網絡影視作品著作權虛假訴訟案件辦理思考

摘 要：隨著網絡影視產業的快速發展，針對不法分子虛構影視作品著作權并提起批量“維權”訴訟的行為，檢察機關需加強監督。依托數字賦能與調查核實權，強化知識產權綜合履職，通過民事檢察監督與刑事打擊并行的方式實現全鏈條懲治，破解著作權領域虛假訴訟識別難、證明難、定性難問題，維護市場經營主體合法權益，優化法治化營商環境。

關鍵詞：影視作品著作權 虛構著作權 偽造印章 數字檢察 綜合履職

一、基本案情及辦案經過

陳某成立寧波聲某文化傳媒有限公司（以下簡稱“聲某公司”），以營利為目的，進行影視作品“維權”訴訟。2021年11月，陳某向浙江巨某影業有限公司（以下簡稱“巨某公司”）法定代表人李某杰購買《大話武林》《菜鳥囧探》《千術3決戰澳門》影片，在明知《大話武林》出品方不同意修改《授權書》、《菜鳥囧探》出品方已注銷的情況下，仍要求李某杰在添加了“放映權”的《授權書》上加蓋出品方公章。2022年4月，李某杰偽造上述三部作品出品方的公章加蓋于《授權書》，提供給陳某。另，陳某還向他人購買有合法授權8部的影片。陳某在明知《大話武林》《菜鳥囧探》《千術3決戰澳門》的《授權書》系偽造的情況下，通過杭州科某知識產權代理有限公司（以下簡稱“科某公司”）負責人章某創完成對《大話武林》《菜鳥囧探》《千術3決戰澳門》等11部影片的作品登記。章某創在接受陳某及案外人委托時，在沒有取得加蓋公司公章的《法人創作聲明》《作品自愿登記權利保證書》等材料的情況下，偽造相關影片權利人的公章共計17枚，用于辦理作品登記，后從山東省版權局取得包括上述三部影片在內的《作品登記證書》。

2022年至2023年，聲某公司以上述虛假的授權文書為證據，在全國范圍內以酒店、足浴店等經營場所侵犯其《大話武林》《菜鳥囧探》《千術3決戰澳門》等影片享有的放映權為由，分別向浙江省紹興市柯橋區人民法院（以下簡稱“柯橋區法院”）等多家法院提起訴訟至少90余起，致使法院作出錯誤裁判，使酒店等經營者遭受財產損失。

2023年8月，浙江省紹興市柯橋區人民檢察院（以下簡稱“柯橋區檢察院”）依職權啟動民事監督程序，認為聲某公司主張對涉案影片《菜鳥囧探》《大話武林》《千術3決戰澳門》的權利來源于巨某公司的授權，而巨某公司并未從北京奧某影視發行有限公司（以下簡稱“奧某公司”）處獲得授權，故聲某公司亦無合法授權，無權提起涉案影片的著作權侵權訴訟，遂向柯橋區法院發出8件再審檢察建議，法院均已采納，并再審改判。經浙江省人民檢察院統籌指導、集中交辦，全省檢察機關針對相關民事案件向法院提出抗訴和制發再審檢察建議28件，其中22件已獲再審改判，4件已裁定再審。柯橋區檢察院經審查，認為聲某公司向法院起訴的其余8部影片系真實合法的授權，故未對其他影片進行監督。

2023年8月至2024年5月，柯橋區檢察院對在辦理前述民事監督案件中發現的涉嫌虛假訴訟、偽造公司印章犯罪線索，依法移送公安機關立案偵查。2024年7月至10月，柯橋區檢察院以虛假訴訟罪對被告人陳某提起公訴，以偽造公司印章罪對被告人李某杰、章某創提起公訴。柯橋區法院采納檢察機關的起訴意見和量刑建議，以虛假訴訟罪判處被告人陳某有期徒刑2年，并處罰金人民幣2萬元；以偽造公司印章罪分別判處被告人章某創、李某杰有期徒刑7個月和拘役5個月，均適用緩刑，并處罰金。三名被告人均未提出上訴，判決已生效。

二、網絡影視作品著作權領域虛假訴訟案件的審查重點

近年來，影視作品知識產權維權領域訴訟日益增多，尤其針對部分公司虛構網絡影視作品“放映權”，借著作權“維權”名義提起大批量訴訟，以此大肆斂財，檢察機關應當依法予以監督。對此類案件，通過履行知識產權民事檢察、刑事檢察、行政檢察等綜合履職，堅持一案多查，同步審查是否存在民事錯判、刑事追訴、行政不規范等情形，有效形成知識產權檢察履職合力，實現知識產權綜合司法保護。

（一）民事檢察審查重點

本案中，民事檢察履職的重點是發現和打擊惡意訴訟行為，依法監督糾正錯誤裁判，其中最主要的是發現線索后開展的系列調查工作。

2023年初，柯橋區檢察院對轄區知識產權案件進行大數據分析，發現柯橋區、越城區多家酒店被聲某公司提起影視作品著作權“侵權”訴訟，并存在可疑情況，遂啟動對相關訴訟情況的調查。柯橋區檢察院主動建立數字監督分析模型，通過企查查、天眼查，排查出聲某公司訴訟次數異常，在全國范圍內訴酒店、足浴店有近1000次，遂向柯橋區法院調取了聲某公司提起民事訴訟的16件案件卷宗，并進行逐案分析，發現多處異常：一是聲某公司明知涉案電影的源頭提供者系平臺深圳市騰某計算機系統有限公司（以下簡稱“騰某公司”）的“云視聽極光”軟件，卻不起訴提供者，而只起訴酒店、足浴店等使用終端設備進行播放的企業；二是聲某公司分別起訴不同酒店，多次要求獲得賠償款，訴訟逐利性強；三是法院判決主要依據的證據均系聲某公司提供，缺失向平臺取證這一環節；四是訴訟賠償款金額基本為1000元一部，容易出現酒店迫于訴累，選擇私下調解或者和解，不再花費人力物力調查核實真實情況。因此，高度懷疑聲某公司通過惡意訴訟進行斂財牟利。針對上述疑點，柯橋區檢察院重點開展以下工作：

一是赴騰某公司調查。經查，騰某公司向“奧某公司”購買的《菜鳥囧探》《大話武林》影片仍在授權期限內，且騰某公司提供奧某公司出具的《聲明》，稱其未將《菜鳥囧探》《大話武林》授權給巨某公司。二是赴奧某公司核查。奧某公司確認前述騰某公司所提供《聲明》的真實性，并證實其與巨某公司無業務往來，且提供了其從出品方處獲得的真實授權文書，真實的授權文書中奧某公司只被授予“信息網絡傳播權”，并未被授予“放映權”，而涉案聲某公司訴至法院提交的涉案電影的《授權書》中卻有“放映權”。

通過上述調查，發現聲某公司對涉案影片《菜鳥囧探》《大話武林》《千術3決戰澳門》無合法授權，無權提起涉案影片的著作權侵權訴訟，檢察機關遂依法開展民事監督。

（二）刑事檢察審查重點

本案涉及刑事打擊兩類人員和兩類罪名，一類是巨某公司的李某杰、科某公司的章某創涉嫌偽造公司印章罪，另一類是聲某公司的陳某涉嫌虛假訴訟罪。

1.關于偽造公司印章罪。經檢察機關在開展民事監督過程中調查發現，奧某公司并未將《大話武林》等三部影片授權給巨某公司［1］，但法院裁判文書和案卷材料卻顯示巨某公司將三部影片“授權”給了聲某公司，形成了矛盾，問題指向巨某公司。后查實在巨某公司和奧某公司未達成交易的情況下，巨某公司負責人李某杰擅自以10萬元的價格將《大話武林》等三部影片出售給聲某公司。李某杰在明知無法修改出品方授權給奧某公司的《授權書》的情況下，按聲某公司陳某要求在添加了“放映權”的《授權書》上偽造了三家出品方公章并加蓋于《授權書》提供給陳某。因此，李某杰偽造三家公司的印章，其行為構成偽造公司印章罪。

檢察機關在辦案中發現涉訴影視作品均進行了作品登記，且登記機關均為山東省版權局，相關作品登記人并非影視作品出品方，遂赴山東省版權局調查，發現聲某公司向山東省版權局申請作品登記時提交的材料上加蓋的多家公司印章有明顯偽造之嫌疑。后查實陳某委托科某公司章某創對包括《大話武林》在內的多部影片進行版權登記。為順利登記，章某創偽造了多部影片相關著作權人的印章。因此，章某創偽造多家公司的印章，其行為亦構成偽造公司印章罪。

2.關于虛假訴訟罪。陳某在購買影片授權過程中，明知李某杰給其的三份出品方《授權書》上的公章系偽造、聲某公司未獲得涉案影片放映權，但為了獲利，派人到酒店內打開電視機的“云視聽”APP，搜索其表面上享有放映權的《大話武林》等影片進行播放，固定相關證據后，捏造酒店、足浴店侵犯其放映權，向法院提起訴訟。陳某的上述行為既符合虛假訴訟罪的構成要件，又符合詐騙罪的構成要件。但因《大話武林》《菜鳥囧探》《千術3決戰澳門》僅是涉案訴訟的部分影片，對應上述三部影片實際已獲得的賠償款難以確定，因此無法準確確定詐騙的犯罪金額，故未認定陳某的行為構成詐騙罪，而認定其行為構成虛假訴訟罪。

根據“兩高”《關于辦理虛假訴訟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第1條，采取偽造證據、虛假陳述等手段，捏造知識產權侵權關系或不正當競爭關系的，虛構民事糾紛，向人民法院提起民事訴訟的，屬于虛假訴訟。陳某明知《授權書》系偽造，其并未獲得影片的“放映權”，仍委托章某創辦理作品登記證書，以酒店侵犯其放映權為由，捏造知識產權侵權關系，虛構民事糾紛，向法院提起民事訴訟，其行為屬于“以捏造的事實提起民事訴訟”。

虛假訴訟罪的本質特征在于，行為人與他人之間不存在民事法律關系和民事糾紛，無中生有捏造民事法律關系和民事糾紛并提起民事訴訟。聲某公司在全國范圍內起訴的民事訴訟案件中，小部分案件只單純訴訟《大話武林》《菜鳥囧探》《千術3決戰澳門》影片，大部分案件不僅包含了《大話武林》《菜鳥囧探》《千術3決戰澳門》的其中一部，還包括其他其獲得合法授權的影片。因聲某公司對部分影片存在真實侵權，對于案件中存在多部影片授權真假混同的情況，是否影響陳某虛假訴訟罪的認定呢？民事訴訟中存在可分之訴與不可分之訴的區分。［2］筆者認為，本案屬于可拆分之訴，即當事人之間具有同一種類的多個訴訟標的，但并不具有共同的權利或義務關系，法院需對案件涉及的多個訴訟標的及其對應的民事法律關系逐一審查判斷。若行為人僅針對部分訴訟標的實施捏造行為，則應就該部分對應的民事法律關系認定為虛假訴訟罪。若不如此處理，既可能放縱犯罪人，又可能變相鼓勵行為人利用共同訴訟形式規避刑事制裁。聲某公司訴訟中，原被告均為同一訴訟主體，但訴訟的是不同的影片，每個影片各自獨立互不包含，法院雖一并審理，但應當對每個影片進行獨立審查，只要訴訟中有涉及《大話武林》《菜鳥囧探》《千術3決戰澳門》之一，即屬于“無中生有”捏造民事法律關系，對于捏造的《大話武林》《菜鳥囧探》《千術3決戰澳門》的訴訟，可以以虛假訴訟罪定罪處罰。

現有證據證實聲某公司至少96次捏造事實提起民事訴訟，致使人民法院開庭審理，也致使人民法院基于捏造的事實作出裁判文書。聲某公司通過對批量影片在多地訴訟，嚴重浪費司法資源，可以認定為“嚴重干擾正常司法活動、嚴重損害司法公信力”，其行為構成虛假訴訟罪，屬情節嚴重。

三、著作權領域濫訴行為和虛假訴訟的治理思考

濫用著作權權利進行大面積訴訟，甚至惡意編造事實進行虛假“維權”的行為，是知識產權領域的頑疾。檢察機關應通過知識產權綜合履職，跨部門協同治理，助推完善執法司法規則，精準打擊知識產權領域的虛假訴訟和惡意維權行為，為創新驅動發展營造健康有序的法治環境。

（一）多元協同，構建著作權異常訴訟多維度識別機制

實踐中，著作權權屬糾紛及侵權案件高發，濫用訴權甚至虛假訴訟也容易混雜其中。檢察機關應充分關注著作權訴訟情況，構建著作權異常訴訟多維度識別機制。一是積極推進數字檢察。通過對著作權裁判大數據統計，發現高頻次、大面積異常訴訟，排查濫訴及虛假訴訟的可疑對象。從企業登記信息、裁判文書數據、案件卷宗資料等方面著手，選取原告訴訟請求、權利證據來源、取證方式等要素進行分析研判，精準識別影視作品著作權虛假訴訟。二是走訪收集著作權異常訴訟線索。通過走訪律師、市場監管部門、商會等組織了解著作權維權的行業動態，及時發現濫訴、虛假訴訟及其他問題線索。三是積極宣傳，就知識產權檢察的職能和典型案例進行普法宣傳，使相關單位和個人遭遇知識產權濫訴或虛假訴訟后，主動到檢察機關反映情況、舉報控告。

（二）綜合履職，全鏈條依法懲治著作權虛假訴訟

檢察機關應充分運用調查核實權，查明案件事實，夯實證據體系。尤其要重點查明著作權權屬及當事人對權屬的認識，準確認定全案事實。著作權案件法律關系復雜，一個案件往往同時涉及刑事、民事、行政等多個領域，因此要推進知識產權民事、刑事、行政檢察綜合履職。在監督糾正錯誤民事生效裁判的同時，移送犯罪線索，督促深挖徹查。堅持全鏈條打擊，嚴懲虛假訴訟、偽造公司印章等犯罪，提升震懾效果，維護經營主體的合法權益。

（三）檢企聯防，源頭阻斷影視著作權侵權與濫訴風險

加強檢企聯防，從源頭上防止影視著作權侵權。案件發生后，檢察機關和影視平臺企業召開座談會，剖析案件情況，加強平臺影視著作權管理。通報被訴侵權的影片清單，由影視平臺企業馬上作下架處理，從源頭上消除侵權案件繼續產生；加強上架影片的著作權授權期限管理，保障影片授權期滿前作下架處理，從根本上杜絕影片授權期滿仍在平臺播放的情況，使濫訴行為無機可趁。

（四）統一認識，有效保障影視作品的創作和傳播

當前司法實踐大部分認定酒店通過提供影視平臺預設賬號供住客觀看影片的行為侵犯著作權中的“放映權”。

筆者建議對酒店提供預設網絡影視平臺賬號行為，進行重新審視。信息網絡傳播權侵權的核心標準應是“提供作品”。酒店僅提供接入第三方平臺的賬號服務，作品本身由影視平臺提供，故酒店不構成直接提供作品的侵權。這一方案符合法律保護著作權的精神以及權利義務平衡的原則，但是司法理論界和實務界尚未取得共識，因此需要加強研究，統一司法實踐，使權利義務各歸其位，有效保障作品的創作和傳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