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上了年紀,就容易懷舊,94歲高齡的溫敏也不例外。她經常盯著丈夫陳端的遺照,沉浸在過去的時光里……
溫敏原名溫德民,1931年出生在河南省伊川縣呂店鄉溫溝村的一戶農民家庭。溫家曾是八路軍太岳軍區聯絡站,溫敏的母親是村婦救會主任,大哥是村黨支部書記。他們兄弟姐妹7人,有5人參加了革命隊伍。
1945年春,不滿14歲的溫敏見二姐、三姐相繼參加抗日隊伍,就偷偷從家里跑出來,翻山越嶺幾十公里,找到登封縣白栗坪八路軍駐地,要求報名參軍。
部隊首長說溫敏年齡太小,勸她回家,她就哭鬧著不走,還驚動了八路軍獨立團團長兼伊川縣縣長張思賢。巧的是,張思賢曾是溫敏上小學時的校長。當時,他以教書為掩護,拉起了幾百人的抗日隊伍。在張思賢的引薦下,溫敏成為豫西抗日支隊的小八路。
參軍不久,溫敏就上了前線,參加當地對日軍的最后一戰——攻打登封城。作為宣傳隊員,她和戰友冒著炮火散發傳單,高聲向城內的日偽軍喊話勸降,把嗓子都喊啞了。那一仗,八路軍殲滅日偽軍1800余人。
1946年6月,蔣介石撕毀停戰協定,糾集30萬大軍,將我中原軍區5萬人包圍在湖北宣化店地區,企圖在兩天內消滅這支紅色武裝。
中共中央命令中原軍區緊急突圍,保存實力。溫敏所在的一縱3旅宣傳隊,跟隨軍區副司令員王樹聲率領的左路支隊輕裝西進。
正值夏季,長江汛期的洪峰涌入下游的襄河,暴漲的激流擋住了上萬人馬的征途。
身后國民黨追兵緊逼,頭頂敵機俯沖掃射,突圍的左路支隊面對滾滾襄水,尋遍沿河村莊,卻只找到7條小木船。軍情緊急,大家只好抱著馬脖子,拉起繩子泅渡。
溫敏不會游泳,就和幾名宣傳隊員坐上一條小木船,劃水漂流。忽然,敵機瘋狂投彈,炸彈掀起幾米高的水浪,將小木船掀翻,隊員紛紛落水,瞬間被激流吞沒。
溫敏也被卷入激流,眼看就要沉入水底,生死關頭,一只大手將她拽住。驚魂甫定,溫敏睜開眼睛,才發現救她的人是旅政治部宣傳科科長陳端。
當時,溫敏根本就不會想到,自己的人生將與這個人相伴相依。
6月30日黎明時分,部隊行軍至平漢鐵路王家店,遭遇了敵軍的瘋狂攔截,大部隊被壓制在鐵路東側的丘陵洼地。將士們前仆后繼,連續強攻幾次,但都被敵人三面環繞的重火力擊退。
危急關頭,王樹聲親臨火線指揮,命令重機槍壓制敵人的火力,掩護主力團強攻。縱隊副司令員劉昌毅親率一排戰士,手提捆好的集束手榴彈,拉燃導火索沖向敵人的鐵甲車。
狹路相逢勇者勝。前邊沖鋒的戰士被槍彈打倒了,后邊的又壓上去。大家死戰不退,以血肉之軀為突圍大軍撕開一條生命通道。

目睹戰場上的慘烈場面,溫敏熱血沸騰,緊隨宣傳隊沖向突破口。頭頂子彈亂飛,身邊不斷有人中彈倒下。拼命沖過封鎖線后,溫敏這才發現自己背包上別的鞋子已被槍彈打爛,水壺也被子彈洞穿一個窟窿,所幸人毫發未傷。
突圍大軍避開敵人鋒芒,繞道進入武當山原始森林。那里人跡罕至,蚊子和毒蟲遍地。部隊斷了補給,每天只能依靠野菜和野果充饑,傷病員得不到及時救治,生存環境十分惡劣。
此時,溫敏因遭大雨淋澆,又被蚊蟲叮咬,不幸患上瘧疾,發燒打擺子,走路昏昏沉沉的,雙腿像灌滿了鉛一般沉重。
剛一聽見宿營的命令,溫敏顧不上看周邊環境,就地倒頭昏睡過去。不知過了多久,迷糊中,溫敏好像聽見劉昌毅的聲音:“哎呀,這小姑娘可真膽大,竟然敢枕著敵人的尸體睡覺。”
溫敏趕緊睜開眼睛,發現天光大亮,自己竟頭枕著一個國民黨軍官的尸體,旁邊還橫躺豎臥著幾具敵人的尸體,驚得她趕緊艱難站起來。
部隊繼續行進時,身體極度虛弱的溫敏,終于支撐不住,倒在地上。危難時刻,陳端走過來,像大哥哥一樣,背起溫敏艱難行軍。
連日作戰和急行軍,深山里找不到吃的,餓著肚子奔波,陳端原本瘦削的身體也到達極限。深山老林里荊棘叢生,背著溫敏沒走多遠,陳端就累得氣喘吁吁,大汗淋漓,衣衫濕透。下坡時,他的身體失去平衡,險些摔倒。溫敏不忍心,幾次要求下來自己走,但陳端仍咬緊牙關背著她,不離不棄……
戰火中的患難情誼,也讓溫敏對陳端有了更深的了解。
陳端原名張重炯,字九如,1915年出生在豫東尉氏縣洧川鎮(今屬鄭州市)一個貧苦農民家庭。抗戰爆發后,陳端被中共地下黨組織發展為中華民族解放先鋒隊隊員,開始從事地下工作。在散發傳單時,他因身份暴露遭到國民黨警察局逮捕,后經黨組織和家鄉民眾多方營救,被保釋出獄,赴延安抗日軍政大學學習,還曾在抗大擔任過教員,被評為模范干部。烽火歲月,陳端在八路軍129師經受戰火熏陶,參加過“百團大戰”和對日軍鐵壁合圍的反“掃蕩”。1944年冬,他奉命赴豫西抗日支隊,之后擔任一縱3旅政治部宣傳科科長,成為溫敏的直接領導。
隨著時間的推移,情竇初開的溫敏,對陳端這位老八路、老大哥由崇敬到傾情,愛情的種子悄悄從心田萌動發芽。陳端也對這個性格開朗的女孩子,萌生了愛慕之情。
1946年9月,左路支隊突出重圍,在鄂西北地區積極發動群眾,與敵人進行游擊戰,并抽調人員成立起谷城、南漳、襄城中心縣委,由陳端擔任縣委書記兼縣長,溫敏也被調去當文書。
那段時間,陳端經常忙里偷閑,輔導溫敏學習文化。溫敏則協助陳端整理文字材料。這對戰火中的戀人,彼此的愛意都是含蓄和理性的。
然而,相聚的日子并未延續多久,殘酷的戰爭再次讓兩人遭遇生離死別。
1947年1月,國民黨再次調集部隊,對鄂西北游擊區展開圍攻,企圖摧毀新建立的人民政權。反動派還公開張貼布告,懸賞5000大洋要陳端的人頭。
數九隆冬,天寒地凍。劉昌毅帶領縣以上干部緊急轉移,在保康縣康家山被十倍于我的敵軍包圍,雙方激戰三天三夜,終因寡不敵眾,部隊分散突圍。
當時正值臘月,大雪紛飛,氣溫驟降至零下20攝氏度。中心縣委在敵人圍剿的夾縫中求生存,打游擊居無定所。極其惡劣的環境中,溫敏衣著單薄,手和腳都凍爛了,不能跟隨部隊行軍打仗,被單獨疏散在谷城縣一個可靠的山民家里養傷。
那時,白色恐怖籠罩鄂西北大地,國民黨軍和地方偽頑武裝到處抓捕突圍中掉隊的傷病員。山民將溫敏藏在一處深山巖洞中,那里是野狼遺棄的洞穴,平時很少有人光顧。山民冒著被敵人搜剿殺頭的危險,每隔兩天就上山給溫敏送些吃的和涂抹外傷的藥物。
大年三十夜晚,人們舉家團圓的時刻,溫敏獨自藏身于狼洞里。大雪封山,寒風呼嘯,野獸的嚎叫瘆得人頭皮發麻。洞內有限的食物早已吃完,水也結成了冰坨子,溫敏裹著一條薄被,蜷縮在稻草上,怕暴露目標不敢點火取暖。實在餓急了,就用凍傷的手扒拉洞口的積雪充饑。
艱難困苦中,溫敏愈發思念部隊,牽掛戀人。她暗下決心,要像陳端那樣,依靠堅定的信念,去戰勝一切困難。后來她終于脫離險境,回到部隊。
浴火重生,百煉成鋼。中原突圍,宣傳隊40多人,大都犧牲和被俘,只剩下幾名隊員,溫敏是隊里8名女兵中唯一突圍出來的。
不久后,傷痕累累的陳端,也尋找回了部隊。二人相聚,喜極而泣。溫敏這才得知,部隊分散突圍時,陳端和部分人員被沖散,撤退到懸崖峭壁,彈盡糧絕。眼瞅著敵軍一步步逼上來,他和戰友們紛紛跳下懸崖。戰友們有的犧牲了,陳端則因樹枝擋住,跌落進雪窩里,摔斷了腿,被警衛員楊金柱救起。
楊金柱背著陳端艱難行走幾天幾夜,尋找部隊。為了掩護陳端,楊金柱中彈犧牲……
1947年5月,陳端和溫敏所在部隊轉戰中原。陳端調任豫皖蘇軍區五分區獨立團任政委,溫敏隨調到五分區政治部宣傳科。不久,這對戀人在戰火中結為伉儷。
新中國成立后,溫敏轉業到政府機關工作,陳端歷任河南省軍區警衛團政委、軍政干校政委,河南省軍區政治部主任、副政委。他曾榮獲中華人民共和國二級解放勛章、三級獨立自由勛章和中國人民解放軍獨立功勛榮譽勛章。1981年,陳端主動提出退出領導崗位。
1992年,溫敏離休。她曾任河南省政協提案委員會專職副主任、省政協六屆委員會委員,先后榮獲中國人民抗日戰爭勝利60周年、70周年紀念章。
2005年4月,陳端病逝,享年90歲。相濡以沫多年,溫敏拭淚執筆,寫下長篇敘事詩《長相思》——
洧川男兒伊川女,革命紅娘一線牽。
橫渡襄江敵轟炸,舍命跳水救我還。
…………
問君此去可孤單?泉臺舊部一堂歡。
妻采百花遙相祭,愿君長樂九重天。
《長相思》在《老戰士之家》雜志發表后,溫敏專門邀請著名硬筆書法家龐中華手書,并裝裱懸掛于廳堂。
(本文參考歷史資料:2024年1月中國文史出版社出版的《傳奇抗戰女兵和她的傳奇今生》。作者為二級傷殘軍人、河南省尉氏縣作家協會副主席)
編輯/李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