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親愛的林林,見字如晤。我在梨花樹下給你寫這封信。
此刻,西安的梨花和白玉蘭開得正盛,空氣里花香馥郁。想必我們家鄉的花兒也開了吧?
時間過得真快。你記得高中那會兒嗎?雖說我們在一個學校,卻還是堅持書信往來。用你的話說,就是追求“從前車馬很慢,書信很遠”的慢節奏生活。學習生活越高壓,越是想慢下來,這想必是青春期的叛逆。
我本是性格安靜的女孩,整個青春期除了埋頭學習、看看小說,便再無什么波瀾了。而你每次氣喘吁吁趕來,趁我不在時,偷偷把新的書信放在我的課桌上,就成了生活里的小確幸。
那時的我們多么意氣風發啊,你曾憤憤地在信紙上寫道:“不婚主義,終其一生尋找真愛。”我寬慰你,并舉雙手贊同。我說我“定要成為驚世駭俗的大作家”,你也笑意盈盈地回復,要做我的第一位讀者,頁角是你畫的丑萌小貓,那是你獨特的落款。
少女叛逆的情緒在高三滋長。我們最大膽的那次,你定是記得的。那時《泰坦尼克號》重映,天陰沉沉的,下著蒙蒙細雨。記不清是哪次模考讓我心灰意冷,想逃離“牢籠”。我趁著大課間找到你,說:“走,我們去看電影吧!”
我至今記得你瞪大的雙眼。在我不斷地慫恿下,你眼里的猶豫被好奇取代,于是我們合伙偽造出兩張假條,拙劣地模仿“老班”的簽字,然后大搖大擺走出了校門。
我忘了那天電影院是否滿座,忘了衣服有沒有被雨淋濕,只記得我們一人一杯橘子汽水,開懷暢飲。從Jack帶著Rose 脫離束縛,去過自由的生活,到最后讓出了唯一那塊救命的浮板,你淚流滿面。你不知道的是,我趁著漆黑早就先抹干了自己的眼淚,還反倒笑話你哭鼻子。
我們約好,等高考結束還要再看一次。
高三的時間快得可怕,又經歷了幾次模考,我們進入了沖刺階段。我那封寫了一半的回信,靜靜躺在抽屜里,皺巴巴的,泛了黃。
二
終于迎來那個決定命運的盛夏,蟬鳴嘔啞,太陽毒辣。我們卻都沒有赴約,只打了一通電話。
接通時,彼此沉默良久,你深吸一口氣,竭力平息著哭腔說:“綺,我的人生要完蛋了,我不甘心離一本線只差2 分,已經決定復讀了。”
其實,我也在出分后就決心復讀了。無顏再回母校,便聯系了外地學校,竟正好和你在同一所,真是患難姐妹。于是我們開始了新的“副本”,與那個封閉式、軍事化管理的學校拼命。你不如以前愛笑了,我腦子里各種天馬行空的幻想也都煙消云散。
我們像囚徒,被編了號,分散于不同班級,連細碎的時間也被占滿。
那是一段沉寂的時光,是凌晨5 點的霜露,是夜里嶙峋的冷月。
你定還記得我最痛苦的時候,因為情緒低落,在新的復讀班級過于沉默,所以我成了有些人眼中應該被孤立的對象,成了她們學余的消遣。我佯裝不在意,卻在每次約你出來時大倒苦水。你盡力撫慰著我,跟我講些從前的笑話聽:班上的體育生因為哪些小事打架啦,特立獨行的“學霸”如何惹老師生氣啦……直到我嘴角勾起一抹弧度,你才如釋重負。謝謝你,包容了我的壞情緒。
我慢慢養成寫日記的習慣,在高壓下,對生活中的小確幸格外珍視。本子上粘了許多漂亮的糖紙,冬天的蠟梅,春天的櫻花,都鮮活地存于紙張之間。我的心境得到了極大改變,正如尼采所言:“我的靈魂平靜而明亮,宛若清晨的群山。”
復讀的生活漫長又痛苦,算是為我倆曾經懈怠的高三贖罪吧,我曾跟你開玩笑。你悠然一嘆:“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故意露出幾分滄桑的神色。我很認同你的話,待塵埃落定,輕舟自過萬重山。
又一年夏天,那是我們人生中最炎熱的盛夏。畢業時,我們默契地為對方寫了一封長信。可惜的是,去年未完的半封回信已經遺失,我也沒能想起當時寫了什么。
出分后,我們又很默契地互相沒開口問,我們是那么忐忑不安,生怕對方未能如愿。直到錄取結果下來,我沒忍住,才小心翼翼地詢問:“林林,你如愿以償了嗎?錄到哪個專業啦?”
你沉默一會兒說:“我們倒數三秒,一起說。”
“三。”
蟬鳴無比聒噪,熱浪此起彼伏,心中幾乎燃起了一團火,要急著傾瀉。
“二。”
閑散的風正拍打著酣睡的云,又拂過樹梢,將枝蔓吹得沙沙作響。
“一。”
“漢語言文學。”我們異口同聲。
那一刻,蟬鳴戛然而止,世界的運轉忽然放慢,我心里復雜的情感噴涌而出。真好啊,我們都堅定地選擇了文科。
即使被現實狠狠地扇過耳光,年少的我們,也依然深愛著林徽因筆下呢喃的燕;向往著魯迅兒時看過的社戲,想嘗嘗閏土家里的瓜;約定畢業后一起去紫藤蘿瀑布旅行;渴望通過未來的作為,使社會“政通人和”“黃發垂髫,并怡然自樂”。文學不是烏托邦,她是我們青春里一場盛大的夢啊!
眼淚無聲滴落,這是欣喜,為你,也為自己。
后來的我去了西安,你留在家鄉。大學期間你很少來信,只是偶爾發幾條微信……
你知道嗎?我又把高三時用的書箱翻了出來,竟找到了當時那半封皺巴巴的信紙,上面零碎記著些學習上的瑣事,只是第一次高考前沒來得及給你。
我曾經有個習慣,在尚未收到你的信時,我會先行寫好一半,把最近的生活寫進回信,剩下一半用來回應你的來信,生怕遺漏任何趣事。幾個月前,我也如過往般洋洋灑灑寫了半封信,不講究措辭和語法,就如面對面談話般親密。
可惜,我終究沒有等到你的來信,微信發的消息也只有寥寥數言。
想到這里,我輕嘆一聲,收回思緒,將那半封書信放回書箱,連同那年的蟬鳴一起封存了。它成了我們少女時代的限定,成了今后的盛夏里,再也找不到的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