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涼的生命意識與熱愛塵世的情懷

彭祖耀

高級語文教師，湖南省作協會員。曾在《湖南日報》《湖南工人報》《湘聲報》《長沙晚報》《現代作家》《湖南教育》《河南教育》《愛你》等報刊發表多篇文學作品和評論文章。曾獲2022年“感動瀏陽十大魅力教師”稱號，“感動長沙十大魅力教師”提名獎。

2025年1月，中國書籍出版社出版了黎凜的詩集《我深愛著的涼薄人間》。詩集分為七輯，無論是寫節氣、寫草木，還是寫浮生、寫行旅，抑或是寫故鄉、寫雜感，詩作中都彌漫著濃烈的蒼涼、孤獨與悲憫氣息。黎凜為他的新詩集取名《我深愛著的涼薄人間》，我認為這是有深意的一“人間涼薄我卻依然熱愛”，不禁讓我想起羅曼·羅蘭的名言：“只有一種英雄主義，那就是在看清了生活的真相之后，依然熱愛生活。”而在黎凜的思想意識里，就隱伏著這種蒼涼意識、孤獨情感與悲憫情懷，蒼涼是世界的常態，孤獨是生命的本真，悲憫是詩人應有的情懷。

蒼涼意識古已有之。古人常常感慨，“人生不滿百，常懷千歲憂”，陳子昂的《登幽州臺歌》更是道盡了人世的蒼涼與悲愴。與古人的憂患意識一脈相承，在黎凜的筆下，蒼涼的生命意識尤為凸顯。如《我愛秋天的薄涼》中，“這薄涼／像人世間/來來去去的人/開開落落的花/像我們抱緊/終又松開的雙臂//菜圃里的瓜果/雖然錯過了佳期/也要懷孕和哺育/母性的光，疲倦，溫良//我羨慕，陽臺上的絲瓜/循規蹈矩沿著鐵絲攀爬/偶爾也有勇氣，向著陽臺下/做騰空一躍//我們不說年紀/不說天氣、風雨和心境/只是默默對坐，看一杯茶/在我們手心，怎樣慢慢變涼//窗外，落葉飄飛/哦，這些比春天新生的嫩葉/更加真實的/凋零和死亡…”作者用“疲倦”“溫良”來形容瓜果“母性的光”，羨慕陽臺上的絲瓜偶爾也有勇氣騰空一躍，讓人隱隱感覺到詩人在現實生活中的不如意，對循規蹈矩的生活狀態的厭棄，特別是詩中“像我們抱緊/終又松開的雙臂”，給人更多的遐想。人生的聚合離散，不管是親情還是愛情，不都是那杯在我們手心慢慢變涼的茶嗎？至于人的生死、命運等，更是人無法把控的。

我在黎凜的詩集里還讀到一種憂郁氣質。如《立冬》中，“我留戀這些枯萎/這些飄零。慈悲/像草木之心/不愿意說再見/你遠去的背影與那些舊時光/…/而時間的馬車永遠莊嚴凌厲/我們只是一群蟠蟻/在它轟隆隆的鏗鏘聲里/潰逃/瑟瑟發抖/…/甚至來不及驚惶/一場雪/就要覆蓋/我們的頭頂”。面對大自然的肅殺與時光的流逝，詩人這種憂郁氣質真實地投射到詩作所描寫的事物上，讓我不得不感嘆。又如《落日》中，“那輪夕陽/正回光返照/讓人誤以為是/清晨的日出/此刻，它光彩熠熠/卻在一點點沉入西山/像一個偉人/輝煌的葬禮”。葬禮雖輝煌，但輝煌的葬禮卻不能不讓人感喟，即使是大自然中的夕陽，也折射出濃重的悲涼感。

孤獨是生命的本真，更是黎凜詩集中表達的主題。如《賞荷》里，“美，是孤獨的／喜悅和贊美也是孤獨的”；在《落日》里，“好吧，相愛的人繼續相愛/孤獨的人繼續孤獨”；

在《秋雨微涼》里，“在一樹黃葉上，秋雨／孤獨地彈撥，單調循環的灰色曲子”；在《中秋》里，月亮“總是在孤獨里提純自己”；在《孤獨》里，“我想你/孤獨就是你/／我在他鄉/孤獨就是整個故鄉”。在讀到詩人對孤獨的描寫之后，再聯系詩人的個人經歷：大學畢業后離開家鄉，背井離鄉的生活既豐富了他的詩歌創作，也使得他的作品充滿了孤獨感與高濃度的鄉愁。黎凜對孤獨的思考并不限于自身，也是對所有人的。在《龍舟水》里，“你的身體突然飛起來/像那輪血紅的太陽／提著自已最后的孤獨/投入悲憤交加的河流”，這是對屈原的描寫；在《你們》里，“你們都很忙/只有在微信里/彼此陪伴孤獨/……/你們，沒有結局/只有一些可能/像兩朵還沒有靠在一起的/玫瑰”，展現的是“你”與他人之間的關系，反映了現代人在現實生活中的孤獨和無奈；在《八月》里，“拿捏好幸福與孤獨之間的距離”，是詩人提示要把握好人與人之間的距離，否則會因心靈的隔膜而變得遙不可及。叔本華曾說：“要么孤獨，要么庸俗。”這是社會發展的悲哀還是我們人類孤獨的本性使然呢？所幸黎凜選擇承受孤獨，享受孤獨，在孤獨的生存狀態和精神狀態下寫出讓人共鳴的詩作。

大自然的草木榮枯，人世間的悲歡離合，個體的生老病死，世事的艱難與隱憂，這些都會讓詩人常懷悲憫之心。在詩集《我深愛著的涼薄人間》中，黎凜的詩作也常懷悲憫之心。在《北風吹》里，“看吧！一片片落葉／嗚咽著，在大地尋找/走失的故鄉//熄滅吧，北風！/原諒這蒼涼的人間吧/原諒那個在長夜躑躅的人//他一次次裹緊風衣/裹緊內心的冰雪//那越來越冷的月色／仿佛這荒蕪的塵世”；在《病中雜記》里，“出院第二天，我穿上一件新衣/去上班，衣裳略顯寬大/剛好能夠藏住右肋/垂下的管子與袋子/像一個害怕傷口外露的人/小心地活著，堅強且有尊嚴”；在《我愛》里，“姐姐，當你說到你的病痛，你的骨質增生/我仍然心悸于/人世一滴細小而溫暖的眼淚”…在這些詩作中，詩人把人、事和景物融于一體，流露出深沉的蒼涼和悲憫之意。

需要強調的是，在黎凜的這部詩集里，蒼涼意識、孤獨感覺與悲憫情懷是融合在一起的。如《種蘭記》里，“這令人憐惜的命運，如人的暮年/終將被嚴酷的法則，蹂踴，并遺棄”。詩人感嘆蘭花枯敗的同時，也有一種老之將至的悲涼。又如《銀杏》里，“枯枝上，最后的謝幕/沒有掌聲，也沒有掙扎//在遍地的金黃中/我小心翼翼，捧起一枚/盛著一滴露珠的落葉／一座小小的教堂”。面對生命的謝幕，詩人的情感投射仿佛與銀杏合二為一，在坦然、寧靜與優雅的背后，是詩人沉浸于生命的莊嚴與無奈、灑脫與悲涼之中的悲憫之心。

當今的社會生活塵世喧囂，人們容易迷失自我，忘卻生命本真。黎凜用他的詩作提醒讀者心懷熱愛，即便是秋天也被賦予“沉穩的力量”，有別于傳統文學中秋天關聯的悲傷凋零。如《秋辭》里，“秋天，有著沉穩的力量／它喚起你的熱愛，卻不需要頌詞”。詩中秋天的力量源于生命的成熟內斂，因而喚起詩人內心深處對生命本質的敬畏與熱愛。這種熱愛并非詩人的盲目歌頌，而是在涼薄人間中發現美好、堅守社會價值的態度，是對生命中的成敗、離合、苦樂等的坦然接受。黎凜的詩作中雖展現了諸多人生困境與無奈，卻并未陷入絕望與虛無，而是以積極姿態直面生活挑戰，這種熱愛既是個人的情感抒發，更是對人類精神價值的堅守與弘揚。

總之，黎凜在詩集《我深愛著的涼薄人間》中構建的詩意世界融合了多元情感，既對當代人的生存狀態與精神困境進行了深度探尋和詩意觀照，又以精巧意象、深沉情感和獨特風格引發共鳴，同時讓讀者從詩作中體悟到詩人對世界的理解與熱愛，從而獲得心靈慰藉與前行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