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景常
筆名莊稼漢,中國作家協會會員,簽約作家。作品散見于《人民日報》《光明日報》《文藝報》《詩歌月刊》《詩林》等報刊,著有詩集《傾聽春天》《北斗星下》,散文集《種夢手記》等十余部。曾獲魯藜詩歌獎二等獎、第九屆“童聲里的中國”少兒歌謠創作大賽一等獎、首屆曹植詩歌獎、首屆張之洞文學獎詩歌類金獎。
2023年5月,吉林人民出版社出版了王長元的詩集《老東北記憶》。翻開這本詩集,仿若踏入一條時光回廊,東北大地上那些冰雪、土地、漁獵、民俗以及被歲月塵封的諸多古樸而久遠的記憶,帶著鮮活的生命力撲面而來,喚醒了我作為東北人久違的溫暖鄉愁。多年來我與王長元先生亦師亦友,這次閱讀他的詩集《老東北記憶》,不僅被他的人格魅力所感染,更沉醉于其詩意中透出的鄉愁。
詩集《老東北記憶》最厚重的底色是東北的鄉里、鄉親,這也是詩集的詩意源泉。“烏拉鞋/踩著松軟的泥土/每個腳窩兒/都雕刻著鞋底兒的紋路/憨厚的種子撒在泥土中/分享著/腳窩兒帶來的幸福。”(《踩格子》)詩人筆下的東北黑土地,是先輩們揮灑汗水的家園,是東北人的根脈所在,即便是一粒種子,也是憨厚的,并且還快樂地與腳窩兒分享幸福。讀著這些詩句,我能真切感受到東北人與土地之間血脈相連的熾熱情感。如果王長元對腳下這片土地沒有愛得如此深沉,又怎么會情感互動、心氣相連呢?在這片肥沃的土地上,東北人在四季輪回中春耕秋收,靠著土地繁衍生息,創造出獨特的農耕文化。在詩人眼中,東北的黑土地以寬廣的胸懷擁抱每一粒種子,每一道褶皺里都藏著往昔的故事和記憶,那是祖輩們用勤勞與堅毅書寫的生命史詩,是東北人靈魂深處永不褪色的鄉愁。王長元對土地的深情書寫,不僅僅是對家鄉的眷戀,更是對生命之源的敬畏與感恩,能喚起每一位東北人內心深處對黑土地的熱愛與尊重。
鄉里,是王長元難以忘懷的家鄉;鄉親,則是詩人無論走到哪里都裝在心底的情懷與牽掛。在《東北人》一詩中,“身子骨/帶著老北風的強勁/眉毛梢/飄散著冒煙兒雪的煙塵/狗皮帽子烏拉鞋/挺拔拔聳立在那里/就是關東山/雄闊、蒼莽的大森林//喝酒/喜歡用大碗/盛菜/喜歡用大盆/粗粗糙糙大餅子/成了每個人生命的母親/小蔥抹大醬/冰碴子用牙啃/為了友情喝大了酒/‘燒刀子’/一頓敢喝它一兩斤//劈山不怕硬/搶錘用勁兒狠/三月里/迎著寒風跑冰排/五月天/冰扎骨頭去淘金/大甸子/頂著烈日打羊草/老林子/豁出性命挖人參/哪怕是/‘黑瞎子’迎面撲過來、憑著膽氣/也敢和它拼一拼”。這是詩嗎?看上去每一句都是大白話,沒有半點所謂的詩歌技巧,也沒有什么詩歌創作中所謂的通感博喻,更是和那些朦朧、象征的詩歌信條不搭邊,但這就是詩,是用心、用情、用血、用淚、用愛寫成的詩。詩中的每一個字看似平淡無奇,經過詩人的妙筆組合就成了拋在空中都會和空氣碰撞得鏗鏘作響的詩,這是為關東大地立的詩意豐碑,也是給關東漢子立的錚錚大傳。“硬邦邦的肩膀頭兒/留下了‘獨眼兒套’印記/厚實實手掌子/雕刻著‘冰σ子’磨痕/沉甸甸老石磨/磨碎了苦巴巴歲月/揚場的老木掀/把整個秋天/一股腦撒向了‘火燒云’”(《東北人》)。詩中的“肩膀頭兒”“獨眼套”“冰鑭子”“火燒云”…這些帶著鮮亮的東北民間文化印痕的詞語似乎不應該入詩,但入詩后卻是那樣的契合。如果沒有這些只有東北人能懂的俗語,這些詩句就失去了應有的光彩,而東北人生動的勞動場面也就沒有了活力和生機。“墻角的葫蘆瓢/盛滿了闖關東故事/門后的打狗棍/刻下了逃荒歲月的疤痕/每一個毛孔/都留有/‘關里家’黃河水印記/每一個腳指甲/都傳遞著拓荒者生命的足音/…/冰雪中/他們的名字多豁亮/那就是一咱粗手大腳、火燒火燎的東北人”(《東北人》)。哪一戶東北人家沒有一段令人感嘆唏噓的滄桑家史呢?家里的一只普通葫蘆瓢,有可能承載著一段久遠的傳說;一根普通的打狗棍,可能就是一部闖關史這些老物件豈止是老東北一家人的故事,更是一部滄桑的關東人民俗文化的傳承史。王長元以詩意描摹這些事物,既是對祖輩闖關東來路的銘記,更是對幾代人篳路藍縷、拓荒耕耘初心的堅守。詩人用詩作為關東人畫像,不僅僅是在詩句中為自己的祖輩立此存照,更是用淳樸的詩意語言延續和傳承東北人的精神血脈,讓闖關東的精神一代代賡續下去,成為新時代振興老東北的力量源泉之一。
冰雪塑造了東北人的性格,也成為他們生活的一部分。“這是老東北/最傳統的掛蠟/用堅冰/給歲月做著包扎/于是/冰雪變成了生命鎧甲/嚴寒瞬間/把關東人豪情放大//大風大雪/凍不僵的東北人/臘月天/創造出天地神話/每一個冰凌/都是生命的堅硬縮影/每一粒冰碴/鑲嵌著關東山命運的骨架”(《掛蠟》)。王長元筆下的東北用冰雪做鎧甲,拿冰凌、冰碴當骨架,在寒冬臘月創造神話詩中的冰雪是冰冷的,也是圣潔的,更是激情四射的;冰雪不是簡單的自然現象,而是東北人靈魂的映照,承載著堅韌、純凈與對生活的無限熱愛。詩人用詩作將這份獨特的情感與記憶定格,讓未曾領略過東北冰雪的人也能透過文字感受到那潔白世界的深邃與壯美,感受到冰雪文化背景下關東人自強不息、堅韌勇敢的性格,讀懂東北人一脈相承、勇往直前的精神譜系。
曾幾何時,東北獵人架鷹喝犬、馬背張弓追逐獵物的場景讓人血脈債張、氣血飛揚。那是東北人與大自然跨越時空的對話,是生命對生存的勇敢叩問。“漫漫長夜/照亮了疲憊的眼睛//夜晚過去了/才失去了野性//誘餌不見了才不再兇猛/當‘鷹把式’嘴角露出一絲微笑/麻繩里/才誕生一個嶄新的生命”(《熬鷹》)。在東北,熬鷹是個技術性很強的活兒,也是最考驗一個獵人耐心與心氣的活兒,一旦人熬不住,鷹就熬廢,熬鷹人的心氣就會破了、敗了,也就代表著在與大自然的對陣中處于下風。而堅忍不拔、機智沉穩的東北獵人在一次次與大自然的對陣中,不斷彰顯出挑戰大自然、征服大自然的剛強、智慧和勇猛,這才有了詩人筆下熬鷹場景的藝術再現。這不僅是對古老生產方式的記錄,更是對東北人智慧與勇氣的禮贊,展現了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獨特文化內涵。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在東北的山林與河流之間,漁獵也曾是重要的生存手段。在《打冬網》中,“一百多個冰眼/連綴兩千米大網/三匹馬拉動的絞盤/哪個知曉/拉出的是喜悅還是憂傷//卡鉤、走鉤/扭矛、抄撈子…/每一件漁具/都浸透關東風雪/每一次勞作/都夢幻把秋天打撈到冰上”。關東人的先輩們在這片土地上與自然相互依存,在與大自然的博弈中形成了獨特的漁獵文化。如今,關東大地古老而剛猛的漁獵文化在現代社會中重新煥發生機,讓我們看到東北人在自然環境中展現出的頑強生命力和對生活積極向上的態度。
民俗風情也是這部詩集中靈動的溫暖音符。從《蹦蹦戲》的熱熱鬧鬧,到《鐵匠爐》的紅紅火火;從《編席子》的指尖靈動,到《東北秧歌》的風情萬種王長元將這些民俗元素融入詩歌,并在讀者面前靈動起來,使它們不再是簡單的生活習俗,而是成為一種文化符號。他用細膩的筆觸在詩里珍藏東北民俗的每一個細節,把東北人沖天的豪情點燃在字里行間,呈現出東北地域文化的深厚底蘊和獨特魅力。
王長元創作的這些帶著鮮明東北地域文化特征的詩作,帶著泥土的芬芳與生活的溫度,從民間的煙火中來,又以群眾喜聞樂見的形式重新回到民間,滋養著每一個熱愛生活、熱愛文化的讀者的靈魂。如詩集《老東北記憶》中的一些佳作,不僅在《人民文學》等報刊發表過,還在網絡媒體上引來眾多朗誦者的誦讀一一用朗誦藝術再次演繹王長元的詩作,讓更多的人在網上聽到,在舞臺上看到。因此,王長元的詩作一改當前小眾詩歌自說自話的潮流,也有別于那些“陽春白雪”之類的詩作,真正做到了從民間來又回到民間去,真正讓詩歌走進大眾、融入大眾,成為人民大眾的藝術,同時也是詩人對生活本真的虔誠致敬。
王長元的詩集《老東北記憶》,其中多數詩作都從民間汲取靈感,這是詩人詩歌生命力長久的源泉與關鍵。從民間的煙火中來又回饋民間的創作理念與實踐,讓王長元的詩意表達不再高高在上、脫離生活,而是成為連接人民與文化、過去與現在的藝術橋梁,讓我們看到了接地氣的詩歌中詩意的力量。這種力量能夠喚醒讀者內心深處的情感,讓讀者共情于詩作中傳承的地域文化、呈現的東北民俗風情等的詩意表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