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水
生于湖南郴州,詩人、作家、譯者,復旦大學文學博士,現執教于。出版有詩集《失物認領》《中文課》《艾草:新絕句詩集》《渤海故事集:小說詩詩集》《兩日晴,郁達夫:新絕句詩集》,合譯《布勞提根詩選》《在美國釣鱒魚》《草坪的復仇》。
要在此處說話之前,我想起了我的母親。我如此寫過:“我很小就在河里野泳。母親經常/在午覺醒來后拿起藏在門背后的/竹枝,翻過糧站后的陡坡,氣勢/洶洶地,來到布滿鵝卵石的河灘。”母親在我生命中的角色似乎在我童年就已經定型。她從來都不理解我為什么要寫詩。這與她是一個中專畢業的鄉鎮醫生無關。她有她的視野與希冀,我無法全部滿足。但我在寫詩的歷程中,會想想我母親會希望我過什么樣的生活,甚至有時候會想,母親以及去世不久的父親,都是我的詩的一部分。我不僅要去處理靈魂與抽象的部分,更要去處理塵世。塵世不是我詩歌處理的對象,而是我要以詩歌的方式去處理的現實。
詩是什么?詩是閃耀著磁性的無軌語言列車,詞語依詩人內在的、看不見的引力場而吸附在一種形式的表面。人與詞,均為磁體。詞之磁性與人之磁性互相作用,交相輝映,變化萬端,構成動蕩又不離之核。我堅持認為,寫作皆需以感受力為要,引力場驅動詞語,在一種形式上進行有效分布,這是我作為詩人最基礎的使命。當我作為一個詩人“墮落”了以后,我找到了“感受力”這個最核心的詞。歷史、政治作為詩歌資源,即便重要,也只能看它們如何成為我生活的真實部分。我也不想在詩里顯露姿態,扮演我想要的角色。我絕不是士大夫,也并非在廣場上或者一張寬闊的講臺上說話的人。我不得不回想起我用詩歌構筑的記憶片段:“河水碧綠碧綠的,有兩棵枯死的/槐樹和一小片竹林,淹沒在對面/的岸邊。我潛入水底,扒往一塊/帶棱石頭,往天空努力睜開眼睛。”我們望向何處?詩面對自己的生活,也面對自己想要的以及能達至的生活有限敞開。在其中,感受力呈現不僅是技藝的鋪展,更是對自我的挖掘、塑造以及極其有限的虛構。
這一切努力不只是將語言作為一種現實,更是將其當作一種對現實的記憶。這種記憶既追求鮮活勾勒生命經驗本身,也當作一種生活方式構型的加減乘除過程。而對于那些作為后來者的讀者而言,生命記憶和生活方式頂多作為一種參照。我的介入,只是介入自身一僅以最鮮活的感受力,誘發他們(我)去思考如何告別作為一個麻木的人的存在。我的詞語對應的記憶努力鮮活深刻,欺騙或者替換掉他們的記憶。但我始終作為有限的人而存在,雖然我始終努力作為一個與故去或此刻還活著的那些詩人對話、競爭的人,并將人生的射線往高處與遠處延伸的人而存在。
巨人和偶像,都只是可觸的。我找尋他們作為人的那些詞語,我清理他們身上蕪雜的裝扮和五光十色的油彩。我尋找他們渡過劫難的力量,也走在、暫停在他們的聲音抵達處的中途。一個努力閱讀、生活、思考的人,就是擁有詞語掌控力的人。詞語背后的人與詞語背后的另一個人,差別的只是生活方式。好詩與平庸之詩的差別,只是是否作為一個人的真實部分,以一種新形式,攜帶了新語言,刷新了感受力,如此而已。
“我母親的身影,薄薄地,鋪開在/水面上:有時風吹皺了它,有時/過烈的陽光,徹底,吸收了它。”作為一種生活方式的詩,存于生活,刷新生活,納入詩人的朽壞與失敗,安頓詩人的母親。這是我一直想說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