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10點多,把孩子送到幼兒園以后,收拾好家里的全職媽媽李藝藝準備出門。到達附近的商圈后,她會先后點開手機里的兩個眾包平臺,選擇上線。
午高峰馬上到來,接下來的五個小時,她是一名外賣騎手,奔波在商家之間。單子多的時候,她一個小時能有二三十塊的收入,過了高峰期,單量漸漸減少。這樣的忙碌,會持續到下午四、五點,直到幼兒園放學,這意味著,李藝藝要從兼職騎手的身份切換回全職寶媽。
像李藝藝這樣兼職騎手的寶媽越來越多,據央視報道,在貴州織金縣,34位常年在家帶孩子的寶媽們組成了媽媽騎手團。
外賣行業是一個極度考驗體力、精力和溝通耐心的行業,從各個維度來看,這個行業和寶媽群體都沒有連接之處,尤其是眾包的單價不高,一單價格普遍在3塊到8塊之間,很多是專職騎手不愿意接的訂單。
但自由零碎的時間和微薄的跑腿費,有著寶媽們無法忽略的價值。
一單接著一單地到賬,給了被家庭瑣事纏繞的媽媽們一絲安全感,而這已經是他們能找到的最好的兼職工作。
“心里打仗了上千次”
周星還記得,她第一次跑外賣,是跟兒子一起的。
兩周前,那一天很熱,上幼兒園的兒子跟她說,想喝一杯珍珠奶茶。周星跟他商量:“我們要不一起去送外賣?看能不能賺到一杯奶茶的錢。”
兒子很懂事,開心地告訴她,我最喜歡送外賣了。他們一起出門跑完了這一單,由于有剛注冊的新人優惠,這一單她賺到了11塊3毛,足夠給孩子買一杯奶茶。
其實,在兩三個月以前,周星已經動過跑外賣的念頭。她有自己的正職工作,但是月薪不高,只有4000元。收入扣除了社保以后,到手只有3000多元,“對于單獨撫養孩子的人來說,還是困難”。
有這樣想法的人不止周星,也是在最近,李藝藝提前買好了手機支架,嘗試著出門跑外賣。
她還記得派送第一單時的經歷。那一天,剛去到商圈,平臺就給她派了單,等找到取餐的店鋪時,商家有些疑惑地看著眼前這位女騎手,還特意跟她核對了一遍名字。
原來,這是一單距離很遠的單,十幾公里的路程,價格也才十多塊錢,并不受騎手們歡迎,除了沒有經驗的新手,很少人會接。
派送的次數多了,李藝藝就知道,“這種單其實很不劃算,畢竟目的地太偏僻,回來的時候是‘空車’,你就接不了其他單子”。
送到后,李藝藝發現,客戶一直沒接電話,她在門口著急地等了很久。最后,是旁邊的騎手告訴她,可以存到門口的外賣柜里,這一單才算完成了。這一次帶著些許驚險的體驗,開啟了她跑外賣的階段。
在此之前,李藝藝對跑外賣這一份工作有些刻板印象,總覺得付出和回報不成正比,還要風里來雨里去的。但為了能賺到些微錢,她糾結了很久,終于鼓起了很大勇氣,“說實話我是逼著自己去的”。
其實,派送本身難度不高,但工作里包含了跟商家、顧客還有小區保安打交道的環節,難免會遇到陌生人的不善。所以,兼職騎手不算是一份輕松的活,突破心理障礙是最難的關。網絡上,有寶媽這么記錄著自己的經歷:“內心打仗了上千次,緊緊張張送完了兩單趕快下線。”
按照等級來看,眾包騎手的要求比專職的要低,但依然會有扣罰規則,比如超時、點了提前送達等等。寶媽們首先學會的,是要怎么應對著急和緊張。
李藝藝印象最深刻的,是一張下雨單。
騎手行業里,有不少專職騎手就等著接下雨的單,因為會有天氣補償,收入會比平時更多。但李藝藝不這樣認為,她不希望冒著危險賺錢,何況淋到雨生病了也不劃算。
不過,有一次,本來天氣還正常,但突然之間雨勢就到來了。手上還有兩單的她來不及躲雨,只能硬著頭皮送下去。顧客住在城中村,里面巷子多,路很窄,李藝藝的手機信號不好,有些迷路的她給顧客打電話問路,但對方告知她,自己也才搬過來不久,指不了路。
這是李藝藝印象里最崩潰的一次,地圖不管用,超時的緊迫感就在眼前,最后她選擇把車停在路邊,邊走邊看路牌找到地址。
“在路上有時候心里會很著急,我的辦法是告訴自己安全至上。”李藝藝向筆者說道,她盡量不去想扣錢的事,而是想這一單就算超時了,也是扣個幾塊錢,“哪怕只有一兩塊,也是收入”。她在馬路上跑久了,經常能看到一些安全事故,“還是挺嚇人的”。
平時,周星有自己的正職工作,要按時上下班,她跑的時間更加零碎。
工作日里,她中午12點開始午休,趁著中午休息這段時間,能趁著空隙跑一到兩單。
晚上下班以后,她也會按照順路程度,接上一些單子,周星跑的時間不長,收入也不算太多,但是這其中的感悟五味雜陳。
跑外賣成避風港
周星的正職工作是一名外貿業務員。她形容說,這份工作很難給人立刻的確定性。
外貿工作里時常需要對接外國客戶,這也意味著兩邊的溝通會有時差,信息接收有延誤,其次,訂單要走漫長的海運流程。“今天對方買了這件商品,幾個月后他們才收到貨,然后要進行樣品測試等一系列流程,確認收貨時,一年就已經過去了。”
周星說,外貿業務員是一個很需要沉淀的崗位,工作內容就是“一直在跟進,一直在跟進,沒辦法得到準確的結果”。而跑外賣則相反,只要完成了這一單,這件事情就已經完成了。
“那種感受特別不一樣,我在網上看到一個詞叫‘即時反饋’。”她回憶說,把餐送到顧客手上,那份收入第二天就能提現出來,是一種和日常工作完全不同的愉悅。
在很多人看來,外賣行業很辛苦,而與辛苦程度相伴的,是外賣薪資并不高。眾包騎手的時薪一般在10—30元,很難說比社會上其它行業的時薪要高,但僅僅是“能自由決定上下班時間”這一點,就比別的工作要具備吸引力。
騎手們知道,一天里有四個外賣高峰期,分別是早午晚和宵夜時段,但是由于寶媽需要接送和照顧孩子,所以她們大多會選擇午高峰的時間段。李藝藝告訴筆者,午高峰時期,她一個小時收入有二三十塊錢,下午單量變少,一般只有十幾塊。
不過,即使收入再低,也足夠給他們帶來確定感。
除了體驗感的差異,周星兼職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是要還債。
眼下,她正在與丈夫進行離婚訴訟。2023年底,丈夫“在外面認識了別的女人”。此后,家庭便陷入了旋渦里,去年8月份,丈夫搬出了家里,兩人正式分居。
伴侶的背叛,給了周星很大的打擊。最開始,她沒辦法接受這樣的現實,丈夫指責她諸多做得不好的地方,讓她信以為真。為此,她還購買了婚姻機構的服務,希望能挽回跟丈夫的感情,這筆費用也給她留下了兩萬多的債務。
更大的債務是在房貸的部分。婚前,周星的丈夫購買了一套房子,他負責給首付,房子只寫了她一個人的名字。自從分居后,房貸也斷了,“他沒有再支付過房貸,孩子的撫養費也沒有再給”。
種種的壓力來到了周星身上,讓她感覺透不過氣來。
跑外賣的經歷,讓周星感觸頗深:“傷害自己最深的人是親近的人,給自己溫暖的,反而是那些跟自己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周末,周星會帶上不用上幼兒園的兒子一起送外賣,她在網上買了專門帶小孩的安全背帶,跟著兒子一起出發。她能觀察到,外人看到母子倆一起送外賣,會投來驚訝又友善的眼神。
她告訴筆者,跑外賣期間,印象最深的不是哪一件事,而是別人投來的眼神,深深地觸動到她。“旁人的眼神好像要說很多話,但不知道怎么說,估計覺得我有難言之隱,才會帶著寶寶跑外賣。”
在小區門口,她經常會向別人問路,遇到很多友善的反饋。“有一位大姐,我連番跟她說了好幾次謝謝,她還是堅持把我帶到樓棟的門口。”
跑外賣讓周星有了一些喘息的機會,讓她從難以理清的債務和訴訟里暫時解放了出來,她形容跑外賣的感覺是自由的,“自己的心在完成一單時特別舒坦”。
找不到的兼職
其實,這些寶媽們曾經嘗試過很多份兼職,外賣并不算是最賺錢的一份,但某種程度讓他們感到安定。
當全職媽媽期間,李藝藝在家附近找過很多份工作。她總結說,只有在年底的時候,兼職才會比較好找,因為急著趕工,報酬也尚可。她找過手工的工作,但不可持續,過完年就不再繼續招人了。在招聘平臺上,她投了很多份簡歷,希望能找到朝九晚六、準時上下班的工作,卻回音寥寥。
她問過鄰近的奶茶店,對方告知,店鋪招的都是學生兼職,而外賣店像麥當勞雖然可以接納寶媽,時間卻并不自由。她了解到,麥當勞的兼職會編排固定的時間段,不能自由進行選擇,而且時薪也很低,“算下來一個小時只有14塊3”。
李藝藝很健談,性格開朗直爽,她回憶說,生小孩前,沒想過會當一名全職媽媽。“我從小看TVB比較多,一直覺得自己會是事業女性。”
原本,她在家附近有一份全職的文職工作,工資是4000塊。這份工作能準時下班,比較輕松。但是到了年底,公司特別忙,需要經常加班,她實在無法兼顧家里的事務,只能提出辭職。
從那以后,她成為了一名全職媽媽,家里的掙錢主力變成丈夫。不過,她的心情也隨之起伏,變得很容易焦慮,“其實這樣對孩子和他爸爸都不好”。
這些焦慮是和未來職場相關的。“現在我還只有一個小孩,如果將來有兩個小孩了,那等到我重返職場時,已經40多歲了,我還能找到工作嗎?”這里面,既有她對自己職場空間的焦慮,還有與社會脫節的懷疑。
近年來,社會對“寶媽”群體的關注度在不斷增加。一方面是已婚已育的女性數量增長,職場環境和家務分工仍需要進一步改善的情況下,“平衡家庭與工作”的問題始終吊在職場媽媽頭上。在這樣的背景下,眾包平臺派單的機制并不會因為她們的身份而對她們有所區別。
但實際上,女性騎手想要在充滿男性特質的外賣行業里取得成績,更困難,也要更堅強。
華南理工大學公共管理學院教授黃巖長期關注社會政策、勞動關系范疇的問題,他告訴筆者,寶媽兼職騎手實屬無奈,因為騎手的保障程度太低,“還是要讓寶媽回到正規的就業市場,擁有勞動權益的保障”。
不難發現,在自由的感覺之下,選擇兼職騎手,其實蘊含了很多的無奈與辛酸。在社交平臺上,不少寶媽提及自己是出于裁員、負債或者獨自撫養孩子的原因,不得不選擇跑外賣。
其中,有一位當騎手的寶媽文字回復筆者時寫道:“為了能平衡接送、照顧孩子和工作,我幾乎試遍了所有能想到的崗位:去面試小區、工廠、酒店的保潔,應聘洗碗工,也找過食品和服裝兼職,但都被拒之門外。人家總覺得我年紀小,干不長久,餐飲兼職大多要周末上班,可那段時間孩子也放假;嘗試做手工活吧,又因為頸椎病,實在沒辦法長期低頭勞作。現在經濟壓力巨大,只能硬著頭皮找活路,經歷這種無助和掙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