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的風正穿過紗窗,悄悄地拂進小屋。我對著浴室的鏡子擦拭頭發。水珠順著發梢滑落,在鬢角處洇開一片陰影,隱約露出幾根倔強的銀絲。它們像未經邀請的客人,突兀地立在烏發之間,讓我手中的梳子驟然停頓——原來時光早已在鏡中埋下伏筆,那些以為漫長的歲月,竟在某片光斑里悄悄換了模樣。
陌上花正開
決定去染發的午后,陽光把街道曬得發亮。兩旁的花樹正開得癲狂,櫻花像粉色云霞漫過圍墻,連翹舉著明黃的小喇叭,連向來含蓄的丁香也在枝頭攢滿了星子般的花苞。赤橙黃綠青藍紫,仿佛上帝打翻了調色盤,可這盛大的春意卻未能打動我。鬢角的白發像一根細針,時不時戳一下心口,讓我想起去年母親染發時的背影——她對著鏡子小心翼翼地涂抹藥水,動作輕得像在修補一件易碎的瓷器。
“青絲白發一瞬間,年華老去向誰言。”不知從哪首古詩里飄來的句子,此刻竟格外應景。我踩著樹影往前走,忽然被兩簇紫丁香攔住去路。淡紫色的花穗在風中輕輕搖曳,香氣里裹著陽光的溫度,就在這叢花影深處,瞥見一塊褪色的木牌:“七彩夢發屋”。字體被歲月磨去了棱角,卻透著股溫柔的固執,像某個老友在時光深處的招手。
發屋里的光
推開門時,鈴鐺發出清脆的聲響。屋內光線柔和,暖黃色的燈光漫過木質地板,墻上掛著幾幅褪色的明星海報,角落里的綠植正從舊花盆里探出頭來。一位穿紅色圍裙的女人在給一位老者理發,剪刀在指縫間靈活翻轉,碎發像金色的雨落在圍布上。她抬頭看見我,眼睛彎成月牙:“稍坐會兒啊,大爺馬上就好。”
老者對著鏡子左右端詳,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她幫老人摘下圍布,又仔細掃去頸間的碎發:“大叔慢走啊,下次再來喝茶。”轉身時,圍裙上的鈴鐺隨動作輕響,我這才看清她的模樣——四十歲左右的年紀,皮膚被歲月吻出細密的紋路,眼睛卻亮得像浸在溪水里的鵝卵石,笑起來時,眼角的細紋里都盛著陽光。
“我叫影。”她一邊調著染發膏,一邊和我閑聊。原來她的丈夫在外地打工,一對兒女正在讀初中,雙方父母都需要照料。“下午得閉店帶婆婆去醫院。”她的語氣里有無奈,卻很快被輕快取代,“不過日子嘛,就像這染發膏,看著稠乎乎的,調開了就有顏色。”說著,她忽然笑出聲來,“前兒個有個小伙子非說要染奶奶灰,結果染完像頂了頭蒲公英,逗得他女朋友直笑……”
她的聲音像跳動的音符,在狹小的空間里織出一張溫暖的網。我看著她熟練地分縷、涂抹、包裹,指尖的動作輕柔而堅定,仿佛在編織某種魔法。鏡子里的自己眉頭緊鎖,臉色蒼白,與她的明快形成鮮明對比。她忽然停下手中的活兒:“妹子,你知道為啥我這店叫‘七彩夢’嗎?”沒等我回答,她又接著說,“年輕時我想當演員,后來嫁給孩子他爸,夢想就擱在抽屜里了。可你看這染發劑,紅的黃的藍的,攪和在一起能變出多少花樣?日子也一樣,只要心里有顏色,哪兒都能開花。”
鏡中的春天
等待上色的四十分鐘,竟成了春日里最奇妙的時光。影拉著我坐在那張簡易床上,手機屏幕亮起時,我看見一個截然不同的她——鏡頭里的她穿著藍布衫,坐在驢車上講民間故事,眉飛色舞的樣子像極了戲臺子上的角兒;轉場時,她提著紅燈籠唱《恭喜發財》,鬢邊別著朵艷紅的花,身后是自家的小院,曬衣繩上的被單在風里輕輕晃;最動人的是一段手語舞,她站在蒲公英盛開的草地上,指尖劃過空氣,仿佛在觸摸每一縷陽光,背景音是女兒唱的《明天會更好》。
“四百多個粉絲呢!”她的語氣里帶著驕傲,“孩子們總笑我土,我說土咋了?咱這叫民間藝術。”視頻里的她旋轉著,圍裙上的鈴鐺與風聲應和,我忽然意識到,那些被生活壓彎的腰,在鏡頭前竟挺得那樣直,像一株在石縫里開花的蒲公英。
染發膏的香氣漸漸散去,影幫我沖洗頭發時,水流過指縫,帶走了鬢角的霜色。她給我吹干頭發,又細心地修剪層次:“要不要換個發型?年輕十歲那種。”鏡子里的人抬起頭,我看見久未謀面的笑意重新爬上眼角——烏黑的發瀑垂落肩頭,發尾微微卷起,襯得臉色明亮起來。原來衰老從不是單槍匹馬的襲擊,而是對生活失去熱忱的開始。
歸途的光
告別影時,夕陽正把玻璃窗染成金色。她塞給我一張卡片,背面用歪歪扭扭的字寫著:“心情不好就來嘮嗑,茶水管夠。”走出店門,風里的花香突然變得清甜,那些曾被我忽略的細節一一浮現:丁香花瓣上的露珠、蝴蝶翅膀上的斑紋、放學路上孩子手里的風車。原來春天一直都在,只是我被鬢邊的白發蒙住了眼睛。
行至街角,忽然想起影說的話:“白發就像天上的星星,藏不住的。可你看星星多好看,一顆兩顆,反而襯得夜空更亮了。”是啊,生老病死本是自然規律,就像花開花落,草長鶯飛。我們無法阻止鬢邊生雪,卻能像影那樣,在瑣碎的日子里種出七彩的夢——是給婆婆梳頭時的一聲輕笑,是給孩子講題時的一次撓頭,是抖音里那個笨拙卻認真的舞姿,是把“七彩夢”三個字刻進木牌時的篤定。
暮色漸濃時,我摸了摸鬢角,那里還殘留著影指尖的溫度。遠處傳來孩童的笑聲,像一串散落的鈴鐺。抬頭望去,天邊正鋪開絢麗的晚霞,赤橙黃綠青藍紫,像極了影調色盤里的色彩。原來歲月從不會辜負認真生活的人,那些被我們小心珍藏的熱愛與期待,終會在某個清晨,化作照進生命的光,把平凡的日子染成彩虹的模樣。
風吹過花樹,幾片花瓣落在肩頭。我忽然明白,所謂“七彩夢”,從來不是逃避歲月的童話,而是在認清生活的真相后,依然選擇熱愛的勇氣。就像此刻的我,帶著新生的烏發與鬢邊的星子,在暮春的風里,走向屬于自己的萬紫千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