葡萄牙詩人費爾南多·佩索阿在《我開始明白我自己》中如是寫道:我開始明白我自己。我不存在。/我是我想成為的那個人和別人把我塑造成的那個人之間的裂縫。/或半個裂縫,因為還有生活…/這就是我。沒有了。
在這首短詩中,“我想成為的那個人”和“別人把我塑造成的那個人”,意指“真正的自我’和“與外在世界緊密相連的我”。現實中的我們,處于二者的裂縫中,既無法成為真正的自我,也不想被世界所改變。那么,只要有了世界的參與,我們就真的沒辦法成為真正的自己嗎?自我與世界是對立的存在嗎?當我們想要逃避世界時,世界是否能完全從自我之中退場?
在古希臘文化中,自我和世界是不可分離的。人們探討著世界的本原是什么一一是泰勒斯所說的水,赫拉克利特所說的火,還是諸位自然哲學家所說的數、元素、原子?認識世界與認識自我相連,于是有了哲學三問:我是誰?我從哪里來?我又要到哪里去?德爾菲神廟上刻著“認識你自己”的箴言。這里的認識自己不是認識自我的內在,而是轉向了更廣闊的世界。自我被嵌入了更龐大的宇宙秩序之中,因此人要在與自然的整體關系中尋找自己的位置。
釋卷
到了17世紀,哲學出現了認識論轉向,哲學家將關注的重點由世界的本原,轉移到了人如何認識世界。對這個問題的回答分為兩派:經驗論將感覺經驗當作認識的來源一一我們所看到的、聽到的、感受到的一切構成了我們認識世界的基礎;唯理論則宣稱一切知識都來源于天賦觀念,知識在人尚未出生時就已印入心靈之中。至此,人不再將自我視作世界的一部分。當追問我們如何認識世界時,我們已經預設了自己與世界之間的對立和分裂
們接受之前,世界已然存在。我們最先接觸的不是那個作為抽象概念的世界,而是身邊具體的有意義的世界。所讀過的書,從家到學校反復走過的路,吃過的食物,睡過的床,甚至是呼吸,這些都包含在世界之中,而世界也早已融入我們的身體。凡是有自我存在的地方,就必定有一個自我的世界。我們生活在豐富鮮活的世界里,所體會到的真實感受遠勝過一切被理論框架所規定的世界。我們又怎能將自我與世界相割裂呢?
德國哲學家海德格爾認為這是對自我和世界的曲解。我們從小到大都在不停地接受有關世界的概念和理論,而事實是,在我
而法國哲學家薩特在論述人與世界時,直截了當地告訴人們,世界是冷漠的,本身沒有任何預設的意義或目的。而人的獨特之處在于:人的存在是虛無的,虛無意味著什么都沒有;但恰恰是沒有任何先天的規定和標準,人才具有一種行動的自由。人永遠可以自由地選擇自己成為什么樣的人。與此相對應,人也應當承擔選擇的后果。
如果人迫于現實的壓力屈從了,認為某件事是不可改變的,那只是一種怯懦的借口。比如一個人想要學習鋼琴,卻以自己缺乏樂理知識、手指較短、父母不支持等理由放棄,那就是不肯為自己的選擇承擔后果。可以看出,在薩特筆下,盡管人處于荒誕的世界之中,但呈現出了某種勇敢的戰斗姿態。
不論是海德格爾還是薩特,在哲學上總會被劃歸到存在主義流派。他們對世界的理解雖然不同,不過都強調了人的力量。世界有無意義或許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人在面對世界時會采取什么樣的態度和行動,是與世界融為一體,在大地上詩意地棲居,還是以天賦的自由積極行動,對抗世界的荒誕?
不管哪種選擇,人永遠無法退居一端一一無法完全消磨自己的個性融入世界,也無法放棄世界,進入只屬于自己的小天地。“自我的形狀,是在和世界的碰撞中形成的。”我參與世界,世界塑造著我。“自我”這個抽象的概念在與世界的接觸中,一點點探清了邊界。實際上,我們太容易因為一點碰撞就試圖從世界全身而退,退到自我的領域。自我被視為一座孤島。我們全然忘記了,即使是島嶼,也仍舊與其他島嶼共享同一片藍天,被同一片海水環繞。我們終究無法脫離世界,只是可以選擇讓自己的島上生長什么形狀的樹,棲居什么樣子的動物。
既然我們無法完全脫離世界而存在,那真的就不存在一個容納自我棲息的小空間了嗎?佩索阿的《我開始明白我自己》還有后半段:關燈,閉戶,把走廊里的拖鞋聲隔絕。/讓我一個人待在屋里,和我自己巨大的平靜待在一起。/我是一個冒牌的宇宙。佩索阿也十分清楚自我與世界相連這個事實,因此使用“冒牌”一詞。畢竟,退縮回房間里,也只能“假裝”生活在只屬于自己的宇宙。
人或許不能夠真正逃離世界,就像海德格爾所言,人與世界早已物我交融。但是,我們可以在渴求獨處時,在自我世界的裂縫處,像佩索阿一樣,關燈、閉戶、隔絕拖鞋聲,創造一個短暫的宇宙,享受片刻的寧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