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貓眼》是瑪格麗特·阿特伍德的代表作品之一,講述了畫家伊萊恩回到多倫多幾天內的思想活動。小說呈現了伊萊恩經歷過的兩場女性隱形戰爭,施壓對象分別是以科迪莉亞為首的三人團體和史密斯太太。伊萊恩身心受到迫害,采取了多種方式進行自我療愈:拒絕同情、模式復刻和視覺表達。通過分析主人公的經歷,旨在引導人們關注女性間隱晦的攻擊行為和女性遭遇創傷后不斷自我治愈,最終成功與創傷經歷和解的心路歷程。
引言
小說《貓眼》以伊萊恩的第一人稱為敘述視角,采用現實和回憶交叉并敘的敘事方式,刻畫了主人公抵達多倫多幾天內的活動,回憶再現了其童年至中年的成長經歷。研究者們雖然探討了《貓眼》的敘事藝術、女性關系和創傷記憶等方面,但尚未將小說中女性人物之間隱晦的相處模式和主人公治愈自我的方式聯系起來展開探析。學者李鵬程指出,在男權社會中,“女性很少挑戰社會的秩序和男性的權力,所以在男性眼中女性是不好斗、低攻擊性的,但是這并不意味著女性對待自己的同性也會如此的溫柔和恭順,事實上女性之間的‘戰爭 '也同樣殘酷、激烈和驚心動魄”[1]。為符合社會對女性“應甜美可人、關愛他人”[2]的期待,多數女性在與同性產生矛盾時會采取較為隱晦的攻擊方式,以遮掩自身的攻擊行為。因此,本文將詳細介紹《貓眼》中主人公伊萊恩經歷的兩場女性隱形戰爭,再現受害者年少時的經歷、身心受到的影響及后續治愈內心創傷的方式。
一、《貓眼》中女性隱形戰爭的具體呈現
在《貓眼》中,年少的伊萊恩經歷了兩場女性隱形戰爭:第一場是以科迪莉亞為首的三個少女對伊萊恩的施壓;第二場是伊萊恩與史密斯太太之間的對峙。
(一)“ 3+1 ”的相處模式
科迪莉亞、格蕾絲、卡羅爾和伊萊恩四人常呈現出“ 3+1 ”的相處模式。以科迪莉亞為首的三人以遷徙生活、家庭觀念及樸素裝扮為由共同排斥伊萊恩,行為表現在以下三方面。
1. 關系攻擊:距離割裂
三人常以當日表現為由與伊萊恩劃分社會距離,將她獨自甩在身后。“格蕾絲、科迪莉亞和卡羅爾走在前面……今天,因為我表現狂妄,她們不讓我和她們一起走。”[3]“關系攻擊行為通過不予理睬來懲罰他人或滿足自己的愿望”,規避受害者融入固定群體關系的可能。三人割裂社交距離,拒絕伊萊恩融入友誼團體,構成了關系攻擊。盡管“ 3+1 ”模式帶有明顯的排斥屬性,但旁觀者并不清楚女孩們真實的相處模式,也較少公開質疑三人的行徑,這就為排斥行為持續更長時間增添了可能性。
然而,三人在排斥伊萊恩的同時,也畏懼自己的行為被公之于眾。一旦捕捉到外界察覺的目光,主謀科迪莉亞就會慌亂遮掩事實。在伊萊恩父親工作的大樓內,三人聚在一起竊竊私語,伊萊恩獨自坐在另一邊。她們以幫助伊萊恩改進為由,排斥當日犯錯的伊萊恩。“在朋友的控制下,如果伊萊恩做得不夠好,她就會被朋友拋棄。”[4]但當伊萊恩父親進屋時,科迪莉亞又爬過去摟著伊萊恩,佯裝正常友誼,威脅伊萊恩不準向父親告密,意圖在成年人面前維護自身體貼友愛的女性形象。由此,我們可見科迪莉亞的兩副面孔。在成年人面前,她極力維持女孩表面上應有的善良與文靜。而當伊萊恩父親離開后,她就露出了原有的囂張本色,肆意對伊萊恩傾瀉怒火。
2. 目光匯集:行為規訓
三人經常對伊萊恩施以監視,嚴格規范其行為舉止。卡羅爾和格蕾絲分別監視伊萊恩在教室和主日學校的表現,將消息傳給科迪莉亞。伊萊恩是被監視者,自出了家門就自動成為三人關注的焦點,“我看到旁邊有一束光線……是格蕾絲的眼鏡反射了墻上的光……她一直看著我。”看與被看的定位儼然說明了伊萊恩與三人之間的不平等。“目光的表達不只是表達自身的權力,更重要的是通過它傳達其背后的權威、文化、有地位的社會身份。”三人借監視行為立威,其投射出的目光也由此有權對伊萊恩“提出合法化的要求”[5]。于是,科迪莉亞糾正伊萊恩的站姿。三人又對伊萊恩的走路方式作出相應要求——“別彎著腰”“不要這樣甩胳膊”。
3. 語言攻擊:命令導向
以科迪莉亞為首的小團體對伊萊恩發動語言攻擊,并用命令操縱其行動。“語言攻擊是通過口頭語言形式攻擊他人的行為,如罵人、羞辱、嘲笑、諷刺等。”科迪莉亞經常辱罵伊萊恩。為了維系友誼,伊萊恩總是保持沉默,“甘愿忍受情感虐待”。而且,科迪莉亞經常以上位者姿態在言語上向伊萊恩施壓。在小橋上,她連續質問伊萊恩:“剛才你笑了嗎?”“剛才你笑了沒有?”“就說有還是沒有。”逼迫伊萊恩給出確切回答。一旦伊萊恩承認自己笑了,科迪莉亞就又逮到了可以懲罰她的機會。盡管最后伊萊恩不作回答,但還是沒能免受科迪莉亞的折磨。
三人通過發布命令來控制伊萊恩的行動:伊萊恩能否進科迪莉亞的房間、能否前往與三人匯合要聽科迪莉亞的命令;能否用格蕾絲家的洗手間要聽格蕾絲的命令。科迪莉亞以伊萊恩嘲笑她摔倒且拒不承認為由,將伊萊恩的帽子扔下橋,命令她下去撿。說話口吻從一開始的“你不下去撿上來嗎?”演變至后來溫柔的引誘——“你下去,我就原諒你”。科迪莉亞化命令為糖衣炮彈,以關系攻擊為依托操縱伊萊恩的行動。最后,伊萊恩選擇順從,犧牲自身去討好科迪莉亞,差一點凍死在冰天雪地。這一事件也直接導致伊萊恩與三人的決裂。
但科迪莉亞、格蕾絲和卡羅爾三人對伊萊恩的目光監視與語言攻擊和上述的距離排斥一樣具備隱形特質,被限制在了一定的空間范圍內,僅出現于四人單獨相處之際。“當著其他孩子的面,她們不會對我說那樣的話。所有事情都是我們之間的事情,不能讓外人知道。這是我們四個人的秘密。”此處伊萊恩的自白是三人躲避周圍人探測目光進而發動隱形戰爭的強力佐證。于是在其他人看來,四人友誼深厚。但當事人知曉這場“友誼”
的真實內核,清楚伊萊恩是三人共同的攻擊對象。
(二)史密斯太太與伊萊恩的對峙
伊萊恩與史密斯太太的戰爭是一場少女與成年人之間的對峙。知道伊萊恩一家不去教堂后,史密斯太太邀其去她們家所在的教堂。而后,史密斯太太和米爾德里德私下議論伊萊恩。米爾德里德斷言伊萊恩這類人不會誠心信教;史密斯太太諷刺伊萊恩的家庭,表示她被排斥是活該。伊萊恩聽到了對話全程,感受到了成年人世界的偏見與罪惡。但她沒想到兩人知道真相許久,卻未給予任何制止,“我原以為那些事情只是女生之間的事情、小孩子的事情,沒想到這居然不是什么秘密”。單從家庭和無教徒身份來說,伊萊恩在史密斯太太心里已然是“戴罪之身”。排斥行為正合她意,由此她默許了三人的行徑。孩童間的矛盾由于年齡、心智等原因尚有被理解的可能,但史密斯太太作為成年人縱容犯錯,并惡意曲解伊萊恩被排擠的緣由,使伊萊恩對其恨意滿滿。
伊萊恩單向承受著兩位成年人的攻擊。但當她與史密斯太太“四目相對”時,戰爭開始了。開始亦是結束,伊萊恩以憤怒的眼神回應史密斯太太的詆毀。基于雙方年齡、社會地位等要素的懸殊,史密斯太太獲得了勝利。史密斯太太認為自己無須為辱罵伊萊恩承擔后果,證明其拒絕將伊萊恩視為與之平等的人。這場戰爭僅被當事雙方和米爾德里德知悉。史密斯太太同樣未公開抵制伊萊恩,因為一旦公開,她賢良淑德的女性形象就會有所損失,會被貼上具有階級觀念及古板宗教信仰等不利標簽。
二、女性隱形戰爭對受害者造成的影響
(一)生理層面
伊萊恩被三人排斥后出現了嘔吐、暈倒的病癥,這些具體癥狀是受害者對三人行為直觀的生理反應。而后,伊萊恩深陷咬手指、撕腳皮等自殘行為。“我開始撕扯腳上的皮……直到撕出血來為止……”傷害身體是受害者表達憤怒、羞恥和內心痛苦的方式。“伊萊恩試圖通過傷害自己的身體來轉移或釋放內心的傷害”[6],蠶食生理痛苦,感知自我存在。重返多倫多,伊萊恩再次受到迫害記憶的沖擊與裹挾,做出了與從前相同的自殘行為:“我又開始咬手指了。咬出血了……”
(二)心理層面
經歷創傷的受害者不僅會陷入自我反思的怪圈,還會更加畏懼犯錯,而且創傷經歷的影響具有持續性。年少時經歷的傷害使得中年的伊萊恩缺乏自信,經常否定自己的身材、打扮及價值。伊萊恩習慣性地承襲了從前的“受害者”角色,將自己置于社交低位。而且,加害者的形象會頻繁出現在受害者往后的人生之中。年少時,科迪莉亞將伊萊恩逼至生存絕境。長大后,科迪莉亞的形象則像惡鬼一般纏繞著伊萊恩。伊萊恩直言:“我擺脫不了科迪莉亞。”
三、受害者治愈自我的方式
事件初期,伊萊恩不愿正面反抗科迪莉亞等人的施壓,可能是害怕失去友誼,也可能是畏懼產生更大的沖突。而關于史密斯太太的攻擊,當時的伊萊恩屬實無力與之抗衡。兩場女性隱形戰爭讓伊萊恩的身心受到嚴重迫害,但伊萊恩后來采取了一系列舉措來療愈內心的痛苦。
(一)尊重自我,拒絕同情
第一個舉措是拒絕同情加害者。斷聯一段時間后,科迪莉亞被安排在伊萊恩的高中復讀,兩人就又有了聯系。在一次戲劇節的舞臺上,科迪莉亞擅自用新鮮白菜更換了用來當“頭顱”的爛白菜,使“頭顱”在臺上彈起,引起哄笑。科迪莉亞自責時,伊萊恩拒絕給予同情,“我本該同情她的,但我沒有”。數年后在咖啡館,伊萊恩目睹科迪莉亞接近崩潰,仍然不想予其安慰。科迪莉亞回憶起了年少時的黃金時代,那正是伊萊恩的苦難時代。伊萊恩不想“遭受她更深、更黑的記憶的傷害”,只想趕緊離開。她為沒能安慰科迪莉亞自感冷漠,“我感到很沮喪,感覺自己太殘忍和冷漠了,沒有仁慈之心。但是,我也感到如釋重負”。作為受害者,伊萊恩無法釋懷曾經的欺凌,也就無法在加害者崩潰時給予同情,這是合乎情理的內心抉擇。伊萊恩感到如釋重負是因為她將自己年少時的經歷銘記于心,積極尊重自我意愿,并未忽視內心創傷強行逼迫自己去安慰科迪莉亞。科迪莉亞陷入人生低谷完全是自作自受,伊萊恩無須為此負責,更不必大發慈悲之心承接對方的破碎。
(二)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受害者用加害者曾用在其身上的招數反過來懲罰加害者,將傷害以回旋鏢形式傳回,借此療愈自己曾遭受的痛苦。《貓眼》中有證據表明伊萊恩由受害者轉變成加害者。首先,伊萊恩模仿曾經的科迪莉亞,以成年人口吻對其發布命令:“起來!不然會得肺炎的。”其次,伊萊恩用毒舌攻擊科迪莉亞,調侃她的行為和喜好。“我的毒舌最常用在科迪莉亞的身上。用不著她招惹我,我都會拿她練手。”在科迪莉亞因更換卷心菜自責時,伊萊恩模仿卷心菜落地的聲音,猛戳科迪莉亞的痛處。最后,伊萊恩用惡作劇制造言語間的驚悚氛圍使科迪莉亞感到恐慌,意圖讓科迪莉亞在心理上產生畏懼,使自己成為二人中更具控制權的上位者,這與科迪莉亞之前使用的命令導向有所不同。意識到如今自己更強大后,伊萊恩興奮不已,也很快就覺得失去了把玩的樂趣。伊萊恩看到科迪莉亞的落魄模樣會產生心理安慰。重返多倫多后,伊萊恩也會幻想自己在科迪莉亞面前成就斐然的樣子,想象對方如今的落魄模樣。
(三)借助畫作,抒發情感
伊萊恩不斷創作繪畫作品,“將創傷記憶以“視覺圖像”的方式呈現出來”[7],表達其作為受害者對加害者的復雜感受。小說中與科迪莉亞有關的畫作僅有一幅。伊萊恩創作《半張臉》意在表明她與科迪莉亞之間復雜的友敵關系。年少時,科迪莉亞是加害者,向伊萊恩施虐。而后,被壓迫的伊萊恩在仇恨的滋養下變為加害者,轉而向科迪莉亞施虐。兩人“像一對雙胞胎,又像一張臉的兩半個”[8],始終相互糾纏。伊萊恩以史密斯太太為原型創作了多幅作品,通過將史密斯太太的身材缺陷暴露于公眾視野的方式,損害對方的人格及尊嚴,表達自己的厭惡。但在最后的畫展上,伊萊恩看著眼前的諸多畫作,最終認識到了“以眼還眼只會導致更大的盲目”,真正與從前的創傷經歷達成和解,實現了自我療愈。
結束語
女性相處中產生的矛盾大多并非滔天的仇恨,但加害者一個隨意的舉動和言語都會在受害者心中扎根生長,成為其往后人生里難以擺脫的陰影。對《貓眼》中女性隱形戰爭的剖析,讓我們見證了年少時的傷害對受害者的持續性影響和受害者經歷隱形戰爭、逐步治愈內心創傷,最終成功實現自我救贖的成長歷程。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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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仇俐萍. 精湛的藝術 豐富的內涵:評阿特伍德的《貓眼》[J]. 江蘇教育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04(3):94-96.
作者單位:云南民族大學外國語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