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事梗概（組詩）

春周

他睡不著，便去客廳沙發上，開始工作。

天光不知不覺升起來，插著雪柳的玻璃瓶里，

水卻落下去。這世間所有物，都是底部連通的容器，

經過旋轉門帶動的風，久別重逢的人都是新的。

有人游

回到撫州，家人給他安排了相親。

他喝了不少酒，倒在屋頂天臺的谷堆里，睡著了。

臘月難得的艷陽天下，停了很多返鄉的汽車。

蹣跚學步的侄子，拿樹枝去戳他虎口上的彩色蝎子。

廊室游息

保姆帶著孩子出去玩了，他為她叫的出租車也到了

樓下。起初，他們也只是喝著紅酒，聊了些近近遠遠的事。

后來，他點了一支香，從洗手間回來，就靠緊了她坐著。

他讀了一首五言詩。詩里那時秋，城東南兩百步，溪連汀洲。

躲春

他們讓我跪下、磕頭，我照做了。他腳邊的火焰

像從紙錢縫里鉆出一盤芽。他們還讓我去看看

他化妝后的模樣，讓我哭。相框好大，車顛簸著，

翻出來的泥土，新鮮又軟糯，山頭上飄過一朵云。

觀音灘

初中唯一那次離家出走，他就是要走回

鎮上去。耳邊的雨，撞上什么，又反彈回來。

拖拉機貨斗的頂棚顛動著。

入夜，反而四野漸明。外婆快要抹平灶灰，蓋上水缸。

錄音室

她經停成都。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騎車去機場，

見她，飛機騰空，他用力地踩動踏板，風繼續吹，回去的路

是另外一小時。終于，他把車放倒在路肩上，垂下雙手。

月亮凸出竹苑巷、川大望江，被夜晚的青草移到了陰涼的地方。

亭亭如蓋

那次來廣州，他順手買了房。交房等到了一年之后，

她已實習完回老家，巴望著不久后，重回澳大利亞讀書。

他入住，喝酒，聽陳楚生。晚霞古舊，飛機像甩向屋頂

的一顆牙。炎炎夏日，走動的人，都粘在了背景里。

南風五兩輕

這次返鄉，臨近中元節，他便沒去給父親上墳。

臨走時，母親執意要送他去高鐵站。他想了想，為她

買了一張短程票。他和她安靜地坐在候車廳里。

閘口只那么一揮手，塑料門簾就隔斷了母親的身影。

鶴湖圍

幾年前，放暑假，我再度回到縣城去，遇見她在快餐店兼職。

我突然想不起她名字，她也沒叫我。我跳過稱呼，寒暄幾句，

點了個套餐。她叫我等，說會給我送過來。送餐的不是她，

盤中又多了個蛋撻。吃完我沖她笑笑，走了。她名字里，有個蓮。

五月五洲

搖窗拍長江，鏡頭里滿是大橋斜索的虛影。

船像紙片，被霧雨壓制在薄薄的水面。去機場前，

她喂了他幾口粥，他便昏睡了過去。醒來，

她已到杭州。他閉著眼吃了藥，又求護士打嗎啡。

皎皎空中

地鐵安檢員攔住他們。他將紙袋舉高，振了振，錫箔紙疊的

元寶，發出極輕的沙沙聲。而不久后，當它們化為火苗

匯聚時，反而是安靜的。人很多，陽光炙熱，龍華寺塔的陰影

只落入他們的縫隙里。在路上，她加上了奶奶和姥姥的生辰。

地球之夜

外公外婆相繼去世，接著就是我父親。大舅喜歡騎行，

清晨倒在民宿外面的石子路上。不知不覺，逢年過節

一大家子人，換成了聚在脾氣不好的姨媽家里。母親

不幫廚，今年過年她在三副空碗筷之外，又添了一副。

逃走的人

孩子去抓香案上的蘋果，又用水筆，給它左右畫上了三道胡子，

像吃得圓滾滾的老鼠。而貓在旁邊卻無動于衷，我放任它反復、

慵懶地，將頭擱在我膝上磨蹭。就那么一刻，我鼓足勇氣回憶

火化那天他被化過妝的臉：不該那么腫，嘴巴也不該抹那么紅。

近山面海

他一個人走了出去。移近落地窗，我看見他斜在隔壁的

咖啡館門口抽煙。他已注意到了我，手落下來，彈了彈煙灰。

我轉身，與店員說了些閑話。書店設計簡潔，滿目綠植帶著

融化、模糊的寧靜。我抽出一本書，陽光給了他新的輪廓。

兩處篝火

第二天便是除夕，我獨自去了父親的墓地。

擺一小瓶酒和一盒煙。又與遠處游蕩的兩三條野狗

對峙了一會。天寒，衰草倒伏成蒼白的一片。

回到家，妻子去市場買菜，我讓她帶著母親一起去。

雨歇湖山

對面病房的女人又在打孩子。兩個孩子，將她剛買的櫻桃，

吃了個精光。她丈夫吐完血，額上頂著冰袋，還昏睡著。

他們并非本地人，也從未見人來探望。花費不少，多處打點，

她為他買了附近農民的一塊墳地。明堂如月圓，子孫有余錢。

門

他和我，都在我父親的安排下，讀了同一所大專。

他經常向我借錢，我都借給他。后來我入伍，而他跟著父親

開始熟悉家族事務。父親車禍去世，爺爺讓他也跪在靈堂。

母親淚眼婆娑，她永不原諒這個在鮮花叢中變瘦、變小的人。

后標營

忽然想起來了，那是在南京的時候。

他二十出頭，蘇北人，結婚沒多久，

和老婆在樓下開早餐攤，夫婦輪流值守。

他皮膚非常白，賣糯米包油條，生意很好。

我每天都戴耳機聽歌排隊。有天，他突然

跟我說話。我摘下耳機，問他說什么。

他說每天都見我來排隊，讓我加他微信，

以后提前十分鐘跟他說，他先幫我做好。

一天晚上他突然和我聊天。剛開始問我

來南京多久了，做什么工作之類。

后來問我有沒有男朋友，我沒再回復他。

再見他，他也只是沖我笑笑，往糯米里

撒上更多的肉松。他的手臂在卷油條時

輕輕顫動，現出那種勞動人民的結實。

幾年后，不敢想象，回南京，我竟然去

找過他。他已不在原來的位置。轉了

半天，在附近找到他。他已做成了店面，

感覺賺了不少，還戴了條金項鏈。

旁邊有店員在幫忙，依然很多人排隊。

我又去排隊。排到我，他不再有說有笑，

抬頭望了我一眼，馬上就低下了。

還是糯米包油條。我看著他將案頭的白布

繃緊，攤開糯米，鋪上油條，再實實地

卷成一條。他老婆好像已經生了，

在另一頭舀豆漿。忽然，我好像記起了

他出租屋那微微發霉的味道：墻皮掉了

不少，床的左右，亂七八糟堆滿了東西。

廚房發出滴答滴答的聲音。他的手臂

輕輕顫動，現出勞動人民特有的結實。

我放開呼吸，燈光柔和地落在了地上。

很少很多

車盡量往湖邊開。跳下車，他將水波靠自身

在漆黑中漾出亮光的湖面，拍給她。

他返回車內，放倒座位。田畈深處，泥土大概

還維持著溫熱。你也知道有人為你雀躍了一下。

大暑

游艇于河灣處急轉。壓過來

的浪尖上，蛙聲驟停又驟緊。

車沒有熄火。雨刮器，試圖

將昏睡者，遠隔在荷香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