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斷地與一條路相認
人到中年,離別越來越多
告別越來越少
寄居之所旁邊的野樹林
每棵樹都很熟悉。每條路
通達的可能性
都可以在近郊實現
其實只有一條路。在暮光中
可以走成很多條。這個秘密
第一次寫在這里
錦囊妙計:這些年
時常有一兩天,無路可走
不斷與一條路告別
路上沒有人,適宜告別
像黑夜越深,越容易找到光
不斷地與一條路相認
又一條路,月色剛好
空書架
他終于走了。一輛黃色出租車
像一個年代那樣走了
你站在圖書館的旋轉門后面
注視著這一切,包括車門收回的風
并沒有一個人向你揮手、告別
那輛出租車滿載著自己的春天
陽光突然變得刺眼
夏天早已到達。還有雷陣雨和閃電
突然而來和倏忽而去的事物
圖書館里有很多。你像一個書架
沒有放一本書。你喜歡
像書架那樣空著。滿是書那樣空著
空著的壇子
一直以為能夠看清內心
其實只望見一口壇子
放在毛山楂樹下
需要填充些什么,才更像壇子
但它就是那樣空著
白色花瓣轉眼干枯,果實粗糙
在壇底如晝如夜,睜著眼睛
青鴝多次往返,終于放棄
任它們腐爛。多么渴望
無盡塵埃填滿我
從中長出幼苗
倘如此,會不會心里
到處是急切尋找地下泉的根須
它們終將走投無路
愿今年第一朵花
月光般砸下,讓我掙脫繩紋
交出自洽似的裂隙
大風中的麻雀
冬風磊落
從不拐彎抹角、東張西望
遠遠就搖響山峰
那時,我剛剛把傍晚折斷
鋪在火壟,架起樹蔸
用松針引燃。就聽見,它來了
放下火鉗的剎那,破門而入
沒有感到寒冷,只見一只麻雀
提著烏桕枝朝我撲來,一眨眼
又抓住枝條彈回去
如同揮舞鞭子,把整個山谷
抽得像飛旋的陀螺
多年后想起,仍沒覺得寒冷
——為何我總不能像那只麻雀
把一條路攥在自己手里
深夜的高速公路有什么
深夜的高速公路,薄薄一層燈光
讓夜變得很淺
有車超過,就變得很短
紅色尾燈讓一個
走過叢林的人,看到熟悉的黑影
只是不再突然掉頭奔跑
閉一會兒眼睛,夜慢慢找回
它的空曠。明明一直向前
車輪聲卻沙沙倒退
從柏油路到砂石路到土路
堰壩邊沒有停下
青石臺階前,也沒停下
徑直從聽覺軋到痛覺
挪動麻木的左腿,靠向右窗
——多么深的夜啊
大海般搖晃著,咀嚼著
我像一個幽靈在瓶子里
把兩三點星光
當成燈火
詞典
點心鋪老板麻利地切出
凍米糖松脆的斜街
中藥房滿壁小小抽屜
赤銅拉環,慢悠悠做舊時間
鰱魚、草魚和根須潔白的小蔥
剛剛經過
鵝卵石路面兩道水痕,消逝于
一部詞典,沒有生字
可以解釋一切——
搪瓷茶缸是焦糖色的
藥名至今長在深山
魚尾從水下撥動新月
調好二胡外弦,內弦就在心里
蔬菜干干凈凈,一副戀愛模樣
突然就濕了眼眶
懷念的溫度
一個喝不慣咖啡的人
時不時沏上一杯,放在
那個大西洋傍晚
長條桌是大海的顏色
刀嘴海雀一口一口
把濤聲啄碎,裝在杯子里
桌子像一張明信片
忍不住想翻過來,寫下
扎手的地址和名字。至今
還叮叮咚咚,一手端著大海
一手安撫風暴眼的氣旋
其實,那個陌生的海岸
沒有一個認識的人,也沒有
幾句聽得懂的話。我像無一般存在
坐了半個下午,成為許多年后
突然靜立不動的溫度
老家之老
老家之所以老
因為祖先住過
又是新年。梅花盛開
飛來飛去的鳥
落在日月打磨的石階
堂屋的氤氳世代相傳
一對燭臺,五只酒杯
先人辛苦,骨瘦如柴
火把一樣燃燒
照亮子孫的路牌
他們終于升天
熬干苦海
天上寒冷
子孫無能
點燃一炷香
畢竟是人間的消息
仿佛我們一直在努力
立秋
這個日子就是一個名字
還有整夜打在窗上的雨
還有今早滿城的碧綠
還有不斷回頭的風——
也是這個名字
望了一眼遠方
高鐵無聲地劃過田野
像白條魚游弋在朝云之下
似乎觸手可及,又的確無可奈何
——也是這個名字
這一生都在趕路
秋天總是來得飛快
常常感到一些后悔
可是應當后悔什么呢?
當白雪皚皚,當春風化雨
還是這個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