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據要素需要的是從理論喧器到價值落地的破局之路

數據要素“沒看到戰略意義”，本質上是因為數據要素處處是悖論——它既需開放共享，又要安全可控，既是公共品又要市場化，把這些根本性矛盾搞透，或才能顯現出真正的戰略高度。

在數字浪潮席卷全球的今天，“數據要素”已成為政策文件的高頻詞、學術研討的熱門議題和產業論壇的焦點。然而，喧囂背后，許多人感受到的卻是理論與實踐的鴻溝、戰略愿景與落地成效的落差一一數據要素的價值究竟如何釋放？它能否真正成為驅動高質量發展的新引擎？本文將深入剖析數據要素的宏觀格局與微觀機理，直面國際競爭與國內挑戰，探索切實可行的破局路徑，力圖穿透迷霧，揭示其真正的戰略意義與落地價值。

一、數據何以成為新時代的“石油”與“土壤”？

理解數據要素，需先回歸其本質屬性與經濟學邏輯。

關于核心特征重塑生產要素定義，比如非競爭性（Non-rivalry），一人使用不影響他人使用，這是數據區別于傳統生產要素（土地、資本、勞動力）的核心特征，帶來無限復制和共享潛力；低復制成本與高傳播成本，初始收集處理成本高，但一旦形成，復制分發邊際成本極低，易形成規模效應和網絡效應；強外部性與協同性，數據價值常通過與其他數據、技術（AI）、場景結合而倍增（‘ 1+1 gt;2 ”效應）；非排他性挑戰，技術上難以完全阻止他人使用同一數據（公共數據尤甚），但可通過法律（產權）、技術（加密）和管理實現部分排他；時效性與價值衰減，數據價值隨時間、環境變化而波動，需持續更新迭代；多維價值與場景依賴性，同一數據在不同場景、不同主體手中價值迥異。

關于經濟學邏輯（價值創造的革命性變革），從“資源”到“要素”的躍遷，數據不僅是生產過程的副產品（資源），更是主動投入、參與價值創造的核心要素，驅動生產函數變革；邊際成本遞減與規模報酬遞增，海量數據訓練AI模型，其性能提升帶來的邊際收益遠超投入成本，形成“數據飛輪”；降低交易成本與不確定性，精準數據優化決策，減少市場摩擦（如信貸風控、供需匹配）；催生新業態、新模式，平臺經濟、個性化定制、預測性維護等皆根植于數據要素；數據要素市場的特殊性，確權難題，數據來源復雜（個人、企業、政府），權屬邊界模糊（原始數據、衍生數據），傳統產權制度面臨挑戰；定價困境，價值高度依賴應用場景和買方能力，缺乏公認、公允的市場定價機制；交易模式多樣，從原始數據買賣，到API接口調用、數據產品服務、數據空間協作、收益分成等，交易形態不斷創新。

二、數據主權爭奪下的國際博弈圖景

數據要素已成為大國競爭的戰略制高點，格局復雜。

問題包括主要模式與戰略取向。比如美國，“技術 ⁺ 資本”主導的開放市場模式，依托硅谷巨頭，如Google、Meta、Amazon、Microsoft等公司的技術與資本優勢，構建全球性數據生態，強調數據自由流動和商業創新，但在隱私保護（CCPA等州立法）和國家安全（CLOUD法案）上收緊。比如歐盟，“規則 + 權利”引領的強監管模式，GDPR樹立全球隱私保護標桿，強調個人數據權利，通過《數據治理法案》《數據法案》等構建歐洲單一數據市場，強調B2G（企業向政府）與G2B（政府向企業）數據共享，推動數據空間建設（如Gaia-X），強化數字主權。就中國而言，“國家主導 + 市場探索”的融合模式，將數據定位為新型生產要素，上升為國家戰略。建立國家數據局統籌協調，推進數據基礎制度體系建設（產權、流通、分配、治理），探索建立多層次數據交易場所，推動公共數據授權運營，同時強調數據安全與跨境流動監管（《網絡安全法》《數據安全法》《個人信息保護法》）。就其他地區而言，印度、新加坡、日韓等國也在積極探索符合自身特點的數據戰略，如印度的數據本地化政策、新加坡的“可信數據共享框架”。

關于博弈焦點與沖突，比如數據跨境流動規則，美歐“隱私盾”失效、歐美“跨大西洋數據隱私框架”談判艱難，中國《數據出境安全評估辦法》設置門檻，全球規則碎片化；數字稅與平臺反壟斷，針對大型科技公司的數據壟斷地位和跨境避稅行為，經合組織（Organization for Economic Co-operationandDevelopment，OECD）推動全球最低稅率，多國加強反壟斷執法；技術標準與規則話語權，在人工智能倫理、數據互操作性、隱私計算等技術標準制定上爭奪主導權；供應鏈安全與“去風險化”，關鍵數據基礎設施、云計算服務的本土化與多元化要求加劇。

對中國的啟示或應包括積極參與全球規則制定，爭取話語權（如DEPA、CPTPP數字經濟規則談判）；平衡好數據安全、數字主權與開放合作的關系；在數據跨境流動上尋求安全可控的“第三條道路”（如探索可信數據空間）。

三、制度破局與市場探索的艱難行進

中國數據要素市場建設處于制度構建與市場培育的關鍵期。

關于頂層設計與制度框架加速構建，“數據二十條”奠基，創新性提出數據資源持有權、數據加工使用權、數據產品經營權“三權分置”的產權制度框架，為數據確權破冰；法律體系完善，《網絡安全法》《數據安全法》《個人信息保護法》構成數據治理法律體系的“三駕馬車”，奠定安全合規底線；國家數據局成立，統籌推進數字中國、數字經濟、數字社會規劃和建設，協調數據基礎制度建設與資源整合共享；地方立法與政策先行先試，深圳、上海、浙江、北京等多地出臺數據條例或促進條例，探索公共數據授權運營、數據資產登記、數據要素統計核算等。

關于數據流通交易市場多層次探索，場內交易場所，各地紛紛建立數據交易所/中心（如貴陽大數據交易所、上海數據交易所、北京國際大數據交易所、深圳數據交易所等），探索交易規則、產品登記、合規服務、清結算等基礎設施，目前普遍面臨交易活躍度不足、高質量供給缺乏、可信流通環境待完善等挑戰；場外交易活躍，大量數據交易通過點對點協議、數據服務平臺、API市場等方式在“場外”發生，靈活但規范性、透明度、可監管性存疑；公共數據授權運營，被視為激活數據要素價值的關鍵突破口，多地（如浙江、福建、廣東）探索建立統一平臺，授權第三方運營公共數據（如金融信貸、醫療健康、交通物流場景），形成“原始數據不出域、模型算力移動”“數據可用不可見”等模式，釋放公共數據價值，難點在于授權機制、收益分配、安全保障；行業/區域數據空間，在特定行業（工業互聯網、金融、醫療）或區域（長三角、粵港澳）內，建立基于互信規則（如IDSA、Gaia-X理念）的數據協作空間，促進安全可信的數據交換與共享。

數據資產化與價值需要實現破冰。數據資產“入表”，財政部《企業數據資源相關會計處理暫行規定》邁出關鍵一步，明確符合條件的數據資源可確認為無形資產或存貨，解決了數據在財務報表中“隱形”的問題，提升了企業對數據要素的重視度和管理規范性，但距離成為銀行認可的合格抵質押物還有很長的路（需解決評估、登記、處置等問題）；數據要素參與分配探索，如何在企業、個人、平臺、社會之間合理分配數據要素產生的價值，仍處于理論探討和初步實踐階段（如數據收益分成協議）。

四、橫亙在理想與現實之間的多重鴻溝

盡管戰略高遠、政策頻出，但數據要素價值釋放仍面臨嚴峻挑戰。

確權問題包括權屬不清與流通基礎脆弱。“三權分置”是理論創新，但具體到特定數據集，如何清晰界定和分割持有權、使用權、經營權？確權登記制度尚未有效建立。個人數據權利（知情同意、可攜帶、刪除等）與企業數據權益（商業秘密、數據財產權）的邊界如何劃定？沖突如何解決？數據來源多樣、多方貢獻，確權成本高昂，阻礙了數據的整合利用。

定價問題包括價值難衡與市場機制失靈。數據的場景依賴性極強，同一數據對不同主體的價值天差地別，缺乏統一、客觀、公允的定價基準。數據質量參差不齊，缺乏權威的評估認證標準和體系。交易成本高（搜尋、談判、合規、交付），抑制了市場活躍度。

流通問題包括信任缺失和通道不暢。安全合規風險高企，數據泄露、濫用、跨境違規風險巨大，參與者顧慮重重，“不敢流通”。技術與標準瓶頸，數據孤島普遍存在，格式、標準不統一，互操作性差。隱私計算（聯邦學習、安全多方計算、可信執行環境）等“數據可用不可見”技術雖有突破，但性能、成本、易用性仍是障礙，大規模應用受限。激勵機制不足，數據提供方（尤其掌握核心數據的機構）缺乏足夠動力共享數據，擔心價值流失或競爭優勢削弱。交易場所作用未充分發揮，部分交易所定位不清、服務能力不足，未能有效降低交易成本、提升信任度，對場外交易的吸引力有限。

收益分配問題包括公平與效率的平衡難題。個人作為數據源頭貢獻者，如何分享數據要素產生的巨大價值？現有模式（如平臺用戶協議）普遍被認為補償不足。數據要素價值創造涉及數據提供者、加工者、應用者、平臺方等多方，如何設計公平、透明、可持續的收益分配機制？數據要素帶來的生產率提升和財富增長，如何更普惠地傳導至全社會？

對于治理的思考，也必須包括創新激勵與風險防范的永恒張力。如何在保障數據安全（國家安全、商業秘密、個人隱私）與促進數據開發利用之間找到最佳平衡點？監管規則仍在動態演進中，企業面臨合規不確定性。數據壟斷、算法歧視等新型問題對治理提出更高要求。

五、從宏大敘事到精準落地的關鍵行動

釋放數據要素價值，需從頂層設計走向精細施工，聚焦關鍵突破口。

首先是深化基礎制度供給，破解核心難題。細化確權規則，加快制定“三權分置”的具體實施細則和登記規則，探索基于場景和用途的“情境化確權”或“用益權”思路，優先解決流通和使用環節的權利保障問題；健全定價評估體系，鼓勵發展第三方專業數據價值評估機構，探索成本法、收益法、市場法在數據定價中的應用場景，推動建立數據質量評價國家標準，在特定領域（如公共數據授權運營）探索政府指導價或參考價；完善收益分配機制，研究制定數據要素參與分配的指導性意見，探索個人數據授權托管、數據合作社等模式，保障個人權益。建立企業數據要素貢獻評價體系。

其次是夯實流通基礎設施，暢通數據循環。提升交易所/平臺效能，明確定位（核心是做“連接器”“路由器”“信任錨”），聚焦合規服務、供需撮合、清結算支持、爭議解決等核心功能，探索與行業龍頭、互聯網平臺合作引流，推動場內場外市場協同發展；大力推廣隱私計算技術，加大研發投入，突破性能瓶頸，降低成本，提高易用性，制定隱私計算技術標準和互操作規范，在金融、醫療、政務等場景推動規模化應用；建設國家/行業數據空間，借鑒國際經驗，在重點領域（工業、醫療、金融）和區域（城市群）率先建立基于共同規則和信任框架的數據空間，實現安全可信的數據共享和協作；深化公共數據授權運營，完善授權機制、運營規范、安全管理和收益分配模式，聚焦高價值、強需求場景（普惠金融、醫療健康、交通治理等），打造標桿案例，形成示范效應。推動公共數據與社會數據融合應用。

再次是激活數據資產價值，賦能實體經濟。落實與深化“數據資源入表”，完善相關會計準則和配套指引，推動企業建立健全數據資源管理制度，摸清家底，提升數據管理能力（DCMM），為未來數據資產納入資產負債表、探索數據資產質押融資奠定基礎；探索數據資產金融化路徑，研究制定數據資產評估、登記、托管、交易、處置的規則和基礎設施，在風險可控前提下，試點數據資產質押貸款、數據資產證券化等創新金融工具；推動數據要素與產業深度融合，鼓勵企業利用數據優化研發、生產、供應鏈、營銷、服務全流程，降本增效提質，支持基于數據的商業模式創新和業態培育（如訂閱經濟、個性化定制、預測性服務）。

最后需要構建敏捷協同治理體系，筑牢安全底線。完善監管沙盒機制，在可控環境下，允許創新業務模式先行先試，平衡創新與風險；強化技術驅動的監管（RegTech），利用大數據、AI等技術提升監管的精準性和效率；推動標準規范建設，加快數據確權登記、交易流通、安全技術、評估評價等關鍵領域的國家標準、行業標準研制；加強安全能力建設，推廣數據安全技術（加密、脫敏、審計），提升企業數據安全防護水平。完善數據安全監測預警和應急處置機制。

培育數據要素市場生態是基礎。需支持數據經紀人、數據合規師、數據資產評估師等新興專業服務機構發展；加強復合型數據人才（懂數據、懂業務、懂法律、懂技術）的培養和引進；弘揚數據要素市場誠信文化，加強行業自律。

六、數據要素驅動的智能社會

當數據要素真正暢通無阻地流動起來，其價值充分釋放，我們將邁向的是：微觀層面，企業實現基于數據的精準決策、敏捷創新和個性化服務，個體在保障權益的前提下，更便捷地享受數據紅利（如更精準的醫療健康建議、更普惠的金融服務）；中觀層面，產業智能化升級加速，新業態新模式蓬勃發展，數據驅動的產業集群和區域協同更具競爭力；宏觀層面，全要素生產率顯著提升，經濟增長獲得新動能。社會治理更加科學化、精細化、智能化（智慧城市、智慧政務）。國家在全球數字經濟競爭中獲得核心優勢。

在矛盾與突破中前行，數據要素的價值釋放之路，注定是一場充滿復雜矛盾與持續突破的征程。在開放共享與安全可控方面，流通是價值源泉，安全是前提保障。技術（隱私計算）與制度（可信環境）的突破是化解這對矛盾的關鍵；在市場活力與有效治理方面，需要“看不見的手”激發創新，也需要“看得見的手”維護秩序、保障公平，關鍵在于構建激勵相容的規則體系；在頂層設計與基層創新方面，國家戰略指引方向，地方和企業的實踐探索提供鮮活經驗，需要上下聯動，允許試錯，及時總結推廣；在宏大敘事與場景深耕方面，避免空談戰略，必須扎入具體場景（如一個產業鏈、一個城市治理領域），解決一個個實際問題，積小勝為大勝。

數據要素的價值落地，絕非一蹴而就。它需要持續的制度創新、技術突破、生態培育和觀念革新。我們正站在一場深刻變革的起點，唯有正視挑戰，聚焦關鍵痛點，務實推進，方能穿透喧囂，讓數據要素從理論熱詞真正轉化為驅動高質量發展的澎湃新動能，最終惠及國家、社會與每一個個體。這條路雖崎嶇，但方向已很明確，破局之道漸顯，未來必將可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