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棉棉;《喝或者不喝》;藍調敘事;音樂性【中圖分類號】I207 【文獻標識碼】A【D0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5.24.003【文章編號】2096-8264(2025)24-0011-03
棉棉的文學創作與音樂之間存在顯著的互文性關系,她的作品中常充滿音樂的節奏感和旋律感,她通過文字來表達音樂的情感和氛圍,她說:“我的生命中可以不寫作,但絕對不能聽不到音樂,音樂在我生活中就像空氣、血液那樣重要。音樂帶著啟示和安慰的力量,音樂給了我一個完美的世界,它對我的生活有拯救性?!雹偎男≌f完全被音樂所浸潤,音樂不僅作為作品的主題或背景存在,更通過敘事結構、語言節奏以及情感表達的層面,深度融入文本的建構。她之前的作品普遍呈現出敘事內容與音樂元素的直接關聯性,具體而言,小說的核心人物往往被塑造為音樂從業者(如歌手),而敘事線索則緊密圍繞這些人物的職業成長歷程與情感發展軌跡展開。而《喝或者不喝》這篇在《上海文學》發表的新作品則將音樂內化進了小說本體。這部作品以藍調音樂為敘事載體,融入了藍調音樂特有的“重復”“對唱”等藝術形式,藍調音樂中憂郁與歡快交織、優雅與形而上學并存的復雜情感特質也被轉化為小說的敘事節奏、情感張力與主題深度,從而實現了音樂美學與文學敘事的有機融合。因此,本文將從“重復”的結構特征、“對唱”的語言特征、感性的主題深度三個層面談談《喝或者不喝》這部小說所具有的藍調敘事特征。
一、以即興反復片段組織藍調結構
棉棉早年的生活與音樂關系密切。她曾與搞音樂的男友浪跡多個城市,做過歌手和DJ,回到上海寫作后,也常與音樂制作人、歌手一起玩音樂。她所寫的《鹽酸情人》《一個矯揉造作的晚上》等作品多以音樂與青春為核心敘事元素,集中刻畫了邊緣青年群體的生活圖景。由此可見音樂對棉棉的生活產生了巨大影響。這種影響反映到《喝或者不喝》這部小說中,便是棉棉嘗試以音樂的敘事方式來寫作一篇小說。如果說棉棉之前的寫作是以音樂和玩音樂的邊緣青年為內容,那么在這篇小說中,音樂內化成了小說本身,成為小說形式的一部分。
《喝或者不喝》具有藍調音樂化的敘事結構。整篇小說并未依賴緊張的情節推進,而是通過事件與事件的交替、人物與人物的關聯,構建了一種復調式的敘事結構。文本從單聲部的線性敘述逐漸發展為多聲部的交織,敘事節奏由平緩逐步轉向激越,形成了一種類似于音樂中從獨奏到交響的動態演變。小說的整體構成便是一首樂曲的構成。開頭以一段即興伴奏,介紹這座概念化的、包容一切生死和物種的城市,開啟了這篇小說;在女主人公的游蕩中穿插了多個即興小片段,如女主人公在馬路上看見的人、“傷心藝術家見面會”、唱卡拉OK的盲人男子、轉塔的天外來客等,如同獨奏與伴奏呼應;結尾男女主人公交談著對這座城市的贊美和想象,是雄渾的合奏與合唱;最后小說收束于男女主人公對“好的城市”的追憶中,好似最后的鼓點。另外,各種真實的音樂也在文本四處響起,比如“各種音調各種風格的唱誦聲”“盲人乞討者唱卡拉OK的歌聲”“咖啡館里音響中放著的舞曲”等等,這些真實的音樂增強了小說的音樂結構。
棉棉始終在模仿藍調音樂的韻律屬性,她在敘事結構的搭建上借鑒了即興反復片段(riff)的組織方式。這種音樂段落以簡潔、重復為特征,在和弦的進行過程中,以細微的變化自然融入樂曲的整體流動,呈現出一種看似自發卻又與音樂渾然天成的特質。在《喝或者不喝》中,對“轉塔”的描寫正是借用了這種手法。“來自世界各地的人在這里順時針轉塔”“女主人公居然看見有一個人背著一個冰箱在轉塔”“女主人公建議他們先轉塔,她也沒有解釋為什么要像當地人那樣轉塔”“她望了望大塔巨大的眼睛,又望了望轉塔的人們”“他正笑著飛一樣地在轉塔,并且穿著拖鞋”“她發現有些人開始跟著天外來客一起轉塔”②如同藍調的即興反復段在文中反復出現,通過細微的變化與情節發展相互呼應,既成為敘事的節奏支點,又與小說的整體氛圍融為一體,形成了一種獨特的音樂性敘事結構。
小說的序曲和尾聲酷似藍調布魯斯的環形結構,首尾相連,渾然一體。小說開頭是對這座城市的介紹,“可以設想一個類似于電影《卡薩布蘭卡》那樣的地方,但是在亞洲。那部電影里大家都在找的通行證,在這里可以是類似那種通向‘非常好的死亡’的通行證”③;結尾則在男女主人公的對“好的城市”的想象中呼應了開頭,“男:就像卡爾維諾在《馬可瓦爾多》里說的,貓的城市和人類的城市是一個包含著另一個的,但它們并不是同一個城市女:好的城市,應當如此?!泵廾匏f的“開始于虛無,結束于星空”正符合這篇小說的開頭與結尾。另外,在女主人公在城市的游蕩中,棉棉還在每一段以省略號結尾,增強了段落的呼應感和節奏感。棉棉的句子本身具有音樂性節奏,藍調的旋律不止回蕩在男女主人公的一句一答中,還滲透到這座城市的方方面面,在女主人公行走的節奏中,在各種動物的叫聲中,在街道的車水馬龍中。小說的各方面采用藍調的敘事方式,使得這篇小說擺脫了某種僵硬的模式,具有彈性和張力。
二、以直接引語“對唱”強化藍調節拍
對唱作為藍調音樂的核心表現形式之一,通過“一唱一答\"(call-and-response)的互動模式,實現情感的傳遞與共鳴。在文學敘事中,直接引語的運用再現了這種“一唱一答”的表現形式?!逗然蛘卟缓取愤@篇小說中采用了大量直接引語,小說大半的篇幅都由男女主人公“對唱\"的一問一答合作完成文本的即興表演,這種以直接引語對話的聲響效果保留了藍調的聲音特色,使文本具有動態的美感,人物之間的語言互動,也模擬了藍調音樂中情感交流的節奏與張力,從而將音樂的表現特質轉化為文本的敘事力量。只不過他們之間的對話往往意義不明、牛頭不對馬嘴,不講常規,沒有中心,旁若無人,自說自話,不乏神經質和過敏性。宛如內心獨白的自然傾瀉,又似情緒失控的迷離低語,持續呈現語言的新穎與出人意料,在令讀者感到疑惑與迷茫之際,更帶來陌生化的驚喜與強烈的吸引力。但就在這模糊不清、意義不明的對話中間,會突然夾雜一些對愛、死亡、生命的思考。
男:所以你剛才是在說金錢(Money),還是操縱(Manipulation)?
女:你誤解我了,我說金錢(Money)的時候,你想成了操縱(Manipulation)。當我說“愛和金錢以及性這些都一樣”時,接下來我說了“它們都在一些很關鍵的地點,給我們看到一些很關鍵的東西”。
男:因為我是故意那么做的,因為在一些特定時刻人們很難分辨別人是不是在說謊,往往都是事后才意識到的。我想這就是“操控”的所有含義,也是操控者應該做的。
女:但是你為什么這么做?
男:為了……探討愛。⑥
在整篇《喝或者不喝》中,諸如此類的對話占據大量篇幅,片段的、印象的、聲音的意識流敘事形式,使得小說敘事節奏時張時弛,整體平和而不狂亂。大量的對話仿佛意識流片段,造成了時間的延長和停頓;同時大量映像和文字的重復,達到了強化場景的作用,使得小說具有了舒緩的藍調節拍,既有躁動迷狂,又有哲性沉思。
有學者這樣看待棉棉的語言:“棉棉小說的語言在意象上有一種流動的、飛翔的、迷亂、慵懶而又顫栗的美感語言中充滿了各種各樣具有巴洛克風格的意象,具有一種直接和感性相通的理性氣息,蘊涵著對生活的極度失落感、挫折感以及由此而來的饑渴感、失措感、失控感?!边@種評價正恰如其分地契合了《喝或者不喝》這篇小說的語言特色和藍調美學。正如棉棉本人試圖尋求一種最貼近身體和情緒的寫作路徑,“我曾經完全讓自己跟著情緒走,對我影響比較大的,還有自白派的詩人普拉斯,我是走這種路子的…就是很當下的,但是這種當下都是在幻覺里的,在幻覺基礎上。但現在我還是當下,但是在更動蕩的心理現實的基礎上。我現在盡量不讓自已跟著情緒走?!彼谶@篇小說的創作中實踐了自己的寫作追求。她還強調音樂對其創作風格的形塑作用,認為音樂與文學在情感傳達與審美體驗上具有共通性。這種跨藝術形式的融合,使其作品呈現出獨特的音樂性特質,增強了文本的多維表現力與藝術感染力;這種寫作的感覺和模式也令棉棉的語言充滿現場感,具有非程式化的即興的靈氣和美感。
三、以藍調式感性探尋生存意義
藍調的情感基礎是憂郁、悲傷和絕望,但藍調音樂的宗旨是要讓人們感到愉悅、精神昂揚,藍調音樂以其優雅與游戲性的特質,柔化了原本沉郁的情感色彩,引領聽者超越個人哀愁,步入更為深邃的藝術與美學境界。棉棉在《喝或者不喝》這篇作品中,以獨樹一幟的片段式的、印象式的、聲音式的意識流敘事形式,體現了在全球化的時代氛圍中,現代與后現代元素交織催生出的一種帶有病態與頹廢特質的審美風格,又將這種憂郁的審美風格上升到更高的對迷失的烏托邦家園的找尋當中。
這部小說整體呈現出藍調式的憂郁情感,并將頹廢感以一種瀟灑的方式表達。陳曉明點明:“把狂熱混亂的生活情調與厭世的頹廢情懷相拼貼透視出一種緊張而松散的病態美感。這一切都被表現得隨意而瀟灑。”這篇小說一如棉棉以往的寫作,表層堆砌著大量消費社會的欲望符號,但減少了人物貪圖享樂、沉迷欲望的描繪,而在大量的對話和對城市的廣角觀察中,寫出了人物對迷失家園的追尋,其背后是深層的烏托邦情結。這呼應了棉棉在《糖》等作品中的堅持:即使她所經歷的故事永遠無法達到完美或感人至深,她仍會繼續講述;即使與她相關的人物始終不夠豐滿或理想,她也會不解地追尋,哪怕最終只能找到相似或接近的答案。這無疑表征了棉棉對烏托邦的執著追求。
棉棉帶著一種深度的感性在寫作,并以這種感性探究生存意義的真相。她在小說中描述了一座奇怪的城市,這里包容著一切甚至死亡,所有人的存在就是為了轉塔,“這里的一切都圍繞著一座古代的巨型塔而展開,塔高三十八米,周長一百米,三層八角形平臺,從任何一個方向看,都能看到一雙巨大的眼睛俯視著世界來自世界各地的人在這里順時針轉塔,有的穿著拖鞋,有的坐著直升機到來,有的活著,有的已經死了。生者和亡人,準備死亡和重生,各種情況好像在這里更容易被同時看見似的?!庇谑敲廾抟圆环Ω行院头粗S的筆觸寫道:“這里就像是從生到死、從死到生的機場,既寧靜又激烈;也像是一個二十四小時沉浸式電影片場,每個人看到了各自可以看到的那一部分;這里還是世界上最好的時裝秀場,但沒有什么價值評判,除了一種慶祝的概念。”棉棉之前的作品中不乏性的露骨描寫和粗俗的生活描寫,看起來頹廢甚至墮落,但在這篇小說中,這些粗俗和頹廢的東西消失了。在欲望的吃語下,人物正經受著異化與孤獨的痛苦:
男:轉塔使我平靜,問題仍然在循環,對你來說什么是最重要的事情?
女:對你來說呢?
男:對我來說是和你一起轉塔。②
陳思和精準簡潔地揭示了棉棉寫作的核心特征:“當欲望與生命本體的意義緊緊擁抱在一起的時候,即產生了美學意義上的魅力?!泵廾蘅坍嫵鋈祟愄摕o的生存圖景,以對愛情、欲望、死亡等生命本質命題展開深刻探尋,透過男女主人公之間自說自話的吃語,觸及有關生存意義的探究。
有評論家贊賞棉棉寫作的感性:“棉棉是觸覺型的作家她讓我們看到了用感性把握思想的可能。”但以往過分沉溺于感性而缺乏理性思考也制約了她的創作,這導致表達的含混與矯飾,難以構筑更具內涵的心靈圖景。然而棉棉在這篇小說中對城市和人性的書寫和思考,已經超越了以往。借由寫作實現自我突破,構成其創作過程中極其深刻的價值內涵。恰如鄧曉芒所言:“這種超越,這種不確定(赫拉克利特說過,靈魂無非是那永不確定的東西)及與之相伴地對自我的永遠追尋,正是棉棉這本書中最精彩、最‘前衛’、最具開拓性的東西。她的寫作就是永不確定地追求著對自身的確定,這就是自我控制?!蹦軌蚩闯?,她是一個在不斷地反思和尋找生命意義和真相的人。
注釋:
① 張英:《網上尋歡》,時代文藝出版社2002年,第294-295頁。②③④⑥⑩?? 棉棉:《喝或者不喝》,《上海文學》2024年第5期,第34-39頁。⑤ 木葉、棉棉:《我的青春是苦糖的天空》,《上海文化》2010年第5期。⑦ 葛紅兵:《以酒吧為背景——晚生代意象》,《藝術廣角》2000年第1期。⑧ 棉棉、木葉:《棉棉:我希望自己可以越來越光明》(專訪),《上海文化》2010年第6期。⑨ 陳曉明:《表意的焦慮》,中央編譯出版社2002年版,第377-378頁。? 陳思和:《現代都市社會的“欲望”文本——以衛慧、棉棉的創作為例》,《小說界》2000年第3期。? 葛紅兵:《棉棉、魏巍、朱文穎三家論》,載《正午的詩學》,上海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405頁。? 鄧曉芒:《文學與文化三論》,湖北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63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