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回響》;纏繞敘事;扭曲塑形【中圖分類號】I207 【文獻標識碼】A【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5.23.006【文章編號】2096-8264(2025)23-0021-04
作家東西的長篇推理小說《回響》榮獲第十一屆茅盾文學獎,小說圍繞女警再咚咚偵破“大坑案”與其婚姻危機展開。女警再咚咚在走訪調查過程中,偶然發現丈夫慕達夫私下開房遂懷疑其出軌,以致婚姻破裂。作者東西在小說中有意設置兩條敘事線索:破案線與感情線,形成相互纏繞膠著的狀態,同時塑造扭曲的人物形象,賦予文本豐富的闡釋空間,在雙重手法中展示壓力化和物化影響下現代人的精神危機和主體性缺失。
一、纏繞敘事
纏繞,寓意糾纏環繞,是《回響》敘事的顯著特征。“‘纏繞’是《回響》的主要特征,誠如小說第二章名‘纏繞’,并借人物慕達夫的論文《論貝貞小說的纏繞敘事》及相關表述加以突顯。纏繞敘事,就是將諸多看似無關的場域、情感、心理等進行錯綜復雜的敘事連結,使之呈現出某種內在關聯性。”[]在《回響》中這種纏繞敘事具體表現為情節纏繞和人物纏繞。
(一)情節纏繞
《回響》中的情節纏繞是指敘事圍繞破案線與感情線展開,分奇數章與偶數章,奇數章為破案線,講述冉咚咚偵辦“大坑案”;偶數章為感情線,講述冉咚咚的情感迷霧。兩條敘事線索看似按圖索驥,實則如雙螺旋般相互纏繞,影響人物行為和情節發展。敘事內部膠著曖味使其形成獨特張力,加劇小說文本不確定性并豐富闡釋空間。
再咚咚在調查徐山川時偶然發現丈夫慕達夫曾私下開房,她出于職業敏感和案件聯想懷疑丈夫出軌,小說感情線由此展開。她刻意模糊工作與生活界限,將審訊手段融入日常生活來對付慕達夫、洪安格甚至自我,試圖探測人性最隱秘卑劣之處。她的婚姻也受制于案件進展,當破案陷入瓶頸時她對丈夫出軌懷疑加劇,婚姻岌岌可危。而當案件有了新進展便減弱懷疑,還能與丈夫舉杯共慶;偵查到嫌疑人吳文超時,她意識到父母離婚會給孩子造成永久性心理傷害,怕影響女兒喚雨遂動搖離婚想法;在審問卜之蘭時,將其口中喜歡女學生的穆教授與丈夫慕達夫對應聯想,便懷疑慕達夫與女學生開房廝混。東西將破案線與感情線混淆,意在展示案情的不明朗與情感的無秩序,作家巧妙借助推理敘事驅使情感敘事,雙螺旋式的纏繞敘事顯示出豐富的文本解讀空間。而在結局章《疚愛》又將兩條敘事線糅合,既梳理“大坑案”的來龍去脈并成功抓獲兇手,又肅清再咚咚對慕達夫“疚愛”的特殊情愫。然而在結尾,東西將慕達夫開房真相與再咚咚情感皈依選擇擱置,并未明確回答。如此懸念敘事恰恰展示東西的人生哲學,即現實生活沒有明確的唯一解,人性難以捉摸。
小說情節纏繞的最大亮點在于破案過程中的剝絲抽繭,步步推理找出真正的犯罪兇手。“如果用字母替代犯罪鏈條中的各個人物,那么整個犯罪過程呈現出層層外包的特點,最終形成A(主導者徐山川)一B(買兇者徐海濤)一C(被雇用者吳文超)一D(外包劉青)一E(實施者易春陽)的犯罪鏈條。而再咚咚實際的破案過程卻充滿波折,按照A一C—B—C—D—E—A的順序推進,冉咚咚在A(徐山川)和C(吳文超)之間反復碰壁,最終這個破案過程形成了一個錯綜復雜的環形結構。\"[2]冉咚咚破案時最先懷疑嫌疑人徐山川并將案件視為情殺,但在審訊中奸詐狡猾的徐山川等一眾犯罪嫌疑人美化言行開脫罪責,于層層回環中加劇嫌疑人口供的不可靠性與作案兇手的不確定性,致使案件偵破過程迷霧重重。退出小說文本關照那些受情節纏繞影響的讀者,很難對兇手有清醒判斷,這也是東西的敘事巧思。
(二)人物纏繞
在《回響》中,東西以愛情為線繩將人物纏繞聯結,全方位展示主體間對抗性與非對抗性,突出其矛盾糾葛。具體而言,這種人物纏繞分為兩類,即愛恨情仇型與情感亂序型。
1.愛恨情仇型
沈小迎是徐山川的妻子,夏冰清是徐山川的情人,但彼此感情變化恰恰相反。前者由愛生恨、后者由恨生愛,彼此間矛盾重重。三人之間的愛恨情仇,是小說案件的源起。
《愛情心理學》中:“美國著名心理學家斯騰伯格就其構成要素提出,愛情由激情、親密和承諾三者構成。他認為,激情是愛情中的性欲成分;親密是在愛情關系中引起的溫暖體驗;承諾是維持關系的決定期許。這些分別構成了僅有親密成分的喜歡式愛情、僅有激情成分的迷戀式愛情、僅有承諾成分的空洞式愛情、擁有親密和激情成分的浪漫式愛情、擁有親密和承諾成分的伴侶式愛情、擁有激情和承諾成分的愚蠢式愛情,以及同時擁有激情、親密和承諾三種成分的完美式愛情等七種類型。”[3]徐山川的多情游離造成他們之間不斷變化的、不同類型的愛情。
徐山川與沈小迎“是有感情基礎的,是經過時間考驗的”[4],他們最初是擁有激情、親密和承諾三種成分的完美式愛情,彼此之間處于非對抗性的關系。而當沈小迎發現徐山川濫情后因愛生恨,兩人轉為對抗性關系,完美式愛情變成僅有承諾成分的空洞式愛情,她選擇以出軌、生下他人孩子并讓徐山川撫養的方式完成對徐山川婚姻不忠的報復;在警察苦于無法給徐山川定罪時,沈小迎及時遞交關鍵證據使徐山川繩之以法。
徐山川強奸夏冰清并設計將犯罪行為轉為金錢交易,使夏冰清成為他的情人,他們的“愛情”是僅有激情成分的迷戀式愛情。夏冰清對徐山川的恨意促使其與徐山川成為對抗性關系。但在孤獨的“地下”生活中,徐山川是她唯一經濟來源和情感支撐,她因恨生愛,此時她與徐山川存在非對抗性關系,他們的“愛情”也轉成擁有親密和激情成分的浪漫式愛情。情到濃時,夏冰清要和他結婚,可徐山川并不愿意,為擺脫夏冰清糾纏,他買兇殺害夏冰清。
夏冰清、徐山川與沈小迎之間的纏繞,三人的愛恨情仇伴隨情節發展出現轉換,彼此之間存在對抗性與非對抗性。非對抗性沖突,讓夏冰清陷入蔑倫悖理的愛情、讓徐山川和沈小迎貌合神離;對抗性的沖突,讓夏冰清喪失生命、讓徐山川身陷囹圖。
2.情感亂序型
再咚咚對邵天偉的情感是亂序的,她未與慕達夫離婚就愛上邵天偉,一直在兩者中搖擺不定。誘惑慕達夫出軌的貝貞對慕達夫的情感也是亂序的。洪安格對冉咚咚的情感也是亂序的,他懷疑妻子貝貞出軌慕達夫,因而選擇用同等手段報復慕達夫。
冉咚咚的丈夫出軌且對象為貝貞,慕達夫為證明自己與貝貞清白,請貝貞丈夫洪安格出面向再咚咚解釋。但洪安格懷疑貝貞出軌慕達夫,遂提出報復,即與再咚咚發生關系。貝貞與洪安格離婚后決心坐實出軌懷疑,便引誘慕達夫出軌但被拒絕。小說中人物相互纏繞,情感各有牽絆。產生情感失序的真實原因是彼此之間的信任危機,一旦信任產生罅隙,懷疑的種子生根發芽,最終便影響婚姻和家庭。
東西刻意使用出奇的敘事技法,即《回響》當中的“纏繞”敘事,構成整部小說情節發展變化繁雜、錯綜交織,人物關系糾纏暖昧又雜亂無序,使得文本生成混沌、朦朧與模糊的審美效果,在模糊與朦朧中,加劇小說文本敘述的張力、拓寬小說接受鑒賞視野,為解讀小說留下巨大闡釋空間和豐富閱讀體驗。這種“纏繞”敘事表象下隱含著作家東西對現實赤裸裸的人文關懷與深刻體察,即紛繁復雜的現代生活中人類嚴峻的精神痼疾和信任危機。
二、扭曲塑形
扭曲,本指物體因外力作用而扭轉變形,后比喻失去原貌或變得不正常。扭曲,是小說人物形象的明顯特征,東西在小說《回響》中塑造一系列扭曲的人物形象,意在勾勒現代人在精神重壓和物質異化下的眾生相。小說中的人物扭曲具體表現為情感扭曲和人性扭曲。
(一)情感扭曲
在小說中,作者塑造了許多情感扭曲的人物形象,她們或因原生家庭創傷、或因成年后的不幸遭遇等,呈現出不同程度的情感扭曲表征,如夏冰清患有斯德哥爾摩綜合征、冉咚咚神經質與情感遷移等等。
1.夏冰清斯德哥爾摩綜合征
徐山川強奸夏冰清,夏冰清卻愛上徐山川,“一面恨他又只能見他,見面就吵,分開就想。有時她覺得他是她的魔鬼,有時候她覺得他是她的上帝。面對他一個人,他是她的敵人,但面對全世界他們又是伴侶”[4]。這樣的畸形愛戀又被叫做斯德哥爾摩綜合征。
(二)人性扭曲
“瑞典犯罪學家尼爾斯·貝耶洛特(NilesBejerot)將這種受害者對壓迫者或施虐者的依戀稱為‘斯德哥爾摩綜合征’。影響斯德哥爾摩綜合征產生的因素,一是綁匪會向人質表達某種程度的善意,經常給他們一些小恩小惠。二是人質與外界隔絕,他們所能得到的信息皆來自于綁匪。”[5]徐山川強奸夏冰清后設計其成為情人,將夏冰清養在出租屋。起初夏冰清恨徐山川毀了她,然而當她逐漸習慣這種“悠閑”生活時,夏冰清便無可自拔地沉溺。夏冰清羞于情人身份,“她說她就是一只鼴鼠,又名‘見光死’,除了那個人,她不敢見別人”[4]。故與外界隔絕的夏冰清只能將生活重心牽系于徐山川,當他表現出對她的關愛時,她便毫無抵抗之力。
愛上徐山川的夏冰清渴望擺脫情人身份,要求徐山川與妻子離婚,和她結婚。但徐山川并不愿意,焦急的夏冰清決定向徐山川的妻子沈小迎“逼宮”。夏冰清有意打扮得光鮮亮麗,好讓自已有底氣。但當她對上不施粉黛的沈小迎,發現沈小迎與徐山川的婚姻受利益捆綁,牢不可破。此時夏冰清受到道德與情感雙重折磨,絕望的她恨意叢生,決心殺了徐山川復仇。然而計劃還未實施就被人殺害。夏冰清的情感是扭曲的,她愛上仇人又要殺掉仇人,長久深陷于仇恨旋渦中無法解脫。
2.冉咚咚的神經質與情感遷移
“弗洛伊德在晚年提出人格由本我、自我和超我三個部分組成。本我處于潛意識的深層,由先天本能、基本欲望組成,本我遵循快樂原則,滿足本能的需要。自我代表人格結構的現實部分,自我遵循現實原則,滿足人的現實需要。超我是一切道德限制的代表,超我遵循至善原則,其主要目的就是控制和引導本能的沖動,說服自我以道德目的替代現實目的并且力求完美,使人變成一個遵紀守法的社會成員。”[6]冉咚咚的情感扭曲就在于其本我、自我和超我不斷撕扯,難以平衡。
再咚咚童年時發現父親出軌,故“本我”的再咚咚認為愛情與婚姻并不可靠。當她看到丈夫不明開房記錄時,便懷疑其出軌。而“超我”的再咚咚渴望擁有最純粹的愛情,如她的幻想戀人鄭志多。“自我”的再咚咚在“本我”和“超我”之間拉扯,出于“本我”,她懷疑慕達夫;面對“超我”,她盡力維持與慕達夫的愛情。但她在潛意識中早就愛上邵天偉,她對慕達夫的出軌懷疑是一種潛意識的情感遷移,為了不被慕達夫抓住精神出軌,她的“本我”將矛盾轉移到慕達夫身上,企圖先發制人,提前占據道德制高點。面對“超我”對愛情專一的渴望,“自我”的再咚咚內心始終不愿接受自我精神出軌,壓抑對邵天偉的愛。“本我”“自我”和“超我”相互撕扯,再咚咚在慕達夫和邵天偉之間游離,造成情感扭曲。
文學探究人性、表現人性。在《回響》中,作者東西將筆觸刺進人類靈魂深處,呈現金錢和欲望對人性的扭曲,呼喚人性復歸。小說中對人性扭曲的刻畫,主要集中在徐山川和易春陽身上。
1.金錢主義者 徐山川
徐山川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功利主義者,他認為金錢解決一切,無論感情、女人還是人命。徐山川用金錢激勵員工促進公司發展,獲得了大量資產。他用金錢追求沈小迎,給她買車、房和奢侈品,成功俘獲沈小迎的芳心,對于徐山川來說,女人不是愛人而是泄欲工具,滿足他的各種需要,甚至在有必要時用金錢挑戰道德人倫與法律底線。如徐山川在看到夏冰清第一眼就心生邪念。他用下作的手段強奸夏冰清后,設計用金錢擺平夏冰清,讓夏冰清做他的情人,將犯罪行為變成交易。于他而言,夏冰清不過是他豢養的寵物,夏冰清溫順聽話,他就給她買東西視作獎勵,而當夏冰清要和他結婚,他買兇殺害夏冰清以擺脫糾纏。得知夏冰清死去,徐山川面無波瀾。這種病態扭曲的價值觀,最終讓他扭曲人性,殺害情人。
2.精神癥者—易春陽
易春陽在中學時暗戀女孩謝如玉,給她寫情書,但謝如玉把情書交給老師,并且在全班朗讀,從此在易春陽內心留下了愛情陰影。易春陽打工時暗戀斷臂女工吳淺草,但吳淺草并不認識他。因此,受到愛情傷害的易春陽,臆想出一個叫謝淺草的斷臂女工。弗洛伊德說夢是現實欲望的投射[,謝淺草同樣也是易春陽的“白日夢”,她是易春陽飽受現實愛情痛苦后在精神世界中假想出來的完美戀人。現實與虛幻相結合,謝淺草是謝如玉和吳淺草的結合體,滿足易春陽的愛情需要。
劉青給易春陽一萬塊錢,讓易春陽去殺夏冰清。當易春陽看到夏冰清時,被夏冰清的美貌吸引,他潛意識中的愛情陰影被喚醒,因此他認為夏冰清是壞女人,殺掉夏冰清是一場對過去脆弱愛情的復仇。他之所以殘忍切掉夏冰清的手臂,是因為他向頭腦中虛構的斷臂戀人謝淺草承諾過要給她一只漂亮美麗的手。根據弗洛伊德的力比多理論,“手”承擔著男性的性幻想,是性欲的投射之一。7]易春陽對謝淺草的承諾是潛意識中易春陽對于戀人身體完整性的要求和對謝淺草隱藏性欲的體現,他渴望看到謝淺草的雙手,渴望擁有完美無瑕的戀人。因此,受到情傷、精神錯亂臆想而人性扭曲的易春陽選擇將夏冰清那美妙的手獻祭給幻想戀人謝淺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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