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西自20世紀90年代初在文壇嶄露頭角,作為“60后”作家群體的代表,其創作師承西方現代主義、后現代主義文學,并深受80年代國內先鋒小說的影響。王堯指出:“東西和他這一代作家是1980年代之子,1980年代是他們的‘導師’。\"①因此,東西的創作雖表現出較強的故事性,但其小說以抽象的寓言性和象征性見長,并逐漸成為中國當代嚴肅文學的重要組成部分。
長篇小說《回響》看似為一部懸疑題材小說,但與當下國內炙手可熱的懸疑探案小說卻有本質區別。如雷米的“心理罪”系列小說,從犯罪現場及遺留的物證等細微之處入手,推理嫌疑人的體貌特征及可能的作案動機,通過給嫌疑人畫像的方式來偵破案件。此類小說以密集的犯罪情節為主線,以探案為目的,將嫌疑人作案心理的判斷分析和清晰呈現作為探案的輔助手段和工具,這與《回響》試圖表現的內容存在很大區別,探案、破案僅為《回響》探討的表象與起點。
一
《回響》圍繞兩條線索展開:主要線索為女主人公冉咚咚帶領刑警查找殘忍殺害年輕女子夏冰清的兇手,次要線索即再咚咚的丈夫慕達夫疑似出軌導致的二人婚姻危機。一般懸疑小說中探案者的私生活與內心世界往往并不作為寫作的重心,而《回響》中冉咚咚的工作與生活交織纏繞,推動了其作為核心角色的“自我”人格特質的塑造與呈現。“咚咚”作為一個擬聲詞,可以理解為敲門聲,亦可想象成石子投入湖中激起的回聲。夏冰清案牽涉了以徐山川為首,包括徐海濤、吳文超、劉青、易春陽在內的5個嫌疑人,以及出現在他們生活中的沈小迎、下之蘭、徐秋瑩等女性。再咚咚以刑警的身份理所當然地進入他們的生活,叩問他們的內心世界,包括丈夫慕達夫在內,都成為她觀察與審視的對象。而隨著敘事的深入,這些主要人物分別構建起獨立的個體和“自我\"空間。在此過程中,再咚咚與這些主要人物又分別構成“看”與“被看”“自我”與“他者”的角色互換與互審關系。
小說引用文學、藝術、心理學等相關學科的經典概念、理論及著作,起到互文效用,成為對敘事意圖的暗示與回響。故事開端夏冰清遇害后,再咚咚一行人在其書架上發現了徐山川所贈的《草葉集》。在對徐山川展開問詢時,再咚咚閱讀了《草葉集》中的詩句:“我相信一片草葉不亞于行天的星星,一只螞蟻、一粒沙子和一個鷦鷯蛋同樣完美。”②這句詩節選自惠特曼的長詩《自我之歌》。對“自我\"作為個體存在的喟嘆、確證和探索,無疑成為理解《回響》的重要維度。
李洱曾指出:“東西可能是我們這代人里最具卡夫卡氣質的作家。\"①《變形記》《城堡》等小說的主人公似乎天然具有封閉、孤僻、極端“自我”的人格特質。但高度封閉的“自我\"形象要溯源至外在“他者”的精神閹割,并使“自我”陷入持續性焦慮情境,最終導致的是絕望的向內轉與“自我的陷落”《回響》本質上也在探討“自我”與“他者”的交互關系,以及由此引發的對“自我”的影響。但卡夫卡是帶著悲觀和荒誕的姿態還原主人公糟糕的生存處境,及“自我\"外圍的精神與情緒空間,而東西將重點放在對“自我”意識系統的探討上,傾向于對“自我”意識及其變化進行內在和學理的分析。
“《笛卡爾式的沉思》第四沉思中,胡塞爾以區分兩個不同的維度來澄清他對自我的理解:一方面是作為行為極的自我,另一方面是人格自我。\"②弗洛伊德將人格結構劃分為“本我”“自我”“超我”三個領域③。本文論述的《回響》及東西其他小說中的“自我”主要指“人格自我”,所涵蓋的不僅是弗洛伊德人格動力學中的“自我”,其更指向整體的“意識構造”與人格結構及其特征。根據弗洛伊德的理論,意識、前意識和潛意識是構成人格結構(“本我\"“自我\"“超我”的基本要素,而人格結構的表象即反映為人格結構特征。
薩特在《存在與虛無》中提出“自為的存在”,強調\"自我\"的先驗性與主體性。“自我\"的認知對象在《回響》中包含兩個向度:一個向度關涉“自我\"如何在與外在于“自我”的“他者”接觸過程中認識“他者”;另一向度則是“自我\"作為主體對本體內心世界的觀照及認知邊界。
在第一個向度中,女主人公冉咚咚作為夏冰清案的主要負責人,對案件具有敏銳的、超越常人的直覺力。冉咚咚最終破案,部分緣于其對嫌疑人(“他者”心理的直覺與推測,但更為關鍵的是憑借客觀存在的證據支持。夏冰清案雖成功告破,但在冉咚咚內心深處,案件遠沒有結束。“夏冰清難道真的只講感情不愛錢嗎?\"在徐山川心里,她是否僅僅是錢色交易的玩物?與夏冰清案相關的很多人物隱秘的內心世界在冉咚咚眼中都成了謎。
慕達夫兩次開房,疑似出軌,成為東西在小說中留下的最大懸念。受限于第三人稱的內視角敘述,再咚咚可以采取多種手段尋找殺害夏冰清的兇手,她卻只能通過不斷給慕達夫心理施壓的方式,試圖揭示其兩次開房的真相。而慕達夫的一再否認和抗拒,使再咚咚無從得知他的深層心理狀態及事情真相。
慕達夫對冉咚咚心理的分析最為深人,甚至觸及了其深埋心底的潛意識。為了解冉咚咚的心理,慕達夫“看了整整十二本心理學著作”。在他看來,冉咚咚割腕自殘,乃至向他提出離婚,一方面是因為她在破案過程中承受了巨大的精神壓力并引發了焦慮、偏執等精神性疾病;另一方面是她想通過所謂“虐戀”的方式不斷折磨愛她的人,“害怕對方不能一直關心自已\"。他的分析有一定道理,但同時也受限于其“自我”的主觀立場。對冉咚咚而言,夏冰清案和慕達夫疑似出軌兩件大事幾乎從內心深處擊潰了她對人性的原有認知。對“他者”心理的懷疑和不確定引發了其安全感的極度缺失,這也是再咚咚最終選擇逃離婚姻的主要原因。小說的男女主人公,從“自我”視角對“他者”的深度探尋都失敗了,這也再次證明了“自我”對“他者”認知的有限性。
第二個向度指向“自我\"對本體內心世界的認知。東西在《沒有語言的生活》《耳光響亮》《后悔錄》《篡改的命》《回響》等作品中塑造了一系列人物形象,這些人物身上都帶有偏執、叛逆和高度自我的性格特質。
吳俊、王彬彬相繼撰文討論《回響》映射出的“自我能否認識自我”的問題,并傾向于認為“自我”在認知本體內心世界時具有邊界與局限性①阿德勒曾提出:“對人類來說,最難的事情莫過于了解自己然后改變自己。”②縱觀東西的小說創作,“自我\"對個體本身的認知與探索大致分為三個階段:第一階段是“自我\"完全沒有“自我\"認知的意識和能動性,第二階段是“自我”有意識但沒有能力對個體本身進行分析與認知,第三階段是“自我”有能力卻不愿或者不敢直視自己的內心。從“無意識”到“不能”再到“不愿”,人物心理經歷了不斷遞進的過程,并逐步逼近“自我”認知的限度與邊界。
東西生于廣西壯族自治區天峨縣,相對原始、封閉但又獨具特色的自然與人文環境,無疑對其創作產生了重要且持續性的影響。中篇小說《沒有語言的生活》中成長于邊遠山村的女孩朱靈,長篇小說《耳光響亮》中全然不顧時代約束的大姐牛紅梅,以及《后悔錄》中不惜一切代價追逐美麗女演員張鬧的曾廣賢等人物,他們對異性的喜愛和追求幾乎完全依靠原始的、動物性的本能。但《后悔錄》突破了原始無意識的“自我”書寫模式。曾廣賢雖不斷被張鬧吸引不能自控,并為此付出巨大代價,但他同時也處在不斷掙扎與“后悔\"之中。
與之相類的是,《回響》中被害人夏冰清的形象也十分典型。夏冰清去酒店應聘時偶遇貪戀美色的老板徐山川,徐山川強行與夏冰清發生性關系,并用高價與其簽訂了長期“合同”。而夏冰清在長期相處中不由自主地愛上了原本使她的人生蒙受陰翳的徐山川,為逼迫徐山川離婚并與自己結婚,她甚至幾次三番以割腕和跳樓等極端行為威脅對方。夏冰清視徐山川為初戀,她很容易在親密關系中對其產生感情。卡倫·霍妮曾提出“服從型人格”的概念,指出具有這類人格特征的人的\"愛可能包含一種寄生的愿望\"③。徐山川滿足了夏冰清的諸多欲望和需求。因此,夏冰清在長期相處中對其產生了深刻的眷戀和依賴,表現出典型的“服從型人格\"特質。然而,夏冰清在面對與徐山川的長期關系時又充滿痛苦與掙扎,無數次試圖掙脫抽離,卻又不斷沉淪,不能自已。
小說中,吳文超、徐山川談及夏冰清時幾乎都用了“單純”“傻乎乎”“孩子\"等詞匯。東西以“冰清”命名該人物,似乎也暗示了她涉世未深及單純天真的品性。曾廣賢與夏冰清相似,他們以尚未成熟的孩子般的心性面對復雜多變的“他者\"世界而無所適從,渴望認知“自我”與“他者”,但又充滿了無能為力的焦灼感。安娜·弗洛伊德認為:“在幼年時期、青春期和更年期總是存在著相對較弱的自我和相對較強的本我。”④在二者的人格結構中,本能焦慮、現實焦慮及超我代表的道德焦慮是并存的。但受限于閱歷和心智水平,焦慮引發的能量并不強烈。而青春期帶來的本能能量的驟增,最終導致作為中間物的“自我”,雖充滿矛盾卻無法通過上述焦慮及引發的防御機制壓抑“本我”力比多的釋放。
相較于前一階段,東西小說中的人物開始具備較為完整的人格意識結構,但此時“本我”的力量依然強大并控制著人物的內心與行動。他們對“自我”的認知還停留在感性的情緒起伏中,并沒有對“自我”進行理性與深度認知的能力。前述人物群像的命運雖都以悲劇告終,但他們沖破“自我”防御機制的偏執又強大的本能追求,塑造了東西小說獨特的病態美學。而《回響》又一次突破了東西在前一階段對個體心理世界探索的邊界。
慕達夫與冉咚咚的出現標志著東西的“自我”序列從童年期、青春期正式進入成年期。小說中慕達夫是博學多才的知名文學教授,再咚咚是偵破過多起重案要案的資深刑警。二者具有良好的受教育背景和較高的社會地位,并有一定的心理學基礎。這就決定了他們不僅具備更為成熟的人格結構,而且有能力認知“他者”,乃至“自我”。但二者在面對“自我”時卻表現出了混沌、焦慮,甚至逃避心態。
小說中慕達夫追問冉咚咚是否有過其他的性幻想對象時,冉咚咚“本能地回答‘沒有'”,“但她說謊了\"①。慕達夫分析她在很早以前就喜歡上了年輕帥氣的同事邵天偉,她最初否認抗拒,后來才逐漸正視自己的內心。作為從業多年的刑警,冉咚咚的“自我”無疑受到法律、道德和倫理的強大影響與規約,她并非沒有能力認識“自我”,而是不敢或不愿直面真實的“自我”欲望。“壓抑”②作為經典的自我防御機制在她身上由此表現得格外突出。
慕達夫身上同樣表現出了類似的撕裂感。他與再咚咚結婚10余年來一直扮演著好丈夫、好父親的角色。但小說多次隱晦地描摹了慕達夫與愛慕他的女作家貝貞交往過密的細節,暗示了兩人之間非同尋常的暖味關系。實際上,他兩次開房的對象是否是貝貞或其是否身體出軌并非小說想要探討的重心,小說更試圖揭示他為何一直否認與貝貞的關系并回避和抗拒妻子的質疑。
小說提及慕達夫最羨慕的中國作家是郁達夫,因為郁達夫“身上有一種驚人的坦誠,坦誠到敢把自己在日本嫖娼的經歷寫成文章發表”③與“冰清\"類似,“慕達夫\"的命名本身也具有重要的象征意義。“慕”有羨慕、仰慕之意。羨慕、仰慕郁達夫同時也暗示他成不了郁達夫,更不可能像郁達夫一樣坦誠。對慕達夫而言,他了解“自我”的欲望與沖動,但礙于道德及現實層面的諸多壓力,他選擇回避“自我”,更不可能在冉咚咚面前剖析和裸露“自我”。
慕達夫、冉咚咚與曾廣賢、夏冰清的共同點在于,他們內心都被矛盾包裹并由此感到焦慮痛苦,不過后兩者的矛盾中“本我”仍扮演主要角色。而對慕達夫、冉咚咚而言,“超我\"在面對“本我\"時幾乎具有絕對優勢。當事人在面對潛在的“自我”本能沖動時尤為審慎和抑制,真實的“自我”反而隱匿在更深處。《回響》塑造的兩位主人公代表了東西小說人物譜系中人格結構從“本我”至上向“超我”為主的轉變。
二
“為他的存在\"是薩特提出的與“自為的存在\"相對的另一概念。“自為的存在”以“自我\"作為主體,“他者\"作為對象;而“為他的存在”以“他者”作為主體,“自我\"接受“他者\"的“凝視\"并由此被物化和對象化。慕達夫即站在“他者”立場“凝視”冉咚咚,并從外圍為冉咚咚提供“自我\"認知的角度。慕達夫的分析成為冉咚咚不斷注視“自我”及深化“自我”認知的催化劑。可見,“他者\"視角對“自我\"認知與定位至關重要。并且,“他者\"更直接參與并影響了“自我\"意識的生成。
《回響》共78小節,小說鮮明的特點之一即通過再咚咚的視角交代了幾乎每一個故事相關人物的原生家庭和成長背景。小說中三個重要女性角色成長背景迥異。女主人公再咚咚從小生活在溫馨美滿的家庭,父母對其百依百順。因此,她長大后成長為一個“自我\"中心意識很強的女性。徐山川的妻子沈小迎比冉咚咚更為獨立、內斂和理性,這與其父母從政的家庭背景及更為嚴苛的成長環境直接相關。冉咚咚認為夏冰清與沈小迎的家庭結構類似,但實際上二者的成長環境截然不同。夏冰清的父母是體制內的醫務工作者,他們性格保守,并用自己固有的價值觀設計和規約女兒的成長路徑。因此,夏冰清身上具有既依賴又叛逆的悖論特性。慕達夫出身教師家庭,父母希冀他能子承父業。他雖極力反抗父母的安排并以張狂和自戀標榜自我,但其最終仍選擇成為大學教授并認同穩定的生活。或父母離異或遭受情感創傷的吳文超、易春陽等人則形成敏感、自卑、孤僻的人格特質。
《回響》中人物眾多,人格特質呈現多元化樣貌。原生家庭和成長背景作為“自我”以外的龐大“他者”,某種意義上奠定了人物的人格底色。而“自我”的內在世界和認知范疇也并非一成不變,“它是生成的,發生變化的”①。這種變化主要在“自我\"與外在“他者\"關系的不斷變動中發生。
再咚咚與慕達夫戀愛時溫柔體貼、單純快樂,但在調入刑偵支隊并不斷觸碰社會陰暗面后,再咚咚逐漸意識到“他者”內心世界的復雜性,并不敢輕易相信人性。由此,她開始變得焦慮、多疑、偏執、抑郁。夏冰清案的發生及偵破案件的重重阻礙加劇了冉咚咚的焦慮特質,而丈夫慕達夫疑似出軌成為壓倒她的“最后一根稻草”。作為“自我”意識極強的女性,婚姻與工作的雙重挫折致使她對“他者”世界缺乏安全感和把控能力,從而誘發焦慮,甚至不自信。因此,直到夏冰清案順利告破后,她內心的安全感才得以重新確立,她才能更加平靜且理性地審視自己的內心。
小說中再咚咚在對“他者”做出判斷時無意中表現出“非黑即白”的二元對立傾向。對于女兒慕喚雨和愛慕她的年輕下屬邵天偉,她給予了幾乎無條件的信任。女兒天使般的童真和邵天偉身上的少年感成為她絕望時的心靈救贖力量。但在小說中,這兩個人物也并非如冉咚咚想象得那樣簡單純粹。當冉咚咚發現慕達夫疑似出軌后,對丈夫滿懷猜忌并完全失去了信任。她沒有意識到對方一系列反常的言行和變化可能與她自身的變化和兩人之間關系的變化密切相關。
《回響》中絕大多數章節都以冉咚咚作為敘述者,對慕達夫及其內心世界的描摹幾乎可以忽略不計。但慕達夫既是再咚咚的丈夫,又如同冉咚咚的鏡像,其無疑是小說潛在的另一位主人公。如果說冉咚咚在面對慕達夫疑似出軌和棘手的“大坑案”時不斷被沖擊的內心世界可視為明線,那么丈夫的內心變化即為小說沒有寫明的暗線。并且,兩人“自我\"意識的變動相伴相生。
再咚咚、慕達夫初遇時,慕達夫是才華橫溢的文學博士。“慕達夫在文學圈以‘狂'出名,他的評論語出驚人、個性突出。\"②兩人相戀后彼此獨立又互相欣賞,共同享受著愛情帶來的新鮮感和愉悅感。此時的慕達夫坦誠、快樂且自信。婚后10余年中,慕達夫的內心隨著婚姻狀態的變化而持續發生著幾不可察的消極變動。
東西在呈現兩人婚后生活時采用多視角敘事,即分別設置了再咚咚、慕達夫和貝貞三個敘述者從各自角度展開敘述與回憶。其中,冉咚咚對二者關系的回憶主要發生在小說前半部分,作為慕達夫暖昧對象的貝貞的講述主要發生在小說的后半部分,慕達夫本人的回憶則作為片段穿插其中。再咚咚與貝貞的講述,一前一后,如空谷傳音,呈“回響\"之勢,令小說從結構上也形成精巧嚴謹的閉環。
同時,小說多處穿插了具體的時間點,如“認識他那年她29歲\"“他們談了4年戀愛”“他34歲”等。這些時間點作為小說故事時間的組成部分,在小說中承擔基本的敘事功能并暗藏玄機。
第30節冉咚咚回憶慕達夫“重新喝酒是在喚雨1歲以后\"\"那時他們已相處5年多\"③,她的神經慢慢麻木。通過后文慕達夫對冉咚咚的剖白可以看出,他出去喝酒是因為“不知道該怎么才能讓她開心\"而選擇暫時地逃避。兩人的感情逐漸進入激情退卻的平淡期。兩人初遇時冉咚咚29歲,5年后冉咚咚34歲。而根據第50節貝貞的講述,慕達夫在雜志上初識貝貞并給貝貞寫信表達對其人其文的激賞時,他“34歲,已身為人父\",小說中冉咚咚與慕達夫應當是同歲。也就是說,貝貞恰好在他們夫妻關系降溫時出現在慕達夫的視線中。面對與妻子再咚咚關系的變化,慕達夫開始對婚姻產生困惑與無力感。因此,他將注意力轉移到女作家貝貞身上。貝貞與酒精一起成為緩解他生理心理不適的\"解藥”。
“5年前”(女兒喚雨5歲),冉咚咚調任刑偵大隊副隊長并負責偵破重要案件。“喚雨6歲至今\"①,冉咚咚對慕達夫“越來越不在乎”②。同樣在小說第50節,貝貞回憶與慕達夫共同參加桂林筆會的暖味場景。桂林筆會發生在慕達夫與貝貞相識“5年后”,即女兒喚雨6羅左右。慕達夫對貝貞說,“只要她離婚他就離婚”③,足見其內心深處對現有婚姻生活的極度不滿。事實上,冉咚咚因忙于工作等原因對婚姻家庭的疏忽及其緊張焦慮的精神狀態,都給作為丈夫的慕達夫帶來了極深的負面情緒和心理影響。兩人在心理和生理上的雙重隔膜與疏離不斷折磨著慕達夫,使他內心煎熬壓抑并充斥著焦慮與失望。由此,他才產生了離婚的想法并向貝貞傾訴。
“3年前”,冉咚咚對慕達夫幾乎處于漠不關心的狀態。并且,她多次拒絕與慕達夫正常的夫妻生活。慕達夫對她連同對婚姻的失望不斷累積,其內心孤寂、苦悶并逐漸趨于麻木。因此,貝貞提及“1年前\"贊朵筆會與慕達夫發生性關系并非全無可能。
小說并未直接描寫婚后慕達夫的心理變化過程,卻通過貝貞之口詳述了兩人交往的經過。貝貞、慕達夫感情升溫的幾個重要時間節點與冉咚咚、慕達夫關系轉入低迷狀態的時間點幾乎完全重合,這足以從側面表明夫妻關系的轉變對慕達夫內心世界產生的巨大影響,同時也暗示與反證了貝貞回憶的可靠性與真實性。
《回響》出版后,慕達夫這個人物遭到很多讀者,尤其是女性讀者的諷刺與謾罵,但慕達夫其實一直深愛冉咚咚。在與冉咚咚的10余年婚姻生活中,他幾乎一直處于被動妥協和委曲求全的心理狀態。冉咚咚工作調動后壓力倍增,他在背后也承受了極大的心理壓力。再咚咚內心焦慮瀕臨崩潰時,慕達夫精神狀態同樣是失常的。冉咚咚的狀態直接影響了兩人的夫妻關系,并在無形之中深深傷害了慕達夫。兩人之間形成深層次的心靈“回響”。
三
“自我”作為內在意識構造的集中顯現,決定了其對本體和“他者”認知的主觀性,而不同“自我”的認知之間又存在差異性。在貝貞看來,慕達夫與其惺惺相惜并對她頗有好感。因此,再咚咚與慕達夫出現婚姻危機后,她很有可能與慕達夫結為伴侶。而在慕達夫的意識深處,他深愛冉咚咚并且妻子的地位無可撼動。卡倫·霍妮指出:“人格構成的決定性力量不是性本能驅力,而是滿足和安全驅力的運作結果。”④“自我\"出于保護機制總是傾向于生成有利于“自我”獲得滿足感的意識。《回響》中貝貞對她與慕達夫關系的認知、再咚咚幻想的完美初戀鄭志多的形象,甚至兇手易春陽對愛情的妄想,都說明了“人格自我”的這一發生機制。
“人格自我\"并不是完成時,它進一步影響了“行為極的自我”,而自我行為的目的往往也是為了滿足“人格自我”的需求。當“人格自我”遲遲無法通過“行為極\"得到正面反饋或滿足時,“自我”可能會精神內耗進而出現變態心理或精神病癥,甚至有可能選擇結束生命。
《回響》在主次兩條線索中分別設置了對應的兩組三角情感關系,分別發生在徐山川、沈小迎、夏冰清之間和冉咚咚、慕達夫、貝貞之間。
徐山川從小因長相和身材等生理缺陷感到自卑,因此他需要通過不斷征服異性的方式來減輕自卑感。夏冰清不斷向徐山川索求承諾與婚姻的深層原因是,她試圖從父母的控制中掙脫出來并渴望證明自己的價值。她無法擺脫對徐山川的依賴,但又無法令其做出承諾,其“人格自我”沒有通過“他證”得到真正意義上的滿足,因此她痛苦但仍糾纏不休。離開父母后,徐山川幾乎成為她的生活重心。她與外界的社交極為有限,缺少其他釋放和滿足“自我”的渠道。在“自我”受困無法得到紓解的狀況下,即使沒有被他人殺害,夏冰清的命運也只能是悲劇性的。
沈小迎是一個自尊心極強的女性,但面對出軌成性的徐山川時卻異常冷靜。徐山川對婚姻的不忠無疑會使其委屈與憤恨。她與健身教練發展地下戀情,甚至秘密生子,即是用更為隱秘和決絕的手段來報復徐山川,更是通過將注意力轉移至其他異性的方式來實現“人格自我”的平衡。
冉咚咚、慕達夫與貝貞也具有相似性。慕達夫在與再咚咚的相處中不斷遭受冷遇,“自我”承受著巨大的挫敗感。他與貝貞的關系逐漸暖昧則是由于后者對他的仰慕,并在某種程度上代替當年的冉咚咚使其找回“自我\"認同感。書籍、論文、課題都成為他移情的對象。貝貞離婚后并未如愿與慕達夫在一起。她創作的新小說女主人公以“冬貞\"命名,并且“冬貞跟一個名叫莫達虎的學者發生婚外情”,“‘莫達虎'暗指慕達夫”①。由此,貝貞將在現實生活中不能實現的愿望移情于小說創作,從而實現“自我”內心的滿足。
冉咚咚與慕達夫離婚后,慕達夫一直等冉咚咚回心轉意,冉咚咚也沒有答應邵天偉的求婚。小說結尾,他們和解,并有可能重歸于好。因為他們之間有愛的牽絆,并且雙方在分別經歷出軌風波后對“人性”與“愛”有了全新的認知,從而變得更加包容。“根據阿德勒的理論,獲得歸屬感、價值感和意義感是所有人都為之奮斗的目標。”②兩人共同構建的家庭滿足了他們“人格自我”中必需的歸屬感,而這也成為他們可能選擇和解的一個重要原因。
再咚咚喜歡上年輕下屬邵天偉,慕達夫與女作家貝貞發生情感糾葛,作家無意從道德層面評判他們的行為,也并非試圖探討當代社會的新型婚姻與情感關系,而是著意表明“人格自我”的不斷變化,以及由此引發的“行為極\"的變動。人格自我”的變化伴隨著“自我\"需求的改變,此時“人格自我\"往往在主體可接受范圍內盡量進行滿足“自我”需求的行為調適。兩人在婚姻關系進入平淡期后分別遇到心儀的異性,激發了隱匿在他們“人格自我”中的原始沖動與欲望,由此在“自我\"認為不會背負現實與道德壓力的前提下與對方推進關系。
結語
“60后\"作家群的創作同樣關注個體本身,身體與欲望成為重要的寫作對象與載體。其中,朱文、韓東、邱華棟等作家以此作為反思和對抗20世紀90年代以來文化和精神虛無現象的武器,而東西在同一時期的創作則有所不同。中短篇小說《沒有語言的生活》《跟蹤高動》《不要問我》《反義詞大樓》等也直接書寫或隱喻20世紀90年代以來的社會現狀,卻傾向于在時代變化中找尋“自我”并為生存著的個體定位,最終指向的是時代中的個體,而非個體外的時代。
東西對個體本身的關注從一而終,并經歷了由生理到心理、由外圍到內在的不斷“向內轉”過程。從前期中短篇小說對個體身體的關注,到《耳光響亮》對時代中的個體的性與欲望的書寫,至《后悔錄》《篡改的命》開始關注個體的心靈世界,而《回響》則從心理學視角系統探索個體的心理。東西的小說從個體原始的“生本能”入手執著探索個體對時代的自然的超越,呈現出帶有偏執、原始和撕裂感的美學風格。
《回響》從傳統小說描寫心理轉向學理性地探索和討論“自我”的心理迷宮,塑造了中國當代文學一種獨特的敘述肌理。小說在敘事和心理探索中表現出的不確定性,也成為其與一般偵探小說及據此改編的同名網劇的重要區別。
【作者簡介】陳曦,蘇州大學文學院博士生。
(責任編輯 王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