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2014年世界漢學大會上,有一個名字讓中國的學者和文學愛好者激動不已,他們萬分熱愛的世界著名作家、漢學家艾龍永第一次來到這個東方古國。據(jù)說,作為在文學界和漢學界都數(shù)得著的頂級大腕,艾龍永還從來沒有離開過自己生活的美國小城。
十年前,中國學術界還完全不知道艾龍永這么一個人,更不知道他在文學上的偉大成就。他核爆炸級的名聲僅僅是這十年建立起來的,這的確有些匪夷所思。所以,我們得盡量追本溯源,好好回顧一下艾龍永先生的成名史。為了做好這一點,我會把你們帶進一部著名小說的幾個謎團和相關答案之中。
十年前,剛從國外回來的35歲的米斯鄭先生,把一部名為《失魂國度》的小說譯稿交到了中國一家大型出版社第二編輯室的青年編輯劉十三手中。米斯鄭原名鄭水恒,但喝了幾年洋墨水之后,逢人便自稱“米斯鄭”。
米斯鄭和劉十三在一家成都小吃店見面。米斯鄭從黑色皮包里慎重地掏出一沓手稿,說:“小劉,我們即將見證歷史、創(chuàng)造歷史。”
米斯鄭告訴劉十三,這是一部在國外被認為是最重要的作品,它的作者是個隱士。這部小說的前三章在雜志上一經(jīng)發(fā)表,就在美國文學界引起了軒然大波,但不知為何,作者沒有繼續(xù)發(fā)表剩余的部分。
“這是美國當代文學史上最大的謎團,”米斯鄭說,“有很多評論家甚至認為,這部作品是美國在世的最有名的十幾個作家集體創(chuàng)作的,也就是這些作家都把自己最珍貴的靈感拿出來,然后碰撞、融合,最后形成了這樣一部奇作。”
劉十三的臉上驚現(xiàn)出懷疑的表情:“這怎么可能?”
米斯鄭說:“你懷疑得沒錯,這完全不可能,因為我找到了它的真正作者——一個默默無聞的天才作家。他隱居在一座小城里,獨居,每天除了工作就是回到家里寫作,有點像卡夫卡。他寫了一部偉大的長篇小說。他曾經(jīng)把作品的前三章寄給一位有名的作家看,那位作家回信給他,說這樣的東西,還是不要再繼續(xù)寫下去了。這個無名作家心灰意冷。但是,那位著名作家的助手在辦公室看到小說的前三章后,以為是著名作家寫的,就拿去給文學雜志的編輯看。編輯們覺得,既然是大作家的稿子,不管寫得怎么樣,都一定要發(fā)表,于是就在雜志上發(fā)表了前三章。沒有人預料到,這前三章引發(fā)了人們的熱烈追捧。這位著名作家?guī)状蜗胝f明情況,但又實在不想承認他曾認為毫無價值的作品,現(xiàn)在卻成了經(jīng)典之作,況且不是自己寫的。他對此事唯一的表態(tài)就是,這部小說到此為止,他不會再繼續(xù)寫下去了。事實上,他曾試圖沿著前三章的思路把小說寫下去,卻發(fā)現(xiàn)自己一個字也接不上,便很快在憤怒和懊惱中郁郁而終。而那個真正的作者,并不知道自己作品的前三章引起了多大的反響,他一直以為自己的小說就是一堆垃圾,從此放棄了寫作。機緣巧合,我聽說了這件事的內幕,然后開始不斷尋找這位作者。皇天不負有心人,終于讓我找到了。可惜,Alan先生竟然是個半身癱瘓的人。他苦苦哀求我,說如果有機會,他希望這部書在遙遠的中國出版,而不是在美國。他覺得美國文學界不配擁有這部作品。我答應了他,花了三年時間,用最大的心力翻譯書稿。然后,我找到了你。”
劉十三說:“我姑且相信你說的話,有這樣一個天才作家,有這樣一部驚世駭俗的作品,可那又怎么樣呢?”
“我們在創(chuàng)造歷史。”米斯鄭說。
“你為什么不告訴Alan先生真相,讓他把剩下的文字也發(fā)表出來?”劉十三還是覺得這件事情不太靠譜。
米斯鄭搖著頭說:“不,這已經(jīng)不可能了。時過境遷,他的作品再拿出來,在美國已經(jīng)不可能有當年的影響了,而且他根本沒有辦法證明這是自己寫的,現(xiàn)在美國人還認為是那個大作家寫的呢。這部小說在中國出版,恰逢其時,它一定能在中國引起轟動。”
“我還是有點懷疑,這么好的作品,你為什么不去找那些大牌編輯,而找我這樣一個剛過實習期的編輯干?”
米斯鄭憂心忡忡地說:“一個時代的文學水平通常不是由這個時代的作家決定的,而是由這個時代的編輯決定的。他們的口味決定著文學的味道,他們的喜好決定了讀者會讀到什么樣的作品。我希望找一個沒有被那些傳統(tǒng)思維束縛住的人,一個新編輯才能做好這部書。”
劉十三猶豫了一下,拿起稿子:“我回去看看,看完再給你回電話,行吧?”
米斯鄭點了點頭。
那份有些破舊的稿子上,沒有作者的名字,只寫了譯者鄭水恒。劉十三熬夜通讀了一遍譯稿,他不得不承認,這的確是一個震撼人心的故事。但他同時發(fā)現(xiàn),這本書的翻譯簡直糟透了,語法混亂,邏輯不通,用詞不當,這類問題比比皆是。劉十三大學時學的外語是俄語,對英語知之甚少,沒有能力對照原稿來校正譯文,何況米斯鄭也沒有給他原稿。
可這真是一個好故事,劉十三想,這一點米斯鄭沒有撒謊,這是一個堪稱偉大的故事。他準備孤注一擲,并想到了解決譯文問題的辦法。
三個月后,這部名叫《失魂國度》的小說出版了。這部書一經(jīng)推出,就開始了神奇的暢銷之旅。
劉十三成功了。
米斯鄭也成功了。
不出意外,美國文學界也注意到了這個事件。他們很驚奇,自己國家的偉大作品竟然會在中國開出第一朵絢麗的花,于是他們緊急去挖掘這部書的歷史,尋找原作者。但奇怪的是,他們并沒有找到鄭水恒所說的前三章在美國發(fā)表的痕跡,也沒有人找到這本書的作者Alan。可是,為了趕上這股熱潮,美國出版方從號稱掌握著《失魂國度》所有版權的米斯鄭那里購買了英文版,又花重金聘請米斯鄭親自將其翻譯成英文。因為據(jù)米斯鄭說,在他完成譯稿之后,一次小型火災燒掉了英文原稿。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比他更熟悉這部書了。
然而,米斯鄭在開始翻譯后不久,就發(fā)現(xiàn)了問題。自從接下了把《失魂國度》還原為英文版的工作,米斯鄭才開始認認真真地讀這本書。他讀完之后大為憤怒,因為這本書和他的翻譯稿比起來,已經(jīng)面目全非,或者說,整部書不但有詞語的改動、句子的調整,甚至還有新的情節(jié)加進來,超過三分之一的內容是原來沒有的。
米斯鄭找到劉十三,并質問他。劉十三告訴米斯鄭,他的翻譯是完全失敗的,如果用他的翻譯稿,這本書根本就不可能出版,自己是在不得已的情況下,對譯稿做了合理的編輯加工。米斯鄭自然否認,在他看來,這本書本來還應該獲得更大的聲譽,但編輯的越權改動破壞了這一點。兩個人最終對簿公堂。
法官說:“鄭先生,你能否提供譯文原稿,以供我們對證?”
米斯鄭說:“譯文原稿我給了劉十三,我哪里還有?”
法官:“劉十三先生,你能否提供譯文稿件?”
劉十三:“抱歉,譯文稿件我郵寄給了鄭先生。”
米斯鄭:“你胡說,你撒謊,你根本沒有寄。”
劉十三揚了揚手里的快遞底單:“這張單子可以證明我寄了,要么是你收到了卻說沒收到,要么是快遞公司寄丟了,這和我沒關系。”
法官:“那英文原稿呢?”
米斯鄭:“正是因為沒有英文原稿,我才要把它再翻譯成英文。”
劉十三:“哼,鄭先生,你指責我改了你的譯稿,但你自己心里清楚得很,你翻譯時對原文的改動又有多少。”
法官:“證據(jù)不足,無法證明劉十三篡改你的稿件。”
米斯鄭絕望地坐到椅子上。
這件案子引起的連鎖效應還在發(fā)酵。好事的記者們開始挖掘劉十三的相關新聞,人們驚奇地發(fā)現(xiàn),這個劉十三,大學時曾經(jīng)是文學社的社長,發(fā)表過幾篇小說。有一個記者打聽到,劉十三曾經(jīng)拿著自己寫的小說向一家出版社投稿,出版社沒有將其出版,但當時的編輯認真地寫了審稿意見。
記者找到當時的編輯,可他已經(jīng)退休了。經(jīng)過和昔日編輯的仔細核對,記者確認,《失魂國度》里有劉十三那部小說的濃厚影子。記者寫了一篇題為《世界名作作者之謎》的文章,發(fā)表在報紙上,直接把這個謎團推向了更復雜的境地。這篇文章向還不了解內情的讀者介紹,到現(xiàn)在為止,《失魂國度》這部小說大概出現(xiàn)了四個可能的作者:那個美國著名作家、一個美國無名作家、譯者米斯鄭和編輯劉十三。
這篇文章自然引起了軒然大波,也給讀者造成了一定程度的困惑,他們無法確定,自己讀的究竟是一部翻譯作品,還是一部原創(chuàng)作品,又或者是一部翻譯加原創(chuàng)的作品。
但這還沒完。這篇文章發(fā)表一周后,報社接到了一封讀者來信。為了方便講述,我們不妨抄錄一下這封信。
尊敬的編輯:
您好。我是一名文學愛好者,這段時間以來,我密切地關注著《失魂國度》這本書的種種新聞,或者說種種鬧劇。貴報前幾日刊登的文章《世界名作作者之謎》認為,編輯劉十三可能根據(jù)自己的作品篡改了原來的譯稿,我并不認同,因為我找到了其他證據(jù)。退休后,我常年泡在國家圖書館里翻看老期刊,我可以確定,這本書的情節(jié)曾出現(xiàn)在1908年的一期刊物里,文章的具體名字我記不清了,但我記得那個故事,因為印象太深刻了。我讀到時極為驚嘆,在近一百年前,竟然會有中國作家寫出如此精彩的故事,不亞于世界上的任何一部小說。作者當然也是個無名之輩。我是在國家圖書館看到的,似乎是縮微膠卷,不能復印,那天,我的筆也出了點問題,因此我沒有抄錄其中的段落。但我敢發(fā)誓,我確實看到了那樣一篇小說,雖然只是中篇。我在通讀了《失魂國度》幾遍之后,更加確定我的判斷:這部小說在構思上基本抄襲了我看到的那篇小說。
…………
編輯把這封信刊登出來,很多研究現(xiàn)代文學的專家被引誘著跑到國家圖書館去找這篇小說。那幾天,國家圖書館的縮微文獻閱覽室總是人滿為患,每個人都想成為第一個找到這篇小說的人。很可惜,沒有人找到。
就在報社編輯、研究者、讀者被這部小說弄得團團轉的時候,米斯鄭和劉十三又一次坐到了成都小吃店里。
米斯鄭問劉十三:“你說實話,你是不是篡改了小說,根據(jù)什么篡改的?這到底是你的作品,還是所謂1908年的小說?”
劉十三則反問米斯鄭:“你先告訴我,這部小說究竟是不是你翻譯的,或者你翻譯的時候改動了多少?”
米斯鄭猶豫了一下,說:“它是我翻譯的,我翻譯時也確實做了改動,但這部小說確有其作者,而且他還很年輕,剛剛40歲。”
劉十三說:“這場鬧劇該停止了。”
米斯鄭:“你什么意思?”
劉十三:“我是說,作者該出場了。”
米斯鄭愣了一下,忽然明白了,點了點頭:“你說得對,作者是該出場了。”
第二天,米斯鄭向媒體公布了《失魂國度》原作者Alan的身份和家庭住址。當世界各地的記者蜂擁到Alan的住所時,他被嚇壞了,他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事。當知道自己的一部小說在遙遠的中國被奉為經(jīng)典時,他還以為自己在做夢。他對記者說,自己確實寫了一部叫《失魂國度》的小說,但從來沒給什么著名作家寄過前三章,也沒有委托過中國人翻譯。美國的出版商找上門,想購買這部小說的英文原版的版權,但Alan說,他已經(jīng)沒有這部小說了。那一年,他的小說存在電腦硬盤里,一個修電腦的人偷走了他的電腦,而他沒有備份。
Alan本來對中國和中國文學毫無了解,他想知道這中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米斯鄭把中文版的版稅都給了他,他衣食無憂,于是開始學習漢語、研究中國文學。Alan的志向是,在十年之內精通漢語,然后到中國去看看這本書究竟是怎么回事。他給自己取了一個中文名字,叫艾龍永。Alan沒想到,他在研究和學習的過程中,真的喜歡上了中國文化。在《失魂國度》出版十年后,艾龍永成了著名的漢學家。艾龍永覺得時機已經(jīng)成熟,于是答應參加2014年的世界漢學大會。當然,他主要是想見見米斯鄭和劉十三。
在中國的酒店里,艾龍永翻開了《失魂國度》中文版的第一頁。十年來,他一直忍住誘惑沒有去讀這本書,為的就是來到這個事件的發(fā)生地,并以和中國人一樣的漢語水平來閱讀它。他讀了下去,直到第二天早上才讀完書的最后一頁。艾龍永陷入震撼和迷惑之中,在他看來,這的確是一部非常好的小說,但他一點也沒找到自己那部小說的影子——這是兩個完全不同的故事。
帶著這個疑問,艾龍永和米斯鄭、劉十三相聚在一家咖啡館里。艾龍永說:“我想是到揭開謎底的時候了。”他轉向米斯鄭:“鄭先生,我想,你并不是偷我電腦的人。”
米斯鄭說:“我當然沒有偷你的電腦,但我買過一臺二手電腦,那部小說就是我在這臺電腦里發(fā)現(xiàn)的。”
艾龍永對劉十三說:“你應該告訴我們一些什么。”
劉十三說:“是,我對譯文做了改動,或者說,我添加了很多東西,只是我有點分不清哪些是我自己想出來的,哪些是我讀了別的故事之后挪用的。這也是我沉默的原因,因為我分不清。”
艾龍永頹然地說:“我可以負責任地告訴兩位,這部小說跟我寫的小說毫無關系。劉編輯,鄭先生的翻譯和你的編輯,弄得它面目全非了。”
米斯鄭忽然站起來,他吃驚地說:“還有另一種可能。”
艾龍永和劉十三同聲問道:“什么可能?”
米斯鄭:“那就是,那個偷你電腦的人,刪除了你的小說,而他自己又寫了一部。”
艾龍永和劉十三被米斯鄭提出的這種假設驚呆了,這極有可能,而且似乎是唯一能解釋這個謎團的說法。
“那就是說,”艾龍永的聲音有些顫抖,“我們都不是它的真正作者,都剽竊了這個無名氏的作品,奪取了本應屬于他的名聲?”
他們無法回答,只能沉默地喝著沒加糖的咖啡。
第二天的報紙報道了這次會面。這一次,媒體的報道解釋了所有的謎團:原書的作者是艾龍永先生,米斯鄭的翻譯忠實于原作的每一個字,而編輯劉十三也完全嚴格扮演了他的角色,沒有越權改動譯稿,至于那個讀者提出的所謂1908年的小說,經(jīng)查毫無證據(jù),可以看作一個無聊讀者的假想。報道的結論是,有關這部書的許多謎團,都是編輯劉十三策劃出來的炒作手段,很不幸,所有人都上當了。
艾龍永回到美國,此后再也沒有寫作,他甚至很少再談到中國。只是偶爾有人好奇地詢問,他的中文名字到底是什么意思時,他才會重復一下那幾條理由:“第一,艾龍,這與我英文名的發(fā)音很接近;第二,它的意思是‘愛龍’,龍是中國的吉祥物,‘愛龍’就是愛中國;第三,‘永’在英文中是forever,意為‘永遠’。永遠愛中國。據(jù)說,按照中國人的屬相,我剛好是屬龍的。”人們如果繼續(xù)追問,他為什么會這么喜歡中國,他就會幽默地回答:“因為我在那兒出版過一部著名但并不存在的小說。”
(清 言摘自花城出版社《敘事概要》一書,本刊節(jié)選,李曉林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