褐色群山（短篇小說）

一

齊先生想對那張椅子說話，他就說了。

他說你看你看，我怎么每次一坐時，你就哎呀一聲，好像我把你坐疼了一樣。椅子看他一眼，微微搖晃著，沒吱聲。

這是個暮春的中午，雖說是在北方，天氣已然開始熱起來了。太陽卡在兩幢樓的縫隙之間，卡住好久了，現在它努力掙一下，這才繼續向上滑移起來。陽光原先是射在齊先生家貼了裝飾紙的玻璃上的，現在被太陽使勁一挪動，咔嚓一響，光線一定是折斷了，使得屋子里的寂靜晃動起來，像魚缸里的水被游魚兒劃開一條縫，又閉合起來。魚兒們就有些生氣，也累了，便又一動不動了。

現在，齊先生想對那只幾十年來一直蹲在那兒的老式轉椅說話，他就真的說開了。他說你呀你，你還是書琴把你領回來的。我知道剛來時你就生氣，你怕是還戀著你原來的家哩，還戀著你的老主人徐老師吧，你噘著個嘴，滿臉滿身不情愿的樣子，要不是書琴喜歡你，硬要把你從遙遠的關中拉過來，我才不稀罕呢。齊先生嘆口氣，眼前便浮現出當年書琴揚起的蘋果臉，在暖春的透明的風中，黑豆粒似的瞳仁里是滿盛著笑意和故意使出的撒嬌哩。想到這兒，齊先生的心就軟軟地疼一下，每次一想到這個情景，八十一歲的齊老先生就仿佛一下褪去全身蒼老的外殼，滑溜溜朝氣昂昂地重新變成了一個二十郎當的棒小伙子。他說書琴喲，我要響應號召去大東北了，支援鞍鋼建設，你跟俺去不去？書琴一甩青蔥似的短發，一定笑嘻嘻地說：去，你上哪我就跟到哪，一輩子也不離開！

果然，書琴就跟他來到這天寒地凍的北國，一生也沒離開過他。

只不過隊伍要開拔時，書琴死活要帶上這把老式轉椅——她老師徐如啄贈送給她的念物。書琴打小就喜歡在這把轉椅上一邊聽徐老師講古，一邊吃零食。本來，帶隊的領導是不同意的，但架不住書琴糾纏，最終還是答應了，那張牛皮面的木轉椅，就這樣堂而皇之地坐上了車，一路穿山越嶺來到蒼茫遼闊的北國，仿佛徐如啄老師的化身。

今天中午，是鄰居來娜給他做的午飯。他喝了一碗小米粥，吃了一塊早飯剩下的玉米餅，就放下了碗筷。近來他有些腹脹，總打嗝。另一位照顧他的是他的學生小冉。昨天小冉給他買了助消化的藥，他服過后效果不是太好。他知道這主要是他整天困在房間里缺少運動的結果。

但是自打去年他在樓道里摔了一跤，就再也沒走出過他的房間。

他的腿率先離開了他，它不打算聽從他的指令了，他不知道他身體上的其他部分是否有一天也會背叛他，就像軍閥時代的舊中國，各省有時會紛紛通電宣布獨立，他身體里的各個省份恐怕有一天也會這樣宣告獨立并拋棄他。他像個末代的皇帝，只有獨自哀嘆的份了。

二

下晌，他騎著那個病句在屋子里四處漫游。從房頂到地板、旮旯，他騎著那個折磨他一個多星期的句子在屋子里漫游。他既興奮又疲憊，情緒忽上忽下，思維忽高忽低。他是真的累了，也困了，他開始從這首他已寫了足足有半個月的詩篇里潰敗下來，像一個滿身硝煙的將軍，因為受挫而漸漸陷入睡眠。

而睡眠是一片平展且幽深的谷地，齊先生在這寂靜得宛如死亡的谷地里，一邊昏睡，一邊把那個折磨他多日的句子搬挪到生滿漢語語言雜樹的樹林旁。

有汗從他飄拂著凜凜白發的鬢角泌出。

齊先生從漢中來到鞍山后在一所中學教語文，業余時間他也寫作，主要是寫些意象奇崛的詩歌。當然，當年的那些諸如“石油工人一聲吼，地球也要抖三抖”的詩句也曾讓他熱血沸騰。但不久，他就不再為之動容了。反倒是那些類似于“我在野營地的篝火邊，拉起了動人的手風琴”更使他迷戀和感動。因為他戀愛了，和那個在風中揚起的蘋果臉，遺憾的是他們一直沒有小孩，他妻子書琴在一次工廠的事故中受過傷，而他覺得有了愛人和詩歌，一切就已滿足。

他騎著那個有些病癥的句子在屋子里漫游，仿佛威風凜凜的堂吉訶德，他正奮力地在語言的荊棘叢中廝殺。突然，有人使勁搖晃他的肩膀，并且說：該吃藥了齊先生……他睜開眼睛一看，是他的女鄰居來娜的那張柿餅子臉。說實話，他有點討厭她，卻又無可奈何，要是換成他的女學生小冉就好了，他喜歡他的這位得意門生。小冉也給他爭氣，現在在省市的報刊上頻頻發表詩歌作品了。他覺得他喜歡小冉的程度僅次于他喜歡他老婆書琴。

堂……堂！他叫道：但女鄰居來娜粗魯地打斷了他，說：哎喲喂，老爺子，你血糖這么高還要吃什么糖喲。說著把吃藥的水杯塞給他，他聽見溫水在那只粗瓷杯里哼了一聲，并劇烈晃蕩一陣，有一部分險些溢出杯沿。

堂……堂……唉，算了，他知道跟女鄰居說堂吉訶德說不通，不像跟小冉。要是小冉來，他能把他的新想法跟她說個夠！

三

傍晚，他在房間里轉圈，另一個就影子般一直跟在他后面。他走得快一些，那家伙也跟得快一些；他停下，那人也停下。最后他轉過身，看到后面竟空空如也。

夕光正潮水般灌滿房間。這是一天中最寧靜的時刻，他喜歡這樣的時刻。齊先生穿戴整齊，居然還系起領帶，仿佛當年他要去學校給學生們上課時的模樣。那時，每天早晨，書琴把飯做好，他們圍著他家的小餐桌快速吃完。齊先生喜歡吃面食，所以通常早餐會有面條或饅頭。他是陜西人，書琴也是，但書琴也愛吃米飯，齊先生的胃卻不接受。想起來真是有些奇怪，可不是嘛，齊先生生來就不喜歡米飯，任何時候也不想嘗試，更何況后來他還得了一陣子嚴重的胃病！

他把那個人像甩衣服一樣甩到地板上，他不喜歡跟著他。他有過胃病、低血壓、失眠癥等等，他身瘦如鶴，高鼻鳳眼，因而任何時候從遠處打量這位風度翩翩的男人，都會給人觀賞一只野鶴在田埂昂然踱步的樣子。他迷倒過不少女教師和女學生。

有一次，他的得意弟子小冉就悄悄塞給過一張折疊成紙鶴形的少女私信，有些淡淡香味兒的信面上只用纖細的筆觸寫下這樣一行娟秀的字跡：齊老師，我喜歡你！他潦草地看過后，微笑著搖搖頭，望了望教學樓外面的操場上。那是五月的一個霧氣蒙蒙的早晨，有一些年輕的身影正在操場上做運動，齊先生的目光瞬間凝固起來，他仿佛看到了好多年前的另一個操場，十七歲的某個少年正把眼神舉向一個青蔥般的女孩。就這樣沉默了良久，齊先生才收拾整理一下同樣潦草的情緒，開始埋頭批改起當天的作業來。

現在，他坐下來，那張老式木轉椅又哎喲一聲叫喚起來，齊先生此刻已顧不得被他坐疼的椅子了，他口里一邊說道，老家伙，你忍一忍吧，一邊伏身在壓著一整塊玻璃板的桌面上奮筆疾書：

當夕陽拖著光明的尾巴滑向煙色窩巢，

大地是進入了睡眠還是更加警醒？

寫到這兒，齊先生把筆猛地一擲。筆興奮地哼了一聲，滾落到一本《普希金詩集》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與罰》之間的縫隙里，而萊蒙托夫和屠格涅夫的著作此刻正投出濃重的陰影。

齊先生又站起身，在屋子里四處轉悠。他走到書架前，看了看滿架板著嚴肅面孔的書，又望了望一只小巧精致的相框，那是書琴正透過薄而明亮的玻璃溫柔地注視著他。每到這個時刻，書琴一定會溫婉地笑一笑，把纖細的手指插入他黑而濃厚的頭發里抓撓一番，說：大詩人，你該休息一下嘍，我們吃好吃的去。

于是，他便陡然停下徜徉在詩的山野里的腳步，溫順得仿佛跟在他身后的夕陽般跟著他的小可愛去往餐桌旁，這是他們每天工作后最美最愜意的時光。談心，放松自己的情緒并享受他最喜愛的美食……當然，他們的餐桌一角，是少不了一盞用舊酒瓶改裝的小燭燈的。

當夕陽拖著光明的尾巴滑向煙色窩巢，

大地是進入了睡眠還是更加警醒？

齊先生的思維在他高聳如巖的額壁上突然傾斜一下，最后定在了“光明”這兩個漢字上了。猶疑許久，直到壁上的老掛鐘舉起手臂奮力敲擊了十一下，他才遲緩地又摸起筆，緊蹙著眉頭將“光明”改成了“光輝”。

四

齊先生最近讀到報刊上的一首詩里有這樣一句——“埋在喉嚨里的一把鎖”，他覺得寫得很好，只不過那把鎖要是換成一把古老的石鎖就更貼切了。

是的，有些話是不能說出口的，一輩子也不能！他想。人哩，可不比動物，人是大自然中最復雜的生靈，所謂人心難測就是這么個理兒。人心隔肚皮，你永遠不知道別人在想什么，比如他對來娜，他永遠不能說他有多么討厭她。她粗俗、臃腫，身上有一種說不出的類似于小孩尿臊味兒的東西。當她用那粗碩的手臂擎起他的脖頸時，他幾乎要因一直屏住呼吸而背過氣去。

還不是為了等他百年之后要他的房子？他想，可是他又不好說什么，因為他現在需要她。他覺得自己有些自私，但僅靠他的女弟子小冉實在是沒法照料他的！小冉該有多不容易啊，她的老公在外省服兵役，后來早早去世了，她一個人拉扯兩個孩子，而且還有一個常年患病，但小冉身上總有一股淡淡的花香氣，這是齊先生最喜歡的味道。每次小冉彎身喂他藥時，他就會癡迷地閉上眼睛，深深地吸一口氣，感覺自己僵硬的身體也柔軟起來。

當兩個女人都不在時，他便偷偷溜下床，在屋子里四處走動一番。而一聽到門鎖轉動的聲音，他又老鼠一般嗖地回到床上慵懶地躺好，并狡猾地裝起睡來。他覺得他的方法很巧妙很高級，因為這樣他就能享受到小冉更無微不至的照顧了。

他享受？是的，他享受。

他有時覺得自己很無恥，也很無聊。

書琴哩，你看看我，你好好看看我吧！他喃喃地嘟噥著，用杯子里的清水把他的頭發向后抿了抿。即便在年老體衰的時候，他也要保持住他的形象，因為他骨子里還藏有一份來自于他遙遠的家庭血統里的高貴。他的祖父——那個前清遺老的樣子一直鐫刻在他的腦海里。還有他的祖母，用兩只玉簪似的手指優雅地夾著香煙的千金小姐，即便滿臉皺紋卻依然光彩照人。怎么說呢？當他父親——那個五六十年代的大學生唱著歌去祖國的大西北搞地質勘探時，他母親身上所流淌著的農家婦女的質樸光輝是這個家庭明朗的太陽。

而他，怎么說呢？當他毫不猶豫地在所有追逐他的異性中毅然選擇“黑五類”身份的蘋果臉時，他知道是一股讓他無法自拔的迷人氣味戰勝了自己。書琴……他輕卷舌尖，吐出一個長音，像清晨站在老楊樹上唱歌的花喜鵲。

而“琴”字的尾音，則像花喜鵲的長尾巴，懸在樹干上抖啊抖的。

五

現在，他成功地把他的身體拋在黑暗里，任它哭泣。同時他聽見衣柜里的一些衣裳正在吵鬧，有相當一部分是書琴的衣服：裙子啦，褲子啦，背心啦，文胸和襯衫啦，等等。還有小小的，那種在私密處繡著蕾絲花的內褲，那是書琴的最愛，也是他的！

他知道書琴還在那上面停留，宛如花把香氣留在花瓶和茶幾架上。當陽光離開曬在陽臺上的衣物時，衣物會收留下陽光，還給穿衣的身體。

現在，齊先生來到柜子前，看見鏡中的那個瘦骨嶙峋的老家伙。他向前逼近時，衣柜嚇得拼命向墻體靠攏，墻發出一陣沉悶的低叫，大衣柜這才停止倚靠，并努力站成縮脖端腔的姿勢。

你看你，你害怕什么喲？齊先生望望衣柜，其實他是說給柜門上嵌鑲的鏡子的。鏡子晃了晃，把鏡中的人影晃成水波紋狀。鏡子是一泓水嗎？齊先生有些納悶，他小時候在老家門前的池塘前，總喜歡玩水，現在，鏡子也像兒時的池塘一樣呼應他的召喚。他只好停下腳步，等鏡子恢復平靜時，鏡子又把鏡里的那人還給了他。

他目不轉睛地凝神著鏡子里的那人，那人也面露嘲諷地望著他。你是誰，是我嗎？他想。

忽然，一股強烈的差異感猛然罩住了他，使他幾乎喘不上氣來，他明白了明白了，鏡子里的那人，多么像兒時他印象中揮之不去的他的祖父啊！

六

夜深了。

齊先生想，如果此刻他能果敢地跨出他那又老又破的城堡似的軀體，他就會碎成一地月光。

他拿起筆，又開始寫那首寫了多日的詩歌《褐色群山》。他對這個題目很感興趣也頗得意。你想啊，齊先生來自關中的黃土高原，而遙遠蒼涼的北國哩，則是寬廣無垠的東北平原。那里，到處都是肥沃得流油的黑土，而褐色呢？正好是黃土與黑土的混合色，這就如同此刻的他。

實際上此時此刻的他并沒看見屋外的月亮，在這所凌亂的后工業時代的北方城市里，有好多時候人們是看不見月亮的，那些灰突突無比丑陋的樓房（也就是工人宿舍）和高大冷峻的車間廠房，以及到處都林立著的巨大的煙囪，臟兮兮狹窄彎曲的街道，潮濕的生綠苔的圍墻和斜歪凌亂的電線桿……當有軌電車怪獸般駛過街區，僵硬的老火車頭噴出遮天蔽日的濃煙，月亮的倩影也只能偶爾在這水泥叢林中露一下臉，便迅疾飛向遙遙遠方去了。

齊先生經常把月亮想象成一只來自穹隆之外的神鳥，當它挾著光芒飛過來時，會使整座城市那沉重得有些令人窒息的夢境透過一絲光亮和響動——光穿過肉體灑落到骨骼中的響聲。

齊先生覺得人的身體仿佛一架琴，時不時地需要天外的神靈來彈撥一下，人被神的手指彈撥就會有了靈性，就如同燈打開開關，通上了電流，迸發出明媚的光來。

但眼下，齊先生還兀自陷在黑暗中苦苦掙扎，直到夢云團般降臨，將他整個捕獲住，輕輕帶離到半空……

光在他身上保持的時間也僅僅是個剎那，但這就夠了，光自他起皺的皮膚上發出類似大提琴似的低音，使四周的柜子、椅子、凌亂的桌子和沉悶笨重的書櫥發出輕微的響聲，仿佛一聲嘆息。

七

在夜晚另一邊，她坐在那里等著他。

對于他來說，夜是有形狀的。

通常，他覺得夜是個方方正正的正方形，因為他的臥室就是正方形的，所以夜也是。

在夜色的另一邊，一定是書琴，他的書琴！而書琴總是安安靜靜坐在那里，臉上浮著一層笑意地等待著他。

他這一生，只和書琴談過戀愛，書琴也是。所以他不知道其他人談戀愛是什么樣子，他只在小說和電影里看到過別人的戀愛方式，但不是他和書琴的。他們真的戀愛過嗎？有時他會感到疑惑，因為事情過去得太久了，一切在當時都仿佛是命定一般，他們彼此照顧互相關心，從來都心照不宣。而在別人眼里，他們儼然已是夫妻了。

只是在結婚前，他們從沒有過真正意義上的越界——除了親吻、擁抱，幽會時牽著手大談理想和未來，他覺得他在遙遠的將來一定是個大名鼎鼎的文學家。而她呢，也樂于相信并享有這一切。泰戈爾或萊蒙托夫，抑或艾略特與聶魯達……有一段日子，他覺得他可能會成為紀德那樣的人，寫出哲理性的《人間食糧》這類神圣的大著作。當他向他的小愛人述說著他的偉大抱負時，他是高昂著他那青春的頭顱的。

而書琴呢？則是一派無限崇拜的神情。

但是在接下來的沉沉睡夢中，他卻夢見了他的學生小冉！在夜的另一邊，是清麗的小冉在靜靜地注視著他，并且把笑像一束野櫻花一樣，輕輕灑落下來。

八

現在又是早晨了。

他要帶著一個句子踱步，這個句子盤踞在他頭腦里好多天了，《褐色群山》中的一個句子。

今天輪到小冉來值班，小冉給他帶來了他愛的油潑面。小冉做的面食很好吃，就像當年書琴做的一樣筋道。“筋道”這個詞很貼切，另一種說法就是有嚼頭，不像來娜，把什么樣的面食都做成了面糊狀。

小冉的身上是帶著風的，小冉干什么都風快風快的。“風快”這個詞也很好，又準確又形象。在屋子里，小冉所到之處，一切就變得井井有條一塵不染起來。當他還陷在《褐色群山》這首雄渾大作的一片低洼地中徘徊并難以前行時，小冉已經將飯食用一只小木桌端到他面前了。

他的身體冒出炊煙，而他高聳的額壁上，旭日正冉冉升起。

他向小冉討好，但小冉又假裝看不見。他把小冉當成了書琴，這是一個令他重新燃燒的時刻，但也就短短的那么一瞬，當他在小冉的照料下吃完飯，光輝正從他沁出一層細密的汗珠的額頭慢慢褪去。

“如果時間的潮汐退到他的稿紙之外，他就能從蕪雜的記憶深處原路返回。”齊先生每次在小冉離開時都會偷偷在筆記本中記下這樣幾句話。有時候他覺得他記下的東西極具哲理。早年，他信奉唯物主義哲學。再后來，當他接觸到存在主義哲學之后，有很長一段日子，他是時時刻刻把薩特和加繆掛在嘴邊的。他在課堂上有時也會對他的學生們談上幾句，也不管這些中學生懂還是不懂，但他相信他的書琴是懂得他的，因為每次做愛后，書琴都會溫柔地對他說：看，巴黎的夜空上群星在響應。據說那是波伏娃當年對薩特說過的話，誰知道書琴是在哪里讀到的呢？總之，他聽到書琴這樣說就很自傲，也覺得床上的存在主義比書本上的更重要也更實用。

但這一切都終結于工廠里的那場事故。

當一場爆炸使數十名工友傷亡之后，他瘋了似的跑向醫院，見到了躺在血污中的他的書琴。那時書琴是懷著三個月的身孕的呀！蒼白得有些神經質的蘋果臉在長長的幽暗的走廊里一邊哭泣一邊對他說：對不起，真的對不起，我們的小北斗沒了……

小北斗是他為未來孩子起的名字，一瞬間他眼前暗了一下，但隨即他抓住書琴的手也哭著說：不要緊，小北斗將來還會有的，我們還能生。但書琴卻從此落下了病，永遠不能懷孕了。他覺得這樣反倒更好，他本就喜歡兩個人的世界，只要有詩和書琴，他不覺得會真的缺少些什么。

而從此之后，他開始喜歡維特根斯坦“世界的意義必定在世界之外。世界中一切事情就如它們之所是而是，如它們之所發生而發生，世界中不存在價值”以及“對于我們不能言說的東西，我們只能保持沉默”。

以上兩段話，他確信是維特根斯坦說過的。

他坐在屋子的角落里，身體慢慢冒出濃煙。

九

他想讓屋子里所有的家具都平靜下來，團結得如同一個集體，因為小冉走了之后，它們就吵鬧成一鍋粥了。

他討厭衣帽架，因為那家伙仗著上面掛著一件他的外套就耀武揚威假傳圣旨，說他想把書架里三分之二的文學典籍都淘汰掉——茨威格的，芥川龍之介的，伏爾泰、梅里美和安部公房以及毛姆的。聽到這個消息，大家氣憤不已。這里就數米蘭·昆德拉和納博科夫噪門最高，他們高聲抗議并從書架的橫層上跳到地板上，它們的聲響也驚動了博古架上沉睡千年的幾個土陶罐，有一只黑黝黝身上帶有斑斑銹跡鉚釘的陶罐甕聲甕氣地說：你們都給我閉嘴吧，當德行在時光中蒙上灰塵，唯有理性的擦拭能讓它重現光芒。

這時齊先生從瞌睡中驚醒過來，他一拍床頭柜，滿屋的家具都嚇得一縮脖子，矮半個身位。

你們……他激動得說不下去了，他想起十年前書琴臨終時對他說過的話：

……他的存在涌向街口，涌向整個大地；世界總是因他的存在而改變著模樣，這是……他的……世界。

書琴是斷斷續續說出的。他當時愣了一下，之后就淚如雨下。

書琴去世后，他從書架上找到那本1987年版的波伏娃著的《他人的血》，在第171頁第六章的開首讀到了以上的話。而這本書的書頁已然發黃，在小開本的首版印數只有8500冊的這本名著中，他聞到一股來自遙遠歲月遺留下的紙張的陳香氣味。

十

他坐在屋子的角落里，身體慢慢冒出青煙。

他這輩子活得太莊重了，忘了對院子里的一棵杏樹說話。而杏樹早已把該對他說的話，在春天說盡了。

現在，是一只鳥蹲在他眺望的目光的枝丫上，“天真”這個詞坐在樹冠頂端，像腐爛之后余存下的杏核。

他蹲縮在屋子的角落里，穿著“燃燒”這件外套。他知道總有一天，他也會回到書琴那里。自從城外郊區的山坡上有了一座新墳，墳里住了一位他牽腸掛肚的親人，他的目光就被無限度地拉長了。

現在，他經常能看見他兒時的生活圖景：黃土高原莽蒼蒼的皺紋里，一所高大幽暗的宅院，森嚴高聳的屋脊和影壁，院子里的一口陰涼的帶浮雕圖案的青瓷大缸……當那個臉色嚴峻而持重的老者從青石臺階上走過時，躲在廂房里讀書的那位懵懂少年正把口中掉落的乳牙拋向那口大水缸邊的陰影里。

本來按老輩人的說法，他是要拼力拋向屋頂的，但屋頂太高了，他怕拋不上去，便只好作罷。據說拋向鱗鱗青瓦的屋頂，他才能生出新的牙齒。

“看來，在書籍和生活之間，記憶無疑是一條正在安睡的長河。設若我正在死去，而房間仍然活著，那么房間里的一切：書廚、大衣柜、桌子、老式轉椅、墻壁和墻壁上爬伏的掛鐘，就會發出深深的嘆息。”

“對我而言，房間就等同于母親的子宮。我現在的哀傷，既是我的，也是房間的。”

這時外面突然電閃雷鳴下起了大雨，頂棚懸著的吊燈嚇得也一閉眼。而蜷曲在床角上的那個老男人卻驀然清醒過來，他的大名叫齊葆真，人們普遍稱他為齊先生，因為他是個受人尊敬和有操守的人。他患有咽喉癌，他發出的聲音像蛐蛐叫。此刻他在黑暗中炯炯地瞪著一雙洞察過人生的老眼，孤獨地聽著滾滾雷音，臉上浮現出嬰孩般的笑靨。

他承認他完全被打敗了（至今也沒完成那首名叫《褐色群山》的長詩），只是不知道該向誰投降。是向這廣袤的風云際會的天空呢，還是向嘀嘀嗒嗒的時間？他承認他自己也正慢慢變成另一把老態龍鐘的舊式轉椅，并愿意交出盤踞在他軀體里八十余年的另一個自己。當暴風雨過去之后，長風浩蕩，穹隆中會再一次鑲滿璀璨的星斗，而正在降落的人也將會重新跌回童年！

責編：胡破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