懸崖上的巢（散文）

馴服的鷹會聽人的話

腳下的路能帶人回家

——柯爾克孜族諺語

1. 幼鷹

很多年前，我就應該來這里。在伊布拉音家睡了一晚，第二天早上睜開眼睛的一刻，我想起夢里的這句話。從窗戶透進屋內的陽光，猶如從遠古穿越而來，在這個早晨停留在了我的面前。我琢磨著夢里說過的這句話，如果我在很多年前就來到這里，一定會看到馴鷹，但是我一直到現在才來，以至于連做夢都如此著急，居然在夢中說了這樣一句話。

昨天我們來找馴鷹人伊布拉音時，我一路都在想，沒有任何計劃就決定來看馴鷹，是多么美好，其沉迷之狀猶如突然被光芒照亮，讓我為已經看見，或者等待我的巨大事實所震驚。我們到了伊布拉音家所在的阿合塔拉村，在伊布拉音家住下，沒想到只住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他便要帶我們去抓小鷹。“走，去取鷹。”一大早，伊布拉音把我從一個飛翔的夢中拍醒，要帶我去懸崖半中腰取鷹。我來阿合塔拉村好幾天了，還沒有提出和他一同去懸崖上尋找鷹。不料他已經知道了我的心思，便決定今天帶我去實現愿望。我迅速起床，嘴里忍不住喃喃自語：“取鷹，好，這就去取鷹……”

因為某個事實逼近，現實會迅速變得清晰。吃早餐時，我內心已經按捺不住急切和沖動，恨不得馬上就出發。伊布拉音家的早餐很豐富，有奶茶、喀孜（馬腸）、涼拌菜和馕，讓這個早晨充盈著溫暖。伊布拉音一邊吃一邊勸我：“多吃些，多吃些。過一會兒要爬懸崖呢！只有多吃，才能讓自己的身體像鳥兒一樣輕，才能像風一樣順利地把鷹取回來。”我點著頭掰下一塊馕，一口氣喝完一碗奶茶。

出發的一刻，感覺陽光透射出的光芒，像大手一樣緊緊抓住了我。伊布拉音的兒子早已備好馬和攀巖用的繩索等工具，我一跨上馬背便坐不穩，身子被顛得疼痛難忍。伊布拉音看出我是生手，便調侃著說：“穿新‘鄂托克’（鞋子）走舊路，快不了啊！”我不好意思地一抖韁繩，馬頓時撒開四蹄奔跑起來。我因為坐不穩，身子前仰后傾扭得生疼。伊布拉音哈哈笑著說：“溝子（屁股）坐穩，兩條腿夾住馬肚子，把腳鐙蹬緊，讓自己像長在馬背上一樣一動不動。”

有諺語說，別人走過的路，你放心去走。我按他說的要領去做，果然有效，一時感到自己的身體穩了，被馬馱著快速向前奔跑起來。耳邊的風呼呼作響，我有了飛的感覺。呵，伊布拉音在早上打斷了我飛翔的夢，這會兒讓我在馬背上又體會到了飛的感覺，更重要的是，我原以為難上加難的騎馬要領，居然在伊布拉音的開導下，僅僅只用了短短幾分鐘就學會了。這一刻，我感到很幸福。

奔跑的馬，總是讓人覺得自己在飛翔。一個多小時后，伊布拉音突然像是從“飛翔”中清醒過來，在山腳下勒住了馬。他看見我對騎馬意猶未盡，便說：“好馬是被路等來的，好路是被馬征服了的。以后有的是騎馬的機會，今天就騎到這兒，現在我們開始上山。”他將馬拴在一棵樹下，便扛起攀巖用的繩子開始上山。我覺得他是六十多歲的老人，便提出想替換他扛繩子，他擺擺手說：“不用、不用。從現在開始，這繩子就不會離開我了。”看得出來，他已進入履行重大使命的興奮狀態。從這一時刻開始，所有馴鷹人將扛起肩上的古老使命，讓鷹變成獵鷹，讓自己變成獵人。

到了山頂，他將繩子的一頭牢牢綁在一棵樹上，將另一頭扔下懸崖。我探頭一望，繩子很長，已落到崖底。他叮嚀兒子：“你留在山上，還是用去年用過的辦法，我們下去取上鷹后下到崖底，你收繩子下山。”隨后，他又對我叮嚀一番下滑、拉繩的要領。他說：“這么多年了，只有石頭從懸崖上滾下去過，從來都沒有人滾下去的事情，你今天要看取鷹的過程，我帶你下去，但你要按我說的做，不要當石頭。”我點頭稱是，他剛才已經對我講解了一番動作要領，我應該不會有問題。

無論怎樣莊嚴或激蕩的事情，一旦開始便猶如漩渦一樣，會將人卷進去。伊布拉音先抓著繩子下去，隨即向我甩上來一句話：“像我一樣下吧。”我照著他的樣子雙手抓住繩子，用腳蹬住崖上凸出的石頭，一點一點向下移動。豎立陡峭的懸崖讓人心頭吃緊，呼吸也變得急促，但我知道這時候不敢馬虎，我的性命就維系于這根繩子，稍有閃失就會像石頭一樣掉下崖底。石頭堅硬，掉到崖底摔得再重也還是石頭，而我這肉身摔下去，會變成石堆里的血肉之花。正在緩緩往下移動，伊布拉音喊了一聲：“快到了，注意停！”我扭頭向下一看，伊布拉音已用腿蹬住一棵樹，爬入懸崖的一個凹槽中。我讓自己又向下滑動一點，照他的樣子鉆進凹槽中。一進去，腳踩在實處，心里才踏實了。

“看，三只小鷹。我們全取走。”伊布拉音顯得很興奮。我順著他的手看過去，果然有三只小鷹安安靜靜地躺在巢中。鷹巢可真夠精致的，里面用纖細柔軟的草壘就，外面用堅硬的樹皮圍護起來，結實而又隱蔽。如果不是伊布拉音經過長時間觀察，大概不會有人知道這是一個鷹巢。這會兒大鷹已不知去向，只有三只小鷹待在巢中。它們雖然幼小，但發現我們倆接近，目光便像刀子一樣刺向我們。伊布拉音不停嘖嘖著說：“好鷹好鷹。眼睛里有東西心里一定不會空，心里有東西身體就一定堅硬。”我想，他所說的“東西”指的是“力量”吧。他在這一時刻發出感嘆，是因為他斷定這三只幼鷹是好苗子，把它們弄回去馴服，一定錯不了。

我們二人對于三只小鷹而言，是突然打開的陌生世界，它們尚不知發生了什么，便已被未知的陰影遮蔽。少頃，它們意識到我們要抓它們，便挪動著身體想從巢中逃走。伊布拉音嘴里喃喃自語，似乎對小鷹說著什么。這一刻，我眼前出現了幻覺一樣的場景——本來很警覺的小鷹，在伊布拉音的聲音里像是聽到召喚似的，安安靜靜臥下身子，并乖巧閉上了眼睛。伊布拉音小心翼翼用手撫摸三只小鷹，它們在他的手掌中一副安靜舒適的樣子。撫摸了一會兒，伊布拉音把它們從巢中取出，裝入背在身上的小包中，然后對我說：“下！”便雙手一抓繩子，“唰”的一聲滑下去了。收獲頗豐，他的速度自然很快。我也被感染，跟隨在他的身后快速滑到了崖底。這個不為外人所知悉的過程順利而又簡單，我為今天的親身經歷而高興。我聽人說，伊布拉音曾經養過一只紅腿毛獵鷹。那只鷹是他把一塊牛肉放在一個地方，耐心等了好幾天才捕獲回來，經過一番艱苦馴服才熬成的（熬，馴鷹的一種說法）。比起捕獲紅腿毛獵鷹，今天的這三只小鷹可謂是得來全不費工夫。但我不知道他剛才對三只小鷹喃喃自語的是什么，而它們居然服服帖帖順從了他。

有一句諺語說，出門的人，一定有目的；回家的人，一定有收獲。要返回了，伊布拉音很高興，他把三只小鷹從包中取出又一一撫摸，一副愛不釋手的樣子。早上出來時，我問他今天能弄幾只鷹回去，他說哪能人想弄幾只就弄幾只呢？碰運氣哩，能弄上一只就不錯了。但現在我們弄到了三只，應該說運氣相當不錯。

我發現他撫摸小鷹時，除了神情頗為沉迷外，唇角的胡子也一抖一抖在動。我忍不住也去撫摸小鷹，沒想到在伊布拉音手里老老實實的幼鷹，居然突然伸出喙來啄我。我雖然沒有被它喙痛，卻很是疑惑，難道這么小的鷹也能認出伊布拉音是馴鷹人，本能地對他服服帖帖，而它則斷定我只是看熱鬧的人，所以便用啄我的方式拒絕我？為了避免尷尬，我沒話找話地對伊布拉音說：“今天收獲不小，你高興吧？”

“高興！我高興我就要……”說著，他轉過身背對著我開始撒尿。以前曾有人對我說過，有的人一高興便要撒尿，看來伊布拉音也有這樣的習慣。我能體會到這一刻的他已按捺不住興奮，只能通過感官去傾瀉，并享受傾瀉帶來的快感。

受他的影響，在離開時我也撒了一泡尿。

剛走了沒幾步，伊布拉音驚呼一聲：“大鷹回來了。”

我回過頭看，果然有一只鷹向懸崖間的鷹巢急速飛去。它發現幼鷹已被人掏走，在飛入巢中時發出一聲尖厲的嘶鳴。伊布拉音一鞭子抽下去，馬便迅疾奔出很遠，好像要趕快離開某種尷尬。我不知所措，便也趕緊追隨其后。

不知道那只鷹是不是急不可待，一頭撞入了巢中。

2. 鷹開始鳴叫

三只小鷹喪失了鷹固有的生存方向，被動擁有了新的命運。伊布拉音和我都很高興，對他來說又完成了一件重要的事情；對我來說，終于親眼目睹了鷹巢，目睹了一次小鷹被馴鷹人取回家的過程。

看著伊布拉音，我估摸著他騎了四五十年馬。所以，他的腿便變成典型的羅圈腿。羅圈腿就羅圈腿吧，這也沒什么奇怪的，因為長期騎馬的人幾乎都是這樣。只是我有些不解，他為什么總是習慣把頭低得如此低，像是在尋找什么？這是個怪人，但這樣的怪人里面往往出高人。在這偏遠蠻荒、幾乎被外界遺忘的地方，這些典型的羅圈腿的人與山與水融為一體，山在高處，他們的目光向上，看著高遠的地方；水流向遠處，他們堅信，流水能到達的地方，人和馬就一定能到達。比如現在我看到的佝僂著腰、頭一直低著的伊布拉音，誰也不會想到他居然是馴鷹高手。

任何一種專業，都有其獨特的個性規律。我覺得伊布拉音把自己的行為用一個“取”字概括真是恰到好處，既顯得輕松自如，又顯示出人對鳥類的貼近感。“取鷹”，從他的語氣便可感受到他對鷹有愛，由他把鷹取回家，從此會給鷹更好的命運。所以，在這遙遠的帕米爾高原，柯爾克孜族馴鷹人伊布拉音說出“取鷹”二字時，實際上說出的是人對鳥類的關心、溫暖和親近。后來我知道馴鷹人把幼鷹從鷹巢中取出，并非殘酷無情，獵鷹捕獵到一定年齡后，主人會把它們放生，讓它們重回大自然的懷抱。那是對鷹的珍惜和尊重，它們是大自然中的精靈，理應讓它們在最后魂歸自然。

三只小鷹被取回來后，關在一個小籠子里，伊布拉音扔進去幾塊羊肉后便不再過問。沒有一只鷹知道自己出生后會有怎樣的命運，更不知道自己會變成一只怎樣的鷹。有的鷹，會一直在艱難困苦中徘徊流浪，有的鷹會喪失飛翔能力，陷入某種困境永遠都飛翔不了一次。但是大多數鷹會自由飛翔，迎著風雪飛過雪山，讓自己在蒼穹中變得像刀劍，閃爍出耀眼的光芒。

我替這三只小鷹擔心，它們尚處在哺乳期，這樣下去恐怕會被餓壞。我想勸勸他，但幾次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他顯得十分沉靜，像是對一切都穩操勝券。經過這些天的相處，我已經對這個表面有些怪異，但內心細致，行為神秘的柯爾克孜族馴鷹人心生佩服之意。我始終覺得他像一盞飄忽閃爍的燈，即使暫時被什么遮去光芒，但倏忽一閃便又會亮起來。這樣想著，我內心十分欣喜，這一趟來對了，伊布拉音一定會像變魔術似的在我面前變出更好的景致。

有時候，神秘的事情被巨大的外殼包裹，如果要將其一層層剝落，則需要巨大的耐心和漫長過程。幾天過去，伊布拉音對那三只小鷹不管不顧，好像它們并不存在似的。其實這幾天他無事可做，早上喝一碗奶茶，中午喝兩杯酒，然后出去走走。因為他的威望頗高，在村子里碰到哪家人宰羊便被邀請進去喝幾杯酒，講幾個幽默的笑話，再吃一些羊肉，然后搖搖晃晃回家一覺睡到太陽落山。這時候，誰又能看出他是馴鷹人呢？事實上，我和他相處這么多天，我也看不出他身上有明顯的馴鷹人跡象。也許，馴鷹人在柯爾克孜族人中是耀眼的光環，他懂得敬畏，所以他在平時極力掩飾，不讓沾染半點世俗的東西。

時間對人而言，無非就是一天又一天，而且因為人有自己的生活，所以人對時間沒有過多的感慨，不像這三只小鷹，正在經受或承受的時間，卻會讓它們變成與常見的鷹迥然不同的獵鷹。它們在嬗變，不論它們是否愿意，最終都會變成聽從于人，服務于人的工具。不知道它們是否愿意，但是沒有人能夠看清它們的內心，更不知道它們在想什么。所以它們與人之間，其實存在著巨大的隔閡。

我隱隱約約擔心，它們熬不過馴服難關。不是它們難以適應，而是它們出于凜烈的天性，不能接受這樣的命運。

又過了一天，對三只小鷹的擔憂折磨得我坐臥不安，我偷偷跑去看它們。三只可憐的小鷹向下耷拉著腦袋，渾身似乎沒有一點力氣，就連眼睛也好像睜不開。我為它們感到心疼，這其實還是三個嬰幼兒，應該由母親哺乳，在母親溫暖的懷抱里睡覺，而現在卻被冷冰冰硬邦邦的鐵籠子關著，而且還吃不到東西，它們幼小的生命怎能維持下去？

我著急，便把看到的情景告訴了伊布拉音，希望他能給它們一點吃的東西。他瞇上眼睛看了看我說：“它們沒事！”他的語氣有幾分執拗，我不愿意和他把關系搞僵，便只好保持沉默。

第二天我又偷偷去看那三只小鷹，它們的狀態比昨天還差，嘴一張一翕顯然已經非常饑餓。它們剛被關入籠子時，吃過伊布拉音扔進去的羊肉，這三四天再也沒有吃過東西，再不進食就會有生命危險。如果它們死掉，同去懸崖半山腰取鷹的我便也有罪，而這種罪一旦成為事實，便再也無法救贖，我的一生將為之不安。我忍不住了，對伊布拉音說：“它們如果再吃不上東西，恐怕生命就會出現危險。能不能給他們一點吃的東西？它們和人一樣，都是命……”我想極力保持平靜，但我已經無法控制自己，所以嗓門很大，語氣也很粗暴。

伊布拉音把眼睛瞇得更嚴實，看都不看我一眼。我知道，他不喜歡我剛才的表現，所以便用這樣的方式對待我。與他相處這些天，我對他瞇眼睛的方式已熟視無睹，他每每做瞇眼狀時，便是對某些事和人表示不屑。我暗自琢磨，他現在如此這般是對我不屑，是不是因為對三只小鷹瀕危的生命毫無擔憂？

未知的命運在不可知的世界飄浮，誰也不可能一把將其抓住，更不能準確言說。我勸不了伊布拉音，便走到那個鐵籠子邊去看。我知道自己的擔心無濟于事，但我忍不住還是想看看它們。三只小鷹終于被餓得不行了，腦袋一點一點地低下，似乎低到低處便再也抬不起來，要一命嗚呼。但就在低到半截時，它們突然“呼”地把腦袋抬起，睜大布滿血絲的雙眼，用爪子摳，用身子撞囚禁自己的籠子。但因為籠子是鐵制的，無論它們怎樣摳，怎樣撞，都無濟于事。它們絕望了，發出一聲聲嘶鳴。在一瞬間，我聽見鷹在絕望中發出的嘶鳴，那種尖厲、剛烈和悲憤之音，似乎是從它們喉嚨中飛出的一把把利刃，閃著奪目之光向四面八方刺了過去。

躺在床上的伊布拉音也聽到了三只小鷹的嘶鳴，他一躍而起說：“好鷹，這三只是好鷹。”他發現我有些不解，高興地說：“鷹如果不被餓死，不在絕望中倒下，而且憤怒，并發出這種聲音，就說明它有在絕望中迸發力量的能力，由此證明它們就是真正的鷹了。”他的胡子又動了起來，那極富韻律感的上下抖動，說明此時的他十分激動。“現在可以給它們吃東西了。”他邊說邊往外走，看得出他很興奮。

我終于知道，鷹的精神是從苦難中被激發出來的。

3. 馴服

有一句諺語說，人的心雖然長在肚子里，但心里的想法會暴露在臉上。伊布拉音的眼睛再次瞇了起來，他又到了要做大事的時候。他在昨天說過一句諺語：要出門的人必然會帶好干糧，要遠行的馬必然會系好韁繩。現在，他從籠子里一一取出三只小鷹，用繩子綁住它們的翅膀和雙爪，它們雖然掙扎著嘶鳴不已，但最終仍動彈不得。

我看著它們幼小的身軀，擔憂地問：“行嗎？它們還是這么小的幼鷹！”

伊布拉音一笑說：“行，沒什么不行的。鷹出生六七天后就跟大鷹沒什么區別了。”他一邊忙，一邊給我講與鷹有關的事情。他的講述隨意性很大，往往從一個話題跳躍到另一個話題，讓我的聆聽不得不跟著他的思路跳躍。現在我寫稿至此，只能從中挑輕揀重，捋出一個關于鷹的故事：幼鷹出生六七天后，母鷹為了防止它們學會爬行，就會對它們進行殘酷的訓練，讓它們的第一生命反應就是飛翔，而不是爬行，因為爬行對鷹來說是恥辱的，而飛翔則是高貴和勇敢的象征。等到小鷹能飛起身子，母鷹就會把幼鷹帶到大樹的頂端或懸崖頂上，毫不猶豫地把它們推下去，幼鷹必須在下墜的瞬間學會飛翔，否則就會被摔死。有很多幼鷹就是沒有飛翔起來，墜落到低處摔成一朵血淋淋的駭然之花。

有一句諺語說，講故事的人，是述說事情；聽故事的人，再次經歷事情。鷹的故事總是讓人聽得驚心動魄，能感受到它們身上有悍然氣息，但又覺得它們的命運總是那么悲愴，似乎要不停地接受生命挑戰，并且在極其慘烈的形式中脫胎換骨，才能讓自己活下去。

現在，伊布拉音要讓這三只小鷹經歷脫胎換骨的變化。他用布蒙住小鷹的頭，用繩子縛住雙翅，然后讓它們站到了一根木棍上。鷹不知道他的用意，便猶豫著站了上去。棍子兩邊的繩子因為重力搖晃起來，鷹在上面站立不穩，發出“嗚嗚”的驚恐叫聲。伊布拉音面無表情，鷹很快便被搖得頭昏腦脹，一頭栽了下去。伊布拉音手一伸將它們撿起，又放到棍子上。它們又開始被搖晃，又開始“嗚嗚”地驚叫。一場不動聲色的磨煉，猶如被文火灼燒的鐵塊，無論是否陣痛，但看上去仍然是那么平淡。

正如一句諺語所說：爬再低的山，也要力氣；過再小的河，也要脫鞋。三只小鷹一次次從棍子上栽倒，又一次次被扶上去。伊布拉音一直守在旁邊，有時候他耷拉著腦袋，我以為他睡著了，但只要鷹從棍子上栽下，他總是迅速伸出手將它們放上去。他像老練的打手，從地上將鷹撿起就是在對它們出擊，他打擊的是它們的恐懼和軟弱。

一天又一天，鷹這樣被折騰著，有時我在屋外聽到鷹的嗚嗚叫聲，心想鷹天性堅強，人就用這種方式征服它們，把它們的意志一點一點消磨干凈，而后讓它們聽從于人的使喚。這大概就是馴鷹的原因。

終于，三只鷹被折磨得暈了過去，軟軟地從棍子上掉到地面，再也起不來了。鷹暈過去之前，一定是內心力量被耗盡，精神先崩潰了，所以掉到地上后，先天生就的鷹便化為一縷魂靈離去，而新生出的魂靈也已悄然潛入身心。新的魂靈必將讓它們用新的生命方式活下去。伊布拉音如同舉行圣典儀式似的，給它們來了一次洗禮，他將涼水澆到它們頭上，不一會兒，它們便蘇醒過來。但它們已經被折騰垮了，再也沒有力氣站起，低垂腦袋，眼中無光。伊布拉音用手把它們撥拉到一個方向，它們便無力再轉回來，一副聽之任之的樣子。

如果在被馴化的第一步，三只鷹能夠適應下來，說明它們的體力和意志都不錯，是獵鷹的好苗子。伊布拉音把蒙在它們頭上的布取掉，像指揮士兵的長官一樣，背著雙手在它們旁邊走來走去，唇角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很顯然，他很滿意它們。但很快，他唇角的微笑便不見了，代之而來的是一股冷峻的神情。我估計他的微笑之所以變得冷峻，是又要實施新的馴服計劃。果然，他冷峻的神情越來越強烈，似乎有很重要的問題纏繞在他腦子里，他需要馬上解決。我在一旁不動聲色地注視著他，觀察他到底要干什么。

他轉了幾圈后，去村里叫來兩個人，他們三人將幾塊厚布纏在各自的胳膊上，把三只鷹在胳膊上各放一只，手拿一根木棍盯著它們。鷹經過前面的馴服經歷，害怕再掉下去，便牢牢站在他們胳膊上，而他們耐心十足，安安靜靜地坐在那兒不動。我知道了，鷹已經適應了搖晃的棍子，可以站在上面紋絲不動，現在則又要讓它們站在人的胳膊上接受馴服。

我不便打擾他們，便向伊布拉音的妻子打聽他們這是在馴鷹的什么？他妻子說：“他們馴鷹不睡覺。”細問之下才知道，她所說的“不睡覺”是指馴鷹人五天五夜陪著鷹，讓鷹五天五夜（有的七天七夜）在人胳膊上站立，不能睡一次覺。這樣做是為了消磨鷹兇狂的本性，同時也消磨它們的野性。在五天五夜里，馴鷹人一旦發現鷹犯困，就會用木棍敲擊它們頭部，讓它們保持清醒狀態。這樣做的好處是，人與鷹近距離相處五天五夜，可以讓鷹和人之間有親近感。有了親近感，鷹就可以適應馴鷹人，并對馴鷹人產生依賴感。這是馴鷹的又一步驟。

我遠遠看著他們和站立在他們胳膊上的三只鷹，人和鷹在此時都保持一致的姿勢，人不動，鷹亦不動。看著看著，我眼前出現了幻覺，覺得人也是鷹，鷹也是人。想想要這樣堅持五天五夜，我便覺得這是一場毅力考驗，伊布拉音等三人雖然在馴鷹，但他們也要熬五天五夜。看來，馴鷹人這個行當不是那么好干的。

第一天出現了這樣的情景：被伊布拉音請來的兩人中的一位因胳膊酸麻，想活動一下，結果使鷹搖晃了幾下，差一點掉了下去。伊布拉音對他呵斥了一聲：“鷹還沒動，你動什么？”他趕緊又恢復原來的姿勢。

第二天一切正常。鷹似乎知道人在與它們比耐力，所以便鼓足勁要跟人比一比。我覺得這件事很有意思，三只鷹在與人較勁的過程中，身體里的力量被慢慢激發出來，不但它們自己成長起來，而且還成全了馴鷹人。

第三天，三只鷹均出現了昏昏欲睡，要從他們胳膊上掉下的現象。他們毫不客氣地用木棍敲向它們的頭，使它們清醒過來。

第四天，有兩只鷹因困頓過度，從他們的胳膊上掉了下去，他們將它們提起放在胳膊上，用木棍狠狠敲打它們的頭。兩只鷹經過跌落和被敲擊，變得清醒了。

第五天，有兩只鷹又昏昏欲睡，要從他們胳膊上掉下。他們仍用木棍敲擊它們頭部的老辦法，把它們從昏睡的懸崖邊拉回清醒世界。我發現，沒有昏睡的那只鷹，對昏睡的兩只鷹表現出不屑，神情中有蔑視它們的意思。而經過五天四夜的煎熬，三個馴鷹人也已經面色烏青，一副無力支撐的樣子。但他們仍堅持了一夜，和鷹一起圓滿完成了馴鷹的五天五夜。

次日早晨，他們終于把鷹從胳膊上放了下來。為了獎勵鷹，伊布拉音給鷹吃了肉。鷹在那兒大快朵頤，而屋內的三個男人已鼾聲如雷。

4. 鷹之初

除了獵鷹外，更多的鷹是自由的。

鷹向我們飛來時，我們可以看清鷹的翅膀、羽毛、爪子、身軀和頭顱，但我們很難看清鷹的目光。據牧民講，鷹的目光始終向上和朝前看，如果人不能和鷹處于同一位置，便很難看清它們的目光。鷹飛走時，我們只能看見它們在天空中越飛越遠，最后變成一個小黑點。

來村子的第一天，我發現有一只鷹落到了伊布拉音家的屋頂上，如果不仔細看便不會發現它是一只鷹。我進入伊布拉音的鷹房后又發現，他的幾只鷹都顯得很焦灼，似乎想沖出鷹房去，伊布拉音進來后，它們馬上安靜下來。后來屋頂上的那只鷹飛走了，鷹房里的幾只鷹沒有再表現出焦灼的神情。我想那只鷹之所以落在屋頂上，可能發現屋子里有幾只鷹，而屋子里的鷹亦感覺到屋頂上有鷹，才變得焦灼不安。

鷹第一次捕食時，是在饑腸轆轆，快要被餓昏的時候。在這之前，因為母鷹沒有教它們捕食要領，所以它們沒有捕食意識，加之它們秉性剛烈，當它們感覺到餓時，甚至覺得忍耐是對待饑餓的唯一辦法，如果不忍耐而向饑餓妥協，那便是很恥辱。但它們會被餓壞，渾身沒有一點力氣，甚至連眼睛也睜不開。生的欲望在它們內心產生，它們掙扎著飛起來。一只老鼠在田野里跑來跑去，鷹向饑餓妥協的恥辱感頓時消失，于是飛撲下去抓住老鼠飽餐一頓。有的鷹在第一次吞噬獵物后，內心的恥辱感會加重，以至于把吃進去的東西都吐了出來，硬生生餓死了自己。而那些在內心消除恥辱感的鷹，因為知道了捕食的重要性，慢慢地便掌握了捕食的技巧和要領，讓自己活了下來。

鷹第一次飛到寬廣的田野上空時，會失去方向感，而且還會為田野之開闊而恐懼。它們害怕自己因田野上空沒有遮蔽物，而被人和別的動物看見。為此，它們會在田野一側猶豫一會兒，仔細觀察四周的環境，最后目測出田野的實際距離，一口氣飛了過去。從此，鷹學會了目測距離和確定目標，一旦飛起便不再回頭。有經驗的牧民為此總結出一句諺語：老鼠走的是彎路，蒼鷹飛的是直線。

鷹第一次見人時會很恐懼，它們被大地上行走、比自己大很多倍的這種動物（人實際上是動物的一種）嚇壞了，以為人會飛起來吃自己，因為它們看見人吃很多動物，幾乎每天都吃，所以鷹見了人便會驚恐飛走。但時間長了鷹便明白人并不會飛，只會在地上不停地邁動雙腳走動，一天要走很多地方，好像從來都不因為累而停下來。當然，因為人不會飛，所以就不會到天空中來吃自己。

鷹發現人對高處的東西只會仰望，一旦發現天空中有東西，便把頭高仰著向上張望。鷹因此知道，不會飛的東西只會向上張望。從此，鷹因為會飛在內心充滿驕傲，從不把頭仰得高高地向上張望，它們覺得沒什么可值得仰望的。再次與人近距離相遇時，鷹會在人頭頂上空盤旋飛翔，一圈又一圈，似乎永不停歇。這其實是鷹在向人示威。人發現天空中有鷹時會議論，而且還會大叫。知道鷹是在向人示威的牧民，會小聲罵向鷹歡呼的人：“你高興個球，鷹在向你示威呢！”

鷹第一次遇到比自己高大的動物時，會在其頭頂盤旋飛翔，看對方能否飛起來和自己在天空中比賽一番。不知情的鳥兒會因為受不了鷹的這種示威，飛上去和鷹比賽一番，但它們哪里是鷹的對手，鷹僅僅用逆風飛行就把它們比了下去。所以，鷹平時都是單獨飛翔，沒有鳥兒會跟在它們身后。知恥心讓鳥兒們都與鷹保持距離，永不接近。

鷹在無知覺中筑下第一個巢。鷹喜歡獨處，不愿意被別的飛禽或人看見。所以，它們會在一夜之間用嘴叼來樹枝和草，筑起遮蔽自己的巢。它們在這時還沒有筑巢意識，所以它們的舉動僅僅只是為了遮蔽自己。如果它們選擇的地方離村莊太近，人說話的聲音和牛羊的叫聲不絕于耳，它們意識到不安全便會馬上離開。幾天后，它們在飛禽們都無法落下的懸崖上筑一個巢，同樣用的是樹枝和草，但卻比前面的巢筑得更細致，也更結實。它們進入巢中，感覺不錯，再也聽不見人吱哩哇啦的說話聲，也沒有牛羊的亂叫聲，只有風在懸崖中吹動的聲音，不知為何，它們覺得風的聲音很好聽。它們內心溢滿幸福之感，一直到天亮。

一只鷹在第一次碰到另一只鷹時，并不知道對方和自己是同類。時間長了，它們會敬佩對方的毅力、性格和飛翔的能力，甚至會對對方產生愛意。但那種愛只是內心的朦朧感覺，它們既不會克制，也不會放縱，只是任其像風一樣彌漫。終于有一天，它們從水面上發現對方和自己一模一樣，一股難言的情緒占據它們的內心，那種朦朦朧朧像輕柔的風一樣彌漫的感覺，頓時消失殆盡。它們恐慌飛走，從此不再與相似于自己的飛禽打照面。基于此，鷹的一生是孤獨的一生，它從不和同類有任何瓜葛。有時候，它們難免會碰在一起，但它們對對方視若不存在。如果有一只麻雀從它們附近飛過，它們卻會有不同程度的反應，要么迅速扭過頭去，要么起身飛走。

鷹對生命中的第一個冬天記憶猶新。大雪飄下，整個山川大地在一夜間變得銀裝素裹，一片潔白。鷹是黑色的，但鷹喜歡白色的雪。一片片雪花從天空落下，它們變得十分歡欣，在落雪中盤旋起伏追逐雪花。它們雖然不知道在這個季節，上蒼會對無數雪花下達自上而下的命令，讓大雪到達大地實施溫柔的侵占，但鷹發現自己無法把雪花一一抓住，而這些雪花一層又一層卻把大地覆蓋，鷹由此感受到平靜中蘊藏著的力量。鷹因此愛上雪花，當大雪落在樹枝上，變得像更大更白的花朵時，鷹更喜歡雪花。雪在樹枝上存留很長時間，鷹記住了它的形狀。鷹在冬天仍然天天飛翔，但它不論飛多遠，都在黃昏飛回來看一會兒樹枝上的雪。在雪融化后，鷹在內心懷念雪花，鷹從此有了懷念和記憶。

春天來了，大地上萬物復蘇。存留過落雪的樹枝發芽長葉，繼而又長出花蕾，綻開出鮮艷花朵。一天，鷹發現了枝條上的花朵，因為它們在內心保持了對雪花的記憶，所以它們變得很欣喜，對著花朵不停地鳴叫。花朵初綻，從花蕊中彌漫出一股股沁香，鷹看著花朵，聞到了這股沁香，突然它的身體里有一股熱流涌起——它有了性沖動。它繞著花朵飛了一圈，然后不知所措地向遠處飛去。花朵讓鷹有了第一次情欲。

5. 勒腰或瘦身

人的意志或舉動，總是高于別的生命。三只小鷹雖然仍然擁有肉體，擁有生命，但它們的命運卻已經屬于人，它們就這樣慢慢被馴服著，似乎正在接近不可知的世界。我們平時聽到的都是關于鷹剛烈的故事，在那些故事中，鷹因為意志堅毅、精神執著和行為離奇，在人們心目中變成了動物中的神。但我們并不清楚一只鷹的具體生活，也就是說，在它們頗具光環的形象背后，究竟有著怎樣的艱難和忍受，這是需要深刻認識的問題。

現在，我一面為這三只鷹受折磨而于心不忍，一面又在內心滋生出對它們的希望之情，我希望它們能熬過每一道馴服關，因為只有過關，它們才能變成真正的獵鷹。相對于那些在大自然中自由自在飛翔的鷹來說，這三只鷹因為被人賦予了獵鷹使命，所以沒有退路，不是自由的鷹。因此它們必須過關，才能成為獵鷹。

我是這樣想的，但不知伊布拉音如何看待這一問題。他說話不多，不到我急不可待的地步，他不會輕易發表看法。經過了“不睡覺”這一馴服關后，他又開始了勒腰馴服。在這之前我隱約聽說過這一馴服關，所謂勒腰也叫瘦身，就是想辦法讓鷹把吃進胃里的東西吐出來，以達到讓它們減肥的效果。這一關是所有馴服中最難的一關，當鷹把吃進胃里的東西硬生生吐出來，它們要經受全身心被撕碎般的痛苦。

馴鷹是古老的職業，它必須沿用固有模式，讓馴服成功的獵鷹在亙古荒野上上演獵捕法則。伊布拉音睡了一天一夜，精神頭又足了，背著手在三只鷹跟前轉了幾圈，眼睛里滿是歡喜和高興神情。看到他的這種神情，我知道他要實施勒腰馴服了。果然，他很快從屋子里拿出一個裝滿水的瓶子，對著鷹的嘴開始灌水。三只鷹很久沒有喝過水，便咕嘟咕嘟將水喝進了肚子里。不一會兒，每只鷹幾乎都喝了一瓶，而且還不時發出歡快的叫聲。我在一旁仔細觀看，三只鷹已與以往截然不同，它們把頭顱轉來轉去，眼睛里有歡快的神情在閃爍。我想，它們眼睛里的光芒就是心靈反應，如果不是它們被捉來要馴服成獵鷹，可能永遠都不會暴露。

然而，三只鷹的幸福卻很短暫，它們很快又遭受到了磨難。伊布拉音將蘆葦花揉碎，用水和成團，捧到了鷹的嘴跟前。鷹這些天一直在挨餓，看見吃的東西便張嘴吞噬起來。大概蘆葦花的味道很不錯，它們吃得津津有味，絲毫不知道這是殘酷馴服的開始。我因為知道這些蘆葦花將發揮出怎樣的作用，所以看著它們吃得那么高興，便有些于心不忍，但我又不能阻止伊布拉音。我提醒自己不要悲天憫人，獵鷹已經存在了很多年，自有它存在的理由，至于馴鷹的方式則無可替代，一只鷹只有經過近乎殘酷的馴服，才可以成為一只真正的獵鷹。從某種程度上而言，這實際上是一種光榮。

慢慢打開的命運匣子，一定裝著不為人知的秘密。伊布拉音顯得很從容，讓三只鷹把揉碎的蘆葦花全部吃完后，便坐在院子里抽莫合煙，耐心等待它們的反應。不一會兒，大概蘆葦花開始刺激它們的胃了，它們渾身發抖，眼睛里滿是痛苦的神情。伊布拉音不動聲色地看著它們，它們有這樣的反應是他預料中的，所以他仍然很從容。很快，三只鷹便開始嘔吐，吃下去的蘆葦花被原原本本吐了出來。每吐一次，它們都發出慘痛嘶叫，雙翅上下抖動，似乎有無形的刀子正在切割它們，會讓它們的身體四分五裂。

嘔吐了一個多小時，它們才把吃下去的蘆葦花吐干凈。嘔吐使它們深受折磨，吐到最后已經發不出聲，只是抖動著身體，脖子一揚才能吐出一點東西。吐完后，它們的身體軟得似乎已塌了下去，眼睛也無力再睜開。伊布拉音并不管它們，而是仔細察看它們吐出的東西。后來我才知道，馴鷹人之所以讓鷹吃蘆葦花并吐出來，是要把它們體內多余的脂肪拖帶出來，同時，把胃里的野味洗干凈，讓它們不再迷戀野味，完全聽從人的安排。

涅槃或者再生，必將經歷浴火鍛冶。我原以為鷹如此遭受磨難的洗胃程序已經結束，不料第二天我才知道，用蘆葦花為鷹洗胃僅僅是第一步，接下來還要進行又一道程序——用肉和皮革洗胃。伊布拉音拿出早已備好的皮革，將肉包進去遞到了鷹嘴邊。鷹大概因為在昨天遭受了蘆葦花洗胃的折磨，對伊布拉音有些懷疑，遲遲不張嘴，但風讓肉散發出的香味還是吸引了它們，不多一會兒便張嘴將其吞吃了下去。它們的胃早已經空了，所以它們把包了肉的皮革囫圇吞進了肚里。伊布拉音讓它們把所有的東西都吃完，便神情頗為嚴肅地走了。我知道，他神情一嚴肅，鷹便又要開始遭受磨難。

整整一天，三只鷹沒有異常反應，而我根據伊布拉音的神情斷定，大概還沒有到讓它們有反應的時候。給鷹洗胃，如果說蘆葦花是猛洗，那么用皮革包肉則可以說是緩洗。

跌入低谷的生命，其掙扎會有格外多的痛感。第三天上午，它們開始反應了。它們看上去好像疼痛難忍，在籠子里不停地打轉。我知道它們消化不了皮革，胃開始疼了。伊布拉音仍舊瞇著雙眼打量著它們。看得出，他對此早有預料，所以他不著急。過了一會兒，三只鷹不約而同地開始吐了。較之于吐蘆葦花，它們這次吐得更艱難，幾乎是在干嘔，吐了好一會兒也不見一丁點兒皮革的影子。但它們似乎知道只要吐出來就好了，所以并不強忍，而是用力在嘔吐。終于，它們向外吐東西了，那些方形的皮革從它們大張的嘴里吐出來，劃出一道道黑色弧線落在地上，發出“啪啪”的聲響。

伊布拉音睜大了眼睛，鷹能把皮革吐出來才是他最后的目的，而且這三只鷹能做到這一點，著實讓他高興。他把鷹嘴里吐出來的皮革拿起來細看，上面有血絲，還有一些白色的油膩的東西。皮革把鷹的內腔劃破，同時還帶出一些脂肪。但伊布拉音卻很高興，像握寶貝似的把皮革握在手里。這個言語很少的馴鷹人，就這樣以沉穩、內斂和堅執感動著我，像巨大力量在我面前游動，把我對三只鷹的憐憫撞擊得無影無蹤。我在內心徹底佩服他，甚至對他產生了依賴感，我相信他不會搞砸，這三只鷹經過他的手一定能變成出色的獵鷹。

風暴過后的戰栗，一定會長久存留。晚上，三只鷹因為胃疼，每隔一會兒便發出一兩聲嘶鳴。我雖然知道這是它們生命中必不可少的磨難，也是構成它們榮光必不可少的環節，但不知為何，它們每叫一次，我的身體便一抖，內心抑制不住升起疼痛的感覺。

6. 堅持

三只小鷹被洗胃后，不光吃進去的東西被弄了出來，似乎連渾身的力量也被抽干凈了，站在棍子上半天不見動靜，只聽見叫聲越來越嘶啞，像是喉嚨里被塞進了一架沉悶的機器。

躍入低谷的生命，努力掙扎或許也是光芒。我仔細觀察它們的眼睛，發現它們的眼簾已全部垂落下去，幾乎不見一丁點瞳仁，更別說它們的眼神。我想伸手把它們的眼簾往上拉一拉，好讓它們振作起來。我覺得鷹不應該是這樣，以它們的個性和留給人們的印象，它們應該表現得很剛烈，即使是死，也應該向著天空發出嘯鳴才對。但這三只鷹卻沒有了力氣，就這樣無可奈何地挨著時間，承受著命運。

相對而言，這是三只苦難中的鷹。我們平時從文學作品和諸多民間傳說中了解到的鷹都是陽剛和激烈的飛禽，但在現實中，我們卻可以看到鷹苦難的一面。比如我眼前的這三只鷹，在苦難降臨到身上時，它們無可奈何，甚至被苦難打敗，閉上了在平時放射光芒的眼睛，就連一向顯得高貴的頭顱也無力支撐，一再向下垂落，讓人擔心會從身體上斷裂脫離出去。

它們能夠掙扎多久？我隱隱為它們擔心，如果它們過不了伊布拉音這近乎殘酷的馴服關，就會死掉。我不忍心看到那樣的一幕。說實話，我知道它們正處于生命的關鍵時刻，如果它們過了這一關，就等于是鷹之涅槃，從此變成鷹中間的專業殺手，而且因為它們是在為人類服務，所以它們身上的榮耀要比別的鷹多得多。但如果它們過不了這一關，它們則不如在大自然中沒有任何奢望、自由自在生存的鷹。有了這樣的擔憂，我變得郁悶起來，甚至不忍心再在這里看伊布拉音馴鷹。我怕自己看到鷹慘烈的結局，那樣的話，鷹于我而言就是一種隱痛，我的心里就會有陰影。我找到正在做馬鞭子的伊布拉音，他在哼唱一首柯爾克孜族民歌。他心情不錯，對三只鷹的生死似乎不管不顧。我對他說：“三只鷹看樣子好像不行了。”他停下手中的活看著我，眉頭皺了皺，似乎我說的這番話挺多余。

一股莫名的怒火自心底躥起，像風暴一樣打開我尚在極力控制的嘴：“它們連眼睛都不睜了，呼吸也不行了，恐怕過不了今晚。要不，給它們一點吃的東西？”他發現我急了，呵呵呵地笑著，用手拍了一下我的肩，然后把我拉進了屋。不知怎的，經他這么一拉我反而變得輕松了，亦覺得他于我親切了很多。這個名聲顯赫的柯爾克孜族馴鷹人，自從把三只鷹抓來后，每天都瞇著眼睛，低著頭在院子里走來走去，似乎有很多事情要做。我不知道他那永遠做不完的都是什么事情，但我承認我和他之間產生隔閡，與他不喜歡與人交流的態度有很大的關系。現在，經他這么一拉我，我覺得我們之間的隔閡正在消除，我內心產生了希望他呈現出內心，不再神秘莫測的渴求。

氣氛緩和了很多，我在心里也輕松了很多。進了屋，伊布拉音打開一瓶“伊力特”酒，給我和他分別倒了一杯，然后舉起杯子說：“對這三只鷹來說，現在正是最難的時候，它們得熬，而且必須學會怎樣熬。”他見我不解，便把酒杯舉到我面前，用力與我的酒杯碰了一下，吱溜一聲喝干后又說：“你恐怕不知道吧？等把這三只鷹馴成了，它們就得去捕獵，而捕獵哪能每次都那么順利呢，很多時候都得等。獵物實際上也是很狡猾的，一有動靜它們就會有所反應，所以鷹就得熬，一動不動地呆在原地熬，一直熬到獵物放松警惕跑出來，鷹就會一下子飛出去，一下子把獵物逮住，獵物一下子就沒命了，我一下子就有了收獲。”他連說了幾個“一下子”，顯得很興奮，我也經由他這一番話而茅塞頓開，倒了一杯酒給他敬了過去。

放松下來的我們倆邊聊邊喝，不知不覺干掉了一瓶酒的三分之二，我已有幾分醉意，而伊布拉音也醉眼惺忪，話越來越少。他見我已有些釋然，端起最后一杯酒與我的酒杯一碰，吱溜一聲喝干，倒身在床上，嘴里含含糊糊地說：“睡覺，睡覺……”睡到半夜，我被一陣尖厲的聲音驚醒，是鷹在叫。不知什么時候，它們緩過勁了，原來堵塞在喉嚨里的沉悶機器不見了，繼而有清涼的風拂過，讓它們的喉嚨恢復了以往的濕潤，發出了極其痛快舒暢的歡叫。鷹若高興，就會發出情不自禁的叫聲。這是鷹的秉性。

躺在我身邊的伊布拉音一躍而起，在黑暗中準確無誤地摸到桌子邊倒了一杯酒，端起一飲而盡。我聽見他喝酒的吱溜聲很大，似乎讓黑夜在顫抖。

7. 偶遇獵捕

同行的朋友打聽到一個消息，有一個地方在今天要舉行獵鷹捕獵。他用急切的眼光看著我，意思是要不要去看一下？遇上這樣的活動當然要看，于是我們的車子急急開出，向那個地方駛去。行之不遠卻找不到舉行獵鷹捕獵的具體位置，向路邊的一位柯爾克孜族老人打聽，他用手一指村北邊的山洼說：“那邊，山不大的地方，大家在放鷹。”我們急忙開車過去，轉過一個小山頭，看見一群人騎在馬上，每人胳膊上都立著一只獵鷹。我一陣欣喜，人們還沒有放鷹，過一會兒便可看到獵鷹捕獵。

等了一會兒，捕獵開始了。人們下馬揭下獵鷹的眼罩，一只只獵鷹便如離弦的箭一般飛出。山洼原本并不開闊，因為突然疾飛而出幾十只獵鷹，一時間便覺得它們占據了天空，并有將大地覆于翅下的氣勢。很快，獵鷹在半空中飛出漂亮的弧線，像刀子一樣向發現的目標刺了過去。如此多的獵鷹，當然不會選一個目標——有的獵物在遠處，有的獵物在近處，它們頃刻間便飛向四面八方。

倏忽閃爍的幻影，似乎也要急于抓住什么。很快，便看見一只獵鷹在追趕一只黃羊。黃羊很恐懼，撒開四蹄往河谷跑去，獵鷹幾次撲下，都因為黃羊的體形太大，加之速度又太快而無法將利爪抓入黃羊的眼睛。很快，黃羊跑進河谷對面的樹林里，獵鷹發出尖厲的嘶鳴，無奈地飛回主人肩頭。另一只獵鷹則盯上一只山雞，山雞想藏入草叢躲過殺身之禍，但獵鷹早就看穿它的意圖，俯沖下去用翅膀拍打草叢，山雞驚慌失措飛起來意欲逃走，但獵鷹展開雙翅將它覆蓋起來，一瞬間，它像被一只大手緊緊握在了掌心。獵鷹用力把它按在地上，一股塵灰升起，山雞在做最后的掙扎，有羽毛亂飛成一團幻影。轉瞬間，它的眼睛被獵鷹啄瞎，緊接著腦袋也被啄破，它“嗚嗚嗚”叫幾聲后便一動不動。

這古老的獵鷹對動物的捕獲方式，猶如不可躲避的力量一樣，一把將人抓住，讓人的呼吸頓時變得急促。所有的獵鷹都已飛散，四周不見它們的身影。在這看似沉寂的山洼中，其實隱藏著不少鳥獸，我們看不到，只有獵鷹犀利的眼睛能一眼將其鎖定，并迅速飛撲過去。山洼之外的世界更為寬闊，此時不見身影的獵鷹，大概都飛到山洼背后在獵捕。

我們下山，又近距離欣賞了一只獵鷹捕獵的一幕。一只獵鷹很快發現我們身旁的草叢中有獵物，身子閃出一團黑影飛了過來。草叢中躲藏著一只兔子，意識到被獵鷹發現便起身竄逃，獵鷹鳴叫一聲向狂奔的兔子撲去，短短一瞬間，兔子便被獵鷹的一雙利爪按在了地上。兔子想掙脫獵鷹，但獵鷹不會給它機會，馬上用兩只爪子按住兔子的頸部和身體，兔子便無法再動彈。很快，獵鷹伸出尖利的喙向兔子的頭啄去，主人為了防止獵鷹吃兔子身上的肉，趕過來從鷹爪下把斷氣的兔子提起，獵鷹嘶鳴一聲飛落主人手臂。

這看似是簡單的較量，其實蘊藏著古老的生物鏈法則。天生就成為獵物的動物，它們命中注定有一天會被獵鷹抓于利瓜之下，為此獵人們在獵捕之前會念叨幾句：你死不因罪過，我活不能挨餓。獵捕是對生命的直接掠奪，但獵人發出的這句感嘆，則顯示出了人性光芒。剛才的一幕看得我們驚心動魄！幾十只獵鷹放出去，每一只獵鷹盯上的獵物都不一樣，所以它們捕獲獵物時的情景也迥然有別，但不論獵鷹遇上怎樣的獵物，它們早已被主人訓練得十分嫻熟的撲、抓、啄等動作都運用自如，在短短一瞬便可把獵物捕獲。

“伊布拉音的鷹！”同行的朋友一聲驚呼，他認識伊布拉音，看這只獵鷹飛回伊布拉音手臂，便斷定它是伊布拉音的鷹。伊布拉音走到我們身邊，朋友向他打一聲招呼，伊布拉音瞇起眼睛打量著我們，一句話也不說。朋友以為他對我們不在他家守護那三只鷹而不高興，便著急地說：“我們來一趟不容易，剛好趕上了這樣的機會，就讓我們看一看吧！”他的意思是想讓伊布拉音知道，那三只小鷹沒有問題，它們在家中被人看著，不會出事。

伊布拉音突然笑了：“那三只小鷹，有它們的命運陪伴，我一定都不擔心。能不能吃上沒結過婚的羊娃子（意為小羊），不是看你有沒有肚子，而是要看你有沒有運氣。我之所以沒有叫你們來參加這個活動，是因為今天參加的人都是有鷹的人，你們還沒有鷹，就像有房子但沒有睡覺的地方，我擔心你們失落。”呵，他對待事情的方式如此獨特，讓人覺得這個柯爾克孜族馴鷹人很有意思。

他帶我們往他家走，騎在馬上的他猶如一座移動的山。一路上，石礫被他的馬踩得咣哧咣哧響。他為了讓我們的車子能跟上，讓馬走得很慢，但他在馬背上一直看著遠處，不說一句話。我注意到，他馬鞍子右側安裝著一個小鐵架，鷹在他的胳膊上，而他的胳膊剛好放在鐵架子上。后來我才知道，這個鐵架子只能放人架鷹的胳膊，即使再累也不能把鷹放上去，因為鷹一旦離開主人的胳膊，就和主人生疏了，這是柯爾克孜族男人和鷹多年不變的關系。我曾聽人說，一個柯爾克孜男人在一生中如果辦成三件事，他便幸福無比：結婚時娶漂亮女人，中年騎矯健的馬，老了放好獵鷹。伊布拉音今年六十多歲，可以看得出他很幸福，一定漂漂亮亮辦成了人生的三件大事。

一個人騎馬趕上來，用柯爾克孜語對伊布拉音急急地說著一件事。我聽不懂柯語，問朋友后才知道，一只野雞跑了，是這個人的獵鷹沒抓牢，讓它跑進了樹林里。伊布拉音把自己的獵鷹舉起，用手撫摸著它的羽毛，嘴里喃喃自語。朋友悄悄告訴我：“他在對獵鷹說話呢，他說，一只野雞跑了……他讓它去把野雞抓回來。他的鷹有這個本事，所以這個人才來找他幫忙。”原來是這樣！經過剛才的一番捕獵，山洼里的飛禽走獸被獵鷹捕的捕，嚇的嚇，這會兒再也見不到任何蹤跡，而要把一只逃脫的野雞準確無誤地捕獲，確實需要一只非同凡響的獵鷹才能辦到。而伊布拉音毫不猶豫地接受了別人的請求，可見他對自己的獵鷹很有把握。

他撫摸了一會兒鷹，在它背部輕輕一拍，鷹便飛走了。它在半空中發出嘶鳴，向山洼另一邊俯飛了下去。可以斷定，它在空中已發現那只野雞的藏身之地。伊布拉音不慌不忙下馬，從口袋里掏出半張折疊的《新疆日報》，撕下一角從容地卷起莫合煙。他卷得很慢，頭一直低著。將煙卷好點燃后，他低著頭慢慢抽起來。一支莫合煙從開始卷到抽完，他用了十幾分鐘。他抽完后才抬起頭，臉上露出極為滿足的笑容。

過了一會兒，他的鷹回來了。它緩緩落在他的胳膊上，喉嚨間在蠕動，似乎在吃什么東西。伊布拉音哈哈地笑著說：“我的朋友好，鷹給他幫忙了，他把一只雞腿給了鷹。”噢，它剛才在咽野雞腿肉呢！它飛去和飛回的情景并沒有什么驚奇，但它卻輕松完成了一次驚心動魄的捕獵。這時，朋友提醒我注意伊布拉音的獵鷹的腿，它的腿比別的獵鷹的腿要粗很多，我覺得它如此有神力，憑的也許就是兩條與眾不同的腿。后來我知道伊布拉音的這只獵鷹的名字叫克斯勒唐·吐爾汗，意思是“紅色的獵鷹”。有人說它的腿上有紅毛，但我直到離開時也沒有看到。

我們隨伊布拉音出了山洼。一場集體捕獵已經結束，所有獵鷹都飛了回來。有的獵鷹捕到了獵物，有的沒有捕到，但每個人都要帶自己的獵鷹回家。人和獵鷹，不論什么時候都不分開。他們騎馬跑遠后，我再次看到驚心動魄的一幕——幾十匹馬在山谷中踩得塵土飛揚，騎在馬上的人變成起起落落的黑點，猶如一只只鷹在飛翔。

想起正在接受伊布拉音馴服的那三只小鷹，便想，過不了多長時間，它們也會成為獵鷹，在曠野中進行獵捕。想起柯爾克孜族有一句諺語：天空等來的是飛翔的雄鷹，大地等來的是仰望的眼睛。同樣，我們還沒有獵鷹，但是當我們在這里看過一次獵鷹捕獵物，好像也已經成為這里的人，正在經歷或者完成一種使命。

車子下的路，好走了很多。

8. 神奇的一幕

經過這些天的馴服，三只鷹已渡過難關，基本上可以算作是獵鷹。伊布拉音的眼睛睜得大了很多，而且還有光亮在閃動。看得出，他對這三只鷹很滿意，有些為自己的努力沒有白費而喜形于色。我聽村里人說，馴鷹人一輩子的成功率并不高，有很多人的鷹馴到中間便死了，幾年下來或者一二十年過去，他們仍兩手空空。所以，馴鷹人經常在鷹的生死界線上賭博，有的鷹死了，馴鷹人變成了沒有鷹的普通人；有的鷹活下來成了獵鷹，馴鷹人的神情看上去不一樣。伊布拉音也馴死過鷹，他把死了的鷹埋到山坡上，他覺得它雖然死了，但它的生命是有價值的，應給予它尊重。

我和他漫無邊際地聊一些村里的事情，聊著聊著，他把話題又轉移到了鷹身上。他說，這幾只鷹還沒有馴結束，還要接著往下馴呢！聽他細說之后，我才知道接下來要馴鷹的捕食能力和與主人的感情。相比前面的馴服，這些程序輕松得多，而且還有幾分浪漫。

激烈的事情，會如同颶風般陣痛。過了幾天，伊布拉音又開始實施另一道程序——喂鷹。他把兔子肉用清水洗干凈，切成肉條，然后戴上皮手套，把大部分肉握在手里，只露出一丁點在鷹眼前晃來晃去，誘惑鷹來吃。從鷹的反應來看，它們顯然對這個老是折磨自己的人保持著戒心，它們已經看見他晃動的皮手套中捏著肉，卻不去用嘴叼，而是漠然地看著他。他把皮手套中的肉又往外移出一點，這一舉動對鷹起到很大誘惑力，它們雙眼中放出光，倏地伸出尖啄去叼肉。他巧妙地躲閃著，讓鷹一次次撲空。但鷹已被激起興趣，似乎不把他捏在皮手套中的肉叼入嘴里便不罷休。

緩慢持續的，永遠都是具有頑強生命力的事情。我知道這是伊布拉音的又一種馴服方法，他的目的是馴鷹叼食的狠勁，它們一旦有了這個勁頭，在日后只要盯上獵物就再也不會放棄。我為這樣的馴鷹方法感到欣慰，較之于前面的馴服，這種馴服方法顯得極富力量感——伊布拉音捏著肉，不停晃動的手像無聲的呼喚，把鷹沉睡的天性呼喚蘇醒過來，讓它們的肉身變得像閃電一樣迅捷。鷹在被馴服的過程中，有些習性已被改變，而有些習性卻不會被改變，當然，這種不被改變的習性就是它們身上最陽剛、最能切入現實世界，最能為它們的生存起到作用，而且也最被馴鷹人所看重。

伊布拉音一點一點地在激勵著三只鷹，讓它們為了肉完全暴露出叼食的果決和迅猛。三只鷹一次又一次向他的手撲去，終于，有一只鷹用尖尖的啄叼住了他手里的肉。它一用力，他捏在手心的肉條便被它叼走。伊布拉音很高興，看著它叼在嘴里的肉條，就好像在看著經過某項比賽奪得獎杯的冠軍。

接下來的幾天，伊布拉音一直在馴鷹叼肉，讓鷹一次又一次地來叼他捏在皮手套里的肉。三只鷹從起初只懂得用力撲，用力叼，到后來懂得了使用技巧，比如發出聲音讓伊布拉音分神，然后迅速撲向他的皮手套。上當受騙的伊布拉音卻很高興，鷹被他訓練得有了這樣的本領，說明已具備獵鷹的基本素質，他達到了目的。

伊布拉音把這樣的訓練卻持續了十幾天，而且始終保持著一致的耐心。我在一旁看著這個平時不愛說話，現在認真起來就更不愛說話的馴鷹人，感覺到他的動作中有一種旋律感，起起落落的鷹，他左右搖晃的手，都猶如正在彈奏著一曲極具震撼力的音樂。

馴鷹到了這般境地，就有了幾分滋味。伊布拉音一點一點讓鷹褪去苦難色彩，繼而又讓它們煥發出力量美，讓我覺得眼前的三只鷹，正在跨入它們生命中的神圣時刻。

但這種跨越卻是短暫的，當它們從伊布拉音手里叼走最后一根肉條后，這種跨越便結束了。或者說，它們經由這一跨越進入到了另一馴服程序中。伊布拉音為了和鷹加深感情，把自己的唾沫吐到肉上讓它們吃。起初，鷹并沒有覺察到肉上面有伊布拉音的唾沫，只是很高興地吃著肉。伊布拉音并不著急，一次次將自己的唾沫吐到肉上，耐心等待它們能發現些什么。他此時的神情中有幾分柔情，似乎正在做一件讓他很癡迷的事情。我在一旁看著他，覺得這個馴了一輩子鷹的老人在這時變得像孩子。我對他開玩笑說，你變了，變成了十歲的巴郎子（小孩）。他嘿嘿一笑說，人能變，能從六十多歲變成十歲的巴郎子哩，這不是開玩笑的事情。比如說，人在十歲的巴郎子時干的事情，在六十多歲時也還在干，事情沒有變，人怎么能變呢？

往往是樸素的道理，道出的是更真實的事情本質。伊布拉音的這番話雖然聽起來費解，但我明白他所想表達的意思。他想說的是，有些事情，人必須保持童心才能做好。比如馴鷹，雖然在很多時候需要殘酷和堅忍，但到了把唾沫吐到肉上讓鷹吃時，人讓鷹通過人的唾沫熟悉人，親近人，人和鷹在彼此間便有了心靈感應。所以，這是一種情感交流。

神秘布局不僅僅只有誘惑，有時候還充滿不可預知的美感。鷹吃著吃著，便感覺到了伊布拉音的唾沫。它們品嘗他的唾沫，并捕捉到他的氣息，對他有了親近感。到這時我明白，伊布拉音之所以讓它們品嘗唾沫，是想讓它們在味覺中對他有所感觸，繼而拉近它們和他之間的距離。在馴鷹過程中，味覺訓練可能是最有效的辦法，鷹因為餓，讓鷹通過吃東西熟悉人的氣息，它們便會在心里感激人，把人當成依靠。馴鷹人馴鷹到了這種時候，就人鷹不分，互相之間有了感應。

伊布拉音似乎很珍惜這一馴鷹過程，他慢悠悠地把唾沫吐在肉上，輕輕舉到鷹的嘴跟前。他如此慢條斯理，讓人覺得他并不是在喂鷹，而是在對鷹說著什么。

鷹吃著吃著，便做出了令我嘆為觀止的一幕，它們把頭略微一縮，閉上眼睛，像嬰兒一樣靠在了伊布拉音的懷里。

9. 第一次飛向高空

鷹的生命屬于天空，所以，被人馴服了的獵鷹，最終仍要飛上天空。過了幾天，伊布拉音又開始了一道馴鷹程序——放飛。因為獵鷹捕獵時首先要從高空向下俯瞰，所以必須讓它們飛上天空，哪怕它們到達的高度很有限，一定要讓它們飛上去。

這三只鷹自從被伊布拉音弄到阿合塔拉后，就被徹底限定了自由，它們已經這么大，早已到了可以飛上天空的時候，但因為要被馴服成獵鷹，所以它們推后了飛翔。獵鷹的命運就是這樣，當它們被人從懸崖上弄到人居住的家里，它們便沒有了自由。而它們要想獲得自由，就必須順從人們對它們的設想，按照人們的意圖去飛翔。所以說，獵鷹的自由其實是有限的，飛翔的最高范圍也就一二百米。因為獵物均在低處，所以它們必須向下飛翔，把大地作為一次到達。

不得不承認，獵鷹常常被神話或被賦予詩意，幾近變成了飛禽中的戰神。但是現實中的獵鷹，卻往往要經受常人難以想象的磨難，才能迎風飛上天空，或像利箭一樣射向獵物。我沒有想到，伊布拉音拿了一根針，把鷹尾部掌握平衡和升降的羽毛用線縫了起來，然后像拎小雞似的把它們拎了出去。我望著他的背影，覺得他一點都不愛惜鷹，經常可以看見他粗魯的動作。好多天之后我給他說起這一意見，他呵呵一笑說，沒事沒事，鷹經得起摔打呢！我把它們多摔打摔打，把皮肉摔打結實，以后它們就可以少受罪。

三只鷹被他拎到屋外，我發現鷹居然不適應明亮的陽光，一下子都閉上了眼睛，渾身還顫抖起來。這三只鷹已經與大自然有了距離，伊布拉音用手撫摸著它們的頭，像是在為它們送行。我原以為這又是一個頗具溫情的時刻，不料他在撫摸它們頭的一刻，突然把它們抓起扔向空中。三只鷹都未料到他會這樣，頃刻間發出驚駭的嘶鳴。它們因為尾部的羽毛被縫上了，所以在半空中掙扎著飛翔時忽高忽低，像被激流裹挾的樹葉。幾番起落之后，它們漸漸穩住了自己。但它們只能在小范圍內飛動，若飛高飛遠，因為沒有平衡支撐而不得不落下。看得出，在這種艱難的起落之間，它們很快便復蘇了向高遠天空飛翔的天性，但它們被縫住的尾部羽毛像無形之手在拽著它們，讓它們不得不向下墜落。

也許剛烈之物的冶煉，都要經過緩慢的磨煉。接下來的幾天，伊布拉音不停地把它們扔向半空，讓它們掙扎著飛翔。它們在掙扎中慢慢學會平衡，不再飛那么高，只是在一定的高度飛動，在落下時也能夠控制住速度，讓自己穩穩落在地上。到了這種情形之中，三只鷹已學會飛翔，而且是身受束縛的飛翔。

伊布拉音一副喜形于色的樣子，看得出，他對這三只鷹很滿意。我也很高興，經過這些天的觀察，我看到這三只鷹正在一點一點嬗變，盡管它們遭受了不少磨難，但因為伊布拉音為它們設想好了目標，所以它們一點一點嬗變成了合格的獵鷹。

觀察是一種接近，尤其是這種時候對鷹的觀察，更能夠讓人看見馴鷹的古老魅力和生機。伊布拉音看它們學習飛翔學得差不多了，便把它們尾部的線解開，讓羽毛疏散開來。這些羽毛一經疏散，便可以讓它們在飛翔時掌握平衡。但伊布拉音卻并不讓它們飛翔，而是在它們的腿上拴一根繩子，才把它們放飛。三只鷹像三道黑色的閃電，倏然躥向天空。它們很快便感覺到尾部羽毛帶來了前所未有的平衡感，所以它們很高興，讓身子在空中劃出漂亮弧線。飛翔，讓它們體會到自由和快樂。但它們并沒有飛多高，到了一定的高度后，拴在腿上的繩子被繃成一根直線，把它們拉回原地。它們仔細看了看那根繩子，便明白是怎么回事，于是又再次起飛，在這根繩子限定的范圍內飛起來。它們能夠接受這樣的事實，知道在這根繩子限定的范圍內可以自由飛翔，所以它們不生氣，不暴躁，不掙扎，而是心平氣和地飛翔。這就像人一樣，一旦認了命，向現實世界妥協了，便也就安寧。其實，現實世界更需要人腳踏實地，那樣會更穩妥一些。人是這樣，鷹也是這樣。我愿意替鷹這樣想。

天空在多少年前就被人類賦予“蒼穹”之稱，所以飛向天空的飛禽都具有力量之美。三只鷹像風箏一樣在飛，伊布拉音手捏三根繩子，更像一個放風箏的人。這一幕在別的地方是看不到的，馴鷹是一種古老的方式，多少年來一直被人們堅持到了現在，當你在荒野看見一個人在馴鷹，在路上看見一個人手臂上架著一只獵鷹去捕獵，你都會為這種古老的方式而激動。鷹伏在人的手臂上無比安靜，一旦飛出便嘶鳴如嘯，猶如閃電一般在荒野里出現，使荒野頓時游動開幾絲顫抖。

伊布拉音覺得三只鷹飛得差不多了，便把幾只活兔放出去，吸引鷹來捕捉它們。幾只兔子大概知道有鷹在附近，所以便恐懼地往草叢中躲藏。然而它們早已被三只鷹盯上，還沒等它們接近草叢，三只鷹便如同從天空中刺下來的刀子一般，倏然把它們釘在了地上。鷹在這一刻爆發出來的是本能的抓捕之舉，速度之快，抓捕之準確，讓伊布拉音驚訝得張大了嘴。鷹雖然被人馴服了，但它們仍保持了鷹本能的迅猛。這一點，大概是馴鷹人十分看重，并不想改變的。幾只兔子很快就死了，身上血淋淋的，大概是三只鷹用雙爪把它們的脖子扭斷后死的。三只鷹因為是第一次抓捕獵物，所以對此感到很陌生，幾只兔子被它們弄死了，它們仍不解地望著兔子的尸體，似乎不明白這是怎么回事。

雖然這驚心動魄的一幕猶如耀眼的光芒，但因為近在眼前，便讓人覺得有一股力量撲面而來，使全身心都抑制不住顫抖。我在一邊想，從觀察的一幕就可以看出，鷹的天性復蘇是在很短的時間內完成的，所以說，剛才的一幕與其說是鷹的第一次抓捕，還不如說是鷹的天性復蘇。在一刻間，它們的力量被激發出來，加之被激發得太過于突然，所以把它們的肉體像箭一樣射了出去。幾只兔子幾乎在毫無察覺的情況下，就被它們尖利的雙爪撕裂了。

接下來，伊布拉音又用捆著肉的狐貍皮作獵物，讓鷹從空中俯沖下來叼食。他把狐貍皮從手中扔出，在快要落地時，鷹突然俯沖下來用雙爪緊緊抓住。伊布拉音這樣訓練它們，是為了讓它們學會從空中俯抓獵物，而他扔狐貍皮的速度之所以很快，是為了檢驗它們的靈敏度，讓它們在一瞬間從空中俯沖下來，把獵物死死按倒在地。

也許神話般的事情，更適合用輕松的方式完成。伊布拉音一次又一次往外扔著狐貍皮，三只鷹一次又一次從空中俯沖下來抓捕。對獵鷹來說，這樣的訓練是最為關鍵的，但卻顯得最為輕松，而且還有幾分抒情意味在里面。看來，把前面艱難的馴服熬過后，后面的馴服關就好過得多了。

馴服得差不多了，伊布拉音準備收工回家。三只鷹站在他的肩上，使他顯得更為威風。經歷了這幾個月的辛苦馴服，到了今天，這個馴鷹人可以威風，可以驕傲了。

我跟在他身后，突然發現三只鷹都低著頭，很久都不抬一下。我突然覺得，對于那些自由自在飛翔的鷹來說，它們努力達到的目標是高遠天空，它們選擇的是向上的命運，而對于這幾只獵鷹來說，它們努力要達到的目標，卻是有獵物的低處大地。所以，獵鷹的道路在低處，它們將頭顱深深地垂下去，向下盯著大地的角落，有任何風吹草動，都逃不過它們的眼睛。因為獵鷹一生都要捕捉獵物，所以獵鷹與一般鷹不同，它們的飛翔是從天空到達大地。

我們正在行走，不遠處的草叢突然晃出一團幻影，間或還傳出一陣聲響。伊布拉音胳膊上的獵鷹倏然立起身體，鳴叫了一聲。伊布拉音也像獵鷹一樣渾身一顫，似乎馬上要放鷹出去。但這一瞬轉瞬即逝，很快便平靜下來。我在后面看著伊布拉音和獵鷹，突然覺得人和鷹已融為一體，變成了大地的力量。

10. 放鷹

一大早，伊布拉音便很興奮，似乎今天要做什么大事。在這個偏僻、遙遠的地方，這位馴鷹人沒有任何功利性，而且也很少為自己說些什么，但他卻持之以恒地馴鷹，我不由得對他肅然起敬。我想，我們正處在急速發展的時代，許多東西都在短時間內被改變，甚至被貼上了現代文明的標簽。但馴鷹這一古老方式卻一直沒有被改變，雖然獵鷹捕來的獵物在生活中并不能起到作用，但人們卻覺得這種傳統像光芒一般，在映射著他們的生活，他們由此感到驕傲和自豪，生活也增添了更多的信心和樂趣。

緩慢打開的事物，往往都會有極其豐富的內核。這些天，我看到三只鷹是如何從嗷嗷待哺的雛鷹，變成了三只獵鷹。我為自己看到這些而欣慰，這樣的觀察是一種享受。比如今天，我從伊布拉音的表情中，便感受到幸福像暗暗游動的氣息一樣，又向我彌漫過來，我有了被這種幸福圍裹的眩暈感。

伊布拉音對我說：“今天嘛，真正兒的逮兔子去，你，跟在我溝子（屁股）后面和我一起去嘛，讓你好好兒地看一下。”我馬上跟在他溝子后面和他一起去，我來這里就是為了看獵鷹捕獵物，我等待的心情已經久矣，今天就了卻了這個心愿吧。

伊布拉音從三只鷹中挑選一只架在胳膊上，帶我出了門。他要到村后的草地上去捕兔子，我前幾天因無事可干去過那個地方，很大的一塊草地，不見任何雜亂的草木，我還在草地上看到了兩只兔子，它們被我的腳步驚得向兩邊急速逃竄，那些細草掠起兩道好看的直線，像是有一把刀從草根處向前劃去。兔子喜歡吃草，所以有草的地方便必然有兔子，今天我們過去，一定能讓這只鷹逮到兔子。

從伊布拉音家到那片草地要翻過一個小山頭，我們倆踩著山上的碎石，在一陣“咔嚓咔嚓”的聲響中往山上爬去。這座山很奇怪，不長一草一木，從山腳便裸露著細小的碎石，一踩上去便發出脆響，讓人疑心這座小山會在頃刻間坍塌。這時候，我注意到那只鷹從伊布拉音的胳膊上移到了肩上，高聳著頭顱向遠處張望。在行進中，伊布拉音因為站立不穩會趔趄幾下，但它卻穩穩當當地站在他的肩頭，它站立的姿勢，讓我覺得它并不因為被馴服成獵鷹而喪失了本性，反之卻顯得更加本色和凜冽。

翻過山頭便到了草地上。伊布拉音一看到綠油油的草地，忍不住驚呼起來：“今年的草長得好，像頭巾一樣把這里包得嚴嚴實實。一定有不少兔子藏在這里面呢！”他一邊說一邊用手撫摸著獵鷹，有幾分愛不釋手的感覺。我也有些激動，這里一定有兔子，趕緊把鷹放出去讓它逮吧，讓我“好好兒地看一下”逮兔子的一幕。

伊布拉音的嘴緊攏在一起，咝咝地吸著氣。這個馴了大半輩子鷹的人，也為這一時刻有些緊張，但我想他的緊張是臨近幸福的本能反應，便相信他能夠沉住氣，有條不紊地把鷹放出去。他解開系在鷹爪上的繩子，這根繩子很重要，一頭系在鷹爪上，另一頭牽在他的手中，一旦鷹想脫離他飛走，他就可以抓住繩子把鷹拉回來。

解開繩子后，他并不著急放鷹，而是仔細觀察草地上的動靜。我知道他在尋找兔子，對他來說，不見兔子不撒鷹的說法更有實際意義。我想，兔子都躲在草叢里，怎么能看到呢？不如把鷹放出去讓它去找！它找到后撲下去將其抓住，那樣多省事。正這樣想著，我卻看見一只兔子正在草叢里吃草，發現我們后并不像前些天的那兩只兔子一樣，把細草劃出直線逃離而去，而是將頭縮進草叢中，試圖躲過我們。但它怎么能躲得過去呢，我用手一指它所在的位置，伊布拉音便明白是怎么回事，于是把鷹往它所在的方向一扔，鷹便像閃電一般飛了過去。

獵鷹捕獵兔子的一幕驚心動魄：鷹落地后，先伸出一只利爪把兔子的屁股摳住。它的爪子很尖利，加之又用了很大力氣，所以兔子疼痛難忍，本能地扭過頭來準備撕咬鷹。但這正中鷹的下懷，它迅速伸出另一只利爪抓瞎兔子的眼睛，然后將兩只爪子用力合攏，在一扭一攪之際，兔子的腰椎及肋骨便“咔嚓”一聲被折斷。

我和伊布拉音趕緊跑過去細看，兔子軟軟地趴在地上，沒一會兒便停止顫抖一動不動。鷹伸出尖尖的喙準備去叼兔子身上的肉，卻被伊布拉音拽了回來。它是有功勞的，但他卻不讓它吃兔子肉。后來我才知道他之所以不讓鷹吃兔子肉，并不是要留給自己吃，而是在吊鷹的胃口，讓鷹對獵物充滿渴望，這樣有利于提高鷹的捕獵能力。

逮到了兔子，達到了我們的目的，鷹又站到了伊布拉音的胳膊上，我提著兔子，心里美滋滋的，我們凱旋而歸！走在路上，我在無意一瞥間發現鷹閉著眼睛，像是睡著了似的。又到了小山上，腳下的石子“嘩啦”一聲脆響，我差一點被摔倒，但我努力掙扎一下又站穩。我和伊布拉音都發現鷹沒有任何反應，從它的樣子來看，好像并不知道這是自己平生第一次捕獵。我心中有了疑惑，剛才它捕獵兔子驚心動魄的一幕，于它而言到底有沒有感覺，它似乎毫無知覺。

一只鷹被馴服成獵鷹后，必然會變成這樣嗎？

11. 從不臥下

我發現鷹要么蹲著，要么站立，但是從來都不會臥下，好像臥下對它們是一種恥辱。我想，鷹是高貴和剛烈的飛禽，不論在什么時候都不會臥下，而且它之所以如此，是為了讓自己看得更遠，更長久地保持對藍天的向往。

近距離接觸，讓我發現在伊布拉音的家里，有很多證實自己的機會。有一次，我走進他的鷹房，因為怕獵鷹飛走，一進去便關上了門。幾只鷹在各自的位置一動不動，透明的光線使它們顯得像雕塑一般，極具肅穆之感。我看它們，它們也在看我，當時的對視似乎是一種對峙，它們的目光里像是有刀子向我刺來，我甚至有些不能應接。我看見它們的眼睛周圍有一層幽藍，像是要彌漫開來，把看到的東西一一淹沒。

我產生了畏退之意，我無法與鷹這樣對視下去，我打算離開。這時，伊布拉音推門進來，門在一開一閉的短短一刻，有明亮的光自門口向屋內射了過來。但就在這短短的一刻，我看到了令人嘆為觀止的一幕，所有的鷹都把身子立起，抬著頭向門外望去。門外就是光明，門外就是藍天，它們對門外世界的向往，從這一刻的反應便可窺出一斑。但很快就關上的門讓明亮的光又消失了，幾只鷹仍保持著剛才的姿勢向門口張望，似乎期待著光亮能再次出現。

下午，我想看看它們是否仍保持著站立姿勢，是否在期待光亮的出現。我向窗戶里望去，它們果然仍一動不動站立著，好幾個小時過去了，它們始終都如此站立。一股敬佩之情在我內心油然而生，我悄悄離開，它們的這種姿勢是凝結很多年的精神，是圣潔的，最好不要打攪它們。

之后的一次，我又看到了鷹站立的一幕。一天傍晚，伊布拉音架著鷹從外面回來，一邊和我在院子里聊天，一邊抽莫合煙。他抽煙時用很大的勁，生怕抽不夠的樣子。抽一口后又似乎對煙很吝惜，久久不吐出來。就在他這樣抽煙時，天邊的夕陽變得彤紅，而且已接近山巔，馬上要落下去。這時候我發現架在他胳膊上的鷹有了明顯反應，它一下子把身體站直，盯著夕陽在看。伊布拉音也發現了它的反應，用力抽了一口莫合煙說：“鷹有這個習慣，喜歡看日出和日落。”

夕陽越往下落便越變得彤紅，接近山巔時，幾乎已變成紅彤彤的一團。伊布拉音胳膊上的鷹，一動不動地看著夕陽。在這一刻它站立得更直，似乎要一躍而起飛向夕陽。過了一會兒，夕陽落了下去，鷹的目光慢慢變得柔和，翅膀輕輕抖動幾下，安安靜靜地站在伊布拉音的胳膊上。我注意到，剛才的夕陽在它身上鍍上一層光暈，很是好看，現在夕陽已經落下，山野顯得更加寂靜和幽暗，而顯得更安靜的是這只鷹，它一動不動站在伊布拉音胳膊上，像海水退卻后露出的堅硬礁石。

任何從外表看上去沉穩的表現，內心一定激蕩著驟烈的狂流。我對伊布拉音說：“鷹從來都不臥下，不論什么時候都站立著。”

伊布拉音說：“有的鷹死的時候也這樣。”他本來要給我講一講鷹死亡時也站立的事情，但也許想起自己馴鷹生涯中死過鷹，便什么也沒有說。后來我知道，鷹的死亡同樣驚天動地，它們意識到自己快不行了，有的會撲入大江大河，有的會在懸崖上一頭撞死，但是大部分鷹會選一個不為人知的角落，一動不動地站著，悄無聲息地死去……

幾天后，我隨伊布拉音出去捕獵。一出門，他胳膊上的鷹“唰”的一聲便站直，似乎聽到了某種召喚。我隱約想起伊布拉音說過一句話，獵鷹一出門，立刻來精神。看來，獵鷹對荒野，以及荒野里的動物都有特殊感應。

走到一條小河邊，我和伊布拉音脫鞋挽起褲腿，準備涉水過河。河對面有一個山坡，翻過去是一個大平灘，那里是我們首選的捕獵點。我們剛要過河，就聽見伊布拉音胳膊上的鷹鳴叫了一聲，緊接著便感覺眼前有一片黑光一閃，掠向了山坡。

“山坡上有東西。”伊布拉音高興地說。而他胳膊上的鷹，因為一直在站立，所以發現山坡上有東西后，早已像箭一樣射了過去。至此我才知道，鷹喜歡一直站立，是因為要在發現獵物時，在短時間里迅速飛出去。

12. 智捕黃羊

伊布拉音高興地說：“到了黃羊下山的時候了，咱們捕幾只去。”我覺得黃羊是大物，獵鷹恐怕抓不住它們，但我的疑問在伊布拉音眼里不算什么，他說：“公雞不撒尿，各有各竅道。黃羊是大動物，但它們同樣可以被獵鷹拿下，你只須跟著我去就行了。”

出門時，伊布拉音才告訴我，我們要到一個牧場上去，可能還要住幾天，把該帶的東西帶好。我帶上相機、墨鏡和太陽帽，他看見后直搖頭，覺得我帶的都是多余的東西。多余就多余吧，我一直就這樣生活著，一時恐怕很難改變。如果這些東西都多余，那我還有一雙眼睛，我用這雙眼睛看我喜歡的東西，也就夠了。在新疆，我喜歡看，有時候去一個地方看幾天，就可以寫好幾年，可以回味好長時間。

肅穆的氣氛里，一定正在發生莊重嚴謹的事情。伊布拉音牽著馬，我跟在他后面，出村向西進入一個峽谷，他把獵鷹的眼罩和爪扣取下，隨時準備讓它出擊。這條峽谷很深，我們往里走著，光線越來越暗，馬蹄下的石頭被踩出聲響后，久久在谷內回響。我抬頭向上張望，好家伙，有幾塊石頭懸壁而垂，好像隨時都會掉下來。心里這么一想，頭皮便不由得發麻，這地方危險，還是趕緊往前走吧。但伊布拉音卻不緊不慢，好像在搜索黃羊出現的地方，又好像在欣賞一路的風景。看著他的背影，我再次覺得他是不可捉摸的人，我永遠都猜不透他的想法，而他往往在突然之間做出的舉動，又讓人覺得匪夷所思。歸根結底一句話，他是怪人。

我們倆慢慢走進峽谷深處，較之于前面經過的地方，峽谷里面漸漸寬敞起來。馬也許累了，呼哧呼哧艱難地呼吸著。我心疼馬，建議歇一歇。伊布拉音卻說不用歇，馬的身體不累，心累。我問：“為什么？”他說：“剛才走了那么長的窄窄兒的路，馬的心累壞了。現在路好了，它心里的累很快就不見了。”聽他這么一說，我便不再心疼馬。

正往前走著，伊布拉音卻說可以歇一歇了。我有些納悶，我剛剛提出歇一歇他不同意，這才向前走了三四十米卻突然提出要歇，我不知道他為何要這樣。他見我納悶，便說：“一定要在這里歇一歇，因為這里是黃羊出沒的地方。”他這么一說我便明白，他說的“歇”是代名詞，它真正的意思是等待黃羊出現。黃羊具有在山崖間飛躍的超凡能力，差一點成為動物中的空中飛行者，但它們身上的脂肪太厚，加之臀部太過于豐滿，所以便不能飛起來。它們在每年的秋末上山，但它們沒有雪豹高傲的心性，爬到半山腰便隨意選一個地方待著，再也不想走動一步。也許正是黃羊超凡的飛躍能力刺激了雪豹，所以雪豹把它們作為捕殺對象。雪豹悄悄潛行到黃羊留下蹄印的地方臥下身子，任大雪一層又一層將自己覆蓋，它必須讓大雪掩蓋住自己，才能出其不意地襲擊黃羊。雪豹為此熬過漫長的夜晚，大雪將它掩蓋得不露痕跡。黃羊有潔癖，在大雪后必須找到干凈的水才肯飲用。雪豹對黃羊的習慣爛熟于心，所以當黃羊從雪豹身邊走過，雪豹看中一只肥碩的黃羊，一躍而出將它按倒在地。黃羊們驚嚇得四散而逃，雪地上留下混亂的蹄印。很快，就有鮮血噴到這些蹄印上，綻開成幾朵駭目的紅花。雪豹咬死那只黃羊，拖著它向山頂走去。當然，被雪豹咬死的黃羊只是極少數，大多數黃羊在春夏交替之際向山下走來，它們要去吃草地上的草。它們不知道，這時候的獵鷹在等著它們。

富有儀式感的經歷，一定會讓正在發生的事情變得沉迷冷峻。我和伊布拉音從馬背上卸下東西，我們既然要等黃羊，那一定要在這里等很長時間，包括今晚住在這里。從馬背上把東西全部卸下，我才發現我們這次出來帶的東西可真不少，吃的、喝的、住的帳篷等等，一匹馬差點馱不完。如果算一筆賬，我們這次出來，就算能捕到五只黃羊，也抵不上已經花出去的錢。我知道伊布拉音是為了讓我體驗捕獵才這樣做的，除此之外他沒有任何目的。這樣一想，我對這位老大哥充滿感激。

把自己交付于荒野這樣的地方，也許一切都會變得不可預知，一切都只能等待。我們收拾好東西，坐在一塊大石頭上聊天。伊布拉音一邊抽莫合煙，一邊說他父親的一些事。他父親是一位駱駝客，一生中到過很多地方。按說，伊布拉音也應該去當駱駝客，但他在七歲那年因為一位馴鷹老人的一句話卻學了馴鷹。那位老人當時說：“駱駝命苦，一輩子都在走路；鷹命好，一輩子都在飛翔。”他一聽便下決心要去學馴鷹。實際上，那位老人的話并沒有道理，他想了很多年，仍不明白那位老人說這句話的原因，但就是那句話，卻改變了他的一生。

我們倆正聊著，伊布拉音突然停住話題，凝神傾聽起了什么。少頃，他說：“來了。”

我問他：“什么來了？”

“黃羊。”

我向四下里張望，不見有什么動靜。伊布拉音示意我別出聲，以免驚擾黃羊。不一會兒，從峽谷深處傳來一陣密集的蹄聲，有一股塵土也彌漫了過來。伊布拉音拉我一把，我們倆躲到一塊石頭后面。這時，我看見一排腦袋從谷內向外移動，它們是一群，而且因為互相擁擠在一起，所以只能看見它們齊刷刷的腦袋。

也許因為等待得太久，到了真正付諸實施的一刻，反而會變得更為急切。伊布拉音一拍架在胳膊上的鷹，它嘶鳴一聲，向著齊刷刷的黃羊腦袋飛了過去。黃羊沒料到一只鷹會突然出現，頓時亂作一團。這正是鷹想要的，它瞅準一只黃羊，直撲下去抓它的臀部，一只黃羊嚇得向亂石中跑去，而大部分黃羊則四散而逃。

“有了。”伊布拉音高興地叫了一聲。我從他的聲音感覺出，被鷹趕入亂石中的這只黃羊在今天命將休矣。果然，黃羊跑進亂石中后變得更緊張，亂石嘩啦亂響，黃羊的身子站立不穩，幾次趔趄著差點摔倒。黃羊想轉身跑出亂石，但鷹又撲下來，黃羊不得不又往前跑。鷹就這樣不停地撲向黃羊，逼著黃羊在亂石中打轉。黃羊急了，奮力向亂石一側奔突，鷹再次俯沖直下，黃羊一驚，便向幾塊大石頭奔跑過去。黃羊想擺脫蹄下的亂石，守住那幾塊石頭。黃羊有企圖，然而鷹更有企圖，就在黃羊剛邁上一塊石頭時，鷹再次向黃羊撲來，黃羊一慌，一條腿踩進石縫被死死卡住，怎么用力都拔不出來。鷹急速撲下，用爪子抓瞎它的眼睛。黃羊血流滿面，發出更大的慘叫。鷹已經完成了任務，起身向伊布拉音飛來。它神情淡定，動作從容，像一個身經百戰的士兵。黃羊相對于鷹來說確實是大物，但鷹運用智慧戰勝了它。

有一句諺語說，獵鷹飛出去是為了自己，飛回來是為了獵人。伊布拉音從腰里抽出“皮夾克”（刀子），走到慘叫的黃羊跟前，在它脖子上輕輕一抹，它便不再出聲。這是一只很肥碩的黃羊，今天第一天出來就有了這樣的收獲，真是不錯。我和伊布拉音開始剝它的皮，不知為何，它的嘴卻突然張開，噴出一大口黑血，灑在了我和伊布拉音身上，我倆被嚇了一跳。我扭過頭，卻看見鷹顯得很安靜，好像什么都沒有發生。

13. 掙扎

幾天大雨，鷹一直沒有捕獵，我們這一趟出來只捕到一只黃羊。那只黃羊被我倆剝皮后放在一塊石頭上，伊布拉音的兒子在第二天放羊時要經過那兒，估計已經把黃羊弄回家了，一家人正吃著香噴噴的黃羊肉。

從伊布拉音的神情可以看出，他還想再努力一下，爭取這次出來不要收獲甚微。我也是這樣想的，內心希望他多捕獲一些東西回去。他每次出來都收獲頗豐，如果這次兩手空空回去，村里人會笑話他，他老婆做好飯后或許不會讓他吃，讓他在一邊難受。

雨好不容易停了，伊布拉音決定出去，我在一旁幫他收拾東西，并不停地把設想的情景說給他聽，他慢慢變得高興起來。

荒野好像一直在等待，但是它等待的是什么，誰又能說得清楚。我們倆出了牧場，進入一片松林。下雨天讓很多動物都躲進了林子里，我們想在這里完成一次捕獵。但林子里靜悄悄的，似乎所有動物都躲了起來。我們著急，鷹同樣也很著急，這幾天的大雨也憋壞了它。走到一個斜坡下，突然聽見坡上有動靜，鷹從伊布拉音的胳膊上一躍而起飛了過去。坡上有東西。但鷹飛了好幾圈，卻什么也沒有發現。伊布拉音喚它回來，它卻不甘心地仍在盤旋尋找，似乎不找出什么便不會回來。

自豪會讓人變得高大，孤獨會讓人變得渺小。我突然對這只鷹產生了憐憫之情，它拗不過自己的秉性，所以像賭氣似的尋找著獵物。以它的靈性和捕獵經驗，應該知道剛才的聲響并非是動物弄出的，它完全可以飛回伊布拉音的胳膊，但它卻不回來。沒有獵物，但它卻還在盤旋尋找，它與自己在較勁，與內心的那股怨氣在較勁。

直到飛累了，它才飛了回來。鷹的情緒不好，人的情緒更不好，伊布拉音一言不發，架著鷹又往前走。我望著他的背影，覺得他很孤獨，他這一輩子幾乎只干了馴鷹這一件事，平時，他被榮耀和贊譽包圍，享受著別人享受不到的幸福，而一旦馴鷹這件事與他的人生發生沖突，他的路就變得很窄，幾乎不容許他再走下去。伊布拉音和這只獵鷹現在就是這樣，他和鷹不知道該往哪里走，所以只能這樣一邊倔強，一邊郁悶下去。

雖然獵鷹在很多時候是驕傲的閃電，但是當它們在黑暗中掙扎，誰又能知悉它們的內心。我們又往前走了一段路，鷹再次被一陣聲響吸引，它發現是幾只松鼠，便飛撲下去要抓它們。其實松鼠并不在它和伊布拉音的捕獵范圍，但它憋著一口氣，要通過抓捕松鼠來發泄一下。伊布拉音在一旁看著它，有一點像縱容孩子的家長。他心里也憋氣，他也需要發泄。然而，松鼠卻并不好抓，鷹數次飛撲下去都撲了空，而且松鼠還很聰明，能準確無誤的識破鷹的意圖，讓自己的身軀巧妙躲過鷹的利爪。鷹被激怒，加大飛撲的力度，似乎恨不得把松鼠一爪子拍到土里去。但松鼠卻變得更加靈活，它蹦蹦跳跳躲避著鷹，用一雙忽閃著嘲諷之意的眼睛看著鷹，意思好像在說你沒什么了不起，你就是費再大的力氣也奈何不了我。

誰能說出獵鷹的命運？在現實中，鷹受不了這種委屈，不顧樹枝阻擋，一次又一次往下撲，樹枝掛掉了它的羽毛，像落葉一樣往下飄著。但它似乎豁出去了，用雙爪分開樹枝又往下撲，碰在一根很粗的樹枝上，被碰得失去平衡，差一點摔在一塊石頭上。盡管如此，它仍然沒有抓住松鼠，它一次次撲到松鼠跟前，松鼠閃起一團灰影，轉瞬間便不見了蹤影。

我想讓伊布拉音喚它回來，眼前的事實讓我相信，無論鷹怎樣努力都抓不住松鼠。松鼠，動物中最靈敏的攀登運動員，它們只須拿出一般技能，就可以把鷹對付過去。但伊布拉音卻并不喚鷹回來，他此時的內心反應和鷹一樣，不抓住松鼠發泄一下，他也不能平靜。

但這種發泄帶來的卻是血淋淋的痛。鷹不光被樹枝碰得左右亂晃，而且身上還被劃傷流出了血，猩紅的血染在烏黑的羽毛上，看上去讓人心顫。鷹發瘋了，似乎今天不抓住松鼠便不足以解恨。但松鼠似乎已沒有和它再玩下去的興趣，在鷹再次撲下時，松鼠的身影一晃便不見了蹤影。鷹不甘心，仍在四周飛了好幾圈，在確定再也找不到松鼠時，才茫然若失地飛了回來。

艱辛付出后，得到的會是什么？伊布拉音撫摸著它，他的手在發抖。今天的這種情景是他獵捕生涯中從來沒有過的，鷹失敗了，也就等于他失敗了；鷹傷在了肉體上，而他傷在了內心。我不知道該如何去安慰他，眼前的這種情景，只有讓鷹捕獲讓他滿意的獵物，才足以消解他內心的凄苦，但這片林子里沒有一只動物，我又有什么辦法呢？

往回走的路上，我不忍心去看鷹，它失落的樣子，讓我的內心很痛。

14. 空中游戲

我和伊布拉音生一堆火，燒了一壺奶茶，一邊喝奶茶一邊烤火，身上慢慢暖和起來。我無意間一回頭，發現身后不遠處，有一只小動物。它不知何時到了我們身后，露出一個小腦袋，好奇地望著我們。我不知道這是什么動物，便示意伊布拉音身后有東西。他回頭去看，我斷定他也不知道這是什么動物。它有一點像兔子，但露在嘴唇外的兩根長牙，提醒我它不是兔子。它看上去有一絲冷漠，也有一絲兇殘，但因為它對我和伊布拉音感到很好奇，所以便又顯得有些親切。

命遠擺在它面前，但它因為并不知悉而渾然不覺。從它的神情看，它顯然不怕我們，而且還有想接近我們的意思。它也許不知道在伊布拉音旁邊就有一只獵鷹，隨時會撲過去讓它喪命。我這樣想著，便觀察伊布拉音的反應，他因為判斷不出這是一只什么動物，而沒有讓鷹隨便出去捕獵。他的經驗很豐富，他知道復制經驗總不會錯。

陌生和無畏，在很多時候會讓生命變得更大膽。這只小動物不知道伊布拉音在猶豫，晃晃悠悠向我們走了過來。它很肥碩，走動之間身上的肉一晃一晃，還有一條毛茸茸的尾巴拖在身后。伊布拉音根據它肥碩的身子判斷出它有獵獲價值，于是便悄悄解開鷹的爪扣和眼罩，鷹在很短的時間內便判斷出附近有獵物，于是嘶鳴一聲向它飛了過去。這只鷹已經憋了好幾天，它的速度快得幾乎像閃電一般。

小動物嚇壞了，它發現有一只鷹向它撲去，便趕緊轉身逃跑。但它剛才站立的地方對它很不利，山脊的另一面光禿禿的，幾乎沒有什么地方可讓它藏身。它在恐慌之中拼命往前跑，但鷹的速度更快，撲下去用雙爪把它抓了起來。鷹抓著它向高空飛去，它亂叫亂扭，但都無法擺脫鷹的一雙利爪。鷹的爪子不但尖利而且彎曲，所以一旦抓下便像倒鉤一樣，它是輕易擺脫不了的。

高難度的空中游戲，一定由強者掌握。鷹飛到一定的高度，突然爪子一松，那只小動物驚叫一聲掉了下來。它因為害怕，四只爪子亂蹬，在空中甩來甩去。我以為鷹要把它摔死，但我卻猜錯了，鷹在采取一種讓它斃命的辦法，當它跌落到一定的高度時，鷹突然疾飛而下，再次把一對尖利的爪子抓入它的身體。想必這次抓得更深，它的慘叫在崖壁上久久回響。鷹再次飛高，又重復了一遍剛才的動作，那只小動物再次發出慘叫。

如果在地上，鷹則不能這樣自如，地上有樹有草有石頭，動物可以任意選擇一處避身逃命。鷹似乎早就明白這些，所以它們會利用空間優勢對獵物出擊。那些被它們用利爪抓上天空的獵物，是有生以來上升得最高的一次，但等待它們的是高處的死亡，當它們的軀體落回大地，生命早已結束。

閃電一定會在最明亮的一刻，發出耀眼的光芒。鷹盤旋了幾圈后，再次飛高，但它這次卻要了結這只小動物的生命。它雙爪一松，小動物便垂直落下，過了一會兒“啪”的一聲摔在一塊石頭上，被一聲不響地摔死了。這只鷹真是聰明，它巧妙地利用空間和高度，對這只小動物實施了一次捕獵。空間無限寬闊，高度了無盡頭，只有鷹的雙翅可任意飛翔，一只小動物被它抓住，便只能任由它擺布。

緩緩收攏的翅膀，猶如平息的風暴。鷹緩緩飛到伊布拉音身邊，它很興奮，憋屈了幾天的它也在剛才的捕獵當中發泄了一次。伊布拉音也很高興，經由這次捕獵，他也像鷹一樣得到了滿足。他興高采烈地拎回小動物，從腰里抽出“皮夾克”，三兩下便剝了它的皮，掏了它的內臟，放進了自己的包中。我們倆往回走，他一路上都很高興。

回到村中的當晚，我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也在空中飛翔。

責編：鄞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