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我還小,住在縣城的商市街上。前后幾條街都是賣東西的,主要搞批發,我家賣米面糧油。一逢集,人們就來到我們這里。換句話說,我的家在他們眼里,就叫“大集”。
之前我生活在鎮上,日子無憂無慮,上課偷看小人書,回家邊寫作業邊看動畫片。直到父母決意再給我和姐姐生個弟弟,結果生了個妹妹,苦日子就開始了。我們全家搬到縣里,支了這個糧店,父親還另謀了份工作,看門店的活兒便落在母親與我身上。
轉完學后我五年級,每天依舊沉迷幻想。我想象自己是勁爆陀螺戰士,在比賽中不斷召喚神獸,一路受挫但越挫越強,化敵為友,直至奪冠;或者加入冒險小虎隊,去尼斯湖尋找水怪,調查灰色公寓的秘密;最不濟也得像大宇神秘驚奇,夜半琴聲,香山鬼影,斷手之謎,圖書館幽靈,聽聽,多么令人著迷。
可現實是,我得記住谷物零售多少錢一斤,袋裝的又是多少錢一袋,及掛面不同品牌間的細微差異,以防顧客上門,我媽忙著洗衣做飯騰不出手,我可不去煩問,自己弄好,否則極易挨罵;另須記住熟客,笑臉相迎,以示大人雖不在,我也沒慢待,而且父母會給他們便宜些,以批發價零售之。倘若我報錯價格,對方往往變色驚叫(其實不過相差五毛),讓我趕緊把大人喊出來,沒禮貌的還想一直往臥室鉆,好像我是將父母藏起來害了,將這門店據為己有。
不看店的時候呢,我就得看我的妹妹,收拾奶瓶,哄她入睡。她年紀太小,無所事事,唯一愛好就是哭,吃飽喝足能連續哭兩小時,響震寰宇,令人心煩,鄰居都疑心我們虐待她。我就這樣輾轉于看店和帶孩子的活計,過早失去了童年,一度只能靠幻想挨過嬰兒的漫長哭聲。
我渴望著一場冒險,渴望一種能夠沖破什么的力量,雖然想沖破的到底是什么,那時還想不明白。每當閑暇,我得以離開牢籠般的家,自由地走在街上,我都會攥緊拳頭,想象它們是七龍珠里的界王拳,雖然平時最大用途是握鋼筆與稱米面,但在無人注意的暗處,它倆一直忍耐著自己噴薄的熱氣,只待時機恰當,便可出拳拯救地球。
那才是我該過的人生啊。這樣想著,我又走到了精英拳擊俱樂部。
拳館老板是個中年男人,臉上一團和氣,虛胖,不像個打拳的,倒像個做生意的或者慈父。他從不管我,想來就來,想走就走,有時還拿拳擊手套逗我,小家伙,試試不?記憶中學員始終是那零星幾個,拳擊樁空蕩蕩的,好似罰站的人。我有種錯覺,它們也都是活的,跟我一樣,被迫看守門店。空氣里有股難聞的味道。我常好奇老板到底靠什么賺錢。不過這些也都無所謂,我只關心彤彤姐姐——好吧,我來這兒其實是為了她,我快樂的日子都是來自于她,我喜歡她。
彤彤比我大五歲,是老板的女兒。她家跟我家一樣,剛搬到大集,過往無人知道。有人揣測說老板不能生育,所以妻子跑了,彤彤是收養的,但這毫不影響她在我心中的光彩形象。我喜歡她,不是因為她漂亮,話聲悅耳溫柔,哼起歌來更是婉轉動聽,而是在同齡女孩恨不能把頭發留到腰間時,她偏偏剃了個寸頭。起因也許是諸如“劉海不能過眉”的校規激起了她的叛逆心,但那根本不重要,我只相信彤彤對我說出的解釋:我要打拳,頭發長了礙事。
這太酷了。
是啊,她是她父親的女兒,無論是否親生,她都是拳館的女當家,會打拳,愛打拳,為了打拳犧牲頭發不是天經地義的嗎?我經常見到她戴著那雙粉色的女式拳套,一遍遍擊打拳擊樁,揮汗如雨,斗志昂揚。她拳擊水平到底如何,我至今也不知曉。有時她爸從外面回來,見她不寫作業,只是在那打拳,也什么都不說,走過來拍拍我肩膀,笑著告訴我,一定要好好學習,打好底子,不然高中學習壓力太大。好像在他眼里,女兒根本不會打拳,只是在宣泄學業壓力罷了。
可我不那么想。我永遠記得彤彤有次練完,滿頭大汗,朝我走來。她好像一直沒什么耐心,喜歡邊走邊摘拳套,短發隨著步伐起落。她出了太多汗,陽光從窗子泄進,汗珠在她臉上金閃閃的,她就像從天堂走出的天使。我忽然感到一股深入骨髓的戰栗,人生第一次勃起了。那一刻我覺得自己真的愛上了她,不再是小打小鬧。
我趕緊弓腰,祈禱彤彤沒有發現我的異樣,隨口問道,姐,你為啥打拳啊?她在我身旁坐下,擰開冰鎮的農夫山泉,仰頭猛灌,十分瀟灑。我盯著她修長的脖子看,她沒有喉結,而我以后會有。一直灌完半瓶,她才如釋重負地呼了口氣,說,知道王亞楠嗎?我搖頭。她說,中國第三位女拳王,前幾天剛在上海,擊敗美國拳手拉姆茜,榮獲160磅世界金腰帶。算了,跟你說這些你也不懂,你懂嗎?我誠實地說,似懂非懂。她笑了笑說,不錯,還懂成語,我畢業后就去學拳,當職業選手,拿世界冠軍。我一下子想起好多冠軍,爆旋陀螺里的孝男,神奇寶貝里的小智,網球王子里的龍馬,感到眼前的她漸與光芒萬丈的動漫人物重合,不由脫口而出,我也想當冠軍,就像小豪小烈那樣,可惜我媽不給我買四驅車。彤彤愣了一下,說,你說的是假的,我說的是真的,是夢想。沒有四驅車比賽,對,至少沒有世界級的。說完好像怕打擊到我,補充了一句,你的夢想是啥呢?
我想了想,那時我有四個夢想,一是當作家,二是娶她,三是我家糧店即刻倒閉,四是讓妹妹回到我媽的肚子里。以那時的情形,只宜說第一個。我說,我想寫小說,可我還太小,不知道寫什么。彤彤來了精神,說,你想當作家?很好,我也想過,我看了很多書,想成為一個文武雙全的人。書上說只要順利度過童年的人都能當作家,有東西寫,別怕,你還差兩年,這兩年你只要不死,就有希望。
我唉聲嘆氣,心想姐姐,你不知道我的苦,我的童年早就結束了。
那時我是多么相信,她能成為真正的職業拳擊手啊。我每天都盼望著她經過我的店鋪,讓我瞧見她起落的短發、若無其事的表情,還有那雙有力的拳頭。我相信它們也一直在忍耐自己,只待出手之日,技驚四座,天下聞名。我毫不懷疑它們能做到。而那時我的彤彤姐姐,就不只是我的彤彤姐姐了。一想到這兒,我既替她高興,又為自己悲傷。
后來休息的時刻,她就愛給我講故事。絕大多數我早已忘記,但我永遠記得她講述時的語氣與神情。
“從前有個貧窮的小女孩,沿街乞討,遇到一個老巫婆。巫婆引誘她從樹頂進到樹洞。樹洞四通八達,與世上所有的樹連在一起,里面很多房間,燈火輝煌,有巨大的寶箱、眼如茶杯大的狗,還有一枚打火匣。小女孩放棄了寶箱、避開了狗,獨獨取走打火匣,那是巫婆吩咐她的。但她倆起了沖突,小女孩用拳頭將老巫婆打死了。她帶著打火匣,進到城里,成了有錢的人家,很快又因驕縱破敗。最后她回到樹洞里,很快就和樹一樣蒼老,記不清自己把打火匣放在了哪里,只記得要找到它。她成了新的巫婆,重又走在路上,尋找貧窮又善良的女孩,來幫她找一找打火匣。”
她還給我講過另一個版本。在那個故事里,小女孩出于好奇,在樹洞里擦亮了打火匣。所有燈燭同時爆燃,烈火瞬間就把樹干燒禿,是全世界的樹。她發現灰燼像一具男人的尸體。
“一個男人遭了海難,漂落孤島。島上只有狐獴和猴子。他不忍心吃它們,想自己種莊稼。他不知這座島從未長過糧食,完全是白費功夫,只察覺泥土松軟,像早被人挖過一遍,挖起來毫不費力。男人好奇心起,深挖下去,終于發掘出一間地下室,銅澆鐵鑄,水泄不通。地下室停著一艘帆船,煥然如新,仿佛嚴陣以待,隨時準備出發。船上男男女女,盡皆閉目安眠,神情安詳,似不知自己早已去世多年。男人猛然記起兒時做的一個夢,他就為了這個夢才做的海員,原來夢中場面今日才在此地顯現。很快他又想起,自己也是這艘船的一員,于是如釋重負地躺在甲板上,睡著了。狐獴和猴子重又把泥土填好。”
我很喜歡這個故事,但一直不明白,為什么是狐獴和猴子。狐獴這種生物,我當時聞所未聞。但我沒有追問彤彤。
“明朝有個書生赴京趕考,那年正鬧饑荒,各地易子而食。書生盤纏不多,干糧更少,一路走得小心翼翼,終歸還是被人捉去。捉他的人是個妙齡小姐,裊裊婷婷,暈生兩頰,不像個餓了的人。書生面有菜色,四肢無力,一被捉住,只覺頭暈目眩,五臟如沸。昏天黑地中,似乎被那小姐攜著,一夜翻山越嶺。睜眼一瞧,天已大亮,自己處在荒山野嶺,蹲于甕中,滿山遍野都是一樣的大甕,甕里都蹲著個奄奄一息的人。
“小姐束素裙,執黑鞭,橫眉怒目,來回盤旋,看誰不順眼,就抽他幾下,半晌才悠悠開口,說今兒個是她姥姥七百年大壽,于是捉來七百個人,孝敬給她姥姥。不過呢,有孕婦在甕里生產,順遂得了個新鮮女娃,所以共七百零一人。姥姥說了,多出來這一人就放他走。
“話音剛落,頓時哀聲遍野,群山回響,眾甕紛紛訴說自己生之不易,哭聲震天。只有書生怔怔不言,流下兩行淚水。
“小姐好奇詢問。書生說,家父早亡,母親一針一線,供我寒窗十年,眼見小姐如此孝敬,自己卻無法盡孝,不由落淚。小姐聞言,卻將白眼一翻,厲聲斥道,花言巧語,豈會上你這浪蕩子的當?一鞭纏住書生脖子,往上一勒,書生只覺頭顱潑喇喇地飛起,猛一睜眼,大夢醒覺,尚未狂喜,低眉見到自己原在一案板上,已然身首異處。視野模糊中,依稀看見殺害自己的賊人正細心剔去湯碗里的寒毛,恭敬地端給臥床的老母親喝。床邊放著四書五經,他也曾讀得爛熟了的。”
聽到最后,我感到自己的寒毛也一根根地倒立起來,一根根地被剔去了。
彤彤卻還是若無其事,望著別處出神,好像這么恐怖的故事并不是她講的,好像這么恐怖的故事,只是萬千故事里平平無奇的一個罷了。
我慢慢悟到,每個故事都是一場精神的歷險。故事,就是參觀馬戲團的門票,飛往永無島的翅膀,能帶我們短暫離開乏味的塵世,離開糧店、拳館、集市……而將它們交到我手中的,是我的彤彤姐姐。我渴望跟她一起冒險。
機會來了。
那是暑假里的尋常一天。父親上班去了,母親帶妹妹在臥室午休,姐姐躲在閣樓看網球王子的DVD,我看店。空氣熱得扭曲,早晨還很熱鬧的大集忽然人煙稀少,柏油路曝曬出焦煳的味道。漫長的蟬鳴里,我昏昏欲睡,偶爾有行人路過,也不來光顧我的生意。不來更好,我可以沉浸在幻想世界里。
正當我要和舒克貝塔一起行動,搗毀敵人老巢時,有人上門了。
我跳起迎客,認出是熟臉,某家飯店的廚子,白圍裙從來不脫,身寬體胖,像個移動面包,說起話來轟隆隆的,總是笑瞇瞇的。我對他印象不壞。他照常來買我家的面粉,我們賣五十五一袋,賣他五十三。他自己將面搬到電動車上,又走回來,給我一張百元大鈔,和善地朝我微笑,說你一個人看店啊?很厲害。錢相當破,我接過來猶豫了一下,還是放進抽屜里,給他找錢。按以往的經驗,再破的錢都是能花出去的。他拿過錢,稍微數數,馬上騎車走了。我重新坐下,接上剛才的想象,舒克的飛機開到哪了?溜了一會號,我得抓緊跟上,不要耽誤了行動。
白天我把這事忘得一干二凈。晚上吃完飯,父親照例去數抽屜里的錢,計算今天的收支。過了一會兒,他忽然大聲喊我過去。我才發現本該照顧妹妹的母親,不知何時已等候在那里,微皺著眉看我。父親一臉嚴肅,拿出那張破舊的紙幣,問,這是不是你收的?我老老實實地點頭,心里“轟的一聲,茫然若失”。父親的臉立馬徹底紅了(他發作前就會這樣,像喝醉了酒),食指用力戳著那張可憐的一百元,說,你收了張假鈔!說完,像為了讓我死心似的,還把它舉起來,對著燈光照了照。我沮喪地發現,的確沒有隱藏的圖像。
我一時啞然。其實平時收到數額大的錢,我都會對著陽光看看真假,我早就會辨別假鈔了。但這張確實太破,我收它時只擔心破成這副模樣,還能花得出去不?又篤定地想,都破成這樣了,肯定能繼續破下去。我萬萬沒想到,一張假鈔也能破成這樣。人真是太壞了。
我趕緊心算了一下,面是五十二的進價,找給廚子四十七,凈損失九十九,我家的損失并沒有因為我的計算而減少多少。這讓我感到絕望。看父母的臉色,此事是無法善終了,他們不會放過我,我只能像個犯錯誤的小學生一樣垂頭挨訓(多么可怕的比喻,因為我就是)。
我知道我家生意很不景氣,一天都很難凈賺一百,廚子讓我們損失慘重。
這個挨千刀的,我回想起他當時的神情,悟到他肯定是故意的,我甚至記起假鈔是他回電動車上取的。操他媽的,欺負我一個小孩。我還想起看《闖關東》時,我媽見我興高采烈手舞足蹈,覺得應該冷冷地對我施予打擊,她說,笑什么笑?你以為咱家日子比闖關東好過多少?她跟我爸最高興的時候,是有一年綠豆突然火了,因為專家說它的功效之多,直能包治百病,人們于是瘋搶,綠豆的價格隨之起飛,而我家恰好新進一批。最傷心的時候,也就是所謂的專家被打下臺,綠豆價格立刻跌了回去,甚至還不如以前,而我父親在這之前又買了幾十袋。一個養活三個孩子的貧窮家庭,所有神經都被錢牽引著,它們纖細又敏感,根本無法承受一百塊的損失。
我不知道該怎么辦了。
父母訓完我,開始商量對策。父親主張帶我到飯店,找廚子把錢要回;母親則認為去了也白去,還會起反作用,讓廚子再也不來我家,長遠來看是更大的損失。但她的態度也不堅決。所以第二天,我還是被父親用摩托車載著,來到了廚子務工的飯店。
踏進飯店前,父親還笑著輕聲細語地囑咐我,一會兒和人“好好說說”,但我很茫然,并不明白怎么叫好好說說。
找廚子的過程極其順利,就在后廚忙著切菜。見我們來了,表情也沒變化,甩甩手上的水滴就要招呼我們。父親已笑著迎上去。我現在還能記得我當時的詫異,父親的笑容就像遇見了多年不見的老朋友,那么熱情,那么迫不及待,好像一來這里,他就高興壞了。
廚子皮笑肉不笑,等我們說到假鈔的事,他肥胖的臉翻涌起來,眼白一直往上翻,粗魯地大力擺手:不是我!我不干這樣的事!別賴我!父親與我唯唯諾諾,神色倉皇,被他驅趕著,狼狽地退出飯店。
一出門,父親瞬間變了臉色,厲聲問我:現在你的本事呢?我啞口無言,十分委屈。我不明白為什么父親在里面對那個壞蛋笑臉相迎,對我卻一臉嚴厲。而且我何時讓他覺得我有本事了呢?壞的是屋里那個人啊,一個虛偽的胖子。
我站在原地,說不出一句話,對父親指望我要到這份錢感到震驚。
我們在外面待了一會兒,父親又自己進去一趟,很快就出來了,臉色還是很臭,什么也沒有說。我知道他沒有要到錢。
廚子再沒來過我們家。
母親說,唉,我說什么來著?還不如不去要。我相信她是真的惋惜,因為廚子確是一個老主顧,買過十幾袋面粉。但她的惋惜也傷害了我。
在我父母眼里,事情就到此為止了。
事實并非如此。
要錢失敗的當晚,我就去找彤彤了。父母以為我散心去了,沒當回事。我給彤彤講了這兩天的遭遇。說實話,我沒指望她做什么,她能安慰安慰我,我就心滿意足。結果她聽完,大叫一聲,我操,賤人,還有這么賤的人?這事你能忍?我忍不了。我一愣,說,忍不了?彤彤說,走,我帶你去找他,揍他一頓,揍得他像面粉。我沒聽懂這個比喻,眼前浮現出廚子肉塔般的身軀,擔憂地說,這樣不好吧,他很胖,我怕……彤彤打斷了我,說,不,你不知道我等今天等了多久,我練拳就是為了保護我們女孩,打倒壞人,現在終于被我逮到機會了。頓了一頓,她又補充道,也包括你們男孩,包括你吧。當然,我不管包,沒人愛管包,你是包嗎?我說,我不是。她說,很好,走吧,希望你記得路。
十分鐘后,她從家走出,短衣短褲,換了雙白色運動鞋,拎著黑色書包。她家正在裝修,味道有點嗆,她帶出來了一些。書包鼓鼓囊囊的,顯然裝著她的專屬拳套。她把書包放進電動車前筐,招呼我坐在后面,讓我抱緊她。她的腰在漸漸黑下來的天色里顯得那么細,我小心翼翼地攬住了它。幸福就這樣不期而然地降臨了,像黑暗的蜜糖一樣把我包圍。
車走出很遠,我才忽然明白,我們這是在去冒險的路上。
這么多年過去了,有時我會想,我還記得去冒險的路嗎?我真的記得過嗎?記憶從這時開始模糊了,有些畫面在無數夜晚的幻想里已牢固得如同真實:我們在埃及挖掘纏滿繃帶的木乃伊,在喜馬拉雅山尋找雪怪的蹤跡……有時她是姐姐,有時她是情人,但永遠的,她是我的冒險伙伴。這些畫面都比那個夏日暖風的夜晚,那條去往飯店的道路更加清晰。
也許我們早已迷失在路上。也許我忘記了路線,和她半途而廢。也許我怕她受傷,故意說忘了。也許是我自己懦弱。但也許,我們順利地找到了飯店,因為接下來的事我又能清楚地回憶起來了。
我先進去,看看他在不在,他認識你,你進去容易打草驚蛇。彤彤把車停好,語速飛快。夜色像布一樣把世界蓋了起來。我想起我家抓老鼠的老貓(開糧店的最恨老鼠)生了三只貓,一只沒養活,死了,是她帶我去埋的。小貓身體僵硬了,她給它蓋上一塊布。布是柔軟的,就算變硬了,洗一洗還會變得柔軟。
她拉開書包了,里面的拳套也是柔軟的,但她的拳頭很硬。
我忽然特別害怕,眼前閃過廚子將她壓在身下的畫面。如果她的拳頭不夠硬怎么辦?畢竟有時她會牽我的手,我感受到的手是那么柔軟啊。
她已經進去了。
恐懼和勇氣同時迸發,我什么都不管了,直接沖了進去。
飯店里人不多,幾個笑嘻嘻的醉漢在互相勸酒,大聲講話。許多人抽煙。沒人注意到我,一個小孩。煙霧繚繞里,只見彤彤鬼鬼祟祟地趴在后廚門口,掀開簾子往里偷瞧,并未莽撞。我松口氣,走到她身旁。她低聲說,這里人多,不好動手。我點頭稱是。于是兩人退了出來,耐心等待客人一個個地散去,直到飯店關門。廚子最后走,我認識他的電動車,我們就埋伏在車旁的墻拐角處。
他出來了。
我還沒反應過來,彤彤箭步沖上,揮出一記左勾拳。她沒戴拳套,這樣她的拳頭能更有力。但她太矮了,這一拳只打到廚子的后脖。廚子腦袋晃了晃,轉頭看著我們。黑暗里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聽見他說,小畜生,是你這小畜生。彤彤又一記直拳,轟在他心口上。這次他晃都沒晃。隔著一片黑暗,我感到彤彤的拳頭就像泥牛入海,對他根本造不成影響。她還要繼續揮拳,廚子不耐煩了,隨手將她撥開,嘴里不干不凈地嘟囔,有完沒完,操你媽的,有完沒完。一邊說,一邊把鑰匙插進電動車里。彤彤突然發了瘋,拼命用拳頭去砸他,狂風驟雨一般,盡數落在廚子胸膛。廚子猛地大吼,伸手一推,彤彤踉蹌著跌倒。我撲上去,扒住電動車的頭,不讓他走,心跳如擂鼓。廚子皺眉看著我,似乎在想這小孩兒怎么那么煩人,我看見他的大臉在天地間格外地大了起來。忽然噗的一聲悶響,他身體一震,有什么東西貫穿了他的腦袋,鮮血自兩邊的太陽穴同時流淌而出。他軟倒在地,身上還系著白圍裙,像從車斗里卸下的面袋。
氣候一下涼了下來。我轉頭望向彤彤,她站在書包旁,抖如篩糠。書包已經打開,里面的東西被她握在手中,不是拳套,黑黢黢的,像一把槍。
我一陣迷糊,我們是真的在冒險吧?倘若不是,我的彤彤姐姐哪來的槍射殺惡人呢?緊接著女孩的哭聲把我喚醒。她痛哭起來,那么突然,美麗的臉顫動著,她說,我告訴你我為什么練拳擊,他打我媽媽,一直打她,像打拳樁一樣打她,我媽生完我妹就被他打跑了。你說這是為什么啊?他為什么要打她?我一時語塞,無法將那個一臉和氣的男人與家暴的形象聯系在一起。彤彤恨恨地說,我要替我媽報仇,我把仇恨埋在心里,總有一天我會長大,把他殺了,就像殺他一樣。說完,她不解氣似的,狠狠踢了踢廚子的尸體。
是的,廚子死了。我們殺了人。
我定一定神,認出彤彤手里的是一把裝修用的射釘槍。她怎么會把它帶出來呢?她的槍法很準,像為今天這件事練習了很久。不,她想殺的人是她爸,廚子只是她拿來練手的,這才是真相。無論如何,我們殺了人,馬上會被抓起來,抓進監獄坐牢,但我們是未成年人,我們不會死,可我沒有初中上了,她也沒法參加高考了,更沒法實現畢業后就去當職業拳擊手的夢想了。無數念頭瞬間迸發,野馬般的在我腦海里互相沖撞。
不知過了多久,女孩的哭聲停了。我瞪大眼睛,看見彤彤怔怔地看著我,滿臉淚痕,說,我殺人了,我要去坐牢,但和你沒關系,我去自首,跟你沒關系,你回去上學,裝作無事發生,和我爸說一聲,不說也行。我下意識地說,不,姐,你還要拿世界冠軍,諾貝爾有拳擊獎嗎?頒你一個。彤彤吃驚似的張了張口,欲言又止,最后說,可我把他殺了,我真后悔。如果這是故事就好了,故事里有后悔藥可以吃。
她剛說完,我突然想到,我們是在冒險。冒險不該是這樣的。
溫暖的夏日晚風又回來了,吹拂著她的淚水和我的臉。我說,這里不是有間地下室嗎?她說,地下室?我說,對,咱倆都見過的。你是猴子,我比你小,我就當狐獴,我們把他埋好,像埋那個海員一樣。地下室里有一個打火匣,我們點燃它,把他燒成灰燼,然后私奔,我們就開那艘新船,揚起風帆,一直開往世界盡頭,我來做你的水手,只要吃口菠菜,就能變得力大無窮。我喜歡你,如果你不嫌我比你小的話,你愿意嫁給我嗎?我覺得我的童年在今天徹底結束了,但不重要。如果你不喜歡,我還有plan B,我兜里有瓶魔法藥水,只要灑在人身上,就能把他化得無影無蹤,沒人知道是我們殺了他。最殘忍的是plan C,把他擱菜板上剁了,讓他成為真正的人渣,混進飯店的菜里。彤彤說,那還是plan A吧。你什么時候懂魔法的?我說,決定保護你的時候。說完我蹲下身,在地上畫了一扇任意門,畫完稍稍開了點縫隙,往里瞧,果然望見一條幽深的樓道。樓梯略窄,現實中還真有些麻煩,但在故事里,有什么事是真的礙事的呢?我感到愉悅極了,幾乎快要起飛。為了讓自己沉穩下來,不讓到手的幸福溜走,我緩緩打開門,把尸體拋下,然后牽起彤彤的手,慢慢地走了進去。
責編:鄭小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