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賜我一個婆婆,我婆婆賜給我一大串親戚。沿著那條脈摸索去,一個,一個,又一個……我用了幾年時間,總算弄明白彼此間復雜的稱謂。
有個大媽,我最喜歡。每年清明前,大媽就會捎信兒來:今年的春茶下來了。油菜花黃了,再不來,林子里的筍子可老了。這些話經我婆婆轉達,我會立即催促婆婆:明天我就陪您去一趟吧
大媽表達親情總是從飯桌上開始,清炒菜臺、油燜竹筍、韭黃爆河蝦、桃花豆腐、白果燜臘肉、筍干煲鴨湯…只有我們吃飽喝足,大媽才覺得我們是見過面了。有什么吃什么,大媽總說。語氣一定不是表達謙卑,是對生活的知足和感激。看見我們那么喜歡吃她做的飯菜,大媽的廚藝展示越發才華橫溢。一頓,又一頓。我感嘆大媽把春天裝進我身體里了。大媽說,你能多來就多來,這里的青山綠水,也不委屈你。
大媽像個磁場,在她身邊,我就覺安靜、快樂、知足。我想這好比香樟樹周圍不滋生蚊蟲,在大媽身邊我就不浮躁不安了。
大媽愛唱歌,老了也沒削弱這愛好,對人唱,對山唱,在菜地摘菜時唱,下河洗衣時也唱。是地道漢水民歌的調子,曲調婉轉悠長,借景狀物,從心所欲,真是情從心生,歌從口出,那么的自然而然,如萬物生。藍的天,白的云,山峰青,江水碧。簡單卻雋永的日子,我在那短暫的相逢里似乎過了一生,又恍惚只是打了個盹兒醒來。
所謂幸福,也不過是依著這個藍本畫的吧?我端著大媽自釀的米酒,迷迷糊糊地想。大媽像看透了我的心思,淡淡地說,留你久住這里,你也會不慣,會著急。你小住幾
天合適。
“妹是鮮花香千里,哥是蜜蜂萬里來,蜜蜂見花團團轉,花見蜜蜂朵朵開。”不知誰的歌聲從河面飄過來。“太陽落坡四山黃,唱起山歌送阿郎,阿郎回家慢慢走,妹兒淚珠濕衣裳。”立即就有另一歌者在后坡呼應。我傾耳聽,在這悠長欲睡的春日午后。
大媽停住針線,悠然起歌:“大路邊上栽南瓜,我把夢卜當娃娃。四季豆兒兩頭尖,當中一個閃彎彎…”
歲月靜好,現世安穩。我對身邊咕咕啄食的小母雞說。
這樣的大媽讓我們忽略她的年歲。
大媽七十三那年的春天我去看她,她告訴我她活不過七十四歲,誰都不在意她的話,我也不信,因為她依然清瘦、硬朗。大媽的身體忽然弱起來,大家才想起她春天的話,幾個哥嫂都不明白是什么給了她暗示,但大媽的表情從容自然,如落葉樹木進入冬天。初冬的第一場風過后,大媽躺下。大哥通知該通知的親戚,其中有我。大哥說大媽疼愛的人,都得回來給她唱歌。我以為是那一帶老人故去后守靈人唱的孝歌,說我不會。大哥說,就是唱歌,歡樂的歌。
我到時大媽已進入彌留之際。大媽躺在床上,她要重新啟程,回到三十一年前和她分別的大爹、四十年前從她懷抱離去的三弟身邊。那是宋氏家族墓地,那里還長眠著大媽摯愛的婆婆,她在大媽五歲時收養了流落異鄉的孤兒,養大媽到十八歲,然后從大媽的養母變成大媽的婆婆。沒有通常人哀嘆身世飄零的悲苦,大媽說,她從一個家走丟就是為了進另一家門的。現在,她回到她生命中幾個重要的親人那里,在那里繼續看護她留在世上的親人,她的遺言就是囑咐她的親人用歌聲給她送行。
歌聲在大媽彌留之際響起。都是大媽熟悉、喜歡的漢水民歌的調子。大哥、大嫂、二哥、二嫂、四妹、四妹夫一個接一個唱,直到這個家族的晚輩都加入到這唱歌的隊伍里來,低緩、悠長、重重疊疊,讓我再次看見那根血脈的藤,綿延不已。歌聲伴大媽漸行漸遠。
我忽然慚愧。大哥說我是大媽疼愛的人,我當然得給大媽唱歌,我搜索心海,想起不久前學會的一首民歌,我在大媽床前的席子上坐正身子,端莊而歌。“太陽歇歇么?歇得呢。月亮歇歇么?歇得呢。女人歇歇么?歇不得。女人歇下來,火塘會熄掉呢。冷風吹著老人的頭么,女人拿脊背去門縫上抵著。棘刺戳著娃娃的腳么,女人拿心肝去山路上墊著。有個女人在著么,老老小小就攏在一堆了。有個女人在著么,山倒下來男人就扛起了”
燈火搖曳,我看見大媽臉上恍惚積滿笑意,仿佛說,大媽喜歡這歌呢。
本文為教育部人文社科規劃項目“中國小小說發展史研究(20YJA751026)廣東省普通高校人文社科重點研究基地——惠州學院文化傳承與數字傳媒創新研究中心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