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晴將丈夫陳平與主播麗麗一同告上法庭。2022年,她偶然發現丈夫在直播平臺打賞超過了1600萬元,幾乎傾盡家產,其中絕大部分發生在主播麗麗的直播間,她因此起訴兩人,試圖追回夫妻共同財產。
這是一起網絡直播時代出現的新案件,與傳統“婚外情”案件不同,陳平與麗麗之間,似乎只限于榜一大哥與秀場主播的關系。
當我們試圖去還原這個案件的每一方時,看到的既是新時代里的婚姻困局,物化的情感關系,也是榜一大哥的生成史,他為此不僅揮霍了金錢,也辜負了家庭,這樣的失控又是如何發生。當丈夫在直播間豪擲千萬,代價卻需要妻子共擔,那她又能何去何從。
榜一大嫂
深夜孩子睡了,歐晴戴著耳機圍觀了三個多小時直播,粉色的花海特效瞬間炸開,幾乎擋住整個屏幕。榜一大哥“九葉重樓隔年雪”在不斷刷著禮物,大哥58級,名字掛著金色的VIP勛章。大哥送出了嘉年華,3000元,一駕浪漫馬車,2888元。他只刷貴價禮物和盲盒開出的限量款,在一眾刷小愛心、玫瑰花的網友里一騎絕塵。
秀場主播麗麗主打唱歌,那天歐晴從晚上10點蹲到凌晨,沒有聽到她唱一首完整的歌,她一直在說話,語速飛快,重復的“歡迎”——歡迎每個來到直播間的人,還有“謝謝”——感謝每個刷禮物的人,高密度地念出網友的名字。大哥的留言更是一句不能漏掉的,每句必回。
歐晴感覺自己后腦勺都被吵得生疼。她在評論區發丈夫的真實姓名“陳XX”,幾秒鐘后她被踢出了直播間。她于是換了個小號繼續留言,連刷幾條“陳XX還錢”,不出所料她再次被拉黑了。
這位58級的榜一大哥“九葉重樓隔年雪”,是麗麗直播間的管理員,也是她的丈夫,陳平。
也是那一晚,大哥在麗麗的直播間刷了價值20多萬的禮物。
2022年4月1日,歐晴第一次發現丈夫陳平直播打賞,因為他的銀行卡賬單突增,少則20多萬元,多達60多萬元。丈夫的消費欲一直不高,手機、耳機大件都是她來買,衣服穿優衣庫,車是公司配的,連請客戶吃飯也可以報銷。家里和孩子的支出全由她負責,除了平時玩游戲氪點金,歐晴想不到他有任何需要花大錢的地方。
陳平最初解釋是投資支出,不過百萬。歐晴提出要看明細,他改口,“公司在直播平臺做營銷,花了五百萬,從主播那邊過一道,錢以后可以返回來。”歐晴半信半疑,她不懂直播平臺,她問一個懂行的朋友,朋友說營銷也不會走主播私人賬戶,也不劃算,平臺抽成很高。歐晴當時沒有選擇深究,她覺得數額還在可控范圍內。
直到一次在山姆結賬,會員卡綁定的是丈夫的微信和信用卡。歐晴登錄后彈出一個紅點,消息來自一個叫麗麗的女生,她發了一個親昵蹭頭的表情。她往前翻,丈夫說自己今天頭很痛。
歐晴直覺不對勁,下意識點開丈夫的朋友圈,她看到了一個完全不同的丈夫。這個“他”有錢且健談,幾乎每天都發朋友圈,曬天氣、心情和深夜吃的夜宵——在他本應該入睡的時間,他和主播在“云吃夜宵”。而這都屏蔽了她,生活里丈夫話少,為人內斂,有孩子后,他們之間的微信聊天更加精練,有事說事。他只在感興趣的話題上健談,比如聊到游戲、說唱歌手和家里的電器,說得頭頭是道。
朋友圈里還有很多對她隱藏的動態,直播打賞的截圖和A平臺寄來的VVVIP獎杯。陳平設置為僅兩個人可見,其中之一就是麗麗。直播打賞的截圖還有說話曖昧的女人,一切不言自明。“打賞應該就是給她吧”,歐晴想。
一個人可以如此割裂地過著兩種生活嗎?小孩2019年底出生,不久疫情暴發,很長時間他們一家三口困在家里,雖然請了育兒嫂,歐晴堅持母乳,很多事情親力親為,陳平也會陪伴、帶孩子玩玩具。他們沒有錯過孩子重要的成長時刻,第一次開口叫爸爸媽媽,開始走路。育兒的瑣事幾乎占據了他們婚姻生活的全部,晚上孩子睡了,他們如釋重負,躲回房間看兩集《白夜追兇》和《慶余年》。
到底哪一個“他”才是真實的呢?歐晴覺得自己曾篤定的事情一下都被擊碎了。
四個月后,歐晴偶然發現陳平買了個新手機號,她拿到他的手機飛快切換微信賬號,發現他注冊了一個新的微信,好友只有一個,主播麗麗。還有一個群聊,群名類似“守護麗麗后援會”,除了陳平,群里還有麗麗和五個“大哥”。
爭搶手機的過程中,陳平動了手,扭打中,小孩就在一旁,哭著拿玩具打爸爸。
他們似乎都被嚇到了。歐晴當晚收拾行李,帶著孩子離開了家。
冷靜下來后,歐晴決定起訴離婚,只有這樣才能去銀行打印丈夫全部的銀行卡賬單。等她拿到銀行流水,最大的危機撲面而至:陳平已經打賞女主播超過兩年了,他在A直播平臺充值超過1600萬,幾乎耗盡他們的夫妻共同財產,還負債累累。
歐晴被這張千萬賬單砸懵了。它們全數蒸發在丈夫的2858筆充值記錄里。 “我完全沒想到,一個人會打賞花掉這么多錢。”
歐晴至今仍記得2022年8月22號凌晨1點零8分,她顫抖著手指在社交平臺打下短短幾句話,顧不上錯別字,發了出去。福州的盛夏酷熱,她只感覺渾身冰冷,脊背與手心全是冷汗。
“丈夫上千萬打賞主播,可以打官司追回嗎?”
失 控
起訴后,歐晴的代理律師許萍和薛玢頁帶著調查令去平臺總部拿到陳平的充值與打賞記錄,其中一個賬戶“九葉重樓隔年雪”58級,在612天里累積充值了1354萬,他還有一個賬戶“懶羊羊”53級,充值721筆,總金額超過250萬。
最讓歐晴無語的是,被她發現后,丈夫陳平開始披著“神秘用戶”馬甲繼續當榜一大哥,“為了防我,他還花2000塊錢買了神秘人套裝。”
歐晴跟律師一起理順Excel表格,她想知道丈夫的錢去了哪里。除了很多小主播,陳平主要打賞的人是兩個。2020年,他是主播夏天的榜一大哥,打賞了大概120萬,后來夏天戀愛后退網,新主播麗麗起號。2020年底,公會運營把夏天的“榜一大哥”——也就是陳平,轉到了同公會的麗麗那兒,“流水的主播,流水的大哥”。
數據上看,陳平顯然并不抗拒主播的轉移,他繼續成為麗麗的榜一大哥,比之前更加瘋狂地抽盲盒、打賞,僅給主播麗麗的打賞就超過了5000條,超過187萬。
當然陳平也并非只“忠于”主播麗麗。同期還有一個小主播打賞了20多萬,甚至他經常隨意路過一個女主播的直播間,撒點小禮物。
但這仍然距離1600萬很遙遠,剩下的錢去了哪里。歐晴百思不得其解,她繼續遁入麗麗的直播間,直到她給麗麗刷了500塊錢的禮物,她的平臺界面一下變了,出現了一個新的玩法——盲盒。
“原來這是高級玩家才能玩的。”她感慨。歐晴試了幾次,什么道具都沒抽到,“和游戲廳抓娃娃一樣,確實忍不住會讓人想再來一個。”
這是一個運氣游戲,類似于直播間抽獎。玩法極為簡單,比如挖礦、尋寶游戲,門檻極低,從1塊錢到100塊錢一個不等,獲得盲盒,可以開出不同的虛擬禮物、道具,比如應援棒、璀璨皇冠,還有權益卡,比如PK道具暴擊卡、解凍卡,無限增加互動體驗。
2022年之前,特別是陳平沉迷直播的那段時期,盲盒、抽獎游戲在各大直播平臺風靡一時。這本是源自網絡游戲的玩法,初衷是增加直播間的活躍度。盲盒一度確實給直播平臺帶來了巨大的流量,也因與網絡賭博存在很高的相似性而極易沉迷,頭部直播平臺曾設置規則,賬號單日參與抽獎的額度不能超過5萬元。后來,幾大頭部直播平臺都取消了盲盒玩法。
可以確定的是,陳平的打賞記錄里中英文的游戲或禮物名就是游戲開出的盲盒禮物。打賞之外,陳平大量的錢就在這些盲盒禮物里蒸發掉了。
等到歐晴回過頭去追溯丈夫錢的流向時,如同水流入大海,無跡可循。每個禮物抽了多少次,又流向了哪些主播,這段數據是空白的。盡管歐晴通過聊天記錄、截屏試圖舉證丈夫的盲盒禮物絕大部分都送給了麗麗,但直到案件結束,他們都沒能掌握完整的數據。“我們甚至無從判斷抽獎數據的完整度到底有多少。”
金錢價值同樣在抽盲盒的過程中被極大地稀釋了,比如一個價值3000抖幣的盲盒禮物,無從判斷這是花多少錢抽到的,可能一次就中,可能需要抽一萬次,也可能永遠抽不到。盲盒禮物很難與真實的金錢價值掛鉤,無法直接變現,只能送給主播,作為人氣數據,最后再以平臺標準結算給主播。
歐晴最后能追蹤到的,只有陳平點對點打賞給主播的錢。考慮到訴訟費和律師費,歐晴最后起訴麗麗的就是這187萬。
真假“大哥”
打賞決定了秀場主播的收入與流量,公會與平臺才能從中分一杯羹。為了留住“大哥”,無窮無盡的玩法和游戲冒了出來,比如PK打榜、盲盒抽卡,“礦山已刷新”。隨著打賞的不斷加速,大哥與主播之間的“親密度”數據提升,他們可以從直播間過渡到聊天軟件,甚至線下空間,這都是私人的選擇,它充滿誘惑。真實的金錢、人性與欲望,就這樣在其中流動,有學者稱之為“曖昧經濟”。
在麗麗的直播間,陳平毫無疑問是真榜一大哥,他自曝上市公司高管。一位網友在和歐晴的聊天里說,“我們都以為他是富二代,一晚上刷幾萬眼睛都不眨。”他出手闊綽,經常刷難得一見的特效禮物,絢麗的煙花特效里寫著我愛你三個字——這是高級別用戶才能開出的限量款禮物。麗麗和其他主播PK,他一定守到最后,經常在最后幾秒砸下重金“守塔”。
“他是富二代,但富二代和富二代之間差別可太大了。”歐晴語氣不屑。
去年11月,我在福州見到歐晴,我們約在福州江邊熱鬧的商圈,她和陳平的婚房就在附近。歐晴今年37歲,看上去很年輕,她沒有化妝,留著齊耳短發,像日劇里的女主角。歐晴性格直爽,特別熱心,我到福州前一天,她問了我的行程,幫我選了好幾家酒店,一一分析優劣,還打電話到前臺詢問隔音效果。
2022年和丈夫分居后,她沒有回父母家,而是一個人帶著孩子搬到了福州三環外,租了一套三居室,比市中心房價便宜一半。她不再有經濟能力請育兒嫂,自己一個人帶。見面那天上午,歐晴先送孩子去幼兒園,幼兒園就在婚房附近,她再開車回了趟家,晾洗衣機里的衣服,然后才來赴約。
歐晴和丈夫一度是讓身邊朋友羨慕、長輩滿意的婚姻組合。相識之初兩人是銀行同事,家境相當,連成長環境都很類似,父母都是福建人,在20世紀90年代下海經商、開廠,事業都發展得不錯。他們也都是獨生子女,自由戀愛兩年后結婚,共同生活了兩年后才要小孩,一切看起來都很順利。
結婚前陳平家里企業越做越大,陳平于是從銀行辭職,在父親公司當副總。后來陳平父親的公司發展得越來越好,被一家上市公司收購。
歐晴的父母選擇賣掉了公司。一方面,傳統制造業經歷了互聯網與高新技術的雙重沖擊。另一方面歐晴是獨生女,在福建,女性繼承家業的情況很少,從小她聽到最多的話就是,“女人要結婚生小孩,男人來接班。”父母年紀大后,身體不好需要照顧,她也從銀行辭職,換了時間更自由的工作。
比起同齡人,他們相對幸運,沒有生活和房貸的壓力。在婚禮上,陳平對她說,他很開心,他很想要一個自己的家。“我能理解他,因為我們兩個都想要通過自己的努力向父母證明,所以我們才會走到一起。”
結婚后,兩人搬進公婆買的一套福州市中心的“老破大”,這套婚房地理位置和學區都很好,就是小區環境老舊,人車不分離。
歐晴多次提過換房的事情,特別是有了孩子后,陳平都以手頭錢不夠推脫,她沒有太著急,“我知道我們有買房的能力”。2021年7月,孩子一歲多了,每天需要戶外活動,為了遛娃,兩人在附近新小區租了一套房子,一個月租金七千塊錢,由陳平負責。
但第一張多米諾骨牌在沒有預兆中倒下了,從此一切都不可收拾。
2021年初,陳平突然拿回一份房產抵押合同讓她簽字,說辭是朋友做生意拉他入股,急需300萬資金,他想抵押兩人的婚房。這套房也是他名下唯一的房產,貸款利息每個月3萬塊錢,如果還不上貸款,房子會被抵押拍賣。歐晴簽了字,“做生意,錢倒來倒去很正常。”
再后來,他甚至付不出租房的房租了。每次交房租前會先問她借,下個月再還她。直到朋友突然問歐晴,你家陳平找我借錢,說孩子要報游泳,5000塊錢,“怎么連5000塊錢都要借?”歐晴疑惑,問丈夫,“他說是為了做石材生意,現錢周轉不過來”。
歐晴后來查賬時候才發現,2021年底,陳平將自己名下的公司股份全數抵押給一位富二代朋友,貸了600萬元。而這筆錢都全數投入打賞、抽盲盒,給主播買流量推廣。一年一度的嘉年華結束,平臺送了一座VVVIP獎杯寄到福州,這是陳平真金白銀砸下的“榮譽”。他發朋友圈,配文:“今年收到的第一份生日禮物。”
此時,陳平名下已經幾乎沒有任何資產,他全身上下最值錢的可能就是A平臺的兩個賬號。他不僅抵押了兩人的婚房,出售了名下股份,還有股票,信用卡刷爆,還在十幾家網貸平臺借貸,“以貸還貸,拆東墻補西墻。”
起訴離婚期間,她又調了一次平臺的記錄,陳平還在打賞,不過金額收斂了許多,“大哥沒錢了。”她感慨,還好自己選擇了離婚,“大家都覺得我穿了一雙LV鑲鉆高跟鞋,但不知道我的后腳跟已經被磨沒了。”
“真假婚外情”
歐晴最初將憤怒的矛頭指向的是主播麗麗。2022年8月,她在網上發帖,還放了一張淘寶訂單截圖,陳平買給麗麗一套價值2.6萬元的音響,作為生日禮物。而那年她的生日,陳平忘記了。截圖里有麗麗的名字、地址和電話,她沒有打碼。
最氣憤的時候,她想過,如果網友能夠去網暴這個女人,讓她退網就好了。帖子半小時閱讀量超過了四萬,一些妻子、女友留言、私信她,她們遭遇了同樣的事情,聊天里她們自嘲為“榜一大嫂”,這同樣是一個帶有性別秩序的稱呼——她們是直播間風光榜一大哥背后的女人。提到主播,榜一大嫂們恨之入骨,她們的經歷太相似了,在故事的一個版本里,丈夫、男朋友被主播誘導打賞了幾十萬、上千萬。
網暴真的發生了。發了帖子后第二天晚上,網友循著截圖沖到了麗麗的直播間,刷屏問“1250w真的嗎?可以看看3萬的音響嗎?”視頻里,麗麗明顯慌了,“這個話不能亂說,要負責任的。要是這個打賞是打賞給我了,我還可以理解,但是沒有這么多。”網友刷屏了十幾分鐘,麗麗下播了。
“當時有點復仇的快感。”歐晴坦言,她轉發給我很多新聞和帖子鏈接,全是榜一大哥和主播之間道德與法的故事。她們侵入她的婚姻,偷走了一切。其中有一期播客,她聽完感觸很深,“尋找直播間最有錢的傻子”。而在她看來,丈夫陳平,就是直播間那個有錢的傻子。
事發后,陳平向她解釋,自己只是想找個人說說話。“花一千多萬,找個人說說話,是你傻還是我傻?”
“你缺朋友嗎?”現實里,歐晴問他。
陳平沉默了。
歐晴想知道,在互聯網直播時代,一個處在婚姻關系里的丈夫,對于主播如此強度的情感性依戀,“這是不是一種網絡婚外情?”
陳平與麗麗之間那些情感連接,真實地傷害了她。他們的聊天親密而日常,聊生活、直播和兩人共同認識的網友。上午麗麗發來消息,她醒了,他們就開始聊天,凌晨兩點主播下播,他們互道晚安。除了睡覺和直播的時間,“幾乎24小時online(在線)。”
那段時間,歐晴試圖告訴身邊每個人,“陳平打賞女主播,還存了女主播的內衣視頻”。她自嘲像祥林嫂一樣,重復訴說。
但周圍的人不全然這樣想,甚至試圖從她身上找原因。不止一個人對她說過,你的婚姻失敗就是因為你全職帶娃,忽視了丈夫。歐晴懟了回去,“我婚姻失敗不是我全職帶娃,是他這個人本就不行。”
最后歐晴意識到這樣做毫無意義。不僅不會讓陳平社死,而且和女人之間的花邊故事,從來也沒消減男性氣質。我們一起見了一位陳平的朋友,談及此事,他唯一震驚的只是如此巨額的錢,朋友開玩笑,“一千萬在福州,什么樣的女生找不到。”
避難所
如果此話屬實,那么陳平為什么要在虛擬世界一擲千金找朋友?
“沒辦法這么簡單歸因。”電話里,陳平總是以這樣籠統的句子回答。
在福州,我和陳平通過兩次電話,他一直沒有同意見面,他在電話那頭回憶一切的開始,他漫無目的地刷著短視頻,在唱歌的直播間停留了下來,“有一種上頭的感覺。”陳平自認為不是沖動型“大哥”,大部分時候沒有那么夸張。確實如此,他日均打賞主播麗麗的金額是2627元,在眾多大哥之間算不上離譜。
“真正在直播間做過‘大哥’的人,都懂里面的套路。”陳平說,很快主播主動來加他的微信,“她會加我,肯定也會加別人,我又沒有什么很特殊的地方。”他清醒地認知這一點,一開始的虛榮感受是短暫的。
陳平在平臺上認識很多“大哥”,每個大哥尋找的東西都不同。這些大哥一般都是中年男性,有的大哥直言不諱,就想要愛情,或者性的關系。也有人和他一樣,萬花叢中過。當時A平臺的“滿級”大哥大概刷了4000萬。陳平說,他們為什么愿意砸下真金白銀,他們需要的一定是現實里金錢、身份、地位輕易無法得到的東西。
是的,朋友。很難置信吧,陳平在電話那頭重復了一遍這兩個字,“朋友”。
妻子歐晴,甚至周遭所有人都無法理解他的解釋。可事實就是如此,陳平說,他很渴望一段他處于上位的關系,由他開始這段關系,由他喊停。在他和父母的家庭里,父母是更強勢的人,在和歐晴的婚姻里,歐晴是主導的人。
但“主播會讓你覺得自己很重要,被需要。”他當然知道主播想要更貴的禮物,想要大哥撐面子,這樣的小心思對他來說無傷大雅。加了微信,他和主播的關系能夠更平等,不再是觀看與被觀看的關系,他和她們變成了“朋友”,聊天,分享直播間里的八卦。
男人之間很少有純粹的聊天,更不可能分享心情和私密的感受,“那樣顯得很不男人”。以前,妻子歐晴填補了這部分需求。有了孩子后,他和歐晴之間的溝通逐漸限于小朋友的日常需要,“并不是說因為(孩子的)事情造成了矛盾,而是日常瑣事占比越來越大。”
陳平清醒地知道自己沉迷了,他當然知道對主播來講,她希望賺取收入,她會引導、討好,刻意地挑起大哥之間的攀比。他們之間的關系可以是朋友、偶像與粉絲,同時他也是客戶。
“其實挺矛盾的。”陳平說。
回過頭看,陳平沉迷直播的開始,他的事業跌了個大跟頭。2019年孩子出生,他的創業項目失利,整個團隊解散。陳平的朋友兼團隊成員告訴我,當時陳平被父親叫到辦公室訓得跟孫子一樣,眼睜睜看著創業伙伴們,一個個被迫離開公司,另謀出路,“大家對他沒有擔起責任是有點失望的。”
陳平不置可否,不愿再多談此事,只是說,他可以有很多排解壓力的方式,游戲氪金,和朋友出去喝酒唱歌,一晚上刷掉幾十萬,那都是一種發泄。回到現實里,他還要繼續做父母的好兒子,歐晴的好丈夫,兒子的好父親,“不是他人的要求,或者期許有多高,而是無形的壓力。”
很長時間,陳平覺得“自己”被強烈地收束,他感到茫然,“沒有找到出口”。看到賬單的時候,他恍惚意識到錢花得有點多,但“(人)在逃避的時候,會有一些控制不住自己。”他想過抽身,試著找朋友談新的創業項目,卻總是碰壁,又被拉回直播間。只有在這里,他可以不必緊繃,而盛筵永不散場。
圍獵游戲
秀場直播販賣的就是這樣一種欲望,“當你打賞的更多,我們的關系能夠更近一步。”學者王怡霖說,她是北京師范大學-香港浸會大學傳播學助理教授。從2019年在香港大學讀博期間,她對秀場直播做了為期三年的田野調查。
為了完成博士論文,王怡霖自己做了6個月的主播,開播第一個月,她就遇到了自己的榜一大哥,他習慣給女主播刷很多禮物,然后給主播發信息,“我開好房,你能不能出來。”如果主播同意,他會迅速拉黑、離開,不再聯系。他沉迷于這樣一場考驗游戲。
王怡霖說,很難簡單將秀場直播形容為性感的女性去滿足寂寞的男性,她訪談了十幾位大哥,有的大哥并不希望跟主播保持親密關系,甚至喜歡當主播是妹妹、兄弟,“他享受的是在這個過程中獲得自我情感上的滿足”。
王怡霖將直播間里大哥與主播的關系定義為“親密關系的租賃”。這是一種接近于愛情的游戲。事實上,一旦轉變成真實的情人關系,主播跟大哥之間的關系也常常走到了盡頭,“因為不再有一個持續的刺激機制讓這個人為此付出。”
人與人之間的親密度需要長久的相處,而加速的方式之一就是砸錢。這耦合了平臺的規則:一切關系都是可量化的,點贊、評論、觀看時間、刷禮物的數額以及粉絲團的級別,等價于親密度。
秀場直播間里,所有游戲都只有一個目的——讓大哥送出禮物。主播會和其他主播連線PK——這是平臺最常見的活動之一,比拼一定時間內粉絲人氣,也就是人數與禮物的價值。輸掉的一方需要接受對方任意的懲罰。
為了不讓自己守護的主播輸掉,大哥總是會在最后幾十秒砸下重金“守塔”,出于不同心理,憐愛、保護,以及“我們是一邊的”的義氣。主播之間有一句說法,不玩PK根本賺不到錢,“PK一開,大哥們點禮物的效率完全不同”。
這是一個發生于虛擬世界的關系,各取所需。微妙的邊界是很容易打破的,巨額打賞之后,確實很多主播與大哥的交往從線上延伸到線下,維持了一段短暫的、秘密的情人關系。
案子難贏
起訴前,在福建君立律師事務所,歐晴的兩位代理律師許萍和薛玢頁都坦誠告訴過她,支持返還的可能性不高,對于直播打賞屬于贈予還是消費尚無定論,在福州市鼓樓區人民法院尚無先例。
在福州市鼓樓區人民法院,歐晴的案子是第一起配偶向女主播追討打賞款的案件。而適用的法條并不新鮮,同屬于妻子要求“第三者”返還財產的贈與合同糾紛案件。但訴訟本身是滯后的,配偶的權益已經受損,特別是共有財產絕大部分被揮霍一空,法官也只能在離婚時適度傾向性補償給配偶。
在庭審上,許萍需要花很長時間給法官科普,陳平在直播平臺的行為以及與主播的關系。“因為法官也是不玩直播的,他們需要理解打賞行為其中的對價是無法實現的,直播面向的是所有觀眾,而非榜一大哥個人,這并非明碼標價地購買某項服務。”
2023年6月,一審判決,歐晴敗訴。盡管一審判決認定,打賞屬于單方、無償的贈予行為,且主播麗麗未提供證據證明在接受打賞前后履行了具體、明確的義務。但一審法院并沒有支持返還打賞的請求,因為歐晴沒有證據證明主播與陳平存在不正當關系。
歐晴提起上訴,她提供了新的證據,錄到了主播麗麗在直播時說,“99%的大哥都是有家室的。”以及陳平發給她的520紅包和標有“一見傾心”等愛情名稱的直播禮物。歐晴認為,這意味著,主播對大哥的誘導并非無心,而是蓄意的行為。
但這些都沒能成為司法層面的證據。2023年10月二審判決,維持原判,歐晴依然敗訴。不過二審判決沒有更改對于“打賞作為贈與”的認定。
二審判決書結尾的一段話表達了立場,“陳平迷戀異性主播,不惜打賞巨額財物,而麗麗及其工作的直播平臺,獲贈巨額財物后無視對歐某某夫妻關系的傷害、拒不退還,對此陳平應予以警醒,正確處理婚姻家庭及異性交往關系,避免對家人的傷害。”
歐晴不服,再次上訴,但時隔一年,她收到福建省高級人民法院的再審裁定,她再次敗訴。最關鍵的是,福建省高級人民法院法官推翻了之前關于“贈與”的認定,“在網絡平合上進行充值、兌換虛擬貨幣、購買虛擬禮物并發送給網絡平臺上的主播,均是與平臺之間網絡服務合同范疇內的消費行為”。
這意味著直播打賞基本屬于消費范疇,而非贈與,配偶將無從追討。
歐晴不解,“如果一個人不需要創造實際的價值,只要有漂亮的臉蛋,就可以獲得這么高的經濟收入,破壞他人家庭,而且不用承擔任何后果,這一定不是一個好的價值導向。”
但無論如何,她盡力了。
現實里,與主播的官司結束之前,她的婚姻先走到了盡頭。
離婚過程中,陳平幾乎失聯,歐晴全程與陳平的父母談判。他們感到錯愕,但最終幫兒子還清了貸款,收回了股份。最后陳平答應每個月給撫養費,他們就這樣離婚了。
但無論如何,歐晴都要開始新的生活了。兩年里,她打了五場官司,包括和丈夫陳平的離婚官司,還有一場是她作為被告的案件,主播麗麗告她的財產保全損害賠償案件,起訴麗麗時,她申請了對麗麗直播賬戶的財產保全。這一案子很快了結,因為財產保全合法合規,法院并沒有支持麗麗的賠償主張。
離婚后,陳平搬回了父母家,消沉了一陣。他不再做“大哥”很久了,生活回到了單身狀態,下班后玩玩游戲,看看視頻,遇到直播也會進去看兩眼,但他不再氪金了。
公司經營的壓力比之前更大了,陳平知道,無論是否對管理感興趣,他都必須要接班。年輕時,陳平不想回福州管企業,他曾經告訴歐晴,他想繼續深造,留校做學術,他向往更純粹的工作環境和人際關系。
不再巨額打賞后,他和主播的友誼還持續嗎?陳平說,他不知道,人性的問題從來無法假設。只是他沒再重新點開過那些聯系方式了,如同這段失敗的婚姻,他很少主動提及。
榜一大哥的榮光也同樣脆弱、易逝。根據2021年某平臺榮譽等級制,58級需要充值人民幣約1250萬元,而2024年只需要130萬元了。陳平無奈,曾經他為了通往更高級別的榜單,砸下的榮譽又算得了什么呢?什么都沒有留下。
他經歷了痛苦的兩年,打官司、離婚和還債,一開始他也會想,如果妻子沒有發現就好了,如果投資沒有失利就好了,但如今,他知道現實沒辦法再回避。在談話的最后,他說,“時間會慢慢消化吧。”
(應本人要求,歐晴、陳平、麗麗、苗苗和劉琴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