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你知道團播是什么嗎?”坐在對面的經紀人問我,他戴著兩只會閃光的耳環。
公司大樓通體白色,一樓練舞室是白色,擺放著的桌子椅子,也是白色。一進門就能看到公司前臺,白色的臺子上刻著公司的名字。
經紀人告訴我,他們打算按照偶像的目標做團播,未來計劃轉入線下,公司負責運營,練舞和塑形是最重要的。
作為近年少見的增速顯著的直播間形態,團播最早只是一個模糊的定義,指幾個人組團直播,內容可以是表演才藝,也可以是閑聊。后來,團播開始在各大直播平臺扎根生長,形式和內容也逐漸固定下來。
中國演出行業協會的報告數據顯示,團播行業市場規模在2025年有望達到150億元。
這個夏天,半個娛樂圈明星都在跳的《掃腿舞》,就來自團播直播間。無論從內容傳播,還是從賺錢能力上看,團播都已成為當下內容產業值得矚目的一類樣本。
輿論對團播的評價頗為負面,但一種內容,讓那么多人喜歡它,甚至為它付費,一定無法用單一的標簽為它蓋棺定論。于是,為了更了解這個行業,我在社交媒體上聯系到一家位于北京的MCN公司,想要線下去看一看。
對面是公司經紀人,聽我說想要應聘主播,他先是要求我發送了生活照,又要了一張帶妝照,得到肯定后,我得到線下面試的機會,才有開頭那一幕。
“身高1.66米……這邊體重要100斤以下,可能要到95斤。”
“你可以站起來嗎?”
感受到了掃視和打量,我有些抗拒,但為了繼續面試流程,我不得不接受,一言不發地站起來。
“轉過去。”不適的感覺增加了,但我沉默地轉身、等待,最后尷尬地坐下。
“還是要減一減。”就這樣,我被蓋了“不合格”的印章,像是商品審核不通過。
平常的一天,你下班回到家里,躺在床上刷手機。
你先是刷到一個女團,還沒看清動作,鏡頭就忽然拉近—屏幕上出現撲閃的睫毛、靈動的眼睛和白皙的臉龐。
再刷一下,突然出現一群又高又瘦的西裝男整齊地掃腿,腿占了屏幕的二分之一。你不禁瞪大了眼睛。
你刷到的是6月份最火爆的掃腿舞,由橫空出世的404-K男團帶火。這個團找到一群身材比例堪比模特的男生穿著西裝,伴隨30Sexy的節奏齊刷刷掃腿,當天直播間人數迅速突破1萬。
掃腿舞的傳播速度極快。據頭部MCN公司團播運營王一回憶,當時只要舞臺做到“一模一樣的紅色燈光、一模一樣的腿部角度、一模一樣的動作”,流量就會涌來。
于是,團播直播間開始批量復制—相同的音樂、相同的舞步、相同的燈光,像是流水線生產的美麗商品。

團播的第一場表演被稱為“引流場”,目的很直接:用整齊酷炫的舞蹈先吸引路人停留,再將他們轉化為粉絲。
我采訪的五位團播粉絲都很直接地告訴我,他們最初喜歡看團播就是因為團員好看。
前女團主播NN說,公司篩選的硬性要求是“瘦”,否則上鏡顯胖;至于外貌條件,可以依靠濃妝和美顏修飾。
小文做過一段時間男團主播,化妝師會把他的臥蠶位置整體下移,現實看稍顯奇怪,但上鏡加上美顏會比較好看。除此之外,主播們根據裝扮還會戴假發,比如有的女主播會戴黑長直假發,提升上鏡效果。
和出道男/女團偶像們的唱跳舞臺相比,團播舞蹈的分解動作更簡單,重復度也更高,甚至可以將動作按公式排列組合成新的舞蹈。但團播往往會搭配更夸張的表演,用簡單的動作制造張力。
視頻里主咖位團員一般表情豐富,舞蹈動作的互動也多,有的視頻里他們把手伸向屏幕,好像真的能觸到屏幕后的你。
單獨拍攝舞蹈動作容易顯得無聊,而且無法掩蓋不整齊的問題。于是,團播直播間加入了運鏡,放大團員的美貌、表情和神態,突出舞蹈節奏。
直播間的畫面不只要吸引觀眾,更要讓觀眾“上癮”。
點開掃腿舞視頻,你可能覺得聲音嘈雜、畫面略顯土味,但看上一會兒關掉后,30Sexy的旋律會不自覺在腦中回蕩,暗紅色光影下西裝革履的掃腿畫面也會反復浮現。
這些洗腦的旋律和畫面,背后藏著精心的設計。吸引人反復觀看視頻的秘訣在于燈光和音樂,二者共同營造了這個直播間的氛圍。通過不斷刺激感官,這些5—10平方米的直播間,被營造得像選秀舞臺決選一般盛大。
跟隨著音樂,黑色西裝和大長腿在突然投射的暗紅色燈光下顯得格外突出,暗紅色本身蘊含的情緒色彩也給人帶來遐想。
再看團播的所有背景音樂,它們都是精心挑選的節奏感強的DJ音樂。無論是前一段時間在短視頻平臺火起來的《大展鴻圖》《萬物生》,還是最近火爆的掃腿舞音樂,共同的特點都是節奏感極強,中間有著清晰的鼓點。
這些鼓點不僅利于動作卡點,還能夠快速喚起直播間粉絲的情緒,帶動他們進入舞蹈的激情氛圍中。
團播舞臺的準備,從燈光到運鏡、從妝容到舞蹈,都需要大量的時間。王一告訴我,燈光、運鏡和主播需要一起排練,直播間會花費學舞時間三倍以上的時間去完成排練。
李輝是一家直播視覺公司的CEO,在公司參與的直播里,五個主播需要提前三四個小時化妝,調整直播間燈光則要兩三個小時。
早期的團播直播間多采用較為閃亮的多彩LED燈,后來直播間開始逐步發展為雜志風、舞臺風等不同風格,燈光方案也需要隨之變化。直播間攝影棚最開始使用簡單的白色背景,經過發展,直播間背景的顏色可以隨時變換。“不同的顏色代表不同情緒”,李輝說道。
以上一切是團播想做的第一步:讓你停留。只要對某個團或某個成員生出好感,觀眾會自然而然走向第二步,也是真正賺錢的環節—變現。
上千元的大額禮物,大多出現在團播的PK賽里。
據王一所說,直播的變現方式分為兩種:“輕變現場”和“變現場”。輕變現場大多是粉絲刷禮物選擇主咖位,或者指定某團員跳舞,變現場則大多開啟淘汰制車輪戰,那時便會出現高額禮物。
2024年年末,大部分直播間只有簡單的跳舞和指定舞蹈這一種互動方式。發展到2025年上半年,團播形式出現豐富的變化,團播出現PK機制,五個團員分別上場拉票,得票最多的團員可以獲勝。PK賽一打就是四五個小時,忠實粉絲會從上播看到下播,像多年前現場直播的選秀比賽。
在PK場上,團員會非常賣力地為自己拉票,表現出渴望成為第一的樣子。
“還差三萬票,還差三萬票就趕上了,我們一起努力一下吧!”我面前的手機屏幕里,一位男團主播正在拉票,“我的光在哪里?”
還剩五秒鐘結束,主持人開始倒數。
“真的沒有嗎?”主播露出些許絕望的神情。
有觀眾在最后五秒鐘花費3000元刷了兩個高價禮物。
“琳琳姐!感謝琳琳姐!”這位男團主播在直播間里傾盡全力大喊著榜一的名字。
“謝謝大家助力我登頂!”激動的聲音穿過屏幕,我竟也感受到些許振奮。
這些“助力沖刺”時刻很容易使得刷禮物的支持者感受到自己的重要性,而主播本來以為自己要被淘汰,但被成功拯救。這種“及時出現”的拯救感讓人上癮,反轉疊加勝利,讓主播口中那句“我的光”有了具象的呈現。
直播間粉絲們的情緒和追星有些相似,不過明星和粉絲的距離較遠,粉絲只能透過社交媒體了解明星們的日常碎片,等待明星偶爾的“飯撒”(FanService,指明星和粉絲的互動)。相較之下,“追團播”的反饋更即時,因為團播幾乎每天都會直播,打開手機就能看到喜歡的人跳舞,在直播間花了錢,就能和主播聊天,收到熱情回應。
下播之后,主播要主動私聊送禮粉絲,致謝、寒暄,并引導他們繼續消費,這在行話里叫“維護客戶關系”。小文告訴我,他的粉絲年紀比較小,高中生、大學生占比多,他會幫他們解決校園里的問題,比如人際關系、小糾紛等,給粉絲一些安慰。
我和多位有過打賞行為的觀眾聊天,發現他們都對團播有相對正向的評價,甚至擔心自己的表述是否會被曲解,加深外界對團播的負面印象。
以王一的經驗,女性觀眾大多是想要獲得情緒價值,但給女主播花錢的男性往往會帶有特別的期待。
NN告訴我,給女團刷錢最多的一般都是大哥,維護關系有固定的模板,運營會教她們教科書般的話術。
粉絲等級16級,是一個重要的節點。達到這一等級,主播通常會為粉絲舉辦一場“升級儀式”。用心的主播會準備禮物,并在直播間當眾感謝,內容往往充滿情緒價值,例如“你在北京,我在上海,知道你工作忙,不能來看我,但沒關系,我給你準備了小熊,希望它能像我一樣一直陪著你”。
這種儀式也并非幾分鐘的簡單致謝,而是用主播的官方賬號單獨開播,整場直播圍繞粉絲展開,所有人都能看見他/她在主播心中的位置。
據幾位團播粉絲和業內人士估算,粉絲等級達到16級,往往已在這個團的直播間刷了近十萬元的禮物。
在情感匱乏、無處解壓的時代,團播似乎成為部分人情感需求的解壓之地。
用金錢購買情緒價值,是團播主播和粉絲之間心照不宣的協議。但無論如何,屏幕兩邊是真實的兩個人在交流,在高頻次的情緒互動里,關系自然難以劃清邊界。
小文曾經想做一個理解、共情粉絲,和她們成為朋友的主播,后來他意識到粉絲還是會想要和主播發展戀愛關系。在社交媒體上,團播粉絲也在分享自己由此引發的情緒消耗,糾結于自己與主播的關系;粉絲之間還會出現相互比較的情況,若有粉絲分享主播的回復,另一些未被回復的人會感到不公平,心情受到影響。
團播的營收來源高度集中在榜一榜二的“大哥大姐”,他們經濟實力雄厚,給團播帶來百萬流水并不稀奇,一個團的收入往往就靠一兩個人支撐。王一認為,如今想把路人轉化成愿意大額付費的深度粉絲比過去難得多,真正的大額用戶早已被瓜分到一對一的關系里。
為了吸引新粉,一些MCN走向偶像化路線。例如曾經制作《創造101》的七維動力,推出的團里有以前選秀的成員,整體風格偏向偶像風,希望把偶像經濟的模式移植到團播。
無論是什么樣的舞臺,都無法改變背后的真實邏輯。當人們在手機屏幕上快速刷過,是舞臺所營造的氛圍讓手指停住,吸引人的是直播間里情緒滿滿的感謝、是私信里附帶的關心。
人們用金錢所購買的,與其說是情緒價值,不如說是一種新型商品。商品化的邏輯不變,被明碼標價的是人與人的關系—情緒價值的菜單早已標準化。
在團播直播間,關系建立得很迅速,主播和粉絲的相遇在一瞬間,那些伯樂和千里馬、伯牙與子期的情節每一秒都在上演。
有人說,團播像是翻版的追星或選秀,但另外一些時刻,它更像是LIVE版短劇,一些觀眾通過花錢在情緒上成為主演。
短平快的情緒消費,正成為時代主流。它從Labubu到線下cos委托、夜場文化再到線上團播,形態不斷更迭,承載的卻始終是人們對親密關系與情緒排解的需求。
市場在不斷提供公式化的情緒價值,團播亦在這個時代制造出新的“商品關系”。但消費過后,新的問題又浮出水面:當彼此都知道這樣的關系是一種商品關系時,要把哪些話當作真情實感,把哪些話當作虛情假意?
凌晨兩點,我打開團播直播間,想要截屏留存作為文字插圖。這個時間點,一些小直播間的人不多,每一個觀眾的加入都很顯眼。
正準備截圖時,屏幕里美麗的女團主播忽然大喊一聲:“歡迎希寶。”她的聲音充滿熱情,和寫稿到凌晨的我相比,能量值大概高了10倍。我愣了兩秒,才反應過來她在念我的ID,她不知道我的名字,但那個ID里面有一個“希”字。
接著彈幕里有人說,可以跳《溯》嗎?在我看到這條評論的下一秒,背景音樂已經改變,臺上的主播開始跳舞。
我看了一眼時間,凌晨2:21。
(文中王一、小文、李輝和NN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