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一線城市，愛恨交織

與新一線城市聯系在一起的動詞，常常是“退居”。

一線城市的生活，總像一個終日無休的戰場。如果你有長期的一線城市生活的經驗，成都、長沙、重慶、武漢……這些城市很容易被想象成烏托邦。它們同時有著接近一線的便利，和一線不具有的好處，比如美食、低物價、不加班。

不過對很多來自新一線周邊省市鄉鎮，直接把新一線當成奮斗選項的年輕人而言，情況可能并非如此：新一線同樣會加班，有不小的生活壓力，更多時候，還缺少一線城市的平等機會和發展空間。

無論如何，新一線正在成為年輕人的選擇。“新一線”作為民間說法，意指未來最有可能成為一線的城市。在各大媒體和研究機構定期發布的新一線城市榜中，最受公認的“老牌新一線”城市，包括成都、長沙、重慶、武漢、西安等，也有新晉選手，比如合肥、杭州。

其中，成都和長沙，是人氣比較高的兩座新一線城市。

本文采訪的對象，均為在成都和長沙有生活經歷、甚至定居的年輕人。他們的行業、年齡、家鄉各不相同，但有一個共同點—都不是這兩個城市的原住民。

成都和長沙是他們擇城的結果，選對了，留下來，選錯了，離開此地，奔赴新的生活。他們和一座曾經互不相識的城市結緣，也用青春和汗水為城市貢獻了GDP。

也正是在他們的故事里，我們會意識到，在熱火朝天的“城市排名”中，各項宏觀的城市發展數據，真正與普通人發生關系的時刻，卻是在每一個很小的生活細節中出現的。

當一個年輕人離開家鄉，選擇要去哪個城市安放理想中的生活，他們更關心整體工資水平，關心這個城市的交通，關心街邊的飯館好不好吃，關心明星的演唱會能不能開到這里來，關心在政府辦事大廳里能不能得到一個笑臉相迎的解答。

無論是選成都還是長沙，他們最終選擇的，并不是一個城市排行榜上的名字，而是生活本身。

“圍城”新一線

很多在省外有工作經歷的人，會把回到省內新一線當作回家的近似選項。

湖南人迅姐在成都上大學，2005年畢業到了重慶，十年后，她回到長沙。

第一次擇城，是她從成都到重慶工作；第二次擇城，從重慶到長沙，情況顯然要比十年前更復雜了。

在重慶的十年，她累積了不少的行業資源和人脈，當然還有社交圈。回到長沙，一切只能從頭開始。但這些對她來說，還不是最主要的困難。

回到長沙之后，迅姐閃婚生子，不久后，她又閃離了。

結婚的主要原因，是父母催婚的壓力。回到長沙時，迅姐30 歲出頭，這個年紀還沒結婚的女性，在單位，在父母的關系圈里，都比較少見。感受到這一點時，迅姐第一次對回到長沙感到不適應，“在重慶，我身邊有很多沒有生小孩的同事”。

另一個讓迅姐感到不適應的地方，是長沙的行政管理水平。在重慶辦事，相對來說沒有那么推諉扯皮，“辦事會好辦一點”，但是長沙的官僚作風相對重，“一個很小的公務員都可能在找他辦事的人面前表現得很厲害”。

盡管長沙和重慶、成都都在新一線城市榜上，但在迅姐看來，比起治理水平和社會觀念，長沙要比成渝稍遜一籌。

但是這些弱點，最終還是敗給了對于“穩定”的需要。

最開始，迅姐是在工作里“看到老了”，她評估自己的事業可能不會再有更大的突破，這削弱了她的闖勁。更現實的問題是，父母的年齡越來越大，越發需要人照顧，她希望自己離父母近一點。

湖南人回長沙，約等于回家。迅姐說，選擇長沙就是選擇了安定。

同樣為穩定所吸引的，還有從小對大城市好奇的湖南女孩欣瑤。在深圳工作幾年后，她選擇回到長沙。

在熱火朝天的“城市排名”中，各項宏觀的城市發展數據，真正與普通人發生關系的時刻，卻是在每一個很小的生活細節中出現的。

深圳的工作很“卷”，流動性也很高，她觀察到公司的財務團隊，“3個月換了一批人”。正趕上她的身體不佳，處在壓力和焦慮中的她動了回家休養的念頭。回到長沙后，她在一家國企找到了工作，空閑時間很多，能夠讓她去探索長沙的吃喝玩樂。另一個地域紅利是長沙的娛樂經濟，比如大家津津樂道的湖南衛視/ 芒果TV，欣瑤作為觀眾去錄過“浪姐”，她覺得很好玩。

只不過，這樣閑適的生活，她只過了一年，因為長沙的工資太低了。“長沙就是機械行業和娛樂業比較發達，如果不是這兩個行業的人，在這里發展可能會比較受限制。”

身體休養好了，為了多賺點錢，欣瑤又回到了深圳。但她還在考慮，下次再回長沙，可能就是定居了。望城區的房價在每平方米7000 元左右，如果靠近市中心，單價高至近2 萬元，但都并非高不可攀。

雖然買房是影響定居最重要的一件事，但安穩下來的決定，畢竟還是一個綜合決策。醫療、教育、氣候、語言、社交圈，像一個細密交織的網，輕輕捕住每一個猶疑的人。

尚敏和謝彤，分別在成都和長沙定居，但是對這兩個城市的氣候，她們都有點意見。

北方人尚敏覺得成都太潮濕，南昌人謝彤盡管理解“夏天太熱、冬天太冷”是南方城市的“通病”，但也仍然抱怨長沙在氣候上的不宜居。

目前單身撫養孩子的迅姐，則因教育和醫療，有時候會對回到長沙感到隱隱后悔。從養老的角度出發，長沙是一個更多為父母考慮的選擇，“但我好像沒有怎么為我的后代考慮過”。

一線與新一線，就像圍城，兩邊的人看對方，各有好處，各有問題。

闖過一線才回家的迅姐提出看法，如果你沒有任何行業和家庭背景，赤手空拳去搏，一線城市更適合，因為更公平。新一線城市同時具有城市文明和傳統人情，如果家里幫不到自己，在新一線城市固有的人脈關系里，闖出來可能比較困難。

謝彤給出一個相似的視角。很多在一線大城市立足的年輕人，初來乍到都是陌生人，并且當地本土文化有時會向城市規則稍稍讓步，這給了年輕人更多空間。新一線更適合那些與這個城市有淵源、有故事、有聯系的人，如果你不了解當地語言文化，融入會有難度。謝彤的老家在湖南常德，只是她從小在南昌長大，即便這樣，剛來長沙的時候，對當地語言和文化，她還是適應了好一陣子。

她們的共識是，沒有完美的城市，要看你更看重的是什么。

多面新一線

每個生活在長沙的人，提起這座城市，都會提到它的“好玩”，就像每個在成都生活過的人，大多對這里悠閑滋潤的生活贊不絕口。

長沙發達的文娛產業吸引了演唱會、音樂劇、li vehouse在這里發芽開枝，自然也就有年輕人蜂擁而至，擠滿五一廣場和解放西。富有娛樂精神的老長沙人則創造出了夜生活的傳統，半夜時分，絕大多數城市進入休眠，長沙的精彩才剛剛開始。

謝彤在國外讀書回來，考了長沙的編制。導向這個選擇的最重要因素，是房價和生活體驗。

上班后不久，謝彤就在長沙買了自己的房子，90平，100萬，在父母幫助下付了首付，“自己還貸款是沒有問題的”。

除了天氣，謝彤對長沙的生活很滿意。因為衣食住行成本都不高，長沙的精彩，年輕人都能消費得起。“不管幾點出門街上都有人，晚上看完演出，再去吃個夜宵，是很舒服的生活。”

同樣出于對舒適生活的選擇，蘭州人尚敏，在上海讀書、北京實習，卻主動離開一線，選擇了成都。

北京和上海對現在的她而言，幾乎都已只剩下“行色匆匆”的印象，“只不過一個是土著‘匆’，一個是洋著‘匆’”。

從小在蘭州長大的她，小時候去上海看過一次世博會，對繁華的向往，從此深埋心底。

報志愿的時候，她填的全是上海的學校，最終如愿來到這個大城市。她記得自己坐著飛機抵達的第一天晚上，飛機還沒落地，透過舷窗，她看到的是一個明亮璀璨的不夜城，但落地之后，上海揭開面紗，露出的卻是一線城市之“病”。

從機場出來，出租車越開越偏，她的心也越來越慌，后來她才知道，城市越大，學校越有可能在偏僻的郊區。偏居松江，她沒有來到大城市的實感，被迫不斷調整個人預期，她想，她要重新想象上海。

上海夏天很熱，冬天很冷，去什么地方都很遠，大量的時間花費在通勤上。從松江到陸家嘴實習，站在浦東的高樓當中，她覺得自己特別渺小，一種恐懼攫住了她：這個城市越繁華，她就離這繁華越遠。

雖然買房是影響定居最重要的一件事，但安穩下來的決定，畢竟還是一個綜合決策。醫療、教育、氣候、語言、社交圈，像一個細密交織的網，輕輕捕住每一個猶疑的人。

現在再提起大學時自己對生活的要求和幻想，尚敏會描述自己“有點貪”。

她想要一份穩定的工作，最好不那么忙，讓她有時間探索自己的愛好和這個城市的邊界，通勤距離不要太離譜，收入最好能讓她養活自己的同時，還能有余力跟家人朋友出去旅個游。

她不覺得自己能在上海獲得這樣的生活，臨近畢業，她開始考慮，在哪個城市她最有可能如愿。城市排行榜上，蘇州、長沙、南京、杭州、成都、合肥……都有可能成為那個應許之地。

最后她選擇了成都，入職了一家央企。公司負責住房，通勤有班車，工資稅前7000元左右。這樣的生活條件下，她很快也很容易地找到了成都的可愛之處，不可避免的參照對象是上海：這里的人們看起來總是悠閑，沒有人“行色匆匆”；好吃的東西很多，只需要上海1/2 或者1/3的價錢；公園很多，“不管在近郊還是在老城區還是在高新區”，大大小小的公園隨時準備接納一個外來女孩，沒什么人排外。

盡管一開始就抱著躲避壓力的心態，初來乍到的尚敏，還是被成都人享受生活的程度震驚到了。這里有比肩北京上海的奢侈品銷量數據，因為成都人很舍得花錢；茶碗杯碟相碰的聲音和麻將聲，構成這個城市的背景音樂，火鍋紅油的香氣托起大街小巷的煙火氣。永遠有人不上班，永遠有人在玩樂。

工作幾年后，尚敏在成都買了一個小房子。10年房貸，成為她在這個城市最大的牽絆，但生活沒有像她想的那樣一直穩定下去。三年前，因為行業變動，她被公司“ 優化” 了， 離開好工作的庇護，成都殘酷的一面開始向她展露。

“兩年多時間里我做了各種各樣的工作，去銀行打電話讓人辦分期，在東郊記憶的小店當售貨員，去研究院當行政打雜，去小公司做HR，甚至在中餐店當服務員，在相親軟件當線上紅娘……我都試過了。”

她能找到的工作有90% 都是電話銷售。這個時候，她才真正理解了那個網絡段子，“孫悟空來了成都，都得打500個電話再走”。

2025年，尚敏終于找到一份相對穩定的工作，在成都當地一所“211高校”做行政人員。她跟學校簽了三年合同，三年后，這個崗位是否還在，都不確定。

但她對自己，對成都，都還有信心。

漂泊新一線

2022年到2025年，不到3年的失業，尚敏并未告訴父母。

她有一個很優秀的哥哥，讀書和工作都是在北京，父母對她當年的高考失利尚耿耿于懷，如今如果知道她失業，“很有可能得到的不是他們的支持，而是一頓批評”。

走出學校，第一次去選擇城市，是很多年輕人第一次對自己的人生擁有如此大的主動權。他們是在選擇居住地，也是在選擇一種能夠被自己支配的生活。

擔心自己被父母苛責的女孩，對成都的選擇，或者說對那種在她掌控范圍內的穩定生活的選擇，與她的家庭背景分不開。

在女孩米塔身上，我們能看到擇城故事的另一個樣本。在這一系列大多與“定居”有關的采訪中，米塔卻是喜歡漂泊的那一個。

大學先后在北京和上海，第一份工作在廣州，后至杭州工作，因為是四川人，在成都買房，米塔說自己這些年算是“集齊神獸”。

米塔所在的游戲行業，節奏快，加班常見，年輕人扎堆，工作變動自然也多，遷徙是她的常態，但她并不怕“漂”。比起去一個新的城市適應生活，搬家本身帶來的麻煩反而讓她更抵觸。

走出學校，第一次去選擇城市，是很多年輕人第一次對自己的人生擁有如此大的主動權。他們是在選擇居住地，也是在選擇一種能夠被自己支配的生活。

米塔的父母對杭州都比較滿意，有時候也會試探著問她，要不要在杭州定下來。對父母那一輩，“定居”指的是在某個地方扎根，但米塔總覺得，至少是目前階段，晃晃悠悠地“體驗”比“定下來”更吸引她。因為是四川人，不少親戚朋友在成都生活，大學畢業時米塔也曾猶豫過要不要回到成都工作。

她曾經拿到一個薪資超出她對成都預期的offer，這確實動搖了她在外面漂著的念頭，“但是回去之后的生活是我能夠想象的，確定性太強了，而且跟父母的關系，我覺得還是距離產生美”。

后來，她有個朋友去了她猶豫后沒有去的那家公司，不久跟她說非常不適應，“這里的人到點就下班了”。

這無疑是成都的“魅力時刻”，米塔承認這一點；但是對活躍在行業當中的一部分年輕人，閑適的工作節奏卻會帶來某種焦慮和虛無感。米塔知道加班本身不對，但是當這個行業到處都在加班的時候，有個地方不加班，“我對這個項目或者公司的信心，就沒有那么足”。

選擇安定，拒絕內卷，成都是有可能實現“躺平”生活的地方。然而也正是這個特質，有時也許在掣肘成都。在相當一部分高收入、快節奏行業的從業者心里，北上廣深是“撈錢”的地方，成都只是賺夠錢之后的安居之所。如果要奮斗，那成都大概率不是第一選擇，那么這個城市對人才的吸引力，也就存在一個可見的天花板。

不過，正在漂著，也愿意漂著的米塔，也不能否認自己對某些城市還是有眷戀的。“城市與城市之間或許有氣候、規劃、氛圍等各種各樣的差異，但最終讓人留戀讓人歸屬讓人難忘的，終究還是那個地方發生的和自己有關的故事和產生聯系的人。”

她時常會想起科韻路，她和過去同事在廣州的“大本營”。城市當然可以選擇，但是故事和緣分，有時候要靠命運安排，一座城市真正的魅力，也許就在你擇城時預計不到的，那些即將發生的故事里。

（應采訪對象要求，文中人名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