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感覺母親從未離我而去。每一個夢醒時分,我依稀看到,母親倚在老家大門口的門 框上,滿眼的不舍和愛憐目送我出門。
那是1994年中秋節前的一個周末,母親送我到大門口。母親幽怨地看著我說:“你啥時候才能把你的事兒弄順,啥時候才能調回來?”1989年春節后我去深山區段村鄉上班,此前已在大山深處工作五年。離家遠不說,交通也不方便,家里有個事兒也不能及時趕回。父親有心臟病,血壓也高;母親患有嚴重氣管炎,那時已發展到肺氣腫、肺心病。兩位老人不管再苦再累,從沒拖過我工作的后腿,母親也從不過問我工作上的事。可是這次離別,母親竟接連兩問,我不好作答,安慰母親道:“不定哪天都順了,中秋節我回來看您。”走到路口,我扭頭回望,母親還斜倚在門框上,滿眼的惆悵和企盼。一陣秋風吹來,皂角樹上飄下幾片飛舞的黃葉。母親和我依依不舍揮手作別,沒曾想這竟是最后一別。
母親的根
母親張鳳英,生于1934年農歷十月十三,洪陽鎮劉村村莊頭人。父親家居石盆村,四面環山,一座山頭挨著另一座山頭。母親娘家莊頭村,緊鄰鄉政府所在地的洪陽村,距豫西名鎮鐵門鎮僅六里之遙,也算是背山面河的小川地。母親下嫁到石盆村,卻從未有過一絲委屈。母親和父親結親,是我家東院鄰居李家牽線。母親喊東院李家爺叫表叔,我姐弟喊他“爺”,喊東院李家和母親平輩的叫表舅、表姑。我家幾輩都和東院李家是親戚,究竟是啥親戚我至今都沒弄明白。
我三五歲時外爺就已去世,對外爺只有一些模糊記憶。外爺個頭不高,不茍言笑,讓我心怯。在我幼小的記憶里,僅有一件小事,還有些恍惚的影子。我和弟去舅家串親戚,外爺塞給我倆一個零食,我一嘗,有點甜還帶點酸,細細品味竟有點苦。我吃不慣,還不敢扔,索性塞在外爺家大門口的石頭墻縫里。多年以后,才感覺外爺塞給我的可能是一個桔餅,不知道他從哪弄來的,也不知道他珍藏了多久,他不舍得吃,留著給我,竟讓我給糟蹋了。
記憶中的外婆,高挑個兒,富態慈祥。外婆去世那年,我八九歲的樣子。我站在外婆的棺材旁,父親把我抱起來,讓我看外婆最后一眼。外婆安詳地躺在棺材里,雙目緊閉,這是我第一次面對死亡。因為外爺去世時我年齡尚小,沒一點印象。
外爺和外婆生養了一兒兩女,大姨、舅和母親。大姨家住劉村,和莊頭村緊鄰,十幾分鐘的路程。小時候,在春節、端午節和中秋節時,母親總會帶著我和弟去舅家、大姨家。春節時,舅會做豬頭糕,也就是現在的凍肉。舅在一大塊豬頭糕上小心翼翼切下一小塊兒塞進我嘴里,豬肉的肉香、醬油的醬香、花椒的麻香,頃刻間溢滿我的身心。舅做的豬頭糕,應該是我年少時最向往的美味。
大姨家也是我和弟最想去的地方。大表哥在縣水泥廠工作,大姨總能拿出蛋糕、糖角兒之類的點心讓我們解饞。那時我們最喜歡去看夜戲。早早吃過晚飯,表姐帶著我們穿過窄窄的石板路和石頭墻連成的小巷,從村北頭到村南頭看夜戲。那時候村里演的都是樣板戲,如《紅燈記》《沙家浜》《智取威虎山》…因為年少,看戲似懂非懂。大姨家的人幾乎都是演員,大表哥高大帥氣,飾演的李玉和偉岸大氣;二表哥祥子干練英俊,扮演的楊子榮英氣逼人;姨父、表姐、三表哥扮演的啥,由于時光久遠,早已模糊,但他們都在我的記憶里。
大地上的母親
繁星滿天的夏夜,一家人圍坐在院子里。微風吹來,地上晃動著洋槐樹斑斑駁駁的光影。伴著河里此起彼伏的蛙鳴,母親為我們唱起歌謠:天上布滿星,月牙亮晶晶如絲如縷的歌聲,在夏夜的小院幽幽回蕩。母親淺吟低唱時,月光、星光和淚光揉在一起,柔柔的,亮亮的,這是我記憶中最美的母親。
我家四世同堂,全家十口人,是全村人口最多的戶。人多嘴多,吃的穿的都成了大問題。我有四個姐姐,家里壯勞力僅有父親一人。父親還在村里農業科研站工作,家里家外都靠母親一人,一年四季她都在黃土地上勞作。
母親是植棉能手。過了谷雨,水歡了,風柔了,緩緩的北坡和高聳的母豬寨由黛青漸漸轉為鵝黃。谷雨過后,點瓜種豆,我跟著母親去上坪種棉花。村人推著簡易播種器走過的地方,留下一行筆直均勻的小土窩。我也學著母親的樣子點種棉花。為了早出苗,防病防蟲,棉籽需事先用農藥進行浸泡。浸泡后的棉種既有棉絲糾纏,還有農藥的怪味。母親叮囑我:“千萬不敢用手觸摸棉種,會中毒的。”我學著母親,把土窩里的干土坷垃扒出來,小心翼翼地挑起四五粒棉種放進土窩里,把濕土和碎土埋在棉種上,然后再把干土封在表面。七八天后,白絨絨的棉種含著嫩綠的芽兒破土而出。那是農人的希望,也是母親的希望。
夏天,棉花進入瘋長的季節。母親帶著我到她承包的下河灘棉田里給棉花打權,剝荒芽。刺白的太陽像個大火球,要給人曬焦的感覺,棉田里密不透風,瘦小的母親一頭鉆進棉田,汗水順著她的臉頰、脖子流淌下來,濕透了她的碎花大襟布衫。母親還教我辨認什么是結果枝、油延條(后來才知道這是營養枝,是不會結果、需要剝掉的)。我總是誤把結果枝當成油延條給剝掉了,母親索性讓我在地頭大楊樹下乘涼。我看著母親很快消失在炎炎烈日下的棉田中。
過了中秋,一場秋雨一場寒,棉花漸次成熟,小紅心樣的綠油油的花疙瘩漸漸變成褐色。一陣秋風吹過,花疙瘩咧開了小嘴,吐出一叢叢白花花的棉絮。我和母親鉆進半人高的棉田里“摘花”。母親腰里系著用白洋布扎成的布兜,白布兜系在胸前,摘棉花時隨手就將棉花放進去,攜帶十分方便。母親在半人深的棉花棵子里,一雙手上下翻飛,像蜜蜂采蜜樣采著盛開的棉朵,儼然一只勤勞的蜜蜂,采著生活的蜜甜,收獲著成熟的喜悅。
冬閑時節,不論白天晚上,母親都在柿樹園生產隊倉庫彈花軋花。對彈花軋花的場景,我已記不太清,因為那里有機器且帶電,不安全,母親從不會帶我去。記憶最深的一次,深更半夜,母親從生產隊倉庫彈花回來,喚醒睡眼惺松的我和弟,從口袋里掏出在彈花機上加班分到的油炸紅薯片,讓我們解饞。母親白天正點干活,晚上還要加班到深夜,掙來的鮮紅薯片自己舍不得吃,揣到布兜里,帶給我們兄弟打牙祭。油炸鮮紅薯片的甜香和深深的母愛,頃刻溢滿簡陋的小屋。多少年以后,油炸鮮紅薯片的甜香和母親花白的頭發、疲憊的身驅,依然在我的腦海揮之不去。
分田到戶后,隨著幾個姐姐相繼出嫁,家中僅有奶奶、父親、母親、我和弟五口人。那年月,雖說父母僅有50多歲,但身體都很不好,看上去已蒼老無力。弟常年在外求學,開銷不小。父親和母親拖著病體在土里刨食,還要刨出一家人的吃穿用度,還要應付人情往來,一刻也舍不得閑下來。
父母身體弱,地多人少,我家的農活兒好像總是跟在村人的后頭,不管春種、夏管、秋收、冬藏,都不上。母親對生活充滿向往。每到歲末,父親和母親經常圍著爐火,盤點著過去一年收成收入,計劃來年種植養殖。今年的玉米品種不好,明年得換個好品種。今年煙葉收入不錯,明年把西坡根那一畝紅土地也種上煙葉。今年母牛下的小黃牛犢,若明年長成會有一百多塊的進賬,能打發一筆虧空。父親和母親總這樣在巴望著來年的豐收和富足。
在我的記憶里,母親每天都在勞作。母親在黃土地上做每一項農活兒都竭盡全力。我家分的責任田七零八落在北石盆的三溝四嶺上,十幾畝地,十多處地方,耕種極不方便。記憶中的母親抑或是在田地里辛勤勞作,抑或匆匆忙忙走在鄉間小道上;頂著似火驕陽,母親在二十八畝地的玉米地里追化肥,長喘著粗氣,汗水早已濕透了衣衫;母親在西坡根兒那塊堅硬如龜殼的紅土地里給紅薯鋤草,一鋤幾寸長,躑躅前行;母親在東溝二畝坪那塊兒被水沖的溝壑縱橫的谷子地里剔谷苗,蹲在地上,剔谷苗順帶拔草,拔出籮頭大的一小片,就地再往前挪一小步;母親在北坡閣老圈旁父親開出的那片荒地里,給瘋長的煙葉打頂打權,粗糙的雙手粘染一層厚厚的烏黑煙油。
我家人口多,除了要填飽肚子之外,還有這么多人要穿衣穿鞋。在我的記憶里,奶奶稍有空閑,抑或是晚上,總是在紡花織布。而母親卻是把棉花從一粒種子到單棉衣服、單鞋、棉靴做了整個流程。種棉花、管棉花、摘棉花、軋花、彈花、搓花圪節,紡花、拐線、染線、漿線、落月兒(音)、經線、掏頭兒、打筒兒、上機、織布、剪裁、縫紉…-套流程,幾十個工序,不知母親熬了多少日日夜夜。
記憶深處,最難忘母親經線的場景。冬春農閑時節,母親邀來鄰家或本家嬸子,趁著冬日暖陽,在我家的院子里,把纏滿各種顏色棉線的月兒擺成一排,地上再楔上一排耙齒,母親和嬸子們把月兒上五顏六色的棉線通過耙齒收攏到一塊兒。依稀記得,母親和嬸子們,手上都高舉著一把棉線,在院子里來回穿梭,我們弟兄幾個,還有東西前后院的小伙伴們圍著母親和嬸子們在一旁看景致,其樂融融。
母親的雜醬面
我和弟最喜歡母親做的雜醬面。母親腰里系著黑藍色粗布圍腰,挖一瓢白面放進瓷盆里,加上水。
先把沾了水的面粉用手在瓷盆里順時針、逆時針地攪拌,頓時呈現出一盆不干不濕的面穗兒,再用全力把面穗兒揉成面團,左手扶著盆沿,右手和面。隨著母親右手的一起一落,面團把瓷盆帶起來,瓷盆和案板觸碰發出有節奏的“通通”聲,在小院里回蕩。
一會兒工夫,母親已把面團和的圓乎乎、光亮亮的。母親比奶奶有力氣,雙手握著搟杖。搟杖在母親手里一前一后滾動,她的雙手在搟杖上前后用力。隨著富有節奏的“通通通”的搟面聲,一張橢圓形的薄面片就鋪滿了大半個案板。她用搟杖把面片挑起,前后折幾個來回,一大張面片就服服帖帖地疊成了一疊,幾折后規規整整地一長溜兒。母親左手扶面,右手手起刀落。隨著“咯瞪咯噔”的切面聲,韭葉寬的面條均勻地排在案板上了。
母親在和面、醒面的空閑,早已切好土豆丁、芹菜丁、白蘿卜丁、紅蘿卜丁、油炸豆腐丁,逢年過節還會有豬肉丁。放上炒菜鍋,再放油、蒜末、姜末,把備好的各種菜丁倒進鍋里爆炒。等到菜丁炒到六七成熟時,往鍋里加上早已備好的滾水,倒入紅薯粉芡(紅薯淀粉和水攪拌而成),再加把火滾兩滾,一鍋撲鼻而來的菜醬就做成了。
菜醬已做成,面條已切好等著下鍋。母親把已添好水的大鍋下面加幾把柴禾,等翻滾的水“咕嘟咕嘟”響起來,母親就把切好的面條邊抖均勻邊下入開水鍋里,面條在翻滾的鍋里起舞,翻飛,旋轉…一會兒工夫,母親用筷子挑起幾條面。“熟了!”母親備好碗,在碗底放上雜醬湯,用笊籬把面條撈起放入碗中,再往面上澆一勺雜醬。用筷子一攪,一碗熱騰騰香噴噴的雜醬面令舌根生香生津。幾十年來,母親的雜醬面讓我們兄弟姐妹沒齒難忘。
永遠的遺憾
母親年年都盼望家里能有個好收成,家人身體好,事事順心。那些年,母親還有兩個心心念念的物件。上世紀70年代末,母親一心想要一臺縫紉機,后來父親費盡周折終于實現母親這個愿望。上世紀90年代初,村里已添了幾部黑白電視機。我家的日子雖然過不到前頭,但母親心氣高。母親經常說:“咱要不買就不買,要買就買彩色電視機。”可惜母親臨走都未能實現這個愿望,也沒能看上一眼彩電,成了我終生的遺憾。
母親的氣管炎是大集體時在生產隊軋花機彈花機上落下的病根兒。雖然當時帶著棉口罩,但肺部還是吸入了大量的棉花纖維,落下了氣管炎的病根。母親的氣管炎很嚴重,空手走路也氣喘吁吁,一年四季只有到了三伏天才緩解些。雖然父親為根治母親的病遍訪周邊名醫,但母親的病卻日漸加重。母親的病由氣管炎發展到肺氣腫,又進展到肺心病。
1990年春節剛過,還沒過正月初五,母親的肺心病已嚴重地難以支撐。我們把母親送到義馬礦務局醫院,兩三天后的一個晚上,母親呼吸已極度困難,張口喘氣,只有進氣,出氣卻極其艱難。母親這么痛苦,讓我們心疼不已。醫院已下病危通知書,120救護車已備,隨時準備回家。我說:“只要有一口氣,也要留在醫院救治。”后來經過醫護人員全力搶救,母親又奇跡般地活了過來。
1994年中秋節前的那個周末,不曾想我與母親依依惜別,竟成最后一別。農歷八月十四上午,我突然接到東院保平舅打來的電話,說母親病危。聽保平舅急促而嚴肅的口氣,我已明白,母親已沒了。我旋即雇了車,從深山區的段村鄉飛奔回去。我至親至愛、受苦受難的母親已于頭天晚上離我而去。
聽父親和姐姐說,才得知母親臨走前十多天的經歷。我和母親作別后這十多天里,父親和母親賣掉家里一頭牛犢。母親帶著這筆錢,先去鐵門鎮廟頭村看望姨奶奶,那是她上輩唯一還健在的親人。然后到營里村四姐家小住。當時兒子在那兒斷奶,母親是去看她心愛的大孫子。這次出行,母親患了腸炎,到了四姐家后病情愈發嚴重。母親很少進食,幾天時間身體已虛脫。爹和大姐用架子車把母親接到洪陽村,白天去衛生院看病輸液,晚上住大姐家。
在去大姐家的途中,躺在架子車上的母親有氣無力地對大姐說:“我可能是最后一次去你家了。”8月13日上午,舅趕來看病重的母親,母親從內衣里艱難地摸出50元錢,那是我結婚時母親借舅的欠賬。打我記事,我家經常借錢借糧。只要還未歸還,母親幾乎天天把這事掛在嘴上,反復念叨。
母親重病期間,大姐說打電話讓我和弟回來吧,母親執意不肯。母親說:“他們八月十五會回來,別讓來回跑了。”
我們一直擔心母親的肺心病會出問題,怎么也沒想到一次腸炎會讓母親永遠離去。母親下葬那天是中秋節。本是母親盼著我和弟回家團圓的日子,可這一天卻成了我和母親永遠的別離。母親生于1934年農歷十月十三日,卒于1994年農歷八月十三日,享年60歲。
多年來,總想給母親寫點文字,留下來以紀念,但寫母親的文字卻難以下筆,母親的一生瑣碎而平凡。母親是個很簡單很純粹的人,生性耿直,說話辦事一是一二是二,從不拐彎抹角。她和千千萬萬母親一樣普通,也和千千萬萬母親一樣偉大。母親正直、無我、善良、隱忍、勤勞的品格,是我們子子孫孫無盡的精神財富。
母親除了留下一張身份證照片外,再無一張照片。至今母親離我已逾30年,但她的音容笑貌每時每刻都在天邊,也在眼前。我依稀看到,白發蒼蒼飽經風霜的母親還斜倚在我家大皂角樹下的大門旁,滿含慈愛的眼光望著遠方,在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