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年父親過生日,我改變家人聚餐的老方式,開車帶他和母親去北戴河,看了大海,還去了野生動物園。他們開心極了,尤其父親,在野生動物園就像個小孩子。嘗到了甜頭,我想,明年要去更遠的地方,也不必等到過生日了,對,開春就走。去哪兒呢?江南我最熟,但概念籠統,為了激起他們的興奮,我說,我們去上海。上海啊!母親張大了嘴巴。
開春,我給車做了全方位保養,還特意換了輪胎。可當我告知父親準備出發時,他卻平淡地說,不想去了,走路太累,腿腳跟不上了。我說沒關系,主要是坐車。父親說坐車更不行了,坐久了身體吃不消。我心頭一驚,這才注意到,近來父親仿佛在加速衰老,不但容顏老態,連上樓也要扶著扶手了。我終是走入了那種應該極力避免的窘境——盡孝沒能趁早。哪怕早去一年,就不會留下遺憾。因此,沒能帶父親去一趟上海,成了我心里解不開的結,日久天長,郁積成心中的塊壘。
這已經是五年前的事了。近日與父親聊天,我又提起此事,自然表現出愧疚之意,仿佛想求得父親的諒解似的。但父親好像把這事忘了,他愣了一會兒,才說:“為什么要去上海呢?”我也愣了,剛想問,那您想去哪兒呢?馬上就意識到,父親不是這意思,他的意思是,去上海就這么重要嗎?看著他無所謂的表情,我頓然明白,所謂去上海,不過是我按照自己的意愿加之于他的一種愿望。
我發現,我腦子里有一種奇怪思維:無論做什么,總是愛給自己樹一個目標,努力去實現,若沒有實現,便覺得多了一個遺憾,然后患得患失。前半生,這樣的遺憾,竟是一個又一個。
好像,別人也是這樣吧。比如我有位領導,當了一輩子副職,把沒能當上正職視為終身遺憾,至今還滿懷失落,憂郁地說,只差那么一點點啊,這一輩子,真失敗!又比如,有位朋友,因為一向成績優異的兒子,高考前生了一場病,影響了發揮,沒能考上預想中的大學,他一直耿耿于懷,每每提起,仍在嘆息,唉,要是沒生病多好!好像那場病改變了兒子的一生似的。而實際上,他兒子現在的生活、工作,都是我們極度羨慕的。兒子只是暫時得了一次病,而他卻“病”了好些年沒有“痊愈”。
父親的這句話,讓我發現了自己的這種病態思維,也促使我做出了一個重要決定。我的一篇小說,被國內某頂級刊物留用,如能發表,將成為我創作生涯的最高峰,永遠值得驕傲。但三年過去,稿件仍在排期等待中。聽別的朋友說,他也有過這種經歷,漫長的等待后,他毅然將稿子轉投別處,作品問世后,引起廣泛關注,還獲了獎。我卻覺得,他不該放棄等待,因為登臨這個頂峰難度很大,輕易放棄,恐怕以后就沒有機會了,那將是多大的遺憾?我可不想在將來的回憶中,這樣嘆息——那年,如果再等一等,多好!朋友很詫異,為什么非要在那里發表呢?他說,無論在哪里發表,都改變不了作品的水平,倒是因此拖延了作品的問世,那才是真正的遺憾。但他的意見我聽不進去。如今,我被父親簡單的一句“為什么要去上海呢”醍醐灌頂,做出了和朋友一樣的選擇。結果小說在別處順利發表了,三年的焦慮,也被無邊的喜悅覆蓋。
父親沒去成上海,卻并未放在心上,這幾年,雖說身體不如以前,但他的心很安靜,過得舒適愜意。他不但不將沒去成上海視為遺憾,反而說,自己年輕時去過北京、天津,還去過好幾次沈陽,這已經很不錯了,他身邊的人,大多數都沒去過呢。
(編輯 斑比/圖 槿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