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討厭的食物就是土豆,它灰頭土臉,又胖又圓,從頭土到腳,就像我一樣。所以我反感跟土豆有關的一切事物,可偏偏又繞不開。
初一那年,我從農村去鎮上讀書,新的環境讓我不知所措。書包是母親做的,和別人那種買的不能比。頭發為了方便也剪得很短,不像別的女孩子,麻花辮上還有漂亮的蝴蝶結。個子也不高,加上圓圓的臉上還有一些隱約可見的雀斑,像一顆剛從地里翻出來的土豆。
少年時代,大家都喜歡給身邊的人起外號,也不知道是誰起哄,便給我起了一個“小土豆”的外號。一個人開始叫,其他人也跟著叫,于是這成了我中學時代撕不掉的標簽。我很反感他們這樣叫我,別人形容女孩子是玫瑰花,是含羞草,哪有一個女孩子喜歡當土豆呢?但是我卻不敢跟同學們翻臉,害怕被孤立,也害怕被討厭,只好頂著這樣的外號慢慢長大。
那時候,我家并不富裕,土豆因為便宜也經常出現在餐桌上。每次放假回家,桌子上總少不了一盤炒土豆絲,而我連看都不愿意看。有時候甚至向母親吼道,天天吃土豆吃土豆,真是煩死了。可那時的母親,從來都不知道我心里的委屈,以為我就是單純挑食。
青春期里,長高和變瘦甚至成了比學習還重要的事情。除了土豆我什么都吃,因為我想讓自己營養均衡,那樣才能長高。我喜歡跑步,因為我想讓我的腿又細又長。我甚至會在意一些細節,比如喜歡穿高幫的運動鞋,還喜歡偷偷在鞋子里塞增高墊,因為那樣會顯得我高一些。
像所有的努力都得到了回應。上高中時,我的身高一下子躥到了一米七,成了班里最高的女孩子。而我也考到了縣城的學校,再也沒有人知道我以前的綽號了。大家也變得成熟起來,沒人再去想著起外號,我便以為自己擺脫了“土豆”的標簽。
可是沒想到大學的時候,那種自卑感就像土豆的種子一樣,只要感受到風吹草動就立馬生根發芽,甚至是長高也無法改變的。
大學時,女生們會聚在一起研究化妝,去逛街買衣服和鞋子。可是在上大學以前,我從來沒有接觸過化妝品,也習慣了衛衣、牛仔褲、帆布鞋。看著她們凸顯身材的小裙子、高跟鞋,我又一次覺得自己很土氣,她們仿佛是高檔水果,而我不過是個被放錯地方的土豆罷了。
每次女生們喊我去逛街,我都會藏進圖書館,以學習為由拒絕她們,我不僅害怕自己不好的眼光會被嘲笑,還因為自己是小地方來的,深知父母的不容易,所以凡事都想著省錢。
其實最讓我覺得壓抑的,不只這些外在的東西,衣服得體就夠了,沒人能一眼就看出你的衣服品牌、鞋子質量。但是我的普通話,卻能讓人知道我是個土氣的人。
記得剛開學時,有個男生問我是哪里的,我說我是河南的,他卻聽成了荷蘭。當他問我什么時候回的國時,我愣住了。去上大學是我當時去的最遠的地方了,何來出國一說。我尷尬地說我沒有出過國,那個男生才反應過來,笑著說:“原來是你n l不分啊,是南不是蘭。”旁邊的人也跟著笑起來,而我的臉卻特別紅,好像被人揭了老底一樣。從那以后,我特別討厭說話。其實我是一個幽默風趣的社牛,卻因為口音,假裝是一個語無倫次的社恐。
沒人知道,在開口之前,我的腦海中盤算的不是怎么去闡述觀點,而是接下來的話中,有幾個平舌音幾個翹舌音,幾個前鼻音幾個后鼻音,到底是小棒l還是鼻音n。所以我說話很慢,是因為我在忙著給自己腦海里的話注拼音。
那時候,還沒有智能手機,但是手機都有廣播功能,每天晚上,我都習慣聽著廣播睡覺。有個節目叫《千里共良宵》,里面有個主持人叫小馬,有一次,我聽到小馬講述自己如何從一名新疆的修車工人,通過自己的努力,成了中央廣播電臺的主持人。我瞬間哭了,我懂他一路的辛苦,我又何嘗不是正在經歷呢?
后來的早晨,我總是一個人跑到操場去練聲,我起得很早,因為只有那樣,才不會被熟悉的同學看見。新聞專業普通話是必修課,第一年期末考試的時候,我的普通話是班里的倒數第一,可到畢業的時候,我的普通話也努力達到了二甲的水平。
畢業后,我想我終于不再是一顆平庸的土豆了。幾年的大學生活,讓我看起來不再土氣,年年獎學金,讓我看起來還算優秀。有一次,我請一個朋友吃飯,他點了一盤土豆餅。我立馬建議他換個菜,說土豆有什么可吃的。他說:“我是貴州人,我們那邊的人喜歡種土豆,也喜歡吃土豆,一吃土豆就能想到家。”我便沒有拒絕。
土豆餅上來,倒是與我印象中的土豆完全不一樣,它放在竹子編織的籃子里,而且每一個土豆餅都是笑臉的形狀,又精致又小巧。
我笑著說:“這土豆餅,長得可真俊,明明是再便宜不過的蔬菜,硬是做成了吃不起的樣子。”他滿口稱贊:“可普通可高貴,就是我們的土豆。”
回去的路上,我一直在想,是不是我對土豆的理解太片面,才那樣不喜歡,卻不知道人家雖然出生土氣,可早已有了各種精彩的樣子。
深夜,我發了一條關于土豆的朋友圈,問大家知不知道一些特別的土豆做法,收獲了好多留言。有個朋友說,你吃過土豆泥嗎?那可是味覺的經典。有個朋友說,土豆泥拌面,味道一絕。還有人說,土豆咖喱雞,下飯神器。
這些做法,都是我沒有聽過的,但可以肯定的是,大家對于土豆,并不討厭。我想起年少時,被人叫成小土豆,是不是也是同學之間的善意,或者是他們理解的可愛呢?
那一晚,我想起我生命中遇到的那些人,也許他們從來都沒有想過要傷害我,只是當時的我太敏感了,以為所有的詞都有著貶義。就像一顆土豆,甚至一個土字,并無褒貶之意,但那時自卑的我,給它們穿上了貶義的外衣。
(編輯 高倩/圖 槿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