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誰,打量過凌晨四點的城市,傾聽過它的呼吸。
那個時候的城市,還處于睡意昏沉中,晨風里已有了鳥的啁啾。鳥總比人早早地醒來,畢竟,它用爪子緊抓著樹木睡覺還是很辛苦的一件事。
與鳥一同醒來的,有我認識的曹大哥,他今年五十七歲了,是這個城市的清潔工。唰、唰、唰,這是我站在凌晨四點的馬路邊梧桐樹下,聽見曹大哥清掃馬路的聲音。曹大哥用的是一把竹掃帚,那是他鄉下的親戚譚老大扎的,所以我總感覺,曹大哥在城里掃地時發出的聲音,是鄉下竹林里掀起的一陣風,這風的氣息也把我的肺葉舒緩地打開了。
凌晨四點的城市,我有時早早醒來,從窗臺望出去,一列火車正穿過江面上的鐵路大橋,車窗內的燈火依稀可見。我猜想那火車里也有人趴在窗臺上,凝望著還是沉沉夜色的大地。在一部老電影里看到過這樣的畫面,凌晨的老火車,喘息著穿過夜色中微微發白的大地,那是夜里凝結的霜。火車窗口,一個男人正癡癡望著一張黑白照片上的短發女子,那是他戀愛著的女子。畫面又切換到灰蒙蒙夜空中的城市,小房子里的石英鐘嘀嘀嗒嗒響著,那個短發女子也還沒睡,她走出屋子站在樹下,踮起腳尖遠望,輕盈的身影像原野上引頸張望的梅花鹿。凌晨的火車,突然之間好像加了速,朝著思念的人的方向駛去。
我所在城市的機場,候機大廳在凌晨四點已經燈火通明了,準備啟程乘坐第一趟航班的乘客,有的已經早早來到了大廳,他們還可以坐在大廳椅子上短短地打上一個盹兒。我有次送人到機場,看見大廳里一個穿風衣的高大男子,與身旁的女子突然激烈地爭吵了起來,那女子獨自走開,在一旁吃起了面包,邊吃邊掉淚。男子默默走過去,用柔軟的紙巾輕輕擦拭著吃面包女子的臉。那女子或許是生氣,故意吃得很猛,嘴角沾滿了面包屑。隨后,女子嬌嗔地靠在了男子的肩頭。有時,諒解與慈悲,往往就是一瞬間的事。我想象著最早的航班里,兩個相愛之人偎依著,在飛機上穿過霞光萬丈的云層,想起那些大地上哪怕是曾經有過的難堪與爭吵,在這時空的流轉之中,心也會像深藍的天空一樣悠遠蕩漾開去。我們都微小如草芥,難道不是?
凌晨四點的城市,生命喜悅奔跑而來又無聲離去。去年春天,我的一個朋友迎來了第二胎。早晨四點十六分,一個新生命在啼哭聲中來到世間,體重六點九斤。那天凌晨我一直陪在這個朋友身邊,他又做爸爸了,很是興奮,在走廊地上一口氣做了二十多個俯臥撐來平息心中的激動。當我下樓,一輛推車正推著一個裹著白布的人進入太平間,一個體態瘦弱的女子被人扶著,耷拉著頭走在后面,看那虛弱無力的步態,仿佛全身的骨頭與筋都被抽去了。
凌晨四點的城市,還有我那常常早起的今年八十歲的媽,到了她這個年紀,老爐子燃得都呈現出灰色的疲憊了,覺少了,半夜也睜著眼懷著舊,凌晨時分坐在破了幾個洞的藤椅上,等著天幕一點一點地打開。
很多個早晨,我穿過周二毛油煙滾滾炸油餅的店鋪,在緋紅色的晨曦里,開始我的俗世生活。
(編輯 高倩/圖 雨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