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佳偶姝麗
男女愛慕是人類美好的感情,愛情是文學的永恒主題。歷代民歌詠唱的重要內容之一是男女的悅慕愛戀之情,歷代文人詩歌也多詠嘆愛情。兩情相悅的喜樂、刻骨銘心的相思、愛而不能的迷惘,是彌漫在詩歌里的基本情調。《周禮·地官·媒氏》:“中春之月,令會男女。于是時也,奔者不禁。”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天經地義,因此民歌中多自由奔放的愛情詩。如《詩經·召南·野有死麕》寫的就是男女的自由戀愛。《鄘風·柏舟》發出“之死矢靡它”的誓言和“母也天只,不諒人只”的怨憤。后代文人詠嘆愛情一般是委婉含蓄的,以理正情,顯得較為矜持,甚至借愛情以隱喻政治問題。到了明代后期,歌詠熱烈大方愛情的民歌再次受到重視,如《劈破玉》:“要分離,除非天做了地;要分離,除非東做了西;要分離,除非官做了吏。你要分時分不得我,我要離時離不得你;就死在黃泉也,做不得分離鬼。”可與漢樂府民歌《上邪》的“發誓體”相媲美,這些民歌得到馮夢龍等文人的喜愛,自由活潑的生命精神對文人創作也有濡染作用。徐渭作七律《節婦篇》:“縞衣綦履譽鄉鄰,六十年來老此身。庭畔霜枝徒有夜,鏡中云鬢久無春。每因顧影啼成雨,翻為旌門切作顰。百歲雙飛元所志,不求國難表忠臣。”代節婦舒泄沖破封建禮教、追求個人幸福的渴望。清人在程朱理學的制約下,對熱烈奔放的愛情詩多有抑制。但人性是壓抑不了的。袁枚七絕《馬嵬》曰:“莫唱當年長恨歌,人間亦自有銀河。石壕村里夫妻別,淚比長生殿上多。”詠嘆普通百姓的真摯愛情,可謂開了現代愛情詩的先河。
唐朝是性格外放、情感外揚的時代,唐代愛情詩綻放得尤其鮮艷。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詩經·邶風·擊鼓》),夫妻長相廝守,白頭到老,是人間的美好愿望。但事實上,人事多暌離,有情人不能長相守,是人間的常事。男人行役、士子趕考、京官外任,等等,都會造成同心而離居,令人憂傷以終老,因此夫妻離別的悲怨多形諸詩人筆下。張九齡《望月懷遠》:“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情人怨遙夜,竟夕起相思。滅燭憐光滿,披衣覺露滋。不堪盈手贈,還寢夢佳期。”這是一首望月念內的愛情詩,思念在遠方的妻子,或許是張九齡被貶為荊州長史時所作。首二句從謝莊《月賦》“隔千里兮共明月”化出,雖然兩人各在天一涯,但共同望著明月,思念對方。頷聯寫有情人哀怨夜的漫長,整晚在相思中煎熬睡不著。頸聯應理解為“憐光滿而滅燭,覺露滋而披衣”,由室內轉向室外,因為愛憐滿輪皎月而熄滅銀燭,忽覺露重氣寒才披上衣服。尾聯又回到室內。陸機《擬明月何皎皎》曰:“照之有余輝,攬之不盈手。”作者化用其意說,這皎潔的月華不能捧手相贈,還是回去睡吧,在夢中有美好的相會呢。情景融為一片,雅潔而溫麗,是盛唐五律的典型。
上面說的是“生離”,生別終有相會的一日,最悲慘的是患難夫妻的“死別”。若遭遇這樣的人生悲劇,則非長歌何以騁其情?《詩經·唐風·葛生》就已發出“予美亡此,誰與獨處!”的凄慘呼號,后至西晉時潘岳作過悼念亡妻楊氏的詩文,贏得贊譽。唐代悼亡詩以元稹稱首。元稹的原配妻子叫韋叢,出身高門,是太子少保韋夏卿的幼女。元稹出身卑賤,入秘書省任校書郎后,才能與高門聯姻。婚后二人感情甚篤,不久元稹登“才識兼茂明于體用”科及第,名列第一,授左拾遺,職位為從八品,又被提拔為監察御史,生活有所好轉。沒料到妻子韋叢盛年而逝,兩人結婚才七八年。元稹悲痛欲絕,寫下了著名的《遣悲懷》三首悼亡詩,這里看第一首:
謝公最小偏憐女,嫁與黔婁百事乖。顧我無衣搜藎篋,泥他沽酒拔金釵。野蔬充膳甘長藿,落葉添薪仰古槐。今日俸錢過十萬,與君營奠復營齋。
首句為了平仄諧調而顛倒文字,自然語序應是“謝公偏憐最小女”。東晉謝安最喜歡有才的侄女謝道韞,這里以謝道韞比擬其妻韋叢,出自高門,在娘家也是乖乖寶貝,可惜自嫁給我這個窮小子之后,百世不順。黔婁,古代的貧士,這里元稹自指。頷聯寫自己家里窮,翻箱倒柜為我找不出件像樣的衣服,軟纏她當了金釵來買酒。頸聯進一步寫窮,妻子甘于貧窮,野菜豆葉都吃得美滋滋的;沒有柴燒火,只能靠園中古槐的落葉。最后二句轉筆,現在日子好了,俸祿多了,沒想到妻子卻不能共享富貴,先我而去。我只能備些祭奠之禮超度亡靈了。如泣如訴,字字真情,聲淚俱下,是發自肺腑的凄愴之言,被后人譽為悼亡之絕唱。
民間青年男女的傾慕愛悅往往是熱情奔放的,民歌中的男女戀情也是率真大膽的。文人模仿民歌,也能寫出民歌情調來。崔顥有幾首《長干行》,其中兩首可算是倆船家兒女一見鐘情的對話。崔顥《長干行》:
其一
君家何處住,妾住在橫塘。
停船暫借問,或恐是同鄉。
其二
家臨九江水,來去九江側。
同是長干人,生小不相識。
第一首寫陌生女子不僅主動搭訕男子,而且自報家門,還請對方停下船問一問是否同鄉。這樣大膽真率地表白愛悅之情,在士人文學中難得一見。第二首是男子的答詞。橫塘與長干都在南京附近,兩人果真是同鄉。但常年在九江側來回走,自小不相識。回答得樸實,正是弄船兒的口吻。
李白筆下有兩小無猜、天真爛漫的情侶,也有獨守空閨的怨婦和傾國傾城的貴婦人。李白的《長干行》:
妾發初覆額,折花門前劇。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
同居長干里,兩小無嫌猜。十四為君婦,羞顏未嘗開。
低頭向暗壁,千喚不一回。十五始展眉,愿同塵與灰。
常存抱柱信,豈上望夫臺。十六君遠行,瞿塘滟滪堆。
五月不可觸,猿聲天上哀。門前遲行跡,一一生綠苔。
苔深不能掃,落葉秋風早。八月蝴蝶黃,雙飛西園草。
感此傷妾心,坐愁紅顏老。早晚下三巴,預將書報家。
相迎不道遠,直至長風沙。
“長干行”是樂府舊題,內容多寫船家婦女的生活。長干,長干里,在南京秦淮河附近。李白這首詩以“妾”的口吻,先回憶往事,與丈夫自小就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十四歲嫁過來,嬌媚羞澀,本指望能長相廝守,沒料到丈夫不久就出門遠行,而且是去了風波險惡的三峽,留下孤獨的少婦,在秋風落葉中看著蝴蝶比翼雙飛,睹物增悲,感傷紅顏空老。最后四句,筆鋒一轉,期盼丈夫早日歸來,回家前捎個信兒,妾不嫌路遠難走,一定要跑到長風沙(安慶市的長江邊)去迎接你。昔之甜蜜回憶,今之自憐自惜,對未來之美好期待,娓娓道來,一絲不亂。敘事與抒情相結合,并點綴以寫景,恰似女子寄給在外丈夫的家信,柔情蜜意,真純健康,清麗明朗,這是民歌的主色調。
李白也有兩首《長相思》,本不相干,但《唐詩三百首》把它們編在一起,看似是夫妻對答,其實抒情主人公都是女性。李白《長相思》其一:
長相思,在長安。絡緯秋啼金井闌,微霜凄凄簟色寒。孤燈不明思欲絕,卷帷望月空長嘆。美人如花隔云端,上有青冥之高天,下有淥水之波瀾。天長地遠魂飛苦,夢魂不到關山難。長相思,摧心肝。
在深秋的寒夜,詩中的女子長吁短嘆,思念遠在長安的丈夫。“美人”指丈夫,如云端之花,上如青天難攀,下有淥水阻隔,夢魂也難以到達丈夫的身邊,相思之苦,摧損心肝。這首詩所寫,真的是女子對丈夫的思念,還是借以托寓詩人對長安、對朝廷的向往之情?讀者可以見仁見智有自己的理解。李白《長相思》其二:
日色欲盡花含煙,月明如素愁不眠。趙瑟初停鳳凰柱,蜀琴欲奏鴛鴦弦。此曲有意無人傳,愿隨春風寄燕然,憶君迢迢隔青天。昔日橫波目,今作流淚泉。不信妾腸斷,歸來看取明鏡前。
詩中女子在花含煙霧、月光如素絹籠罩的夜晚,思念行役的丈夫。把相思寄托在琴瑟之中,可曲中之意無人傳達,但愿隨著春風傳寄給守邊的丈夫知曉。一想到丈夫相隔在天邊,就肝腸寸斷,眼淚像泉水一樣往下流。丈夫你要是不相信呀,回家拿明鏡照照,容顏憔悴到何等樣子了!把閨婦的相思之苦寫得凄愴欲絕。樂府詩不妨直率盡情,不像律詩那么矜持。
據唐人李濬《松窗雜錄》記載,開元中,皇宮中珍視牡丹,得四本紅、紫、淺紅、通白者。玄宗把牡丹花移植于興慶池東邊沉香亭前。到牡丹花盛開時,玄宗乘坐照夜車,太真妃坐轎子跟隨,去賞花。詔選梨園弟子中最出色的李龜年唱一曲,讓翰林供奉李白作詞。李白宿酒未醒,當場作了《清平調》詞三章:
其一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
若非群玉山頭見,會向瑤臺月下逢。
其二
一枝紅艷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斷腸。
借問漢宮誰得似?可憐飛燕倚新妝。
其三
名花傾國兩相歡,長得君王帶笑看。
解釋春風無限恨,沉香亭北倚闌干。
這三首都是詠牡丹花,實為贊美楊貴妃。第一首起句的“想”,可理解為想慕、羨慕,謂云彩也羨慕楊貴妃的衣裳,牡丹花也羨慕楊貴妃的容貌。次句也是把楊貴妃比作春風吹拂下帶露的牡丹,濃艷美麗。群玉山,傳說是西王母居住的地方,瑤臺是仙人所居。二句贊美楊貴妃貌若天仙,非凡俗之人。第二首花與人一筆雙寫,第一句寫紅艷的牡丹承接雨露,暗喻楊貴妃之受寵幸;第二句說楚王巫山神女故事畢竟虛幻,徒增惆悵,不如楊貴妃得寵之實際。三四句用漢宮中趙飛燕倚新妝比喻牡丹花之艷麗,比擬楊貴妃之受嬌寵。第三首寫牡丹名花和楊貴妃傾國之姿,相互襯托,楊貴妃得到君王長久的欣賞和喜愛。倚靠沉香亭北的闌干,春風吹散了無限的悵恨。
這三首詩既是詠花也是詠美人,都是頌詞,沒有諷刺的意思。李龜年當時譜曲歌唱,楊貴妃手持玻璃七寶杯,喝著西涼州的葡萄酒,笑著欣賞。李白可謂是出盡了風頭。沒想到高力士因為李白曾醉酒后讓他脫靴羞辱他,就在楊貴妃面前讒言說:“以飛燕指妃子,賤之甚矣。”楊貴妃就不高興了,一直阻撓李白升遷。這算是因詩得禍的一個例子。
杜甫《佳人》敘寫一位無辜而被拋棄的佳人的命運,在讀者心中留下深刻的印象:
絕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自云良家子,零落依草木。
關中昔喪亂,兄弟遭殺戮。官高何足論,不得收骨肉。
世情惡衰歇,萬事隨轉燭。夫婿輕薄兒,新人美如玉。
合昏尚知時,鴛鴦不獨宿。但見新人笑,那聞舊人哭。
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濁。侍婢賣珠回,牽蘿補茅屋。
摘花不插發,采柏動盈掬。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
佳人是一位棄婦。老杜筆墨靈變,先用“絕代”“幽居”“良家子”重筆渲染造勢,后“零落依草木”陡然急轉,用筆頓挫。為什么零落?原來遭遇亂世,娘家遇著了變故。若平平鋪敘,則顯得過于僵直庸凡,故而“官高”二句,以議論一頓。佳人真是禍不單行,娘家兄弟剛剛物故,輕薄丈夫就變心了。“鴛鴦”句是比興,在敘事中插入比興,往往能起到疏宕文氣的作用,避免行文過于平直匆忙。哭和笑相對照,增加了棄婦悲慘命運的沉重。第三段又輕輕宕開,出以比興。“在山泉水清”二句,或以為“佳人怨其夫之辭”,或謂佳人以山泉比守潔不污。“似喻非喻,最是樂府妙境”(黃生《杜詩說》卷一)。賣珠補茅屋,可見屋之破陋;發不插花,可見容貌之憔悴。“天寒”和“日暮”,寫景,氣氛凄清;“采柏”和“倚修竹”,簡筆勾勒,以柏與竹映襯佳人貞心不改、正直拔俗、嫣然有韻。這首詩本是贊美佳人幽閑貞靜的意態,卻毫無道學氣,敘事、寫景、議論相結合,參以比興,氣局緊而舒,造意刻而緩。關于杜甫作此詩的用意,黃生說:“偶然有此人,有此事,適切放臣之感,故作此詩。”意即托棄婦以自比逐臣。仇兆鰲說:“天寶亂后,當是實有是人,故形容曲盡其情。”(《杜詩詳注》卷七)意思是可能有現實人物原形的觸發。
唐代詩人筆下的女性,以兩類較多,一是青樓女子,二是宮廷女子。杜牧于大和七年(833年)應淮南節度使牛僧孺之聘,赴揚州任幕府推官。揚州是唐代經濟最為繁華的都市。在聲色歌舞中,杜牧這位貴公子把握不住自己,放蕩不羈,沉醉于醇酒,與美人廝混。兩年后離開揚州回長安時作《贈別》二首:
其一
娉娉裊裊十三余,豆蔻梢頭二月初。
春風十里揚州路,卷上珠簾總不如。
其二
多情卻似總無情,唯覺尊前笑不成。
蠟燭有心還惜別,替人垂淚到天明。
以豆蔻年華指稱少女,就出自這里。一個十三四歲的妙齡女孩兒柔媚嬌美,方圓十里揚州城春風駘蕩,珠簾卷起處看到的女子都不如她。第二首的場景是離別前的筵席,兩人依依不舍,但又無法公開表達,沒有心情言笑,看似無情。后二句巧妙地轉筆寫筵席上的蠟燭都不忍心分別,為離別的人流淚到天亮,更何況有情人呢!有情人之看似無情,實則多情;蠟燭無情,垂淚則似有情,比擬映襯,構思巧妙而新穎。
杜牧在揚州時的風流韻事,牛僧孺都是知道的。杜牧離開揚州時,牛僧孺好心告誡他檢點行為,杜牧既慚愧又感激。多年后杜牧作《遣懷》對當年的輕薄行徑表示后悔:“落魄江湖載酒行,楚腰纖細掌中輕。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落魄,潦倒失意。杜牧在揚州做幕府約四年時間,加上在宣州做官,不到十年。這近十年入幕生涯并不愜意,于是寄情于青樓歌妓。后來才猛然醒悟,如此蹉跎歲月只贏得“薄幸”之名而已,詩中有感慨,有牢騷,更多的是追悔。
杜牧這幾首絕句其實格調不高,主題也沒有深刻之處。他的《秋夕》寫得素凈雅致:“銀燭秋光冷畫屏,輕羅小扇撲流螢。天階夜色涼如水,臥看牽牛織女星。”孫洙評曰:“層層布景,是一幅著色人物畫。只‘坐看’二字,逗出情思,便通身靈動。”牽牛織女在七夕之夜能會面,詩中的宮女卻只能呆呆地坐看。天階,宮殿的臺階。“臥看”少數選本作“坐看”,《唐詩三百首》的正文和評語文字就不一致。杜牧的《泊秦淮》透過熱鬧場的表面看到大唐運勢的衰敗,顯得見識不凡,是七絕中的上品:“煙籠寒水月籠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后庭花。”秦淮河燈紅酒綠,是金陵的銷金窟。在水月朦朧的夜晚,揚州的歌女在秦淮商人船中唱著陳后主的《玉樹后庭花》。這時離大唐之滅亡還有六七十年呢,但歌女所唱,已呈現出衰敗氣象。
李商隱有些詩篇以神話中的女性為吟詠對象。神仙的生活是孤寂的,不值得向往。李商隱《嫦娥》:“云母屏風燭影深,長河漸落曉星沉。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云母屏風后的一位貴婦人,燭影相伴,深夜里遙望銀河漸落,曉星西沉,由自己的孤獨聯想到月宮里的嫦娥也應該后悔當初偷不死靈藥逃往月宮,過著漫長而孤獨的日子。
唐朝廷后宮里嬪妃侍女眾多,《新唐書·宦者列傳》說:“開元、天寶中,宮嬪大率至四萬。”楊貴妃擅專寵,許多宮女幽居獨室,空老一生,怨氣沸騰。這種社會和政治問題,在唐代詩歌中有所反映,即唐人多宮怨詩,特別是盛唐以后,宮怨成為詩歌主題的一個大類,《唐詩三百首》就選入了十余首宮怨詩。王昌齡《春宮怨》:
昨夜風開露井桃,未央前殿月輪高。平陽歌舞新承寵,簾外春寒賜錦袍。
漢武帝的姐姐是平陽公主,他看中公主家的歌女衛子夫,納入宮中,寵愛有加。詩歌寫平陽公主家的歌女新承恩寵,在桃花開放的初春時節還被賜錦袍。這一切被寂寞的陳皇后看在眼里,羨慕、嫉妒、怨恨之意,隱然言外。王昌齡《長信怨》:
奉帚平明金殿開,暫將團扇共徘徊。玉顏不及寒鴉色,猶帶昭陽日影來。
漢成帝寵幸趙飛燕,班婕妤就搬入長信宮去侍奉太后。早晨打開殿門,灑掃清塵。相傳班婕妤有詠團扇詩,第二句寫她拿起團扇自憐自艾。后二句寫班婕妤容貌憔悴,不如寒鴉有光澤,因為寒鴉從昭陽殿飛來還帶著日光,即帶著皇帝的恩寵。前一首是嫉妒新承寵的衛子夫;這首更進一步,連昭陽殿飛來的烏鴉都遭到嫉妒,怨氣重矣!中唐宮怨詩,元稹《行宮》最享盛名:
寥落古行宮,宮花寂寞紅。白頭宮女在,閑坐說玄宗。
據白居易《上陽白發人》自注:“天寶五載(746年)以后,楊貴妃專寵,后宮人無復進幸矣。六宮有美色者,輒置別所。”白居易《上陽白發人》特寫一位于玄宗末歲初選入宮的女人,入時十六今六十,時移世改,卻依然是“天寶末年時世妝”。元稹這首詩則將無數宮女的悲慘和不幸凝聚在二十字之中,真是力有千鈞。宮花雖紅,卻是“寂寞紅”,就像這些宮女一樣,白白地耗費自己的青春。后二句,時間已經過去四五十年,這些宮女依然說著玄宗朝的故事,她們永遠生活在過去之中,永遠是“閑”人,她們的青春就在對過去的追悔、回憶中流逝盡了。構思別致,語意巧妙。洪邁《容齋隨筆》贊此詩:“語少意足,有無窮之味。”
這些表面上寫男女情愛的詩篇,真的是愛情詩嗎?在中國古代文化里,天與地、君與臣、男與女,都是陰陽二元對立的關系,那么看似寫男女情愛的詩篇是否別有寄托呢?這是讀者面臨的難題。如朱慶馀《近試上張水部》:
洞房昨夜停紅燭,待曉堂前拜舅姑。妝罷低聲問夫婿,畫眉深淺入時無。
從這四句看,似乎是新娘子早晨對著新郎的問話,透露出一點兒嬌羞不安的情緒。但據唐人范攄《云溪友議》載:“朱慶馀校書既遇水部郎中張籍知音,遍索慶馀新制篇什數通,吟改后只留二十六章,水部置于懷抱而推贊之。清列以張公重名,無不繕錄而諷詠之,遂登科第。朱君尚為謙退閨意一篇以獻張公(即此詩)。張公明其進退,尋亦和焉。……張籍郎中酬曰:‘越女新妝出鏡心,自知明艷更沉吟。齊紈未足人間貴,一曲菱歌敵萬金。’朱公才學,因張公一詩名流于海內矣。”顯然,朱慶馀此詩的本意是探問張籍自己的詩篇怎么樣,能否入人法眼。可見,寫男女之情的詩篇或許是另有隱喻的。王建《新嫁娘》:
三日入廚下,洗手作羮湯。未諳姑食性,先遣小姑嘗。
這首詩像素描,把新嫁娘謹慎膽怯的心情寫得很真切。這種心情我們到一個新環境、新崗位可能都會有,所以此詩具有普遍的意義。孟郊《列女操》:
梧桐相待老,鴛鴦會雙死。貞女貴徇夫,舍生亦如此。波瀾誓不起,妾心古井水。
雄梧雌桐,枝葉相交;鴛鴦雌雄相守。詩歌用梧桐、鴛鴦比喻貞女殉夫的節操,再以井中水比喻心地的寧靜,看似是寫封建禮教下烈女堅貞高潔的品性,應該也是另有所指。理解為政治立場的堅定如一,也未嘗不可。
二、物候節令
中國人認為,人從自然來,又歸向自然去,本身就是自然的一員,且是“萬物之靈”,是自然界中最有靈性的一種生物。人有敏銳的感覺和智慧的大腦,超出萬類,但并沒有與自然相分離,更沒有走向自然的對立面。古人認為萬物由“氣”化成,清氣上升而為天,濁氣下沉而為地,精氣凝聚而為人,人是“天地之心”,與自然萬物相通相感。春夏秋冬四時不同之氣,觸動自然萬物的變化,人類受外物所觸而情有所動,便需要詩歌來抒寫。鐘嶸《詩品序》曰:“氣之動物,物之感人,故搖蕩性情,形諸舞詠。”說的就是這個道理。在《詩經》里,人情與外物多是比興關系。如以艷麗的桃花比喻新嫁娘嬌美的容顏(《周南·桃夭》),朝生暮死、生命極短暫的蜉蝣依然能“衣裳楚楚”,給予詩人心靈極大的震動(《曹風·蜉蝣》)。其后如《楚辭·九歌·湘夫人》“裊裊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具有濃郁的節序感。《古詩十九首》里如“明月皎夜光,促織鳴東壁。玉衡指孟冬,眾星何歷歷。白露沾野草,時節忽復易”云云,都是“物色之動,心亦搖焉”(《文心雕龍·物色》)。六朝與唐人詩歌多是如此,“情以物興,物以情觀”。這是古人的心理特征,是詩歌最為基本的一則規律。可是到了宋代,文人更重視內心的道德修養,超越了感物興情的寫作模式。范仲淹《岳陽樓記》所謂“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代表這種新的觀物模式,即超越外物對情感的制約,以理觀物。如秦觀《三月晦日偶題》:“節物相催各自新,癡心兒女挽留春。芳菲歇去何須恨,夏木陰陰正可人。”雖然秦觀多作“女郎詩”,但這首詩卻代表著宋人以理觀物的新模式。宋代以后,“感物興情”和“以理觀物”都是存在的,是古代詩歌處理物我關系的兩種類型。
唐人詩歌許多是以吟詠自然物色為主要內容,借詠物以抒情。蟬,抱夏枝而長鳴,秋風至則息聲,生命短暫,容易引起人們的悲秋之感。唐人詠蟬最早的名作是唐太宗時任弘文館學士的虞世南,有五絕《蟬》:“垂飲清露,流響出疏桐。居高聲自遠,非是藉秋風。”絲毫沒有悲涼之感,而是用比興方式揭示一種人生經驗,暗示一個道理:占據高位,言行自然能發生更大更遠的影響,令人想起王安石《登飛來峰》“不畏浮云遮望眼,只緣身在最高層”。駱賓王身為階下囚,監獄的旁邊有棵大槐樹,傍晚時分,秋蟬哀鳴。聽秋蟬之吟,不禁感慨萬端,于是作《在獄詠蟬》:
西陸蟬聲唱,南冠客思深。不堪玄鬢影,來對《白頭吟》。露重飛難進,風多響易沉。無人信高潔,誰為表予心!
西陸:秋天。南冠:楚冠,楚囚。首聯對仗工整,已點清題面。頷聯流水對也很巧妙,怎能忍受那像黑發一樣的蟬來對著滿頭白發的“我”長吟呢?還可以理解為,“我”對著黑蟬吟誦著委屈哀怨的《白頭吟》,情何以堪!語義雙關。《白頭吟》是漢代的樂府民歌。相傳卓文君清白卻遭誣謗,故作此曲。后面四句是一筆雙寫,既寫蟬也是自喻。世路迍邅,多艱難險阻,無人相信自己的高潔品格,替“我”表白寸心。初唐高宗儀鳳三年(678年),駱賓王任侍御史,上書論事,觸怒武后,被誣以贓罪下獄,他無以自辨,只能以托物言志的方式,借蟬的清潔高逸比喻自己的正直潔白,抒寫內心的冤屈和怨憤。
至晚唐時,李商隱受困于牛李黨爭,難以自拔,也曾借詠蟬以自喻。其《蟬》詩曰:
本以高難飽,徒勞恨費聲。五更疏欲斷,一樹碧無情。薄宦梗猶泛,故園蕪已平。煩君最相警,我亦舉家清。
首聯寫蟬清高自處,難以果腹,在枝頭上哀鳴,只是徒勞而已。頷聯進一步寫“徒勞”,蟬鳴叫到五更天,時斷時續,而所棲之樹卻無動于衷,依然蔥翠。表面上寫蟬,實際上是托物寓志,比喻詩人處境艱難,無人援手相助。頸聯正面寫自己任小官,好似轉蓬泛梗,漂泊不定;而故鄉已荒蕪,不可返回。尾聯謂詩人與蟬相憐相惜,勞駕蟬的鳴叫警告,“我”也是全家清廉,抒發詩人仕途失意的牢騷和不平。詠蟬既切合蟬的特征,又能物外傳情,寄托詩人的情懷,蟬與人、情與物融為一體,達到詠物詩的至高境界。
托物寓志,是詠物詩最基本的表現方式。在中國人的眼里,一花一草,一禽一樹,都不是純粹的自然物,而是有靈性、有品格,與人的精神境界相互映襯,或是自然的人化,或是人的自然化。杜甫在蜀地多次寫詩詠贊武侯祠的松柏,借以稱頌諸葛亮復興漢室的偉大功業。他在夔州詠孔明廟的老柏,就處處有諸葛亮的精氣神灌注其中,詠物實是寫人。杜甫《古柏行》:
孔明廟前有老柏,柯如青銅根如石。
霜皮溜雨四十圍,黛色參天二千尺。
君臣已與時際會,樹木猶為人愛惜。
云來氣接巫峽長,月出寒通雪山白。
憶昨路繞錦亭東,先主武侯同悶宮。
崔嵬枝干郊原古,窈窕丹青戶牖空。
落落盤踞雖得地,冥冥孤高多烈風。
扶持自是神明力,正直原因造化功。
大廈如傾要梁棟,萬牛回首丘山重。
不露文章世已驚,未辭翦伐誰能送。
苦心豈免容螻蟻,香葉曾經宿鸞鳳。
志士仁人莫怨嗟,古來材大難為用。
全詩24句,分為三層。首八句是從眼前夔州孔明廟前古柏樹寫起,描寫柏樹之蒼勁高大。劉備與諸葛亮當時已是君臣際會、魚水相得,這棵古柏就像西周初年召伯的甘棠一樣,為后人所感念愛惜。“憶昨”下的八句,由眼前的古柏聯想到成都先主廟、武侯祠的古柏,高大的枝干盤踞郊原,與廟內漆繪相映襯,顯得深邃肅穆。在烈風的長年摧殘下,古柏還能如此正直筆立參天,都是依靠神明之力、造化之功。最后八句抒寫感慨。大廈將傾,正需要棟梁。古柏雖沒有華美的色彩,但已震驚世人。古柏太重,一萬頭牛都拉不動。雖不辭砍削,但誰能送去作棟梁之用呢?古柏有用世之心,但不免螻蟻侵蝕。即使不作大廈的棟梁,它的芳香也會引來鸞鳳筑巢。志士幽人不必抱怨嗟嘆,自古以來,材大者就難為世所用。杜甫《古柏行》描寫正直參天、蒼勁樸質的古柏形象,象征著諸葛亮的正直人格和巨大才能,表達詩人對這位偉大政治家的崇敬和贊頌。金性堯說:“讀了這些詩篇,確實使人消去鄙吝之心。”今天的讀者也會受到詩歌所詠贊的偉岸人格精神的熏染。
中晚唐詩人失去了崇高的理想,銷蔫了積極進取的精神,胸襟和氣象都要小得多,詠物詩是落寞者的悲吟,顯得格局狹隘,格調低沉。李商隱五律《落花》:
高閣客竟去,小園花亂飛。參差連曲陌,迢遞送斜暉。腸斷未忍掃,眼穿仍欲稀。芳心向春盡,所得是沾衣。
落花,象征著美麗消散、容顏衰頹、韶光流逝、生命枯萎、盛時不再,其在中華文化里有著特殊的意義,一直是詩人吟詠的對象。李商隱此詩寫晚春落花亂飛,激起詩人強烈的傷春惜春情懷,是一首情景交融的好詩。 再看晚唐詩人崔涂《孤雁》:
幾行歸塞盡,念爾獨何之。暮雨相呼失,寒塘欲下遲。渚云低暗度,關月冷相隨。未必逢矰繳,孤飛自可疑。
首聯是問句,同飛的大雁都飛至塞上,你一只孤雁獨自飛向哪里呢?頷聯從正面寫失群大雁的孤獨。在暮雨中相呼同伴,但已失散而孤飛,孤零零地,想要下落到寒塘,又膽怯遲疑。頸聯寫孤雁因膽怯而飛得很高,渡過渚上的低云,只有關山冷月一路陪伴。中間四句抓住“孤”字寫孤雁失群,頗為傳神。古人評其中“失”“遲”“低”“冷”四字極凝練,極著意。矰繳是帶有絲繩的短箭,尾聯寫孤雁雖未必有矰繳之患,但失群孤飛畢竟心生疑懼。詩人家在江南,四處漂泊,多羈旅之苦,就像孤雁單飛一樣,既有失群的孤獨落寞,也時刻擔心遭遇中傷。
中國人的生命節奏與宇宙自然的運行節序諧和共振,心靈敏銳,具有強烈的物候節序感,初春的一瓣新芽,秋夜的一聲蛩鳴,都能引起詩人怦然心動。一年四季在國人心中具有情感的意義。陸機《文賦》說:“喜柔條于芳春,悲落葉于勁秋。”春天群芳爭艷,枝葉扶疏,令人欣喜;秋日金風狂起,落葉飄零,讓人悲傷。雖然人的悲喜之情并非如此機械對應,但不管怎么說,春與秋是詩人最為敏感的季節。杜審言《和晉陵陸丞早春游望》曰:
獨有宦游人,偏驚物候新。云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淑氣催黃鳥,晴光轉綠。忽聞歌古調,歸思欲沾巾。
首二句寫出詩人普遍的心態:在外宦游的人,對物候的變化更為敏感,氣象轉新,反而讓他們感到驚心。中間四句具體寫“物候新”:海邊云霞透出曙光,梅柳的春色已由江南渡至江北。和煦的春風傳來黃鳥的鳴叫,春光在綠上跳蕩。真是一派大地回春的美好景象。這四句寫景很有繪畫性和動態感。但是,對于宦游者,往往是樂景而生哀情。陸丞的《早春游望》引得詩人鄉思之淚簌簌地流下來。古調指陸丞的詩,照應題目“和”字。這首詩雖是和作,卻自抒懷抱,毫無生硬牽強之處。
劉方平一生沒有做官,詩歌沒有深刻的內容、重大的主題,但有一顆對自然節序敏銳的心靈。你看他的《月夜》:
更深月色半人家,北斗闌干南斗斜。今夜偏知春氣暖,蟲聲新透綠窗紗。
夜已深了,月光斜照著庭院,只能看到半邊;天空中星斗縱橫,夜色將盡。久違的蟲鳴透過窗紗,打破夜的澄凈,傳來了春氣回暖的訊息。這首《月夜》就像詩中的“蟲聲”一樣,是天地的元聲。
古人的傷春悲秋,往往與愛情、個人仕途和家國情懷聯系在一起,是多重情感的復調。李白的《春思》:
燕草如碧絲,秦桑低綠枝。當君懷歸日,是妾斷腸時。春風不相識,何事入羅幃?
這是以閨婦口吻抒寫春夜里對遠行在外的丈夫的思念。燕是北方,是丈夫行役之地,北地碧草如絲;秦是今天陜西一帶,閨婦所在,令人想到秦羅敷。閨婦所在的秦地桑葉繁茂,春意已濃。丈夫在燕地睹春草而懷歸之日,正是閨婦相思斷腸之時。夫妻二人彼此同心,甚至妻子的思念更痛苦難熬。末二句謂夜深了,閨婦孤獨無眠,而春風偏偏吹進來,輕撫羅幃,攪擾得閨婦相思難耐。春情和閨思合在一處寫,真切動人。秋月秋風同樣也能惹起閨閣之思。李白《子夜吳歌》:
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秋風吹不盡,總是玉關情。何日平胡虜,良人罷遠征。
這是李白采用吳聲歌曲的一首樂府詩,寫閨婦思念遠征在外的丈夫。唐代前期實行府兵制,士兵出門打仗需要自帶軍需用品,家中閨婦到秋天的時候制衣服送給丈夫。古代的葛布需要放在石砧上捶打去漿變軟,才可裁制衣服。長安城月光之下,傳來家家戶戶搗制衣服的杵聲。玉關,玉門關,泛指丈夫所在的邊關。閨婦對在外征戍的丈夫的思念都寄托在這搗衣聲中,夜深了也綿延不絕,好像秋風都吹不散。末二句代閨婦發問:什么時候才能平定邊疆敵人的侵擾,男人們可以不再離家遠征啊!可見戰爭對平民百姓安定生活的破壞。秋思、閨情與對和平的渴望融為一體,升華了詩歌的主題。
杜甫七律《閣夜》寫夔州的冬景,跟家國情懷親密聯系起來:
歲暮陰陽催短景,天涯霜雪霽寒宵。五更鼓角聲悲壯,三峽星河影動搖。野哭幾家聞戰伐,夷歌數處起漁樵。臥龍躍馬終黃土,人事音書漫寂寥。
大歷元年(766年)冬天杜甫在夔州西閣。首聯點明時令和天氣,冬天的太陽早早就落山了, 偏遠夔州的寒夜,霜雪初霽。頷聯寫閣夜之景,鼓角之聲此起彼伏,星光映照在三峽中,光影動搖,境界壯大,實則有動蕩不安之意,令人想到當時蜀中崔旰、郭英乂、楊子琳等軍閥連年混戰,局勢混亂不堪,所以才生出頸聯,因為戰伐頻仍,多有死傷,聽到了幾家的野哭。因為戰死,不得收尸安葬,故曰“野哭”。“夷歌”句寫僻遠夔州的百姓生活,在如此天寒地凍的夜晚,百姓打魚砍柴,可以想見生活之窮苦。“臥龍”指諸葛亮,是杜甫一生仰慕的賢相能臣,“躍馬”指公孫述,西漢末年曾據蜀為亂,是亂臣賊子。末二句謂不論忠奸賢愚終究歸于消亡,那么詩人如此遭遇,遠地音訊寂寥無聞,也就都隨它了吧。一方面是對蜀地軍閥混戰的斥責,另一方面也是無奈地自我寬慰。
除了春夏秋冬的季節外,若遇上一年里的重要節令,古人往往有詩詠懷。舊歷新年是國人情感分量最重的節日,當萬家團圓之時,如果還漂泊在外,那是不能不作詩訴苦的。崔涂《除夜有懷》:
迢遞三巴路,羈危萬里身。亂山殘雪夜,孤獨異鄉春。漸與骨肉遠,轉于僮仆親。那堪正漂泊,明日歲華新。
聯系前面的《孤雁》,就可以理解這首詩里詩人遠離家鄉,孤獨地漂泊在異鄉的情景了。頸聯所寫之孤獨無奈心情,非經歷其境者不易體會。這種異鄉漂泊的感情因為除夕夜而尤其迫切沉痛,難以忍受。
乾元二年(759年)劉長卿被貶至南巴(今屬廣東茂名縣)。他是安徽宣城人,在千里之外的嶺南過新年,尤其不是滋味,留下了名篇《新年作》:
鄉心新歲切,天畔獨潸然。老至居人下,春歸在客先。嶺猿同旦暮,江柳共風煙。已似長沙傅,從今又幾年。
懷鄉之情在新年到來時更為迫切,獨自一人在天涯,懷鄉之淚潸然而下。古代有人三十歲就稱“老”,劉長卿34歲被貶,故曰“老至居人下”。“春歸在客先”很巧妙,令人想起薛道衡《人日思歸》“人歸落雁后,思發在花前”句。頸聯謂只有嶺猿和江柳朝暮陪伴,共度歲月,孤獨之意,見于言外。劉長卿經過長沙的賈誼宅,有“同是天涯淪落人”之感,這首詩也是如此。尾聯謂賈誼被貶長沙三年,那我遠斥嶺南又會是多少年呢?
寒食節是清明節前一二日,禁煙火,只吃冷食,故名。唐代朝廷于寒食節特賜近臣火燭,是特權階層的“特供”。韓翃作《寒食》記此事:
春城無處不飛花,寒食東風御柳斜。日暮漢宮傳蠟燭,輕煙散入五侯家。
“御柳”點明是宮廷的楊柳,“漢宮”是以漢代唐的手法,唐詩里常見。“五侯”指宦官,自肅宗、代宗以來,宦官熾手可熱,白居易《秦中吟·輕肥》等詩就是針對當時的宦官而作。這首詩也是如此,但諷刺之意隱然言外,就連德宗看了也察覺不出什么諷刺意味,把起草制誥一職特批給“春城無處不飛花”的韓翃。言之者無罪,但沒有達到“聞之者足戒”的效果。
在唐人眾多的清明寒食詩里,《唐詩三百首》挑選出無名氏的一首《雜詩》:
近寒食雨草萋萋,著麥苗風柳映堤。等是有家歸未得,杜鵑休向耳邊啼。
首二句寫寒食節的景色,按自然語序應該是“雨近寒食草萋萋,風著麥苗柳映堤”,因為符合平仄才調整了語序。唐朝時,官員清明節是放假的,可以歸鄉掃墓。但是這位詩人羈旅在外,有家歸不得,因此就要求,杜鵑別在耳邊啼鳴。杜鵑,一名子規,其聲似“不如歸去”。全書主旨不外是懷鄉之情,但構想別致。
“九”在《周易》中是最大的陽數,九九歸真,一元肇始;九九又諧音“久久”,古人把農歷九月九日定為重陽節,非常重視,在這個節日里享宴高會,登高秋游,佩插茱萸,把盞賞菊,祈愿生活的吉祥美好。重陽節往往能引起詩人更為強烈的思親懷人之情,唐人有很多歌詠重陽節風俗的詩篇。王維《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抒寫了漂泊游子的共同情懷:
獨在異鄉為異客,每逢佳節倍思親。遙知兄弟登高處,遍插茱萸少一人。
王維是河東蒲州(今山西永濟)人,是當地名門望族,兄弟有王縉、王繟、王纮、王紞,還有兩個妹妹。王維十五歲就去長安參加科舉考試。這首詩是他年輕時在長安所作。以華山為界,自己住在長安,是山之西;華山以東是他的家鄉,故稱山東。——今天的山東、山西省是以太行山為界。王維詩中一個“獨”字、兩個“異”字寫出了羈旅長安的孤獨感、陌生感。“每逢佳節倍思親”,是人之常情,詩歌是人人心頭萬不獲已、必欲說出的一句話,代天下人抒寫普遍的情懷,也就能引起廣泛的情感共鳴。“遙知”領起后面二句,思緒飛回到家鄉,想象兄弟們九日登高,佩插茱萸時少我一人,他們一定很思念我吧。明明是詩人思念家鄉的親人,卻轉而寫家鄉的親人思念他。這就像杜甫《月夜》“今夜鄜州月,閨中只獨看”一樣,對面著筆,更委婉曲折,搖曳生姿。
再看盛唐詩人崔曙的《九日登望仙臺仍呈劉明府》:
漢文皇帝有高臺,此日登臨曙色開。三晉云山皆北向,二陵風雨自東來。關門令尹誰能識,河上仙翁去不回。且欲近尋彭澤宰,陶然共醉菊花杯。
這首詩的本意不過是重九日登高,尋劉明府一同飲酒而已,但是把地勢、歷史、游仙、隱逸一同匯入筆下,寫得轟轟烈烈,高華壯大,顯現出盛唐氣象。首二句點明地與時。相傳河上公曾以《老子》授漢文帝而去,漢文帝筑臺以望之,故稱望仙臺。重九日曙色開晴,詩人登上了望仙臺。三四句寫登臺所望的雄奇景觀。戰國時韓魏趙三家分晉,史稱三晉,泛指山西、河北、河南一帶,山皆北向,像百川歸海一樣,水有脈,地有理;二陵,即《左傳》記載之崤山二陵,南陵為夏后皋之墓,北陵為“文王之所避風雨也”。第四句的“風雨”是從此而來。境界壯闊而富有歷史厚重感。頸聯由“望仙臺”而聯想到過去的神仙傳說。當年函谷關留老子著書的令尹和仙人河上公在哪里呢?既然神仙已無跡可尋,那么就近尋訪劉明府,在這佳節里共飲菊花酒,一醉而歸吧。明府,縣令。據《國秀集》,這位劉明府叫劉容。彭澤宰,原指陶淵明,做過彭澤縣令,這里代指劉明府。殷璠《河岳英靈集》評崔曙“送別、登樓,俱堪淚下”,但就這首登高詩來說,氣象高華,并沒有什么悲涼的意味。
作者簡介:周興陸,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
(責任編輯 林 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