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75年5月5日,重病在身的周恩來在病房中會見了來華訪問的歐洲經濟共同體(簡稱“歐共體”)委員會副主席克里斯托弗·索姆斯。第二天,雙方簽署協議,中國與歐共體正式建立外交關系。
50年后的今天,中歐關系已成為世界上最重要的雙邊關系之一。
中國社會科學院歐洲研究所所長馮仲平告訴《中國新聞周刊》,中歐建交50年來,雙方關系發展總體上比較穩定,經貿合作一直是重中之重,最核心的經驗就是務實。雙方求同存異、相互尊重、平等相待,這是中歐關系50年間能平穩發展的重要原因。
1972年,在西歐國家駐比利時使館的一次招待會上,歐共體一位高官握住中國駐比利時外交官宋萬國的手,想與之攀談。宋萬國聽到對方身份后急忙把手抽回,說:“中國和你們沒有任何關系,沒什么好談的。”這位歐共體官員很尷尬,幾個準備拍照的西方記者也掃興而去。
當時在比利時首都布魯塞爾,中國外交官們都格外謹慎,因為布魯塞爾是歐共體等多個國際組織的總部所在地。
歐共體最早形成于1951年,當時法國、聯邦德國、意大利、荷蘭、比利時、盧森堡六國簽訂條約,成立了歐洲煤鋼共同體。1957年六國又簽訂《羅馬條約》,成立歐洲經濟共同體和歐洲原子能共同體。1965年六國又簽訂了《布魯塞爾條約》,將這三個機構合并,統稱為歐洲共同體。
中國與歐共體國家的關系經歷了一個過程。二戰結束后東西方兩大陣營對峙,中國外交官一度在外交場合不與歐共體官員接觸、交談,連手都不能握。1964年,法國成為與新中國建交的第一個西方大國。隨后,中國在1970年與意大利建交,1971年與比利時建交,1972年先后與荷蘭、聯邦德國和盧森堡建交。
至1973年,隨著丹麥、愛爾蘭、英國的加入,歐共體擴大為九國。此時,除愛爾蘭(1979年與中國建交)外,中國與歐共體八個成員國都已建交。
歐共體通過各種渠道表示,愿同中國發展關系。但雙方關系存在一個主要障礙,那就是歐共體與中國臺灣1970年簽訂的“棉紡織品貿易協定”。因此,中國對歐共體關于建交的試探沒有主動答復。
1973年10月,“棉紡織品貿易協定”到期,中歐建交的技術性障礙消除。中國政府開始解禁與歐共體官員的接觸,并指示駐比利時使館對歐共體展開秘密調研。當時宋萬國為駐比利時大使李連璧的翻譯,是使館職位較低的外交官,不易引起外界關注,因此被派往歐共體總部索取資料。
這年年底,宋萬國第一次走進歐共體總部大樓。歐共體新聞處處長非常熱情地接待了他,為他準備了十多公斤的資料。自那以后,他幾乎每個月都要到新聞處取一次資料。
1974年,歐共體內部對于與中國建交達成普遍共識。中國也開始考慮其可能性,指示駐比利時使館準備更多有關歐共體歷史、現狀、外交等方面的材料。
1974年冬,宋萬國去歐共體總部取材料時,歐共體委員會主管外事的副主席克里斯托弗·索姆斯邀請他到辦公室喝茶。索姆斯說:“歐共體已和世界100多個國家建立了關系,很多國家向歐共體派駐了使團,不知中國政府對歐共體有何看法?其實歐共體和中國有很多共同點和共同利益,雙方有廣闊的合作前景。”他提出想以個人名義宴請李連璧大使,如有不便,可以避開市區,到他的郊區別墅。
回使館后,宋萬國立刻匯報了索姆斯的談話和邀請。國內很快回復了使館的請示報告,同意接受邀請。
1974年11月,在索姆斯鄉間別墅的私人晚宴上,索姆斯向李連璧表示,歐共體十分重視同中國發展關系。歐共體不與中國臺灣保持官方關系、簽訂貿易協定,只與中華人民共和國建立關系。歐共體隨時準備與中國就貿易協定開始談判,以建立事實上的關系。
中國給予了積極回應,但沒有接受對方建議,先從簽訂貿易協定、建立事實關系入手,而是決定邀請索姆斯訪華,在探明歐共體在臺灣問題上的態度后實現“一步到位”的建交。
1975年5月上旬,應中國人民外交學會邀請,索姆斯一行6人來華訪問,與時任外交部部長喬冠華率領的中國代表團談判。中方要求歐共體代表團承認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府是中國唯一合法政府,臺灣是中國領土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索姆斯表示,歐共體是個經濟組織,無權做出這種政治承諾。
經過談判,雙方同意簽署建交協議,不發表公報,以新華社發布消息的方式公布。同時,索姆斯在北京舉行的記者招待會上聲明:“歐共體的所有成員國都承認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府為中國的唯一合法政府,并就臺灣問題采取了為中華人民共和國所接受的立場。依照這些立場,我確認對歐共體來說……它不與臺灣保持任何官方關系或締結任何協定。”
雙方簽署協議的5月6日,被確定為中歐建交紀念日。9月,中國在布魯塞爾設立駐歐共體使團,李連璧兼任使團團長。中歐關系自此揭開新的一頁。
1976年5月,第二任中國駐歐共體使團團長兼駐比利時和盧森堡大使宦鄉赴任。宦鄉第一次正式拜會歐共體委員會主席弗朗索瓦·奧托利時,奧托利說,希望新大使到任后能克服困難,推動雙方貿易協定早日簽署。這是宦鄉抵達布魯塞爾后歐共體官員第三次表達同樣的愿望了。
催促中國盡快確定談判時間表,幾乎成了歐共體官員同中國外交官談論的唯一話題。1977年新年過后,宦鄉在報告中向國內描述了歐共體官員的焦急,以及使館草擬的探索性談判方案。春節之后,國內批準了使館的報告。
探索性談判幾乎立刻開始。歐共體的最初方案中,中方最不滿的是,歐共體有關進出口商品限制性規定的概括性表述,對蘇聯和東歐國家只有45個字,對中方卻多達200個字。同時,歐共體在貿易上不把中國與蘇東國家同等看待,而是給予對第三世界國家的優惠措施。而在中方看來,這從貿易角度講意義十分有限,從政治角度講則有損中國國家尊嚴。中方要求刪除或大幅修改,歐共體方面卻固執地堅持,談判陷入膠著。
1977年7月,雙方在北京舉行了協定文本談判。談判中,不但原有分歧沒有解決,歐共體方面還提出一個新要價,即中國向歐共體出口的商品價格“不許擾亂接受國國內市場”,否則歐共體有權“不經協商即采取保護措施”。這造成了雙方更大的矛盾。
9月,探索性談判結束,正式談判在布魯塞爾啟動。雙方僵持了兩個月,氣氛日益緊張。這時,使館收到國內最新對案,同意接受歐共體方面的多處文字修改。
針對“不經協商即采取保護措施”這款,國內指示,底線是可以改為“遇例外的特別緊急情況,雙方也應盡可能地在采取措施之前協商”。但宦鄉反對做這種退讓,他認為,這等于事實上默認了對方有權采取保護措施。在宦鄉的堅持下,歐共體方面態度松動,同意寫上“事先協商”條款,但不同意中方“雙方不得在協商之前采取措施”的措辭,要求將“不得”一詞換成和緩的說法。
經過談判,對方同意不再提讓中國享有歐共體給予第三世界國家的普遍優惠,而代之以相互最惠國待遇。可就在26項條款都接近談妥時,對方又提出要中方在能源方面對歐共體采取“無歧視供應”這一新要價。中方對此不能接受,除非也寫上歐共體在高精產品方面對中國采取“無歧視供應”。
到了1978年2月3日,計劃中談判的最后一天,真正的障礙只剩下了兩個:一個是能源“無歧視供應”,二是“事先協商”條款。在最后一輪談判開始前五小時,中方決定用“注意不采取”一詞來替換“不得”。
出乎意料的是,歐共體談判代表同九個成員國代表協商時,大家認為“對中國挑剔過嚴”了。因此最后一輪談判中,歐共體代表主動收回了關于能源“無歧視供應”的新要價,同時要求中方以“注意不采取”替換“不得”,中方立即表示同意。持續了20個月的艱難談判,在最后時刻以頗具戲劇性的方式宣告結束。
1978年4月,中國對外貿易部部長李強率團訪問歐共體總部,與歐共體副主席哈費爾·坎普簽署為期五年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和歐洲經濟共同體貿易協定》(以下簡稱《貿易協定》)。這是改革開放后中國與西方國家達成的首份系統性經貿協議,被視為中歐經貿關系的基石。雙方設立了“中歐經濟貿易混合委員會”,每年舉行一次會議,監督《貿易協定》條款的執行,解決可能出現的問題。
中歐經貿合作快速升溫,問題也隨之凸顯。
紡織業作為中國的一個支柱產業和主要出口領域,是中歐貿易的重要組成部分,歐共體也是中國紡織品的主要出口市場之一。但20世紀70年代末,西方經濟衰退,歐洲紡織業面臨外部競爭、產能過剩的壓力。中國輸歐紡織品配額成了中歐經貿的一個主要矛盾。
1979年2月,中歐紡織品協定談判啟動。中方目標是將紡織品出口配額從當時的2萬噸擴大至6萬噸,但前三次談判無果而終。
7月,中歐重啟談判。最終雙方達成一致,將配額量增加到4萬噸。7月18日,《中歐紡織品貿易協定》草簽。中國輸歐紡織品配額量翻了一番,中歐貿易關系的一大障礙得以破除。歐共體開始給予中國部分商品普惠制待遇,中國出口到歐共體的商品種類和規模逐年擴張。

1983年11月,中國與歐洲煤鋼共同體和歐洲原子能共同體建立關系(歐共體三大機構在合并后仍具有獨立法人資格),中歐實現全面建交。
歐共體各國訪華代表團越來越多,不僅有多次高層次會談,還有學生、演員、學者等各種層次的接觸交往。雙方還組織了商品交易會和展覽會,其中最重要的就是“中國—歐共體貿易周”。
1985年12月2日至7日,第二屆“中國—歐共體貿易周”在布魯塞爾舉行。1979年到1984年,外國在中國直接投資金額達100多億美元,歐共體企業投資僅占8億多美元。中歐雙方都希望通過這次貿易周改變局面。
中國代表團由國務委員張勁夫率領,人數達180人,比1981年的首屆貿易周增加了一倍,帶來了260多個引進技術和外資合作項目。歐共體也全力籌備,對外關系委員德克萊克兩次發出公開信,邀請歐共體各國工商企業界人士踴躍參加,把握與中國合作的“大好機會”。
貿易周期間,張勁夫會見了歐共體委員會主席雅克·德洛爾等負責人。雙方決定擴大經濟合作領域,針對貿易逆差問題擬訂深化方案。
德洛爾有“現代歐盟首席設計師”之稱。他1985年出任歐共體委員會主席,隨后公布了建立歐洲單一市場白皮書,停滯多年的歐洲一體化進程重啟。1986年初,西班牙和葡萄牙正式加入歐共體,歐共體增至12國,成為僅次于美國的第二大經濟體。
1986年7月,德洛爾應邀訪華。7月3日,鄧小平在人民大會堂會見了他。
鄧小平說,我們多年的信念是希望有一個強大聯合的歐洲,因為有一個聯合強大而又執行獨立政策的歐洲,和平就有希望。我們認為,歐洲肯定不希望綁在別人的戰車上。因此,歐洲的發展強大就是和平力量的發展和強大。我們同歐洲的共同點很多,最大的共同點是彼此都希望和平,都是制約戰爭的和平力量。這就是我們雙方發展政治、經濟關系的基礎。
德洛爾說,歐共體的目標是使歐洲實現完全獨立。由于世界上存在著美、蘇兩個超級大國,使歐洲客觀上處于依賴和獨立自主這兩者之間。他強調,他不贊成美國的立場,也批評蘇聯的態度。他對中國的情況和所從事的事業十分重視。因為中國找到了一種獨特的發展模式,他希望中國同歐共體的關系能成為南北平等有效合作的典范。
隨同德洛爾訪華的首席助理帕斯卡爾·拉米后來回憶:“鄧小平和德洛爾主席之間的交流非常精彩,盡管立場不同,但他們都是富有遠見之人,對于中國和歐盟關系未來發展方向都有著清晰的想法。”
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世界發展研究所研究員丁一凡指出,那時很少有西歐領導人像德洛爾這樣坦誠直接地向中方表達對歐美關系和美蘇兩個超級大國的看法,他毫不隱晦地說出歐洲聯合的長遠目標,使中方清楚了解了其推動歐洲一體化的深層次戰略意圖。
此行德洛爾還向中方提出希望在北京設立歐共體代表處,中方當即表示歡迎。1988年,歐共體委員會代表團在北京開始辦公。到1989年,中歐雙邊貿易額從1975年建交時的24億美元增至235.1億美元。
德洛爾擔任歐共體主席期間,歐共體12國首腦于1992年2月在荷蘭馬斯特里赫特簽署《歐洲聯盟條約》,即《馬斯特里赫特條約》,確定分階段實現“經濟與貨幣聯盟”(最終目標是建立歐元)和“政治聯盟”。1993年11月該條約生效后,歐共體正式升級為歐洲聯盟(簡稱“歐盟”)。
歐洲統一大市場建設同步啟動。與此同時,中國在1992年確立了建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的改革目標。中歐經貿關系迅速發展,雙邊貿易額至1995年達到403.4億美元。
1994年,歐盟提出“走向亞洲新戰略”,把中國放在這一戰略的中心地位,此后相繼發表了多份對華政策文件。
1995年,歐盟委員會公布了有史以來第一份全面對華政策文件《中歐關系長期政策》,主張全面加強與中國在政治、經濟等各個領域的關系。
1998年,歐盟出臺《與中國建立全面伙伴關系》,并支持中國加入世貿組織。同年4月,中歐領導人在倫敦舉行第一次首腦會晤,時任國務院總理朱镕基出席,雙方決定建立中歐領導人年度首腦會晤機制。
2003年,中國和歐盟宣布建立全面戰略伙伴關系。同年10月,中國政府發表第一份《中國對歐盟政策文件》。
中歐關系走在了中國同其他西方大國關系的前面。2004至2019年,歐盟一直是中國第一大貿易伙伴,中國則是僅次于美國的歐盟第二大貿易伙伴。
然而,自2016年起,歐洲對華政策暗流涌動。2019年,歐盟對中國做了“伙伴、競爭者、制度性對手”的三重定位。俄烏戰爭爆發后,歐洲開始討論所謂對華經濟“去風險”。
2023年,德洛爾創立的雅克·德洛爾研究所發布報告,表示“借助中國實現自身發展是歐盟必然選擇”,呼吁歐方在“去風險”政策中保持理性,加強能源、綠色科技等領域的務實合作。中國外交部作出回應,認為其體現了“歐洲有識之士的理性聲音”。
馮仲平說,特朗普重返白宮后,中、美、歐三邊關系發生了最引人注目的變化,中國和歐盟都面臨著很大的壓力和挑戰。二戰結束后的80年里歐美關系總體上一直是比較穩定的同盟關系,但特朗普第二次上臺對歐美關系的沖擊非常大,歐洲也在調整外交政策,更加重視與中國的關系。在雙邊場合,歐盟和中國積極開展經貿合作,促進經濟復蘇和增長;在多邊場合,歐洲國家更加主張反對單邊主義,共同維護聯合國、WTO等國際組織在國際事務中的地位和影響。在這些方面,中歐有著共同或相似的立場。
2024年,中歐貿易總額已達7858億美元,互為第二大貿易伙伴。馮仲平認為,中歐關系的50年歷程證明,經貿關系是連接雙方的最重要紐帶,是中歐關系的壓艙石。
(本文參考了馮仲平《歐洲戰略問題及中歐關系》、丁一凡《跌宕起伏的中歐關系:從文明對話到戰略伙伴》、姜恩柱《大國較量:中歐關系與香港回歸親歷》、阮虹《宦鄉往事》、宋萬國《親歷中歐建交》、張曉通《歐盟在中美歐經貿大三角中的“借力型戰略”》、邵彤《經貿合作史上的盛會:記中國—歐洲共同體貿易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