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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并不知曉雨的名字

2025-08-02 00:00:00溫穎妍
福建文學 2025年7期

推薦人語

須一瓜(著名作家):溫穎妍有小說創作才華,語言能力可以寫詩。這是一篇被上帝贈予題材的小說,同時是一次幸運的文學出發。這很珍貴。更珍貴的是寫作者注意到了它。但是,也許我閱讀還不夠細致,看起來作者對自己的表達企圖,還不是十分清晰。我想,也許她對這個得天獨厚的素材,發酵時間可以更長一些,更講究一點,它應該會有更好的呈現。我相信,溫穎妍的才氣會鼓勵她走下去的,加油。

余岱宗(教授、):溫穎妍的小說,刻畫出小島生活的粗、喧鬧,又寫盡了小島的寂寞、單調。溫穎妍筆下閩南小島的煙火氣,是棲居者而非觀賞者才能領會的風景,只有從小生長在這個小島的敘述者,才可能辨別小島四時所承接的不同類型的雨水,才能品味那與種種雨水混雜著的汗水、淚水與血水所彌散出的不同氣味。溫穎妍筆下的人物,為小島生活世界所圍繞,卻有一種要擺脫小島包圍的隱約沖動。然而,逃離絕非溫穎妍的主題,因為溫穎妍所構造的小島有一種原生態生活的牽引力,這種牽引力是讓你無法釋懷的愛、痛苦、迷惘與熱辣辣生活的無聲召喚。

作者簡介

溫穎妍,2004年生,福建漳州人,現就讀于。評論發表于《中篇小說選刊》《特區文學》,小說發表于《廈門文學》。

1

汗蒸的夏天,偏是人擠人,吃席的人背貼著背。紅塑料桌布上,土筍凍綴著一朵胡蘿卜雕的花,兩尾金鯧張嘴向上,魚身臥在香油和醬油汁上,肉白皮亮。我們坐在搖出聲的吊扇下,免去一身大汗。現在上桌的是蒜蓉淋黑虎蝦,熱氣騰騰,端菜的阿婆嘴里不斷嘀咕著要小心,避一個位。我盯著那紅殼早已嘴饞,菜盤剛落桌,筷子便伸過去。

“阿蓉快吃?!笔忠蜒该徒业艏t殼,將蝦送入嘴中,我才發覺身邊的女孩還沒有動靜。她就安靜地坐在身旁,額頭滲出細細密密的汗,筷子只在眼前那道土筍凍撥幾下。被我叫一聲后,她茫然地轉向我,遞給我一個羞愧且緊張的笑,筷子畫一個圈頓在那碟黑虎蝦上,猶豫。最終夾起一尾蝦,撣去蝦身的蒜蓉,把蝦剝殼,吃到嘴里后才說:“我不吃蒜蓉?!?/p>

“你不是叫作阿蓉嗎!怎么不愛吃蒜蓉?”我打趣她的名字,笑起來,但她覺得很不自在,筷子無措地在碗底的粉絲上戳,嘴唇緊閉?!拔也怀运馊??!彼D了頓又說,“但也不是不能接受?!痹捖?,我們各自松了一口氣。

席中的阿蓉沒坐多久便消失得無影蹤,吃飽后,我才在院子的大灶旁見到她。她靜靜地站在一邊,眼神跟著老師傅的油勺在走,熱油滾滾淋在石斑魚和綠蔥紅椒上,激發香氣。阿蓉要眼快手快,一道又一道潑完油的魚等著她出餐送到飯桌。“快!快!不要那么笨!”老師傅喊著阿蓉,剛端上菜的阿蓉有些慌亂,蹙著眉頭,小臂微微發抖,但顧不上燙,提著一口氣,便要趕去大廳。今天是阿蓉堂哥的婚宴,宴席設在家里,擁擠、炎熱、混亂,找不到人手,就拉了阿蓉去幫忙端菜。照阿婆們的說法是,鄉宴吃得多也吃得精,幾乎樣樣勝過酒樓。“去酒樓一桌兩千,臉盆大的盤子裝三根青菜和一小團牛肉——吃個鬼哦!”的確,還是他們會算。

最后,給阿蓉包了十六元六角的紅包,六六大順。

晚上忽然下一場雨,準備儀式的阿婆大呼小叫,燒金桶不知道為何滾到下水道去,污水將整個桶浸濕,撈起來,怎么樣都很難點火,而新郎新娘要燒壽金敬天公,缺一個燒金桶太要命了。燈反反復復亮,院子里人鬧哄哄,大家為一個桶而團團轉。我撐著雨傘站在龍眼樹下,看著剛洗完碗的阿蓉淋著雨走出院子,向四處探,手里驀著那薄紅包。

她一下子就看見我了。我打著傘向她走去。

“是你干的嗎?”阿蓉和我擠在一個雨傘下,她的手臂是濕的,貼著我。她一看見我的壞笑便知曉一切。

“這么壞——你中午還吃人家的大蝦?!彼┛┬?,濕濕的手臂伸來挽著我。

“太小氣了這家人。怎么才十六塊?”我憤憤地說。

“十六塊可以買半斤鹵雞爪啃啦。我是女孩子,本來還沒有紅包?!彼呐奈业募绨?。

我們兩個人走在淌著水流的泥路上,龍眼花和泥水攪在一起,黏在腳底。在這座島上,一旦落雨,便會陷入煙霧縈繞的天地中,天不會黑,而是暗,沒完沒了的慘白包容著綠得發烏的樹、沉默的屋子。大雨忽來,點醒山丘、草地的各種水系。雨傘尖端的一粒大雨珠滾到脖頸中,我打了一個冷戰。

“你爸沒意見?”

“他沒說。他本來就希望我去幫。”

“我聽到那個死老頭還罵你?!?/p>

“沒事。”

藏在草叢里的蟲響起來,太聒噪,那是我第一次和阿蓉一起走夜路。

她家和我家,屋前屋后。

路過幾棵龍眼樹,濃烈的羊膻味撲過來,暗黃的燈懸在屋頭,羊棚里的黑羊聽見聲響向外撞來,浮動的皮毛泛著一種柔軟又安詳的光。她家到了。

但阿蓉不急著走。我們都聽見了,屋里嘈雜的人聲幾乎要將小小一間房擠破,赤裸著上身的男人們圍坐在她家廳堂的圓桌上,那些發瘟般紅得狂跳的臉,還有醉眼,交疊在酒杯里。

“走吧,去我家吧?!蔽艺f著,牽著她一起繞到屋前。

媽媽和妹妹正將塑料水桶拿出來,準備盛從屋頂瓦片上傾瀉下來的雨水。阿蓉的眼睛就黏在媽媽和妹妹身上,幾乎沒有離開過。

由于鞋底都是泥,我便把鞋脫在門口,而阿蓉站在門前頓住。

“我拿雙拖鞋給你換,我們家很多拖鞋。”我找了鞋架上一雙蘋果綠拖鞋給她,

她遲疑地解開鞋帶,把腳從濕漉漉的鞋子里剝出來。

襪子已經濕到腳踝,薄得透光的襪子隱隱顯出阿蓉粉白的皮肉。

她的鞋子漏底了。脫下鞋的阿蓉迅速地將她的鞋往鞋堆里擺,擺得遠遠的。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因為彎腰脫鞋,所以臉充血而發紅,她發紅的臉對著我,局促地笑了一下。她的羊臉有兩條淺淺的溝,一笑便被扯開,眉毛淺,瞳色淺,因瘦而凸起的顴骨如被海浪沖擊的礁石,會在她笑時忽然高聳。

我細細想了一下這張臉的哪些部分遺傳自誰。島上的人都很愛討論這點,就像天氣,就像神明生日一樣,“孩子長得如何”屬于經久不衰的話題,即使七十歲的老人也會在談話中被提起,鼻子如何如何,塌還是挺,遺傳給誰,眾人一起回憶,挖出已作古的舊人,牽出一串家族往事。

阿蓉一家在我的印象中總漂移,他們沒有自己的屋子,而在她外婆與她阿公阿嘛的兩間老屋子中來來去去。五口人,爸爸、媽媽、阿蓉,還有一個哥哥一個弟弟,哥哥是再耀,弟弟是再輝,兩兄弟長得太像,而且都宛若他們爸爸的復制體。

阿蓉不同。

阿蓉的羊臉來自她的爸爸,林繼文。我是在阿蓉的“告家長書”上看見她爸爸的本名,由阿蓉模仿大人筆跡寫下的“林繼文”有一種虛幻的偉岸。所以我告訴阿蓉,我們交換著簽對方爸爸的名字,我們互相當老爸,不會被老師認出來。我寫的“林繼文”三個字便是縮了臂膀的猥瑣樣。這樣真一點,更像那個本名林繼文,但大家都叫他“歹子”的男人,小頭小臉,細瘦身姿,長了兩撇反派專屬的山羊胡,羊的長臉搭上鼠的精目。但被埋起來的“林繼文”三字,早變作阿蓉阿公鐵鑄般的皺眉,這不成器的幺子。林繼文年輕時的諸多事我們并不知曉,但知道現在的他,家里山窮水盡了才去討小海,到灘涂里捉一點縊蟶賣。懶漢。關于他的一點辛秘還有,真真假假的傳言一一比如不太干凈的手腳。他摸走了村里小賣部的一條紅廈門的煙。

阿蓉的眼睛晴來自她媽媽,許素蕊。那時我對于她媽媽的印象不多,貌似她媽媽在生完弟弟后便一直待在家里,極少出門。不過有幾次,我在廳里看書,她媽媽會走到屋子里,笑笑地問我在看什么書。是小女孩的嗓音,她笑笑,臉頰上有兩道淺紋,眼晴清亮。她和阿蓉的眼皮都有一道月牙狀的褶子,睫毛長且垂,眼尾細長。我耐心答她。她因此顯得格外高興,“那我也要買給我們阿蓉,阿蓉會喜歡的?!彼@樣說。也許這些阿蓉都不知道,她永遠都不會知道。

2

阿蓉是我最好的朋友。

我爺爺走后給我們留一套大厝,剛剛好和阿蓉家成了前后屋。在沒有成為朋友之前,我們也是同學,但是阿蓉來去匆匆,在班里基本不主動說話,我對這個女孩子便淡淡,連她的面目都模糊。

我們班里只有九個女生,男生有十六個,當我走出去之后偶爾聽說所謂的“小班化授課”,總想笑。我們小小島上的小學早就有。蓮霧樹遮蔽的小學,靠著山,翻過去就是海,后來修橋,挖了半座山,此后我們的小學便傍著露出樹根和赤紅土的半禿山。推開紅木窗,陷下去一塊泥地,就是我們的操場,中間站著一個灰撲撲的籃球架,再遠眺,翻過圍墻,在未被鏟除的森森草木中,還有一座小廟,紅紅的猶如心在跳。

其實我們特別寂寞,在泥地筑沙的游戲玩到三年級就膩了,跑跳是明令禁止的小學舊,幾乎無法預料撞到的哪一塊墻是結實牢靠的,用瓷磚貼在一樓的世界地圖就曾砸下來一塊,那一塊是美國和俄羅斯的,還有白令海峽,而那一塊恰巧砸在一個塌鼻子男孩身上,家長索賠有道,學校頭痛。這還是將欠十幾年的債。于是只有口舌逞強,我們樂此不疲地接著閩南語的諧音爛梗,全民亂講,哄笑一堂。但很快我們就到一種瓶頸,所以開始虛構,虛構從廈門來的女老師與大腹便便的校長有說不清道不明的關系,虛構某個同學其實是父母抱養的小孩,根本不是本島人…而阿蓉都沒和我們一起。甚至當我們要虛構她時,忽然才發現對她這個素材所知甚少,除了她藏著,卻藏得不好的外翻小拇指。她握筆時,無論多用力都無法把那只翻飛的小拇指攘到手心,但又極其靈巧地拖著那只無法收攏的小拇指,握筆在紙上疾馳。由此看來,她的手和我們的手是不同的生物品類,甚至可以說高我們一等。

我比他們多數人更進一步。搬家后,無數次好奇地想拉開那扇面向后屋的窗,但大氣一出,人只貼在凹凸的老玻璃窗旁。我見過暴跳如雷的阿蓉爸爸,他從唾沫不停的人群中躍出,卷起衣服,展示出一條背上的傷口,微微結痂,遠遠看去就是一只紅褐色的蜈蚣,“這就是她干的”。人群安靜。他要收掉家里所有開刃的器具?!澳銈儾恢滥桥亩嗌糜玫??!蔽倚牡子袃蓮埰届o溫潤似菩薩的面容閃過。

但直到她手寫的詩和文章被老師貼在墻壁上,林曉蓉三個字才活起來,我們鉆到她短短的詩句里,一個筆畫一個筆畫拆解每一個字。參加作文競賽拿回了小學第一張競賽榮譽證書時,她的臉被獎狀的金光反復照耀,那么明亮。聰明、有才華的林曉蓉,和她的作品一樣掛在我們所有人的心里。那時大家還無法分辨“美麗”,不過她已經像水蓮一般高潔地騰起,生一身的白皮膚、纖長的手腳和身軀。小學里住校的老師總感慨,曉蓉她完全不像在有猛烈海風和毒日頭的地方長起來的人。

我與阿蓉締結為朋友,得益于我的一把大傘。兇猛的大雨天,阿蓉沒人來接,孤零零一人待在走廊,我因肚子疼在廁所待到人幾乎從教室走光時才出來。四自相對的時候有些尷尬,大雨來時,獨身等在走廊的女孩凄楚如羊崽,我快步走,向她招手到我傘下。

從那之后,她起早喂完羊便來我家等我一起上學,我被肉松拌粥燙得魮牙咧嘴時,一抬眼就看到她彎著眼笑我,然后說“下次早點起”。下課也一起,我們一起看閱覽室里發黃積灰的古早書《三俠五義》《超人》。放學一起路過媽祖廟,在中午十二點饑腸輾轆時,潛入廟中,偷吃貢臺上的祭品。夏天水漲捉蝌蚪,放到家里的電視桌下,日日看它們如何脫胎變形。有時到海岸紅樹林,紅樹林后是蝦池魚池,我們不厭其煩地挑逗拴在漁排上的蒼,蒼鷺的毛在日光下泛出一點彩。我逆著回家的時刻,一定要鉆到哪一塊草地瘋玩,阿蓉不懼天色晚,長長久久地陪我。

阿蓉不歸她的爸媽管,所以在某種程度上,我羨慕她的自由。平時喊阿蓉回家吃飯的是她的阿嘛,一個滿頭銀發的老太??偸窃诨杌璩脸?,霞色罩半天的時陣,她阿嘛默默地站在我家門外。我們看電視看得入迷,燈都沒開,屋子暗,只有電視熒幕射出來的光照在阿蓉臉上,一邊青藍,整個屋子彌漫著油蔥頭燉雜魚醬油水的醇香。直到我媽從媽祖廟里參香回來,與站在門口的老人招呼,她阿嘛才發出動靜,溫溫柔柔地召阿蓉回家吃飯。阿蓉阿嘛這樣的老人并不多見。

我大膽猜測阿蓉是比我幸福得多的。她由不管束她的阿公阿嘛帶,幾乎做什么事都無人阻撓。她還闊綽,對了,每次阿蓉手里總有那么五元三元,我時常被她請客,一起蹲在榕樹下吃辣仔。盡管攘在手中的紙幣汗津津,她在挑選柜臺上的零食時格外緊張,但她依舊笑著對我,大方地問我吃哪一樣。每次回憶林曉蓉的笑,那種真心實意的笑,連顴骨上的皮肉都掐出兩道淺痕的笑,就會同時感覺流心麻糍的皮微裂而滲出來的溫熱細密的甜汁在喉嚨里輕輕滑動,那只是最樸素最踏實的米的變種。以至于我臆想,一切太平。

我們并不知道要過多少個踩著發爛龍眼花的夏天后,才能轉大人。發灰的田七粉兌在無水燜的公雞湯里,攪一攪,飲干,苦糊在舌苔、上顎、嗓子口,等待一顆甜橄欖解救。可以把這當作肥料,楊梅樹要施肥才抽條,人也是。我在劫難逃,阿蓉的阿嘛沒為她烹煮田七雞湯,所以逃過一劫。阿蓉初潮來臨之時,我恰好在場。發斑的籃球被籃板彈開,砸在一個男生的鼻梁,鼻血直流?;@球繼續滾到無門的女廁所,到我腳旁,我在門口,驚慌失措地守著阿蓉“便血”。用盡我們手上所有的面巾紙還是止不住,那個男生的鼻血也是,都不停地向下流。最后去叫老師。站起身子的阿蓉臉色煞白,微微弓著腰,用手捂著有血斑的褲子,就像剛破蛹的蝶,柔弱的觸角點到我。她沒人牽引,慌里慌張地走向大人的門。

我不知道阿蓉是否還記得那一次。我以為我們差一點共生死。

3

一場場雨被臺風挾著推到島上,我們在因臺風而延期的畢業考中結束了六年級。

阿蓉缺考。當我在硬面木桌上將試卷寫得嘩嘩作響時,窗外風雨飄搖,而與我桌子并排的另一張木桌依舊沒人坐。我聽見發卷子的老師在打電話,說什么“不來,在找人”。捉著話中的信息,心中有壞猜測,焦躁不定。此時此刻,海浪會有多高,會不會淹過石磡,到宮仔前的廟門,人會不會在海中無法呼救?

阿蓉為什么不在?出門前阿蓉便神色慌張,她讓我不要等她,自己先來。而這次,她卻缺席。當時我們無畢業考成績便會被直接分配到最差的鎮中學。

匆匆交卷之后,我便撐著傘跑回家,卻在媽祖廟邊的戲臺見到了阿蓉。她見到我便哭,說她找不到媽媽了。她靠著我,半身都濕透,身體因抽泣而微微顫抖。

“你知道嗎?我從早上七點就開始找,已經走了半個社,都沒有見到她。你從學校那邊回來有見到我媽媽嗎…”阿蓉已經泣不成聲?!拔遗滤遗滤懒恕!彼犞难劬?,長睫毛像無處依偎的水草,悲慟至極,擰著我的衣角。

我笨拙地安慰她,哄著她從戲臺上下來,右肩頭都是她的眼淚。

她媽媽在祠堂的咸菜缸后被找到,聽說被接走時嘴里不停地叨著“要走要走”。

“看上去像被附身啦!是不是被她阿爸和哥哥咒到?”許三婆坐在屋前的石坎上與我媽媽竊聲說著。她是自擊者,若不是家里一只母雞臺風天沒回窩,她也不會出門尋,在祠堂見到母雞和那個瘋癲的女人。

“我記得,她之前已經好了……”

在那之后,我趴在我窗口,怎么喚都不見后屋出來一個人應我。他們家的大門緊閉,屋子換了一副臉色,特別寂寞。我目光搜索,在她家屋前并沒有找到阿蓉常穿外出的黃色帆布鞋,大大小小的鞋自暴自棄般翻起鞋底,有的立在門邊,有的飛到石坎下。阿蓉悄無聲息地走了。之前躲罰款躲債,也許這一次在他們家躲藏遠走的歷史里并不值得一提,但這一次有我替他們數著日子,每一天都難挨。

直到畢業考成績出來那天,我才見到很久沒見的阿蓉。她站到我家門前。早晨六七點鐘,家里只開了一扇門,于是屋子里有一種明亮的朦朧,她人背著光站,顴骨到腮邊有一層薄薄的白色絨毛,似落在臉上的蒲公英。我在吃粥,見到她時,恰好被滾粥燙到舌根。變成我淚眼婆娑了。她瘦了,大眼晴還是很亮,頭發長了。她坐到我面前,依舊笑瞇瞇。

我說,你頭發長了。好羨慕你頭發長得這么快。你看看我,被拉去剪的。我指著齊耳的頭發,顧不上被燙到的舌頭,哈嚇哈嚇地講完一段話。

她靜靜地聽,然后看著我說,我去姑姑家住了,姑姑家有只小狗,你知道吧?我最喜歡小狗。就是白色的狗。語調昂揚,在講話時眨了三次眼睛。

那好。我也喜歡小狗。

你什么時候去拿成績單?我和你去好不好?阿嘛讓我去找找老師,看看可不可以補考。她說著,眼睛看向他處。

當然一起去。

沒有阿蓉作為我的對手,我依舊拿不了第一名,但我為此高興。沒參加考試的阿蓉坐在老師的辦公室里,我們稍稍謝頂的語文老師打著哈哈,在各種話題中繞來繞去,“曉蓉你怎么沒有來?當時老師特別擔心你?!薄疤上Я耍@次畢業考很關鍵?!卑⑷卦谀莻€老師講到某一句話時流淚,無聲地落淚到啜泣,老師仍是不閉嘴,他氣勢如虹,最后話頭落到“曉蓉你要努力啊,你哥哥也是我的學生。你比他聰明”。阿蓉站起身來,不再講話。她從樓梯走下來,眼睛紅腫,就像我們撿拾的苦桃子。

在回家的路上,我們默契地不講話。走到河邊,河邊正有幾處只打水泥柱的房坯子,房壞子前就是將近一層樓高的沙,被青藍色的舊漁網壓著,前些天下雨,那些沙還是不可避免地流到河里去,河岸依舊不干。阿蓉慢下腳步,她的手握著我的手,腳下軟滑的泥沙咬著鞋幫。如今我們看到這種房坯子都有一種惡心且惶恐的感覺。

兩三年前,我們班很流行一種叫作“跳房子”的游戲,島上有很多這種赤裸裸的房子,只有一副骨頭,不過樓梯已搭好,我們可以順著水泥梯爬上去,跳到樓下的沙堆里去。一開始只從二樓跳,后面發現三樓更刺激,樓越建越高,有人爬到五樓,躍下去,埋在沙堆里的鋼筋在人掉下來的時候才忽然突起。死了一個人,是隔壁村小學的一個男生。那時我們都在場,驚魂未散。我從那之后沒去跳房子,不過阿蓉始終沒去跳過,她好像極其畏懼下墜的感覺。

我們對未來都是一無所知的。未來并不是我們說了算。當我們走在河流邊時,如果此刻來一場大風大雨,我們也許會一起滑倒,摔到河里去,河那么急。這樣就沒有上初中的機會了,我們會和河底的水草睡在一起。而我們的島有盤根錯節的水系,不僅僅只有這條河,只要經過一場大雨,草場就會變成波光蕩漾的湖,矮得不得了的小丘會出現小小的瀑布,向東西南北任何一個方向跑五六公里,洶涌的海水正拍打著崖壁和礁石。電影里有些監獄就是建在島上的,四周被海水包圍。這多么孤獨的一塊陸地。

所以當阿蓉她想張嘴說些什么的時候,話頭一到嘴邊就飄走了,河邊的風打著衣服和臉。

就算不上學,會怎么樣?沒有走得更遠一點,這不值得怨恨。我們同樣是要一周一次,搭著渡船回家,站在被發動機震得顫動的甲板上,扶著護欄,聞著空氣里的汽油味和咸味,登上岸后,走在舊橋,驚走橋頭剛從海蠣殼中鉆出來的螃。

“之后,之后我們還是周周見?!蔽艺f,捏了捏她的肩膀。走過河岸,到媽祖廟前。廟中紅光金光交織,天井下的香爐升起煙,在光下顯出彎彎繞繞的形狀。

阿蓉點點頭。

“你要好好讀書啊。阿如,你很聰明。”阿蓉靠過來,摸著我的耳垂。

“我奶奶說,耳垂大的人,一般聰明有福氣?!彼敝钡仡摇?/p>

“是嗎?好?!表綇R里的神明娘娘的確也有一對大耳垂。

不知道為什么,我總覺得,那一天我比阿蓉不高興得多。也許有些路是最后一次走,也許,就是之后再也沒辦法和阿蓉一起偷吃廟里的祭品。

4

我思來想去,那一天大概是前兆。

阿蓉抱著黑羊經過我家門口,大汗淋漓。一個女孩抱著三四十斤的羊崽從湖邊的草地走回家,并不是很輕易的事情。黑羊走到半路就犯懶,三心二意,踩花撲草。這沒辦法。慈母多敗兒。見到她,我急匆匆地招呼她坐上我媽媽的船仔車。

今天是天公誕辰,一般在晚上辦,從傍晚開始,鞭炮幾乎響不停,近的遠的,震天響。要敬天公,諸事繁多。要準備幾大碗,準備瓜果甜點,準備高粱酒,準備燒鴨燒鵝,要說糖瓜一般甜的吉利話,要好心情,要誠心。“去你的!”屋后的吵鬧聲和鞭炮聲混在一起,鍋碗瓢盆摔地當當響。正燒金的媽媽喊我去開窗看看。

阿蓉爸爸和一個壯如坦克的男人廝打在一起,他的衣領被胖手逮住,人被推到墻角,先是被啐口水,再來是扇巴掌,他的瘦臉肉眼可見地紅腫起來。胖子嘴里還叼一根煙,煙灰簌簌落,打起阿蓉爸爸,格外輕松,阿蓉爸爸幾乎還不了手,除了脖子上青筋直暴,嘴上粗口不停,便像小雞崽一樣被人捏在手里。

“爸,阿蓉的爸爸被人打了!”剛剛從 海上回來正洗手的爸爸聽見我喊,趕緊沖到 屋后勸架。

阿爸剛走,阿蓉便慌慌張張地跑進我家。

她和我對望,站定,仿佛有什么話要講,卻忽然消匿了。阿蓉故作鎮定地擺擺手,身子像細蘆葦一般晃了幾下。

太常見了。

他們家有轟轟烈烈的家庭戰爭,不時還有外敵來犯。

“我爸作孽,這次是他騙人錢。”阿蓉肩頭碰著我的肩頭,我們一起走到她家門□。我爸最后報警了,阿蓉爸爸被打到鼻血直流,在場沒有人是那個胖子的對手。警車在她家旁邊停著,院子里圍來了各種人,一時聲音嘈雜。阿蓉爸爸的鼻血并沒有擦,流到襯衫上,紅紅一片。“我沒錢啦!”“也不是我害的!”這時他才兇猛得像頭豹子,打完人的胖子則站在另一旁靜靜吸煙。怎么賠,說到底是這個事,不然阿蓉爸爸不會平白無故地挨胖子那么多巴掌。

胖子循著屋子走了一圈,一片都是殘缺的桌椅,除了八仙桌下有大把的龍眼?,F在正是龍眼成熟的時陣,阿蓉的阿公幾乎摘下了半棵樹的龍眼,有些太過成熟的龍眼裂殼,流著甜蜜的膿汁,螞蟻忙碌不休。屋子幾乎空空了。胖子再走出去,正巧羊棚里的黑羊從窩里竄出來。胖子臉上露出喜色。

“羊呢?羊先抵,好嗎?”胖子湊近羊騷味濃重的羊棚,手扒在圍欄上。“我就要這只羊了?!卑⑷厣袂榇笞?,緊張地看向她爸爸,但是她爸爸低下了頭。他先吸了一口煙,才緩緩站起來,看向阿蓉。“你叔公應該還有小羊吧?!?/p>

話落,阿蓉被上牙咬著的唇驟然發白,她一聲不吭地跑出去。我沒有跟上去,阿蓉跑得太快了。但是我見到了阿蓉的母親。她從最靠近龍眼樹的那個房間出來,渾身散發著昏睡初醒的氣息,我懷疑她已經睡了好幾年?!鞍⑷啬兀堪⑷啬??”她開始急切地呼喊,“熱…熱!熱!”低語變作胡亂的呼喊聲,她將套在身上的一件短袖脫去,兩只牽拉的乳房跳出來,紅疹子長成田,在她的胸口。

許素蕊站在八仙桌的正中間,身后便是被紅色蓮花燈護起來的佛龕,佛龕里是觀世音菩薩,一臉慈悲。阿蓉爸爸見狀沖上前去,把剛走出來幾步的許素蕊推回黑洞洞的房間,砰的一聲,房間反鎖。女人的慘叫箭一般射出,隨之而來的是男人的咒罵聲?!傲掷^文打起人來也是發瘋的?!薄耙晃葑拥寞傋印!蔽覀冊谠尞惻c驚恐中散去。

胖子把羊摔走了,那只羊是聰明的羊,在知道要被人牽走時抵著圍欄不讓牽,細繩將它脆弱的脖頸勒出血痕,它還拗著頭。后來是打傷了它的腿,那只羊,哀叫著,才被帶走。我一直聽到羊的哀鳴。天公誕辰里,天公并不相助。

我在宮仔前的舊橋找到阿蓉。其實我們島太小,邊邊角角也不過那些,山后,大港嘴,宮仔前,礁仔,從四處來的海風將所有角落都吹透了,去哪里都正大光明。她坐在橋尾發呆,眼睛直直不知道看向哪里。如果沒有觀察的話,她的身影就融在黑暗里,沉下去。

我不知道要跟她說什么。被海風扇過的臉頰,僵冷。

她或許有預感,所以忍不住跑得那么快。之前我們一起窩在我家老電視前看龍祥時代播的《縱橫四?!?,她對我講,如果是她,她偷到那幅蒙娜麗莎的畫,要跑到天涯海角去,哪里那么多故事。我也覺得,她有一觸即發的躲避天賦,就像受驚的鳥,一跳便到一朵云上。

我喊她,走近。她沒有回頭,但是肩頭在輕輕地顫抖,她腦后一扎烏亮的頭發被船的信號燈照出藍光,每一根都在幽幽地舞。

“阿蓉?!蔽逸p輕喚了一聲,她側了一下頭,我見到她破碎的眼睛。

我的低語和潮聲、螃橫爬吐泡的聲音混在一起,被海風扇來扇去。橋下的泥灘張開各種各樣的孔洞,也許不只螃聳動。

“妹妹之前也是那樣送給別人的。你記得嗎?”她的眼睛空空。

“我妹妹,我們一起的。妹妹不能走?!彼皖^,開始咬手指。我才發現,她原來圓潤光滑的指甲片多了不齊的齒痕,血干在指甲縫里。而那只微微向外翻的小拇指已失去半個甲片。之前她告訴我,那只小拇指的畸形是事故造成的。門夾的。

“阿蓉,我們回去吧?!蔽覔е募绨?,風把她的薄背打得像要裂開。透過衣衫碰她的脊背,涼的。

阿蓉開始大哭,她的眼淚跟冰晶一樣,滴滴打在我的手背上。整個海岸已經沒有人,島中煙花升空,海岸尤其寂寞。她拒絕我的擁抱,只和我相互換扶著離開斷橋。

我的好朋友阿蓉在那個夜晚陷入灘涂。

明明我們一起走的是背向海的方向。我思來想去是那個夜晚。我叫她,她都沒有回頭。

我們走在無路燈的小路上,是她所指的沿路有墓碑的那一條,近但黑。夏蟲在叫都顯得親切,靜靜的潭水在月光下莫名其妙泛起波紋,山貓的眼睛在竹林里發亮。我們踩在濕濕的腐爛的草葉上,第一次那么認真看路,不敢側臉看墓碑。

我記不清了,不知道是不是阿蓉的吃語。阿蓉說總是要做一次才不后悔。因為我之前便和她講過,哪一天專程來走一走這條夜路。遠處傳來狗吠。

5

阿蓉告訴我,他們可能要搬新家了。不必由阿蓉說,我早在媽祖廟旁的荒廢草場見到她爸爸站在一群攪混凝土的小工前指點江山。周圍沒有房,長滿了狗尾巴草和當地黃牛最愛吃的一種筋草。那應該是他們新家的選址。以往阿蓉家是寧靜的,阿蓉和阿公阿嘛長居于那個傳了兩三代的宅子里。清晨偶爾傳來阿蓉阿公刷牙時漱口的聲音,和零星一兩聲的咳嗽,他們三人平時是無話聲的。阿蓉的阿嘛一般靠著屋外的白粉墻,無比寂寞地扣著花生殼,或者開牡蠣,每開一個尖蠔,刀就叩到小鐵盆上響一次,跟一刻撞一下的鐘并無差別。時間似乎不作用于這兩個老人,因為他們足夠老,從我見到他們那時開始,他們一直那么老。阿蓉的爸爸前幾天與她阿公吵架,很多天都不見人影。

“現在他們到外婆家去了?!卑⑷嘏c我并排坐,飛速解出一道數學題后,抬起頭跟我說。

“阿如,要是有一天,我變作我媽媽那樣…你會不會怕我?”她挖起一勺芒果味的雪糕,送進嘴里,眼皮忽然跳了一下,忙證地看我。我端詳著阿蓉的臉,眼下泛淺淺的青黑色,一點點,顯得她的眼睛尤其疲累。哪樣?慘叫還是善于用刀?我們絕口不提“瘋”半字。

我奪過她的勺子,狠狠挖了一口進我嘴,冰得上顎與后槽牙一同打戰。我說,不會。其實我無從回答,我不知道阿蓉是否會變成許素蕊那樣,也不知道我會不會怕她。但阿蓉要聽我講這個答案。好似屋旁的蓮霧樹,種下去的時候,許多人都說是金剛蓮霧,大而甜,但之后結果,有的甜,但被蚜蟲咬了半邊,流黃色的膿液,有的沒有蟲,但不甜,白慘慘的果肉里儲的幾乎就是水,是不是金剛蓮霧,我們也不知曉。與命運和遺傳有關的問題,我們都不精通。

建房子的錢,一半是阿蓉的阿公阿嘛出,另一半的很大部分是向阿蓉的姑姑們借,剩一小部分,是阿蓉大哥再耀填上的。再耀十三歲就去討海,之后輾轉去學修車學理發,也當服務生,不過還是回來討海了。現在住老宅的是四個人,再耀已經二十歲,應當娶老婆了,需要回來建房子。我很早之前見過再耀,黑且瘦,臉窄而尖,看人的眼神是帶著陰冷的,并不和人講話,像一只吃不飽的老鼠。這次回來,他天天穿著花襯衫和印著骷髏頭的短袖T恤,緊身褲綁著瘦如芭樂枝的腿,積納著污垢的腳趿著人字拖,人總蹲在龍眼樹下吸煙。自從再耀回來,我便不敢從屋后的小路穿過。再耀也不愿意和我們,甚至是阿蓉,有多一點點的交集。我沒聽見過他喊阿蓉的名字,他時常是“你去XX”,這樣對阿蓉吆喝來吆喝去。也從未見過他完整的眼睛一一他從來側著臉,斜睨著我們。他貌似對一切都沒有興趣,除了正月十五抬神跳火堆,黑瘦的身體被火光照得發亮,帶一身汗在社頭社尾跑一整天,十五晚的五米火堆一般由他來跳,一身筋骨透出生機和膽色。除了再耀這個名字,抬神隊的同伴還叫他“黑金”,他皮膚黑但人沉穩,真金不怕火來煉。“黑金”大概就是他的另一種樣貌。

“那你決定之后住你哥那里嗎?”我問阿蓉。某次他哥摔了酒杯后,阿蓉將酒杯的碎片掃出來,倒到花盆中,我蹲在我家后門門檻上,聽到一陣澼里啪啦的聲音。阿蓉的臉一陣紅一陣青,“阿如,這并不是我能夠決定的。我爸說去哪,那就是去哪?!卑⑷鼐褪遣粫幍摹?/p>

阿蓉住的老宅暗暗的,仿佛一進門就要將人吞了。老人因腿腳不便,常年備尿桶在屋子里,一個很大的尿甕用來儲尿,擱在菜畦邊,給菜施肥。腐爛酸澀,充斥在屋子里空氣的每一粒分子中,淡淡的尿騷味從屋里的每一樣器具透出來。自從知曉我并不介意別人躺上我的床后,每每在我的房間寫完作業后,阿蓉就會將整個身體砸向我的床,揪起被子一角,將自己半裹,將半張臉陷在被子里。她喜歡趴在我的床上和我聊天。她的老宅只有兩間房,一間阿蓉和爺爺奶奶住,另一間是她父母住,現在他們不住,換作再耀住。之前阿蓉沒有自己的床,是在這個夏天才有,阿蓉姑姑裝修,換舊家具,于是就將一張貴妃椅送到老宅,半米寬的長貴妃椅就變作阿蓉的床,皮質,而夏天炎熱,汗悶在那里,幾乎不得安生。我總見阿蓉伸手去抓后背,看她艱難,有次幫她抓,一掀起她的衣服,后背都是紅痱子,跟她媽媽胸口一樣。

感覺到我動作的停頓后,阿蓉笑著把衣服放下來。太熱了。她笑著跟我說。

不僅僅有紅痱子,還有橫橫豎豎的血痕,有的結痂,有的應該還在癢。很早前,我總以為痱子是一種蟲,長鉗子樣的嘴,就躲在平時沁汗的毛孔里,不動聲色地咬著人的血肉。不然怎么這么壞,一個個紅點,還在擴大,張牙舞爪?

“涂藥膏了嗎?”我問她。

“奶奶給我噴了花露水,不用涂了?!本G瓶花露水,酒精里兌了不安分的花香,劣質的氣味,動蕩的氣味。在和肌膚相撞時,飛速揮發,于是涼。

“不涂藥膏怎么好?”我的語氣有些沖。阿蓉不再看我,而是把臉朝向另一邊。“特別癢的時候,只有花露水可以治,里面有酒精,或者是什么成分,消殺一下,疼。不過在疼時,又不是只有疼,我受得了?!?/p>

雨開始下,黑云遮了半個山頭,就像化不開的皺眉。我們兩個人愛雨天,巴不得總是雨天,雨天就有借口看一天的電視,雨天中的懶都是可以原諒的。只是阿蓉回家時麻煩,水溝里有涵涌如江的水流,盡管不高,但要螳過去,還是容易濕褲腳。一整天老天爺的臉色幾乎沒變過,也許是因為一開始就下得大,雨的兇猛反而被我們遺忘了,我們只可惜茉莉花被雨打掉一地,被水流沖走。

雨下到晚上十一點時,茂山伯來到我們家,“北山社的蝦池魚池水都快兜不住了,海堤岸不牢。掃到臺風尾?!泵讲鹬鵁?,苦笑?!巴砩洗蠹叶疾挥盟?。走吧?!彼形野肿撸@到屋后,恰好看見蹺著腳看電視的再耀,順勢也大聲喊他。

“再耀 一一起咯,一起幫忙去!屋子漏水了嗎?”茂山伯的聲音被堵在雨里,悶悶的。我和阿蓉站在玻璃窗前,屋后的再耀笑著搖頭,然后應好,比我爸還快,薄薄的身子打著一把玫紅色的傘,蹬著水鞋就出去了。那是我們兩個人對再耀最后的印象,粗蠣堅硬如一顆沙土的林再耀。

后來被打撈起來的林再耀,白胖白胖的。一群人圍著,大家神情復雜。除了阿蓉的阿嘛,他們家幾乎沒人哭,他們鎮定地把再耀請回祖廟,聯系許林頭那里的墓園,訂靈車,請師公主持。社里人都說再耀是行善,所以社里集資請誦經和尚,擺席也是大家出力。大雨之后,還有幾天連綿的小雨,阿蓉的額角幾乎沒有干過,發根被汗和雨水浸濕,她在雨里匆匆來匆匆走。

我找不到和她說話的時機。直到再耀的后事辦完,我們接近開學,她來我家找我,問我初中開學要準備什么。我給她一張表姐寫給我的清單,上面寫得很清楚。站在我面前的阿蓉,又瘦了,臉上微微浮著眼袋,嘴唇泛白。

我知道,其實我們都被蜇了一下,然后一片紅腫,疼。阿蓉的癥狀一定比我嚴重,再耀是她大哥哥,盡管平時沒有好言好語,但他在她小的時候抱過她,幫她換過尿布,也偷摘過別人家的龍眼和蓮霧給她。之后她就住進了再耀的屋子,有真正的床睡,應該沒再長紅痱子。但有沒有夢魔,有沒有半夜起來哭,我不敢問。

她拿過那張清單,那只外翻小拇指徹底沒有甲床,無頭無臉。應該是極痛的。她呆呆地看著我?!爸缶筒皇呛湍阍谝黄鹱x了。對了,你們學校什么時候報名?”阿蓉緩了一下,慢慢問我。“就這兩天的事,等通知?!卑⑷亍芭丁绷艘宦?,就轉身出門。

新屋并沒有建起來。開學的前一天,媽媽帶我去媽祖廟拜拜,我站在湖邊向草場遠眺,那塊地基積了好幾洼水,綠沉沉,地基上那些要向上搭建的支架被拆掉了,纏在支架上的漁網隨風飄,也沒有成堆沙子,那是臺風的遺址,林再耀的遺址。

不過我搬家了,自從媽媽與奶奶不再那么堅硬地對抗后,奶奶住進老厝,我們和叔叔一家一起住。很大套的自建房,第一層有兩個門戶,我們住在右邊一半,叔叔家住在左邊一半。一切都是白瓷磚鋪成的,地滑得嚇人,很容易留臟腳印,這是它的富貴病。唯一的好處只有,雨天不用去接屋頂的漏水。

阿蓉再沒來我家,我問她為什么不來,她說怕我叔叔家的大狼狗。

6

那次大概算我和阿蓉的第一次一起遠行。沒有橋的時候,出島對我們來說是一件艱難的事。

開學那天,他們家不方便,所以讓我媽媽代勞,麻煩帶阿蓉一起去。媽媽靠在渡船的欄桿上,滿臉春風,她與同船的人談笑,頗為快活,海風把她藥水味還很濃的長直發揚起來,像面錦旗,從我們兩人肩與肩的空隙中抽走。她們聊新房,傳言要拆遷?!安蝗荒銈兗易迥莻€長居廈門的叔公怎么費盡心機也要回來建一棟?”一個女人從她紅彤彤的嘴里翻出一句話。同船的人都在笑。“你們是逢到好時機,你們夫妻都是福氣人,福氣當然輪到你們身上?!眿寢屄犅勥@番話,笑得顫抖。我們一走,大橋就開始建,聽說是大工程,投了很多錢。如果建大橋的所在需要占用我們的地,房是非拆不可。我和阿蓉站在她們笑顫的身體旁,一言不發地看向離我們越來越遠的島,逐漸變成一條疊著棕與綠的波浪粗線。甲板下發動機的轟鳴幾乎要將我們吞掉。我們也在顫抖,越來越模糊,越來越模糊。

這和我們哪一次出島都不一樣,但怪異在哪,無法言說。岸上停一輛破落的面包車,叼著煙的男人向我們招了一下手,我們連同行李一齊塞到那輛面包車中,座椅、扶手、車墊等器具中滲出來潮濕的煙草味,空調作響,但還是熱。

車傍著山一直向前開,我和阿蓉依舊看窗外,田頭飯店、月英托兒所,各樣招牌挨挨擠擠。阿蓉的學校在拐彎處,過一道橋,橋下臭水溝,已見到這座學校斑駁的藍圍墻,那座面貌樸素的學校就是阿蓉的初中學校。不過這間學校傳聞并沒有它的外在那么老實,島上去那里讀書的女孩子有初中未畢業就大肚子回家的,男孩子也是,進去不久就打架斗毆,變作爛仔,回家繼承漁網。

“阿蓉你自己去,還是阿姨和你一起?”媽媽從前面副駕駛位回頭,問阿蓉。車在校門前一頓,我們的身子向前傾,阿蓉才回過神來。“阿姨…讓阿如陪我下去就好。你在車上休息吧?!卑⑷貞J堑模夷窃诤I弦策尺屣L云的媽媽暈車反應劇烈,已經一副苦瓜臉。我和阿蓉一起下車,她的行李不多,她提一些,我提一些,就搬完了。沒有幫她搬進宿舍,到宿舍樓前的花壇,她就讓我停腳?!拔易约焊憔秃?,待會兒你還要搬自己的,你東西那么多?!彼呐奈业募?,讓我把東西放在花壇旁。阿蓉把我拉過去,抱了一下我,她比我高半個多頭,我們很久沒有像現在這樣緊緊貼到一起,親昵而略顯粗暴,像兩個玻璃杯相碰那樣。

“不過就是下周見。一切都會好的,阿如。”阿蓉彈了一下我的腦殼。我在迷蒙中還未回過神,阿蓉的身影已經跳到花壇之外的地方去。我沿著破碎的水泥地走出來。

車繼續向前開,我的學校在區中心,當大包小包的行李和我自己一起被塞進校門后,我媽站在柵欄外望我,我回望,身邊盡是藍色的魚,一個個都與我擦肩而過。我不是區中心的小學升上去的,沒有藍校服。最遺憾的是,身邊再沒有人聽我嘰喳。

7

自從不在一起讀書后,我們的關系卻驚奇地變得更親密。不過,我成了林曉蓉,林曉蓉成了我。阿蓉的話變得很密,總和我說學校的新鮮事。講起她坐到摩托車后座,大風把她的帽子吹飛,我的手仿佛在那一刻捉到了她飛揚的發絲。她說的“一切都會好的”我當它真的在實現。我希望,我期望,我盼望,就是這樣的。

她還學會吸煙。她把半支煙分給我抽,我嗆到眼淚都彈出來。而她把煙圈噴到我臉上,含著笑看我,臉上仍然有幾分天然的憂郁。其實對抽煙,她也無興致。她假裝淡然地將那只外翻的小拇指藏起來,她不再寫東西了。阿蓉說,班上的人都很尊敬她。是的,她沉穩,有擔當,做事有頭有尾?!澳涿畹匕盐疫x舉成了班長?!彼南掳兔俺鲆活w青春痘,小小的,還未冒尖,但發粉發紅?!澳隳??交到什么朋友了嗎?”

我聽完,讓汕地笑?!安幌虢?。你知道我的?!焙孟裥膽咽裁疵孛?,平時在學校我不到事急,絕不開口。低頭,劉海幾乎扎在我的眼瞼上。厚重的劉海下是一額頭的痘,醫生說是痤瘡,要把劉海掀起來。我不行。

阿蓉摸摸我的臉,不說話。

我們忌憚沒完沒了的春雨,已經到春末,天還是哆哆嗦嗦地尿個不停。媽祖誕就在這個周末。下雨還怎么去看戲?但我們要去的。

因為在某個夜晚,阿蓉告訴我有關她的莫大秘密。

我聽得耳朵燙,人蒙在被子里,半夜聽春蟲叫。借著一點光,我看見阿蓉臉上滿是笑意。她貼著我,兩具身體都在冒汗,涼席的涼意早被掖走。阿蓉微微隆起的乳房被蓋在她向我伸來的手臂之下,我的臉迎著電風扇,吹開頭發,額頭生汗,又涼又癢。

“我不懂,阿蓉。其實我不懂。”話聲太輕,阿蓉的手自然滑落,不在我的肩頭了。

那晚我們隔著燒金箔的火堆和蒙蒙細雨,在廟檐下見到一個身材高大,手中夾煙的男人。實話說,我大失所望。除了高,一言難盡,掐著煙吸的皺眉樣全然是個流氓的形象。

“就是他?”我側頭問阿蓉,阿蓉大概已神馳,眼神直直。

“嗯嗯?!卑⑷攸c頭,她用力地摟了摟我的手臂,“他是我表哥的朋友。”

“什么名字?”我問。阿蓉有些驚詫看向我,然后搖搖頭。

“你連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阿如,你小聲點。不過那又怎么樣?”她低聲說,微微挑起眉。

我們一晚上都在觀察那個小流氓的行蹤。我們坐在戲臺下,頻頻回頭,好在還是演陳三五娘,無論如何回首,都知曉演到哪里。阿蓉尤其亢奮,她不斷地向我嘰喳,不過眼神并非留在我這里,燕子一樣的眼神,轉轉轉。林曉蓉的確在我看不見的地方悄悄變了,準確來說是怒放。廟梁的旋轉琉璃盞將斑駁的光印在阿蓉的臉上,消掉嬰兒肥的臉,幾乎對稱,鵝蛋形,很難被消磨的白兌著粉——阿蓉是島上罕見的白肉底女孩,嘴唇飽滿起來,發瑩瑩的光,顳骨下的毛發微微卷,一根根也是亮瑩瑩的,蒙蒙雨飄在她的發上和臉上,隨她的呼吸而顫動。她眼神一凝,凝在我身上,我也一凝。沒有人會不愛你的,阿蓉。我心里偷偷地想。

小流氓在戲將落幕,最后一炮煙花響完之后,將阿蓉叫到他的身邊。站在廟宇下,金光紅光在我們身上燃燒,爛仔騎著摩托車和船仔車,開著遠光燈。他們不良的調笑,陣陣響。小流氓是這群人的頭。他招了招手,湊阿蓉很近,幾乎就是在耳邊呢喃。阿蓉搭在褲袋邊的手不自覺地握起來,假裝鎮定的神情被繃直的背出賣。阿蓉輕輕朝我打了一個手勢,叫我先走。她不和我在一起了。就像輕飄飄的潔白羽毛沾了灰,她的眼神向我飄一下,灰撣到我的眼里,眼就澀。那么只有我一個人離開。小流氓的手搭上阿蓉的背,阿蓉被召上船仔車,船仔車的尾燈,一點血紅湮在黑夜。

而那個夜晚格外漫長。月也見不到,星也見不到。

門外忽然有一陣嘈雜聲,大家打著手電,面色肅然地往阿蓉家的方向走去。我爸爸在接完一通電話后,也匆匆跟上。我跟在人群的后邊,一同前往。阿蓉家從來沒有如此的燈火通明過,他們擠進那間狹窄的古厝,在一扇閉上的門前駐足。我回頭之時,恰好看見屋外的阿蓉,頭發是細雨珠,臉上是未消匿的紅暈。她剛剛返家。

她用驚詫的神情望我,瞥見那間未亮燈的屋子,忽而緊張起來。

阿蓉上前來,隨著破門的一聲“砰”,人群向那間黑暗的屋子涌去。濃烈的變質發酵的楊梅腐壞氣味挨過一個又一個人的肩頭,漫出來。見到屋內場景的女人露出痛苦的神色往后退,逐漸地空出一條道。我們順著那條狹窄的道,越來越近,闖到里面去。我被人拉到另一邊,她別過頭來看我,話到嘴邊,在見到屋內情形后,便斷了下文。我聽見身邊的人說著什么“斷手”“什么刀”。不過三秒鐘,阿蓉就捂著嘴出來,開始嘔吐,忍在眼眶里的眼淚和鼻涕胃液一時倒灌,就好像她的身體里在艱難地孵化什么東西,如此排異。她捏著我的手,發抖的身體縮起來。

打開了那個隱秘的燈開關,驟然明亮。他們家有將楊梅儲存裝籃的習慣,兩大筐的楊梅原本擺在那個房間里,如今翻倒,半個房間都是楊梅的尸體。我仰頭,不過只見到了一角。屋里的人螞蟻一般聳動,崩裂一聲:“找一找手!”另一群人沖出門,抱著蛹形的被子,阿蓉弟弟再輝被厚被子抱在其中,只露出一顆毛茸茸的頭,已昏迷。被子一角很快染血。醉倒在廁所的男人,爬出來,要與這個善用刀的女人拼個你死我活,被另幾個人勸住。我見到了許素蕊,她高舉著手,如溺水的人求救,喃喃自語,血沾在臉上?!拔也皇枪室獾??!彼脑捠窍虬⑷刂v的。她說:“阿蓉,媽媽不是故意的。”阿蓉那節外翻的小拇指微微抽動。有人終于發現流著血的桌腳,去打開古舊梳妝桌的一個個抽屜。它和一些小物什放在一起,頭花發繩,一張張罰單,全都變紅。漸冷的手極其寂寞地被藏起來,還握著一粒黏黏的糖。不久前它還分泌手汗,扒著墻上的某個小洞,不知輕重地摳鼻屎,把鼻屎彈到家里大人的衣服上,現在它嗚嗚地吐著鮮血,短小的五指只把糖抓得很緊。有個膽大的親戚找到一條干凈的毛巾,把那手放進去。為避免失溫,她還用多層的袋子裝起來,放入外衣內袋,跟緊前面抱孩子的人群,向外沖出去。人一個個跟著走了。屋子又靜下來。

阿蓉直起身子,慢慢地走到廳里,之后坐到長椅上,把腿疊起來,手抱著腿,眼神已經渙散。從房里飛出來的果蠅蚊子在找新的停留點,又一只一只地被她拍死出漿。

門外的雨沒有停,細雨轉為大雨。嘩嘩地落到那個夜晚。

在各種流言和揣測中,我還是無法拼出那個夜晚的真實模樣。我螳著夾著枯枝落葉的污水,走過曾經和林曉蓉走過的那條夜路,莫名其妙地覺得冷。

8

如果要算的話,那就是我們一起度過的最后一個夏天。

再輝的手被接回去了,不過無法使力,但好在是左手。此時,他爸爸抱著他,身旁站著他大姑幫忙背東西,那小孩的手被白繃帶纏得緊緊的,掛在脖子上,烏紫的嘴唇也閉得緊緊的,頭垂在他爸爸肩頭。他睇著我,眼睛疊成三角形狀,眼光凝在三角的那個尖,陰陰冷冷,像某種鳥。我和他們幾個人同船回家,背著書包站在阿蓉爸爸身后。阿蓉爸爸指著遠處漂浮的小燈塔,跟懷里的小孩說那是燈。小孩無力地抬抬眼,已算回復。

我已經很久沒有見過林曉蓉,在學校時打電話回家,問家里人清不清楚阿蓉的所在,有沒有見過她。她們都說沒有。兩個周末,只看見她家緊閉的大門。

“叔,阿蓉去哪了?”聽見我的話聲,阿蓉爸爸轉身看我,目光下垂?!鞍⑷亍⑷厝ネ獾亓恕D惴偶倮??”男人臉上有汕讓的笑。“對,放假了?!蔽野言掝^縮回去。我們之間僵持著無法言說的尷尬氣氛,我要假裝沒看見林再輝那像柄啞掉的鳥槍,被吊起來的手,控制著眼底流動的憐憫,而阿蓉爸爸要假裝他不知曉我的明白,當我依舊是那個愣頭愣腦的女孩子。

沒有關系。船已經要靠岸了。底部長滿牡蠣殼的綠色燈塔立在突出來的岸線上,跑到船頭的船工把大鐵鉤扔到岸上,人跳過去,將帶鐵鉤的船繩系緊,繃成傾斜的一豎,用力拉。船輕輕撞了一下岸,船上的人都向后退了幾步,那孩子緊緊地環著他父親的脖子,一副驚弓之鳥的神情,他父親輕柔地拍著他的背,讓他莫驚。我目瞪口呆地睇著這種溫柔,這種溫柔,阿蓉何時擁有過?

我癢痛的痤瘡開始好轉,得益于我媽媽的威脅一一如果我不把劉海掀上去,她就幫我申請寄宿學校,一個月回來一天??斓匠跸?,溫度開始攀升,雨從哪天起莫名其妙地下起來,地板就沒再干過。我的額頭是潰爛的田地,那些紅點不再紅得那么堅硬,如病春的花入土,悲哀化開。兩個微銹的鴨嘴夾把額前劉海平分夾在兩鬢,顯得某天被哄騙進理發店剪成的男士短發更加可笑,面自可疑,之后我很久沒再照鏡子。短發甚至更加黏膩,我總覺得身上不斷升起水汽,在頭上下起不可名狀的雨。在晦暗不明的雨天里,那只勤奮的外翻小拇指在我的腦海里拽出一道橫線,我的筆頭就開始寂寞地游動填寫。一周一趟的客車,我總是趴在窗子上看路過的風景,等待對岸的海島。依舊沒有什么朋友。她們不會和島上的人交朋友的。她們難以理解執拗、辛辣還有淘氣是一種好品質。她們問起島上有什么,奶茶店?比薩店?電影院?我尤其誠實地搖搖頭,不,都沒有。

那有什么?她們問。

雨。

那天是阿太紀念日,毛毛雨蒙在燒金桶中正在燃燒的銀箔紙上,于是火燒得很慢。我用長鐵條挑起埋在桶底未被燒到的銀箔紙,看飛灰在火中旋轉,慢慢降落到祠堂前的水溝里。我在轟天的白煙中見到阿蓉,一個搖搖晃晃的影子,但我確定是她,不過在我喊她名字時,她沒有應我。她直直地走掉了。

或者阿蓉沒認出我來。畢竟我剪了男生頭,去除了快要扎到眼睛的劉海。阿蓉就說過,她說我看人的時候,眼睛定定,加上那低垂的劉海掩著眼晴,又呆又狠。

我回到了舊屋,打開面向屋后的窗口。阿蓉就坐在家門口的臺階,長發散在肩上,嘴漫不經心地啃著甘蔗,一只手摳著臺階縫上的青苔,手指流著血一一死皮和倒刺被楸得一干二凈,手指肉暴露出來。

“阿蓉?!蔽野杨^探出窗,低低地叫她。

聽聞我的聲音,阿蓉就把頭抬起來,她看著我,看了一會兒,懶懶地又好似撒嬌一般跟我說:“你來嘍?!彼[著眼,流血的手拿起放在臺階上的一段新甘蔗,想遞給我。

“吃不吃?”她問。她嘴里還嚼個不停,兩腮一直運作。我霎時想起來我們曾經說過的糖廠煙囪里的那只鬼,會不會牙痛。但這個笑話已經無法再讓我們兩個人捧腹大笑。其實我想著就疼,跟糖無關,那段時間只要吃點硬東西,口腔里就有骨頭錯位的響聲,大張嘴就肌肉酸痛,下巴仿佛要脫白一—我懷揣著一種潛伏的口腔酸痛看著她,搖搖頭拒絕。

緩了一會兒,我再開口:“你休學了?”阿蓉像在走神,她把被我拒絕的甘蔗放到臺階上后,呆呆地盯著地板,另一只手依舊在摳青苔。“阿蓉—”我再叫她一聲。她猛抬頭,把嘴里的所有甘蔗渣吐出去,刮舌苔地吐?!拔?,我放假了?!狈路鹪谙蜃约捍_認,她緩了緩,才說一句話?!拔蚁肴プx書了,我想去讀書?!彼龑⒏收岷莺莸卮吝M嘴里,恨恨地咬,搭在臺階上的手,那外翻的小拇指止不住顫抖。

我就站在窗前,看著,無法應答。阿蓉奶奶聽見動靜后,把她拽到黑洞洞的屋里。她家換了新門簾,密密的竹條綴在一起,啪嗒一聲砸下來,里面什么都看不見了。而我忽然無法張開嘴,口腔里來自錯位骨頭的抗議讓剛要脫口的名字重新咽回去。

她家屋旁的龍眼樹在日頭最盛的時節已經沒有半顆龍眼在枝頭,有的腐爛在地,還有許多被她的阿公摘下,一串串藏在了桌子底下。后來她阿公差人來幫忙砍掉這一棵大樹。

樹倒了,太陽升起來。我們的夏天結束了。

9

橫在島上的綠網開始被拆除,那個所謂的橋露出它的廬山真面目,竟然那么丑。之后又會產生新地名,名叫“橋下”“橋腳”。北山社的山丘被剃平頭,我們南山社的山安然無恙,廈門叔公的算盤打錯了,我們也是,沒有被開發,失了成為拆遷戶的好機會。明明早有消息說,我們都要到島外去,住在大樓里。不過奇怪的是,大家忽然有種劫后余生的歡欣,“畢竟我們在這里,生死也有好幾代。其實島上并沒有那么差。”媽媽在佛龕前上完香,喃喃。“沒有那么差”是相對來造橋的北方民工而言,他們租住在島上,用嗆人的普通話和講閩南語的阿公阿婆殺價,手指在那時發揮大功效,三根手指就是三百,我奶奶看明白了,于是一個月三百的房租租給“北仔”。來租房的北仔是一對兄弟,赤貧的兄弟,揀了一堆別人都不要的椅子和木板拼成床,家具除了必要的幾件,就沒有了。奶奶憐惜他們,但凡爸爸和叔叔從海上帶魚蝦回來,有多一點,她就送一碗給這對兄弟,這兄弟投桃報李,拉了橋上拆下來的鋼鐵送給奶奶賣。

有人專門做這樣的營生。阿蓉家就小富一段時間,在大橋上分割剩下的鋼材和鐵條有些會落到海里,或者滾落山谷,本來是會被撿起來再重新鑄形的,不過往往過一個晚上,那些奇形怪狀的邊角料便都消失不見。那時是有些人在做“夜工”。阿蓉爸爸就做得勤,一間的空屋放滿那些鋼尾鐵頭,偷偷與鎮上乘船來的回收員議價,在價格正好的時機,一一兜售,百斤的鐵頭相當于百元。當“夜工”,勤奮一點,一夜便有千元的收入。阿蓉在那之后被送到雙鶴去治療,輟學了。雙鶴是正規的精神病治療中心。他親口向我們說的,“一針就要一兩千塊。那孩子有時候還不讓打,得騙著吃藥,吃藥更貴?!钡覀儾皇堑人拱撞胖?。

阿蓉再不認得我,或者說認不得任何人,她夢魔一般在島上各種大路小路上行走,自言自語。瘋子在我們島上并不罕見,有碼頭瘋子,有北山瘋子,有祖廟瘋子,有芋田瘋子巴掌大的地方被劃分成各種騎角旮昇,而這些瘋子有自己特定的場域,平時就在那里晃蕩。瘋子們的往事幾乎是禁忌,也許關系太過復雜,也許知曉往事的人已不多,他們陌生得像另一種族群,在島上的土地上晃蕩。她是最新最小的一個,路過的人總要晞噓幾聲。她到底為什么從家里走出來,眾說紛紜。有人說就是個偶發的中午,她吃得飽飽的開始散步,走到哪里都沒有消化掉那頓午飯,所以一直走。也有人說,她在找人,哪個臭小子害她得了情傷,她要連捅壞小子十八刀。還有人說,她腦子里應當出現了一些幻象,因為他也病過。

應該是要離開,但她卻找不到路徑。

最后一次見到她,是在碼頭。那是周日下午,很多學生都要擠上船回鎮上的學校,我在其中。當船要離岸時,一道身影忽然竄到橋頭,她背著書包在尋找,眼睛在四處探看,我能察覺到船上的這些學生都緊張起來了,他們中的很多人是我和阿蓉的同學,他們吃驚地看向高聳在橋頭的身影,但很快便假裝忙碌地翻看書包,或者急于與身邊人攀談。我也低下頭,甚至是低下身子,檢查牢固的鞋帶。直到船真的開走了,我才站起身來。她站在橋頭揮手,臉已經看不清了,聲音也聽不清,于是我把身子背過去,看向對岸。

10

在我十七歲那年,大橋的綠布條正式被全部揭下來。正式通車了。

隨著大橋通車,島上停滯很久的時間忽而轉起來,常坐在家里嗑瓜子的女人動起來,將身子擠進藍色的廠服,被一輛輛接駁車接走,帶回來一張向大氣喧囂的紅唇和一頂紅卷發。租住在奶奶家的北仔兄弟決定常住,沒有隨工程隊回北方。他們聽說爸爸和叔叔一趟下海賺回“這個數”的時候,瞪大了眼,于是到大船上當海員,暈船吐到臉發青。

拐子也很多,妹妹學校的家長們聚在一起,煞有介事地聊起停在大橋下的一輛舊面包車,和尚尼姑打扮的一對男女如何不善如何蹊蹺,哪個小孩差點被騙上車。談到阿蓉,他們說:“八成是被拐走了。生要見人,死要見尸?!睔埲痰貜堥_嘴唇,嚼出這樣的話。

打通一座橋后,屬于外邊世界的東西一點一點在一天一天中爬進來,偷云換日。何時水泥路也鋪上瀝青,四輪車比兩輪車還常見;何時碼頭的綠燈塔做模特,有人驅車幾十公里就為了與它的合照;何時大酒樓一間間建起來,風云一換,又一家家倒下去。老去的船廠和被遺忘的礁石海岸遭受日頭曝曬,血肉漸消,露出筋骨。那一頭總被戲弄的蒼鷺在某天老死。復雜的水系每年依舊溺亡幾個孩童。下工后的女人在香煙櫥柜前流連,點一支牡丹的煙。舊屋后那座不知歲數多少的老宅遇見臺風天,塌了間廚房,帶走老得不知歲數的老人。我的頭發在幾年時間中瘋長,塞不到耳后的碎發總在我低頭寫東西的時候蕩到眼前,滴下汗。我心里思量,這是一份無人知曉的遺產?!跋蚯叭ィ矊懴氯??!庇袝r總有幽靈一樣的聲音在耳邊響??吹搅?,你得說一說,如果沒有人聽的話,請你寫下來。而那個名字,就像消匿于盛夏的雪難。

之后,妹妹和林再輝莫名其妙地成為朋友。有天我回到家,她說有秘密要跟我講?!笆裁疵孛埽俊薄拔铱匆娏耍佥x手上有一條很長的疤痕。大掃除的時候老師都讓再輝先走?!蔽遗呐拿妹玫念^,告訴她,這種秘密跟我講完,就不要再和其他人講。再輝總是考第一名,安安靜靜地讀,我妹妹她有時第二有時第三,吊兒郎當地過。那孩子回到了他爺爺奶奶家,我去他家找妹妹時,對上了他陰郁的眼神,他好像什么都知道。

雨還是一直來,毫無通告地來,只是我們再也不會像之前那樣,和壓山的烏云賽跑。綿長的雨沖刷門庭,也讓媽媽新灌的辣宴腸生蛆。雨停后是一場大霧,整座島上的人在霧中沉睡又醒來,弄出各種各樣的聲響,置于海岸、草場、河流。我們并不知曉雨的名字,這造訪生命每一刻的朋友,或敵人。

那天,依舊是濕漉漉的雨天。許素蕊進到店里買東西,眼晴探看著四周,有著第一次做人的緊張,怯怯地小聲地問我,有沒有賣蓮花金,能不能送她一點。還是娃娃音,聽得我身子一緊。我說,這個生意我不太懂,我叫我媽媽來。她用力點頭。好像還是記憶里那雙清亮的眼,但她的身材頹下去,穿著六十歲人穿的棕色絨面短大衣,腰間的贅肉被綁得緊緊的,人像一個葫蘆。被剪短的頭發如葫蘆底未掉落的花蒂。我坐在一旁,認真地看她。

好像某天她又有孕,社里人笑笑說是“老蚌生珠”。一個臺風天,她肚子里的孩子與雷鳴互喚,瓜熟蒂落,是女孩?,F在她應該還在月子里。

媽媽進屋去翻貨倉,找她要的蓮花金。店里又剩我們兩個人。濕滑的地面讓她走動都很艱難,于是坐到我寫字的桌子前。她靜靜地看我寫字,用兒童一般的神態,凝望我?!澳闶前⑷纾瑢Σ粚??”她張口問我。

我抬眼看她,點了點頭。

“你知不知道我們家阿蓉到哪里去了?你有沒有看到她?我記得她很大的,現在怎么變得那么?。俊彼卣f,湊近,一種溫暖的乳腥味和淡淡的茉莉花味撲過來。

“我很想她?!?/p>

責任編輯 林東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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