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年譜長編》 編纂的思考

年譜是用編年體裁記載個人生平事跡的著作，年譜長編則是將編年體史書如《資治通鑒長編》的體例用于年譜編纂的一種形式，較之年譜更為系統，也更為詳盡。現存最早的年譜始于宋人呂大防元豐七年（1084）所作的《杜工部年譜》和《韓吏部文公集年譜》，現存最早的年譜長編始于現代的《梁啟超年譜長編初稿》。筆者在長期研究杜甫的過程中，閱讀杜甫年譜甚多，但在運用的時候，覺得大多過于簡略，存在著多而簡的特點，與杜甫作為偉大詩人的地位并不相稱，于是想在綜合清理前人所編年譜的基礎上，新編一部詳盡考證杜甫生平詩作的年譜長編，并在2022年申請了一項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點項目，進人了實質的編寫階段。本文將策劃和初步編纂過程中的一些思考寫出來，祈盼各位專家指正。

一、宋編杜甫年譜的開創之功

杜甫年譜之作，始于宋人。周采泉《杜集書錄》所載宋人所編杜甫年譜有七種①，謝巍所編《中國歷代人物年譜考錄》所載宋人所編杜甫年譜有十二種①。現存有呂大防《子美詩年譜》、趙子櫟《杜工部年譜》、蔡興宗《重編杜工部年譜》、魯嵩《杜工部詩年譜》、黃鶴《杜工部年譜辨疑》，還有計有功《杜工部年譜》、吳若《杜工部年譜》、鮑彪《少陵詩譜》、梁權道《杜工部年譜》、吳仁杰《杜工部年譜》、徐宅《杜工部年譜》、佚名《杜工部年譜》等。宋人論學重知人論世，故對文人而言又重年譜之編纂，其較著者為杜甫年譜和韓愈年譜。對于宋人編纂的杜甫年譜，學術界有過討論，如聶巧平《魯嵩的〈杜甫年譜〉與〈編注杜甫詩〉一—兼及魯嵩編年系統的淵源和異同問題》、曾祥波《現存五種宋人“杜甫年譜”平議——以魯嵩譜對趙子櫟譜、蔡興宗譜的承襲為主要線索》。宋人所編杜甫年譜存之于今者尚有五種。

1.呂大防《子美詩年譜》。這是現存最早的杜甫年譜。呂大防（1027—1097），藍田人。呂氏所編《年譜》，主要是以年系詩，詳于詩而略于事。歷代杜集編年本，如吳若、蔡夢弼、單復、李長祥、浦起龍等，皆祖述之。周采泉《杜集書錄》外編卷三云：“今世所存北宋人所著年譜，恐以汲公杜、韓兩譜為濫觴，則此不僅為杜甫年譜之第一種，亦為我國所有年譜之第一種。”呂譜編成于元豐七年。這部年譜不僅是現存杜甫年譜的開創之作，也是我國所有年譜的第一種，其價值與地位不容忽視。

2.趙子櫟《杜工部年譜》。趙子櫟編《杜工部年譜》，目的是訂正呂譜的訛誤，故其自序說：

呂汲公大防為《杜詩年譜》，其說以謂：“次第其出處之歲月，略見其為文之時，得以考其辭力，少而銳，壯而肆，老而嚴者如此。”竊嘗深考其譜，以為甫生于睿宗先天元年壬子，而甫實生于開元元年癸丑；以為甫沒于大歷五年庚戌，而甫實沒于大歷六年辛亥。其推甫生沒所值紀年，與夫紀年所值甲子，皆有一歲之差，且多疏略。今輒為訂正，而稍補其闕，俾觀者得以考焉。

然而，趙氏其意本善，但其功力有所不逮，故舛誤之處較呂譜更多。如呂譜考證杜甫生卒年僅干支之差，而趙譜則前后皆誤。宋人莊綽《雞肋編》卷中說：“宗室子櫟字夢援，宣和中以進韓文、杜詩二譜，為本朝除從官之始。然必欲次序作文歲月先后，頗多穿鑿。”

3.蔡興宗《杜工部年譜》。這部年譜是蔡興宗所作《編杜甫詩》二十卷后，排比歲月進行編次的年譜。相較于呂大防所編的《子美詩年譜》，材料更加詳實，考證尤為縝密。在現存宋人所編的五種年譜中，以呂大防和蔡興宗所編的兩種年譜更具原始性。蔡譜在杜甫出生的紀年、杜甫獻《三大禮賦》時間、杜甫補京兆功曹時間等諸多方面，都較呂譜更加細致準確。近人聞一多《少陵先生年譜會箋》即取法于蔡譜，也可印證蔡譜的重要價值。

4.魯嵩《杜工部詩年譜》。魯嵩所編杜甫年譜大體承呂大防所編年譜之舊，但較呂譜體例完備，內容詳瞻，尤其是杜甫生卒年諸說，以甫生于睿宗先天元年（712）壬子，卒于大歷五年（770）庚戌，證實呂大防杜甫生卒年之說，訂正《舊唐書》誤說。《四庫全書總目》也稱該譜“密于趙子櫟《譜》多矣”。聶巧平撰文稱：“魯《譜》共28條，仿呂大防《杜甫年譜》，以杜甫詩文作為出處紀錄，文字連貫。較之前呂大防、蔡興宗的杜甫年譜，魯《譜》的編年條目更趨細密。后來黃鶴《年譜辨疑》承襲魯說，并在此基礎上補充史料，使杜甫的生平進一步具體詳實了。”魯嵩之譜具有集大成的性質，在杜詩學史上具有承先啟后的地位。

5.黃鶴《杜工部年譜辨疑》。黃鶴有感于前人所編年譜簡略而疏鹵，故自己又作《杜工部詩年譜》，又名《年譜辨疑》。他說：“呂汲公年譜既失之略，而蔡、魯二譜亦多疏鹵，遂更為一譜。”而清人所編《四庫全書總目》卷一四九《黃氏補注杜詩》亦稱：“大旨在于案年編詩，故冠以《年譜辨疑》，用為綱領。而詩中各以所作歲月注于逐篇之下，使讀者得考見其先后出處之大致。其例蓋始于黃伯思，后魯豈等踵加考訂，至鶴父子而益推明之，鉤稽辨正，亦頗具苦心。”黃氏的《年譜辨疑》是為其注釋杜詩而作，作為注杜之綱目，具有提綱挈領之效。

這五種年譜都具有開創之功，后人有關杜詩年譜的編纂與杜甫詩歌的注釋，都對這五種年譜有所取資。就五種年譜本身而言，呂大防之譜是杜譜的第一種，具有原創性，有開創之功。趙子櫟、蔡興宗之譜在呂譜的基礎上更有所發展，訂正了呂譜的一些錯誤，有所發展。魯嵩之譜較前三種年譜而言，則更具有集成的性質，因為集成性的年譜更為實用，故而之后杜甫年譜的編纂和杜甫詩歌的注釋大多依據魯譜。黃鶴有感于前人所編杜甫年譜之疏略，故重在辨析其誤，而其相關編年作為其注杜詩的綱領。

二、古人編纂杜甫年譜的非獨立性

自宋迄今，杜甫年譜所存者不下百種，但古人編纂杜甫年譜的目的大多是為了編纂杜集或注釋杜詩而作，獨立而編的杜甫年譜甚是少見。仇兆《杜詩詳注》卷首《杜詩凡例》云：“杜詩編年。依年編次，方可見其平生履歷，與夫人情之聚散，世事之興衰。今去杜既遠，而史傳所載未詳，致編年互有同異。幸而散見詩中者，或記時，或記地，或記人，彼此參證，歷然可憑。間有渾淪難辯者，姑從舊編，約略相附。”仇兆螯在注釋杜詩的時候，非常重視編年，他是將杜集注釋與年譜編纂結合在一起的，而且是以注釋為主，年譜只是其注釋的副產品，

宋人所編杜甫年譜至今所存者五種，各有編寫的淵源和契機。

其一，呂大防《子美詩年譜》是為了校勘杜詩而作。其年譜《后記》云：“予苦韓文、杜詩之多誤，既正之，又各為《年譜》，以次第其出處之歲月，而略見其為文之時，則其歌時傷世、幽憂竊嘆之意，粲然可觀。又得以考其辭力，少而銳，壯而肆，老而嚴，非妙于文章不足以至此。元豐七年十一月十三日，汲郡呂大防記。”呂大防知成都時致力于校勘杜詩，又編寫年譜排比歲月以附校勘杜詩之后，年譜實為校勘杜集之附錄，而今呂大防校勘之杜集已不可見，只有年譜七百字傳世。

其二，趙子櫟《杜工部年譜》。趙子櫟亦曾注釋杜集，其集雖佚，現存蔡夢弼《杜工部草堂詩箋》尚引用趙子櫟注杜詩十九條。周采泉《杜集書錄》內編卷一云：“清《四庫全書總目》錄趙子櫟《杜工部草堂詩年譜》未及《杜詩注》；但蔡夢弼《草堂詩箋》引趙注多條，趙氏注杜當可信。”可以推知，趙子櫟所編杜甫年譜，也與現存的其他四種杜甫年譜一樣，是編集杜詩、注釋注詩的副產品。

其三，蔡興宗為了編次杜甫詩集而編《杜甫年譜》。晁公武《郡齋讀書志》卷四上著錄蔡興宗編《杜甫詩》二十卷，趙次公《注杜詩》五十九卷，并云：“本朝自王原叔以后，學者喜觀杜詩，世有為之注者數家，率皆淺鄙可笑。…呂微仲在成都時，嘗譜其年月。近時有蔡興宗者，再用年月編次之。而趙次公者，又以古律詩雜次第之，且為之注。”是知蔡興宗也是為了編次杜詩而編寫年譜的。

其四，魯嵩《杜工部詩年譜》為魯氏編纂杜集而作。周必大淳熙五年所作《直敷文閣致仕魯公嵩墓志銘》云：“編注《杜少陵詩》十八卷，又《年譜》一卷。”③魯嵩《編次杜工部詩序》云：“余因舊集略加編次，古詩近體，一其后先。摘諸家之善，有考于當時事實及地理、歲月與古語之的然者，聊注其下。若其意律，乃詩之六經，神會意得，隨人所到，不敢易而言之。敘次既倫，讀之者如親罹艱棘虎狼之慘，為可驚愕；目見當時甿庶被削刻、轉涂炭，為可繁；因感公之流徙，始而適，中而瘁，卒至為少年輩侮，忽以訖死，為可傷也。”是魯嵩所編《杜工部詩年譜》亦為其編纂《杜少陵詩》十八卷的副產品。《四庫全書總目》也稱“嵩曾注杜詩，今存者惟此譜”。魯嵩所編杜集雖已不存，但后來所編杜集大多據魯嵩編次的體例和順序，諸如郭知達《新刊校定集注杜詩》和蔡夢弼《杜工部草堂詩箋》尚引用魯嵩注釋達百余次之多。

其五，黃鶴《杜工部年譜辨疑》。黃鶴以《黃氏補千家注紀年杜工部詩史》著稱于世，該書還是流傳至今的宋人注釋杜集之一種，尤其是以編年著稱，具有重要的學術價值，后世杜集注釋在編年方面受其影響甚大。黃鶴在《杜工部詩年譜》末題識云：“鶴先君未第時，酷嗜杜詩，頗恨舊注多遺舛，嘗補緝，未竟而逝。又欲考所作歲月于逐篇下，終不果運力，未必不賫恨泉下也。鶴不肖，常恐無以酬先志，乃取塹本集注，以遺稿為之正定。凡經據引者，不復重出。又輒益以所聞，于是稍盈卷帙。每詩再加考訂，或因人以核其時，或搜地以校其跡，或摘句以辨其事，或即物以求其意。所謂千四百余篇者，雖不敢謂盡知其詳，亦庶幾十得七八矣。呂汲公《年譜》既失之略，而蔡、魯二譜亦多疏鹵，遂更為一譜，以繼于后。”③知黃鶴父子先編杜集，后注杜詩，且杜釋杜詩時以考其歲月于逐篇之下為要務，而其《年譜辨疑》是注釋杜集時有感于呂大防、蔡興宗、魯嵩三譜之失而重在辨疑的年譜。

總體上看，宋人所編杜甫年譜大多是學者在整理和注釋杜集的基礎上完成的，開始的時候，年譜隨集刊行，后來有些學者所編杜集散佚不傳，年譜就單行出來，或隨他人編纂杜集一并刊行。前面所舉現存五部杜甫年譜都是如此。

元明以后，注釋校刊杜詩者，大多又在卷首或卷末編撰年譜。金元好問《杜詩學》前有《杜工部年譜》；元劉征《集千家注批點杜工部詩集》附有《杜工部年譜》一卷；明單復《讀杜詩愚得》內有《杜少陵年譜》一卷；明胡震亨《杜詩通》卷首有《杜工部年譜》；明劉世教《杜工部詩分體全集》附《年譜》一卷；明黃陞《重刻千家注批點杜工部詩文集》附《重刻杜工部年譜》一卷；明李長祥《杜詩編年》前有《杜詩目錄譜》一卷；清朱鶴齡《杜工部詩集輯注》附《杜工部年譜》一卷；清錢謙益《錢注杜詩》附《少陵先生年譜》；清顧宸《辟疆園杜詩注解》卷首有《杜子美年譜》一卷；清仇兆螯《杜詩詳注》卷首有《杜工部年譜》一卷；清張溍《讀書堂杜工部詩文集注解》附《杜工部詩史譜目》一卷；清浦起龍《讀杜心解》卷首有《杜少陵編年詩目譜》一卷；清范廷謀《杜詩直解》附《杜工部年譜》一卷；清邊連寶《杜律啟蒙》卷首有《杜工部年譜》一卷；清江浩然《杜詩集說》附《杜工部年表》；清楊倫《杜詩鏡鈺》卷首有《杜工部年譜》一卷；清周篆《杜工部詩集集解》卷首有《年譜》一卷等。其中非常重要且非常通行的有以下數家。

1.錢謙益《少陵先生年譜》。又稱《重訂杜少陵年譜》。附錄于錢謙益《錢注杜詩》之后。此譜體例較前人所編不同。首為世系，接下來是年譜，譜以列表形式說明，頗為簡明清晰。表又分四欄，一是紀年，二是時事，三是出處，四是詩。其特點是詳于史事及唐代典章制度，與其注杜詩相通，頗有助于知人論世。其《錢注杜詩》卷首《注杜詩略例》說：“今據吳若本，識其大略。某卷為天寶未亂作，某卷為居秦州、居成都、居夔州作。其紊亂失次者，略為詮訂，而諸家曲說，一切削去。”其注杜詩及編《年譜》之宏旨，于此可見。宋元以來的杜甫年譜，首推錢氏所撰最為精當。

2.朱鶴齡《杜工部年譜》。此譜載于《杜工部詩集輯注》附錄中。朱鶴齡（1606—1683），字長孺，吳江松陵人。明諸生。其《輯注》詳于經史典故及地理職官，用力甚勤，用心甚苦。其《杜工部年譜》所詳者也在經史典故與地理職官，與錢謙益所撰《年譜》各有千秋。清人仇兆鰲《杜工部年譜》評此譜說：“裁別異同，簡凈明當，可稱定本。但末后一條關于生死大事，而其時其地，皆未分明。”故仇兆鰲撰《杜詩詳注》時，以朱鶴齡原編為底本，加以校訂，以載于《詳注》之首。仇氏主要辨證杜甫死地之訛，并采呂大防、魯嵩、黃鶴諸舊譜。裁別異同，以小字雙行加注。

3.浦起龍《杜少陵編年詩目譜》。置于浦起龍《讀杜心解》目錄之前，并言：“往近體裁，卷分各種，既不病其奪倫；遷流人事，義取互相，或頗嫌乎離立。將以還詩史之面目，厥惟寓年譜于篇題，若網在綱，其比如櫛。為便讀計，則古、律、絕六集，居然案部就班；為尚論資，則玄、肅、代三朝，從此發凡起例。作編年詩目譜。”③其實是作品系年目錄。此種體例，張溍已用之于前，然張氏無多發明，而浦氏兼采眾說，列于其書之首，對閱讀該書，頗為方便。只是因年系詩，未詳所本，故難以援引。

三、近代以來幾部獨立的杜甫年譜

近代以來，編撰《杜甫年譜》者不下40種，今不一一臚列，只選代表性的三種略作敘說。一是聞一多《少陵先生年譜會箋》。該譜初刊于武漢大學《文史哲季刊》第一卷第一期至第四期（1930年4月至1931年1月），考證杜甫重要事跡，超越前人所編年譜。二是劉文典《杜甫年譜》。此譜是其講授杜詩時臚列杜甫事跡之作，屬于講稿的一部分。三是四川省文史研究館《杜甫年譜》。

1.聞一多《少陵先生年譜會箋》。此譜收人《聞一多全集》，置于《唐詩雜論》之中。該譜考證詳明，條例清楚，均屬空前。其以杜詩作為出處記錄，體例取法宋人蔡興宗編《杜工部年譜》，同時又廣收前人年譜之長，辨其舛訛偽誤，考證尤為縝密，堪稱集大成之作。

2.劉文典《杜甫年譜》。此譜是劉文典先生講授杜詩的稿本。譜文簡略，不足六萬字。據張玉政《劉文典年譜》及李緯怡《劉文典〈杜甫年譜〉研究》，抗戰后期，劉文典在云南大學任教時，就有編纂《杜甫年譜》的想法。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云南大學全力支持劉文典編寫《杜甫年譜》。1956年，云南大學國慶慶典時，“云大中文系參加國慶游行，抬出先生《杜甫年譜》木制模型作為科研成果”。但由于政治運動波及，《杜甫年譜》編纂工作中斷。劉文典逝世后，沒有完成的手稿也遺失。后來劉文典之子劉平章不斷尋訪，終于找到手稿。劉平章說：“父親辭世以后，他所撰著的《杜甫年譜》和《王子安集解》經過一番周折才回到我們手中，后來請張德光先生負責整理出版，可惜原稿在文革中被毀掉了。所幸《杜甫年譜》的手抄本（非全稿）被吳進仁先生保存下來，目前正在整理出版中。”后來經過整理，于2012年由云南大學出版社出版。但這部年譜是劉文典先生晚年所作，其時先生同時撰著《群書校注》和《王子安集校注》，于杜譜投入時間有限，故而綱要之處較多，而考證征實有缺，再加是未完稿，又是經過后人整理而成的本子，因而這部年譜就存著體系不完備、內容較單薄、論述不充分的弱點。如大歷二年以后譜文缺乏，屬內容之缺；列開元元年為杜甫生年，與前賢之說不同，而未見詳細考證，屬論證缺乏。

3.四川省文史研究館《杜甫年譜》。此書是集體編纂，1958年四川人民出版社排印，1981年5月再版。編纂年譜時，“李劫人方主持成都文化局，大力興復成都杜甫草堂，征集歷代杜集著作，不遺余力。四川人文由來稱盛，更以草堂收藏之富，憑藉者厚。以蜀人考證少陵當日之蹤跡，當然遠勝前作。所有杜甫年譜，除聞譜外，以此譜最為有據矣”。鄭慶篤等《杜集書目提要》云：“自宋以來，杜甫年譜數十種，編次不同，詳略互異。此編于杜甫生平及杜詩各篇寫作之時地，考訂甚詳，使讀者知人論世，因事釋詩。”對其價值給予定評。該譜分“時事”“生活”“作品”“備考”四項敘述，聯系杜甫生活的時代背景，對杜甫的生平活動、行蹤、交游與創作，作了詳細的考證。體例是按年編次，每年下又分三種字體排印，時事一項記當時政治大事，生活一項記杜甫的生活與創作，作品一項是給作品系年，備考一項記載當時重要作家事跡。此譜對讀者了解杜甫的生活與思想的發展變化，學習和研究杜詩，都有很大的作用。

四、編纂《杜甫年譜長編》的學術意義

縱覽自宋迄今的杜甫年譜，總數超過百種，多數作為編纂杜集或注釋杜詩的附錄呈現，顯得梗概而粗略，即便是專題年譜著作如聞一多《少陵先生年譜會箋》以及四川省文史研究館《杜甫年譜》，規模也較小，且時見疏誤。再檢閱近十年來國家社科基金立項情況，杜甫研究超過20項，但多在杜甫思想、藝術、傳播、接受，以及詩學嬗變、版本考證方面的探討，對于杜甫生平事跡的研究非常缺乏。因此，在綜合清理前人所編年譜的基礎上，新編一部詳盡考證杜甫生平詩作的年譜長編，具有重要的學術價值。

1.清理舊譜，訂訛辨誤

目前收羅年譜較多的目錄著作是中華書局1992年出版的《中國歷代人物年譜考錄》，共列出杜甫存世加散佚的年譜76種，但細察這些年譜，大多是杜詩校勘和注釋的附屬品，篇幅單窘，陳陳相因，蹤訛承謬，時有所見。即使是年譜專著如聞一多《少陵先生年譜會箋》、四川省文史研究館《杜甫年譜》，雖超越前人，但仍闕誤尚多。故《杜甫年譜長編》的重要方面是廓清舊說，訂訛正誤，在全面清理與整理宋代以來的杜甫年譜的基礎上，編纂《杜甫年譜長編》，使其成為一部具有集成意義的杜甫研究著作。

2.創制新譜，闡幽發覆

考慮到舊傳杜甫年譜陳陳相因，輾轉抄襲，面目雷同，闕誤較多，《杜甫年譜長編》在兩個方面闡幽發覆：一是從杜甫詩文人手，考辨其生平行事，并以此訂正舊譜；二是廣泛搜集傳世文獻和出土文獻，探索杜甫生活軌跡，印證杜詩產生背景。這樣不以舊譜為標準，而制作成一部全新的杜甫年譜長編。

3.譜敘學術，貫穿文史

杜甫處于特定的社會轉型時代，其一生與政治生態、歷史事件、文化思潮、文學活動關聯緊密，編寫《杜甫年譜長編》是以杜甫為中心，以學術為指歸，貫穿盛唐到中唐時期的文學活動、詩壇演變與歷史背景，成為融學術性、思想性與文學性于一體的專門研究著作。

五、《杜甫年譜長編》的編纂內容

《杜甫年譜長編》的研究重點是杜甫生平事跡及其詩文年代，并將視野由文學擴大到杜甫及杜詩得以產生的時代背景、社會關系、交游網絡、學術環境等，重在展示杜甫的生平活動和思想發展脈絡及其與時代的聯系。

《杜甫年譜長編》擬對杜甫一生事跡進行細致考證，對杜甫所作的詩文進行詳盡的系年。一是采取編年體，以時間為經，以作品為緯，體現杜甫的創作實績；二是詳盡地占有材料，通過編年、考訂、辨證、訂誤等各種方式進行全面的研究；三是在材料基礎上將問題的考證、思想的闡發、方法的探討相結合，立體化地展示杜甫的文學成就。

由于年譜長編的編纂具有特殊性，《杜甫年譜長編》大體上通過年綱事目的形式呈現出整體的系統性，而每年的譜文則根據明確的編寫體例進行編寫。

（一）整體研究內容

1.家世探源

杜甫作為歷代推崇的“詩圣”，具有顯赫的家世。他來源于京兆杜氏，是唐代被譽為“城南韋杜，去天尺五”的皇都邊緣的世家大族，從漢魏到隋唐的中古時期，其家學家風傳承不斷。宋代以來所修年譜，于杜甫家世多有涉及，但缺誤甚多。根據出土文獻《杜并墓志》《杜安墓志》等，結合杜甫詩文及傳世文獻，對于杜甫世系重新梳理，從而突出杜甫先世西漢杜周、杜延年，東漢杜篤，西晉杜預，唐代杜審言，在政治、文化與文學上做出的杰出貢獻。諸如杜預文韜武略齊備，是著名的政治家、軍事家和學者；杜審言是初唐時期的大詩人，是唐代近體詩的奠基者。由此展現杜甫傳承家學，弘揚家風，成為唐詩發展的巔峰人物。

2.姻親梳理

陳寅恪《元白詩箋證稿》說：“蓋唐代社會承南北朝之舊俗，通以二事評量人品之高下。此二事，一曰婚，二曰宦。凡婚而不娶名家女，與仕而不由清望官，俱為社會所不齒。”①這種風氣在關隴士族與山東士族中尤為普遍，作為來源于關中士族的京兆杜氏家族，對于婚姻極為講求，杜甫及其先世的婚姻都值得深入探究。杜甫家族與關中士族韋氏、楊氏、山東士族盧氏的婚姻非常典型，影響到杜甫家世數代的家風傳承。特別是與韋氏家族，具有多層的婚姻關系，不僅杜詩當中經常涉及，而且新出文獻如《韋孝忠夫婦墓志》《韋填夫婦墓志》《韋津墓志》《韋識墓志》等也可與杜詩印證，進一步探討杜甫家族與韋氏的婚姻關系，從而補充杜甫研究的空缺。

3.經歷考證

杜甫的經歷是杜甫和杜詩各方面研究的基礎。杜甫一生經歷了唐代歷史上最大的轉折，并與多種政治事件尤其是“安史之亂”息息相關。同樣是“安史之亂”，對于大詩人杜甫、李白、高適、王維等詩人的影響卻各自不同。“安史之亂”這樣的社會背景，使得杜甫的詩成為“詩史”，促成了杜甫地位的形成以及杜詩題材、體裁等各方面的轉變。杜甫的經歷根據時間流程分為幾個特定的段落，這就是讀書漫游時期、困居長安時期、陷賊為官時期、飄泊西南時期，不同時期的創作，始終貫徹一條憂國憂民的主線。杜甫的交游是他人生經歷的重要內容，杜甫是經歷豐富、交游廣泛的偉大詩人，所交之人，皇親國戚、宰相大臣、文人墨客、田父村嫗、佛徒道流，應有盡有，交游詩中記錄了杜甫的生活行蹤，抒發了思想感情，是研究杜甫生平和心路歷程的重要憑借。

4.影響鉤稽

杜甫是詩圣，他的影響力很大。杜甫的詩歌是“安史之亂”前后的一部史詩，杜甫在當時和后世產生了巨大影響。他是既集前人大成又開后代法門的偉大詩人。如當時詩人任華有《寄杜拾遺》詩，對杜甫極為稱贊；宋代孫僅稱杜甫詩在唐代演為六家，孟郊得其氣焰，張籍得其簡麗，姚合得其清雅，賈島得其奇僻，杜牧、薛能得其豪健，陸龜蒙得其贍博。杜甫詩歌自唐以后形成千年發展的杜詩學，宋代以后學杜注杜蔚為風氣，至有“千家注杜”之稱。有關杜甫的后代影響，作為年譜長編的延展部分加以編纂。

（二）每年編寫內容

1.抉發時事，知人論世

杜詩作為“詩史”，與時事關聯極大，因此，在每一年譜文編寫過程中，對杜甫及其詩歌相關聯的重要史事進行抉發，將史學與文學的材料結合起來，以求知人論世之效。比如天寶六載（747）李林甫把持朝廷制科選舉的情況，天寶十四載（755）“安史之亂”發生的史事，至德二載（757）唐肅宗返回長安的史事，這些對于杜甫的生活和創作都具有極大的影響，故編寫長編時在每一年都對重要時事進行梳理選擇，以與杜甫的事跡和詩文相發揮。

2.細審行年，潛探心曲

對于杜甫每年的行蹤，進行詳細的梳理考證，這是長編最重要的根基，但又不止于此，而是以時間的客觀性為基礎，探討詩人的主觀命意所在，這樣相比大多數文學家年譜純粹梳理材料更具有學術價值。比如根據新出土崔翹撰《崔尚墓志》和魏啟心撰《楊氏墓志》印證杜甫《壯游》詩“往昔十四五，出游翰墨場。斯文崔魏徒，以我似班揚”自注“崔鄭州尚，魏豫州啟心”，既訂正杜詩傳世文本“鄭州”為“鄆州”之誤，又確定杜甫從學崔尚和魏啟心在開元十三四年。我們可以從杜甫十四五歲受到崔尚、魏啟心的稱譽，探索其青少年時期受到當時文壇名宿的影響情況。

3.考訂作品，厘清年月

杜甫現存1400余首詩文，長編的重要內容是將這些詩文編系于各年之中，并詳加考訂。有關杜甫的作品編年，前人做了很多工作，本課題重點在三個方面著力：一是匯集，匯集自宋以來對于杜甫作品編年的成果，摘其要者系于各年之下，比如自宋至今的杜甫年譜，或有作品系年，或有詩文考證，凡有精義，都可吸收，既尊重前賢，又簡擇成果；二是訂誤，對于前人編年的訛誤進行辨正，比如杜甫《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詩，前賢多系于天寶七載（748），而據新出土《韋濟墓志》，可以確定該詩作于天寶十載（751），這不僅是系年的訂正，而且也有助于對杜甫生平思想和創作歷程的深入理解；三是新考，對于杜甫尚未系年的作品重新加以考證，總體上力求厘清每一篇作品的寫作年月。

4.鉤稽交游，還原風會

杜甫一生，交游廣泛，考證杜甫的交游，是年譜長編的重要內容。通過交游考證，不僅能夠厘清杜甫的社會關系和文學活動，而且可以還原當時的詩壇群體風會。如天寶十一載（752）杜甫與儲光羲、岑參、高適、薛據登慈恩寺塔唱和，乾元二年（759）杜甫與賈至、王維、岑參早朝大明宮唱和，都是盛唐時期一流詩人俯仰天地、盱衡古今、感慨身世的著名詩作，杜詩在唱和中更是渾涵汪茫，千匯萬狀，其氣魄足以壓倒群賢，雄視千古。

5.附錄材料，備考問題

杜甫及其作品的考證，涉及的材料復雜，遇到的問題眾多，有些重要的材料特別是出土文獻的材料對于杜甫研究至為重要，上面所述的四個方面難以容納，就附錄于每一年的相關梳理之后。有些問題較為復雜，難以得出明確的結論，就提出問題作為備考，為進一步研究提供線索。附錄材料如乾元二年（759）考證杜甫與鄭虔的關系，就附錄新出土的《鄭虔墓志》。備考問題如李白《戲贈杜甫》詩，前賢或系于天寶五載（746），或以此詩為偽作，我將此贈詩編于天寶五載，同時附錄各家說法以供參考。

六、《杜甫年譜長編》的編纂規劃

（一）設計體例

長編之體始于司馬光撰寫《資治通鑒》時，先由范祖禹修纂長編。將長編體例用之于杜甫研究，做到文史結合，成為系統的學術研究專著。加以杜甫研究歷代稱為顯學，古今成果不勝枚舉，在研究方面破局，編纂《杜甫年譜長編》是基礎和切實的途徑。

《杜甫年譜長編》之編纂，以杜甫為綱，以詩篇為本，以年代為經，以地點為緯，旁及背景、佐證等材料，兼有集成和新考的作用。集成方面，匯集前人研究成果，擇其精華，融入年譜長編之中；新考方面，既訂正辨析前人研究的訛誤，又通過新材料的挖掘，補正杜甫生平和創作研究的缺憾。

（二）取舍材料

杜甫在材料方面有三個特點：一是詩文眾多。杜甫作品現存1400余首，在唐代文學家中是存量較多的人物；二是研究材料浩瀚。自唐開始，有關杜甫傳承和研究的材料就不斷出現，宋代有“千家注杜”之稱，元明以后迄于當代，研究的熱度不減，不斷涌現出材料。三是史傳材料訛誤。杜甫是唐代著名的詩人，故而新、舊《唐書》都為杜甫列了傳記，但這兩種杜甫傳記對于杜甫的記載，很多地方是錯誤的，作為正史的材料并不可靠，這是杜甫研究所依據早期文獻的一個問題。元人所編的《唐才子傳》屬于后起傳記，其資料價值相較于正史還要遜色不少。元稹撰寫的《唐故工部員外郎杜君墓系銘并序》，盡管是杜甫研究的原始材料，但該志是在杜甫卒后四十余年所撰，又重在杜詩價值的論定，而對杜甫生平事跡的記載不像其他墓志那樣詳細。因此，編寫杜甫年譜長編，材料的取舍就是關鍵問題。

目前大致考慮三個方面的取舍：一是唐宋優先，有關唐宋時期的材料，特別是留存至今的五種杜甫年譜以及十種注釋杜詩的材料，有關編年部分盡量加以利用。二是詳古略今，古代的文獻經過時間的篩選，留下的重要材料較多，現當代的材料龐雜枝蔓，良莠不齊，需要精心簡擇。三是重視新文獻，有關杜甫及其作品，二十世紀以后，新出土墓志等文獻不斷發現，如杜甫家族相關墓志就有二十余方，包括杜甫叔父杜并墓志，有關杜甫交游者的墓志更是不斷被抉發，利用這些文獻可以拓展杜甫生平事跡考訂和作品系年的空間。

（三）考訂舛誤

前人有關杜甫研究，雖然成果很多，但編纂年譜大多粗略，考訂生平時見抵悟，這兩個方面需要多方面查找資料，排比論證，辨析考訂，確定正確的說法，得出正確的結論。如杜甫《奉送韋中丞之晉赴湖南》詩，宋人黃鶴以為大歷二年（767）作，清人仇兆以為大歷四年（769）作，但我們考證杜甫與韋之晉行跡，大歷二年韋之晉始擔任湖南觀察使，治所在衡州，大歷四年湖南觀察使由衡州遷潭州，而四年杜甫與韋之晉都在湖南，則不得稱奉送韋赴湖南，因此可以確定該詩作于大歷二年。

（四）補正闕失

杜甫研究繁盛，成果豐碩，但要將其生平事跡、作品年代、平生交游做細致的梳理考訂，就需要在前人研究的基礎上發現新材料，尋找新問題，從而補充杜甫研究之缺憾。《杜甫年譜長編》編纂過程中，致力新材料的搜討以補正闕失。比如通過新發現的《鄭虔墓志》重新考證杜甫相關詩歌的作年，通過新發現的《韋孝忠夫婦墓志》《韋琪夫婦墓志》《盧岳墓志》《盧嶠墓志》補充杜氏家族的婚姻等。

責任編輯 卞超

Thoughts on the Compilation of the Comprehensive Chronology of Du Fu

Hu Kexian

Abstract： Since the Song dynasty，over a hundred chronologies of Du Fu have been compiled. Early Song chronologies were pioneering yet typically served as appendices to Du Fu's collcted works or annotations，indicating a non-independent character. Not until modern times did several standalone chronologies appear，but these remain concise and rough.Therefore，building on a thorough review of previous works，a new，detailed，and critically substantiated long chronology of Du Fu's life and poems is both necessary and highly significant.

Key words： chronology of Du Fu；comprehensive chronology；the compila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