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圖分類號]G434 [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8-2689(2025)05-0067-08
引言
“技術生態”概念是一種修辭上的形容與比擬,描述了技術系統內部各層次之間及其與社會環境之間的關系質態1]。其結構分為內生態與外生態兩個層次,前者指各種技術之間的兼容方式與耦合關系,即技術系統的內在機制;后者指技術與社會之間的有機融合與相互作用,即技術系統的外部互動機制。科技經濟學、科技管理學、科技政策學等學科均從不同角度對技術生態進行過分析和探究,然而,面對現代技術質態的變革及其對社會影響的深化,技術生態研究不應止于量化與實證層面,還應對其內在性質展開哲學維度的審視與反思。
當代技術生態演進展現出了不同于以往的新特征、新態勢:在內生態層面,各類技術之間的融合達到了前所未有的深度,促動著技術從發展常態期向革命期躍進,進而孕育出了更多顛覆性技術形態;在外生態層面,新興技術的廣泛應用,將人類帶入了深度科技化且充滿不確定性的時代。伴隨新態勢與新變革,技術生態中也逐漸暴露出一系列新問題,其中亟待解決的重要問題之一便是技術生態的失調困境。這一困境的突出表現可歸納為兩個層面:一是從歷時性演化維度來看,傳統技術與作為后起之秀的新興技術之間存在關系失調。二是從共時性結構維度來看,外生態中存在新興技術與社會環境之間的協同偏差;內生態中存在基礎研究與應用研究的兩極分化。不同層次的多重因素之間彼此干擾、相互影響,最終呈現為技術生態整體關系的失調。對此,應深入剖析其內在機制,厘清其主要矛盾,并制定相應對策措施,以推動構建具有協調性與可持續性的技術生態體系。
一、歷時性演化失調:技術生態多樣性的退化
芒福德(MumfordL)曾將技術劃分為多元技術(polytechnics)與單一技術(monotechnics),二者的本質區別在于是否以人為本:前者以人的生存與發展需求為中心(life-centered)[2]9,后者則以權力與經濟的擴張為發展指向[3]155。現代技術尤其是新興技術,作為對人類社會發展起到推動作用的前沿技術形態,本應以多元技術的形態展現;但由于資本等因素的裹挾,逐漸異化為單一技術的主體形態,并不斷對多元技術進行排斥或蠶食。
(一)新興技術的單向度演化及其對多元技術的蠶食
技術的發展與人的需求緊密相關,因此對技術的考察可從人類需求出發。芒福德認為,滿足人的合理需求是實現人的全面發展的重要條件,而這種合理需求具有有限性與多元性兩大特征。有限性是指有機體作為一種有限的存在,其自身機能的正常運轉并非需要外部因素的過度干預[4]394;多元性是指生命需求并不局限于物質因素,還包括情感、智慧與想象力等多樣化要素[4395。在雙重需求尺度下,可對現代技術的屬性進行相應審視:當技術的應用講求有限性,保持在與生命發展相適應的合理尺度以內,能夠促進人的多元發展時,其屬于多元技術;而當技術發展突破了生命發展的尺度,僅單向度地服務于經濟擴張與物質增長等目的時,則會轉化為單一技術。由此可見,技術屬性的劃分并非既成性的,而是處于流變與轉化進程中。當前,由于現代技術與資本等因素的關系愈發密切,越來越多的多元技術逐漸異化為單一技術。
在生態視域下,單一技術對多元技術的蠶食會造成技術生態多樣性的持續退化。從技術發展史來看,隨著技術種類的不斷分化,技術共生關系會朝結構復雜化、組分多樣化和功能完善化的方向發展。與自然生態系統的發展規律相類似,技術生態的結構與成分越復雜,其自我調節能力就越強,越能保持較為穩定的發展;反之,若結構與成分過于簡單,其內部關系則更易發生波動,甚至面臨崩潰的風險。回溯傳統技術時代,技術生態就曾經歷過失調階段。例如在文藝復興時期,藝術作為一種關注人內心世界的對內技術,得到了極大發展,涌現出了大量工藝作品,然而具有實用價值的生活技術與生產技術卻發展較為遲緩[4]39。其后,作為一種外向技術而發展起來的現代技術,逐漸矯正了這種與人的實際發展需求不相匹配的技術發展狀態,使技術共生關系歸于相對協調的狀態。然而在此之后,現代技術并未按照人們的期許走在健康發展的軌道上,反而展現出單向度的演化趨勢。自工業革命以來,現代技術極速發展,在技術生態中迅速占據上風,傳統技術則逐漸萎縮,兩類技術的進退使得技術生態結構發生了顛覆性變化,逐漸陷入單一化、非協調的狀態中。這一現象在技術實踐中具體體現為新興技術的“霸權”式應用趨勢,及其所導致的傳統技藝失傳、人類主體性喪失等一系列問題。
近年來,新興技術的濫用現象加劇了技術生態的結構失調問題。與自然生態中的外來物種入侵問題相類似,新興技術在技術生態中的過量蔓延會擠占甚至吞噬其他技術的生存與發展空間。同類技術之間的正常博弈與新老技術之間的代際更迭會促動技術的創新與進步,從而能對技術生態發展起到正向作用;而外來入侵式的技術競爭則會直接導致生態內的技術多樣性銳減,造成技術共生關系的退化。從技術與社會兩個層面來看,造成這一現象的主要原因可大致歸結為三點:第一,從自然屬性來看,新興技術的高效性與新穎性使其相較于傳統技術具有明顯優勢;第二,從社會屬性來看,高新技術的高收益性使資本市場對其青睞有加,導致其發展與應用不再僅服務于人的實際需求,而是走上了單向度、無節制的擴張之路。20世紀初,技術濫用現象主要表現為資本驅動下的過量生產與消費[4]391-400。及至當今,這一現象進一步拓展到社會生產與生活的各個場景,包括人臉識別技術的濫用、智能客服的“已讀亂回”、網絡訊息冗余等等。第三,在相關社會組織推廣應用新興技術的過程中,存在忽視地方性差異與人本主義目的,而采取“一刀切”方式推進的現象,包括未能為特殊群體設置人工綠色通道,未能根據不同地域的實際情況進行因地制宜的應用等等。
新興技術的單向度演化及其對其他技術形態的蠶食,既造成了資源的浪費,又在社會組織體系的運行機制中平添了額外的流程與環節,背離了利用新興技術提升效用、服務大眾的初衷。為減少新興技術濫用所造成的問題,有關部門推出了相應措施,例如2023年8月,國家互聯網信息辦公室起草了《人臉識別技術應用安全管理規定(試行)(征求意見稿)》[,明確指出了禁止使用、有限使用人臉識別技術的具體場景及規范要求。在生態視域下,這一調整措施是通過限制新興技術的無節制應用而矯正技術生態的異化與失調。而要真正順利推進技術生態的穩定發展,除了限制新興技術的濫用外,還應為傳統技術提供一定的生存空間。
(二)傳統技術在技術生態中的作用與價值
相較于新興技術而言,許多成本低、實用性高的傳統技術在當今則出現了迅速萎縮現象,例如部分廉價藥品的逐漸消失、傳統技藝面臨傳承困境等。然而在技術生態中,傳統技術并非必然代表過時或落伍的角色,正如人類學家普法芬伯格(Pfaffen-bergerB)所指出的,技術史并非高級技術代替低級技術的單向線性演化過程,任何社會技術系統都具有內在異質性,呈現為簡單工具與復雜機器相互交織、共同協作的場景。實際上,傳統技術在技術共生關系中發揮著重要的基礎性作用。
從工程學角度來看,雖然眾多傳統技術已日漸式微或退出了歷史舞臺,但它們依然對現代技術形態發揮著“供給”作用一一既能以知識元素的形式作為該技術領域的理論基礎或歷史文獻,又能以物質單元的形態成為新技術體系的構成組分。從實際效用來看,在很多場景下,傳統技術代表著現代技術之外的其他解決方式或選擇手段。例如現代醫學與傳統醫學各具特色,分別以不同的思路與方法對病癥做出不同診療,從而能夠給予病人一定的選擇空間。由此可見,二者更多的是一種互補關系而非取代關系。因此,新興技術的應用與推廣不應以關閉其他可能性為代價,而應允許各類技術形態在自身的適用范圍內保留一定的生存空間,使人可以擁有不同技術手段與生活方式的選擇權。從社會意義的角度來看,由于傳統技術能夠以低成本、簡易化的方式承擔現代技術的部分功能,從而可以在新興技術的普及過程中發揮補充性或過渡性作用,對緩解數字難民問題、建構人性化技術治理模式等都具有積極意義。2020年11月,國務院辦公廳印發的《關于切實解決老年人運用智能技術困難的實施方案》指出,在涉及老年人的服務場景中,要堅持傳統服務方式與智能化服務創新并行,切實解決老年人在運用智能技術方面遇到的突出困難[7。傳統技術在一定程度上能夠減緩新興技術對弱勢群體所造成的沖擊,有利于平衡現代科技的迅速發展與社會公平的持續推進。
傳統技術在社會中所發揮的作用恰恰說明,發展較為合理的技術生態往往是一個具有內部多樣性的系統。但需要強調的是,肯定傳統技術的作用與價值,并非像經典人文主義技術哲學家那樣抗拒新興技術的發展、期望人們回歸傳統技術時代,而是倡導傳統技術與新興技術相互協調。這種協調不是要求新舊技術之間分庭抗禮,因為科技發展的“重心律”決定了科技元素之間的地位必然是不平衡的。協調并不等于平均或平衡,而是需要理解與把握兩個原則:一是避免新興技術與傳統技術的二元割裂,單向度地發展新興技術而完全拋棄傳統技術的做法并不利于新興技術自身的發展,反之亦然;二是在何種場合下應用何種技術,不應單純以技術的新舊為標準,而應以人為本。因此,在大力推動新興技術發展與應用的同時,也應為其他技術形態留有生存與發展的空間,而非對它們進行“霸權”式排斥;應給予人們更多自由選擇的余地,而非“一刀切”式地關閉更多可能性。如此,才能造就更多元、開放與穩固的技術生態,才能推動構建以人為本、全面協調的技術發展格局。正如科技審度論所秉持的理念,科技發展應遵循一種多元互補的價值選擇,維持不同科技發展多樣化的真正目的,是要追求工具理性與價值理性間的適當張力。
二、外生態結構性失調:新興技術與社會環境的協同偏差
新興技術在技術生態中的單向度演化不僅表現為量化層面的過度應用,還表現為質化層面的無節制傾向,主要體現為兩種情形:一是新興技術發展的“泡沫化”現象,二是新興技術在設計與應用過程中的責任缺失。這兩種情形主要源于新興技術與社會環境的協同偏差:一方面,有些社會因素對技術的發展進行不當干預;另一方面,社會約束機制對技術發展的引導與管制卻略顯不足。
(一)新興技術發展的“泡沫化”現象
當某些社會因素對技術進行過度捆綁或失當干預時,會導致技術發展出現“泡沫化”現象。例如,在“元宇宙”投資熱潮的背后,許多缺乏核心技術、缺少實際應用場景的商業項目相繼停擺。資本的過量涌人與行業環境的短期驟變容易掩蓋技術發展的真實狀況,誤導技術的發展方向,不利于技術按其本身客觀規律進行穩定發展。除商業資本以外,一些地方性的不當決策也對技術發展造成了較大影響,例如由于部分地方主體缺乏專業研判能力,輕率介入產業并作出了違背產業發展規律的不當干預,導致近年來部分高新技術產業項目陷入停滯困境。值得注意的是,隨著新媒體技術的迅猛發展,輿論、宣傳等文化觀念因素的社會影響力大幅提升,利用這類因素來塑造與引導社會認知,從而影響技術發展的情境在當下屢見不鮮。例如,當今科技市場充斥著各種“新技術”“新工藝”“黑科技”等詞匯,表面來看科技創新成果層出不窮,實則有突破性的創新成果仍然不足。再如“自動駕駛”與“自動輔助駕駛”,二者是功能上有較大差異的兩種技術概念,而很多商業宣傳濫用、誤用“自動駕駛”一詞,抑或夸大了自動輔助駕駛的自動程度,使得公眾對輔助駕駛系統功能形成錯誤印象,從而造成安全隱患[10]。對科技創新與新興技術概念的隨意夸大和泛濫使用,必然會對專注技術與產品的“真創新”產生極大困擾,不利于營造良好的科技行業生態。
在這一系列現象背后,反映了一種工具論的技術本體論,以及社會建構論的技術發展觀。斯蒂格勒(StieglerB)曾指出,早在亞里士多德時代,技術物就被認為“自身不具備任何賦予其活力的因果性”[l2,也就是說技術物體不具備內部演化動力。在這樣一種本體論的支配下,技術一直被置于工具和手段的范疇。在當今技術發展的“泡沫化”現象中,資本與市場等因素將技術視為被動器物,以其作為具有某種效用的手段來達成特定的利益目標,否定了技術自身的內部演進邏輯。在這種認知前提下,技術的發展受到了社會因素的嚴重裹挾,其發展速度、規模、方式在極大程度上都由社會建構乃至決定。然而正如西蒙棟(SimondonG)所言,技術物實際上并不是一種既成的、孤立的實體,而是具有起源性、生成性的連續過程[12]xv.26,其演化進程具有一定的客觀規律性,技術物與相關聯環境(associ-atedmilieu)之間呈現為有機融合、協調聯動的共生狀態[12]72,人對現代技術并不是掌握與操縱的關系,而是互補與依存的關系[12]1-18。換言之,技術系統與社會環境是處于雙向互動的協同關系。以強社會建構主義來主導技術演化,實質上是僅看到社會的主觀能動性而無視技術客觀發展規律的片面發展路徑,這種單向度的社會干預機制會破壞技術系統與社會環境的協同關系,從而對技術與社會都造成負面作用[13]。
針對新興技術發展的“泡沫化”現象,應扭轉當前部分社會因素的不當干預現狀,推動技術系統與社會環境的協同融合。一方面,應客觀評估技術發展所需的各項社會資源,推動實現社會資源的最優組合。例如高新科技產業具有投資周期長、資金需求大、技術含量高等特征,投資者需要充分了解技術與產業的發展規律,進行科學謀劃,避免做出盲目沖動或短期投機的不當決策。另一方面,應以法律法規、行業規范等手段對社會主體的技術干預行為劃出界線,逼退“偽創新”“概念炒作”等行業亂象,打造良好的技術生態環境,以保障技術創新與發展的持續性與穩定性。
(二)新興技術的責任缺失問題
與社會資源對技術發展的過度干預形成鮮明對比的,是社會約束機制在規范和引導技術發展中的缺位與失效。在開發與設計過程中,技術產品難免會受到設計者主觀認知與價值觀念的影響,如果設計者只重功效而忽略社會責任,就會導致出現一系列負面影響和后果。在社會應用層面,技術的責任缺失問題則主要表現為作為最終結果的技術產品的社會效應,與設計過程中的責任缺失有著邏輯上的先后聯系。由于新興技術本身就具有較大的不確定性,在投入社會時應嚴格把控產品質量,進行全面的風險評估。然而出于逐利等目的,某些企業將尚存較大風險與隱患的新興技術過早投入市場,抑或對技術的功能進行了夸大宣傳,最終造成了不可挽回的后果。隨著新興技術自主性的增強及其與社會嵌合程度的不斷加深,部分技術的社會責任缺失問題逐漸加劇,乃至出現了越來越多與社會倫理、法律法規直接相悖的技術現象,例如算法歧視、大數據殺熟、隱私泄露等問題。
上述問題背后的技術認知邏輯依然是工具論的技術本體論,即主張人與技術主客二分,技術本身不負載任何內在價值,其社會效應完全取決于使用者的目的和使用方式。然而正如拉圖爾(LatourB)等人的混合本體論所描述的,現實世界并非存在純粹的主客二分,人與物一直處于彼此互構、纏繞的共生狀態,現實對象實際上是介于主體一客體、自然—社會兩個極端之間的雜合體(hybrid)[14213。因此,技術物是分有人類主體性的存在,即塞爾(Serres M)所說的擬主體(quasi-subjects)[5]10。作為能與人實現交互的擬主體,技術自身帶有一定的價值傾向與利益訴求,并會以此為動力與人類共構行動者網絡(actor-network)。在日益激烈的科技市場競爭中,工具論的技術認知無疑會導致工具理性的膨脹,并促使技術主義的技術發展觀盛行,從而引發缺乏倫理與道德考量的設計與產品出現。在數智化程度不斷提升的技術時代,混合本體論的技術認知顯然更能準確反映當前的人一技關系,也能進一步證明,技術在應用于社會之前,必須對其內在價值導向進行充分考量,包括是否過于資本導向或缺乏社會責任等方面。對此,負責任創新理論(RRI)和荷蘭學派的技術人工物哲學都進行了相關的理論與實踐探索,旨在對技術的創新、發展與應用進行責任補位。對于新興技術而言,鑒于其社會影響比傳統技術更為深遠,更應注重從設計與研發階段嵌人相應的倫理與道德因素,以防患于未然。而對于已經暴露出問題的技術設計與應用,應及時以倫理治理、法律法規等措施對其進行規范與監管,將其引入規范有序的發展軌道。
以社會約束機制對技術發展進行限制,表面上似乎與技術創新的冒險精神和搶先意識相悖,實則二者并不沖突。從技術生態角度來看,技術內部共生關系嵌合于外部共生關系之中,形成了完整的技術一社會共生體,技術內生態涌現出的成果最終流向社會,服務于社會需求;同時,社會環境為技術內生態提供激發力與約束力,從而實現了共生體內的物質循環與能量轉換。技術與社會的良性反饋與有序互動,能夠使技術生態整體趨向于動態平衡狀態,從而有利于技術與社會的協同發展。因此,對技術發展的合理規制不僅不會抑制其進步,反而為技術的創新與發展提供了條件與保障。反之,則會導致技術生態關系的失調,對技術自身與社會環境都會造成負向影響。由此可見,從社會層面對技術予以治理與約束是技術系統健康發展的客觀要求,也是當代技術創新所應尊重的規律與原則。在推進創新與高質量發展的當代背景下,技術發展應更加關注社會責任問題,實現社會效益與經濟效益的統一,促進技術與社會的協同共生。
三、內生態中的兩極分化:基礎研究與應用研究的失衡
研究與試驗發展活動可劃分基礎研究、應用研究和試驗發展三種類型,其中,基礎研究是二戰之后逐漸強化的概念[16]。自布什(BushV)[17]1l-12在《科學:無盡的前沿》中強調了基礎研究的重要性以來,世界各國愈發加強了對基礎研究的支持。在技術領域,基礎研究主要是指以需求牽引的應用基礎研究,與以興趣驅動的基礎研究相比,它側重于探索和開發新技術的基本原理和機制,為新技術的開發、優化和創新提供理論指導和技術支持,從而在顛覆性科技創新方面更具推動力[18]。隨著對研究活動的深人理解,人們逐漸認識到基礎研究與應用研究之間并非如布什所描述的那樣呈現為單向線性的分立關系[19]50-53,而是存在彼此影響、相互滲透的雙向反饋關系。
從技術內生態的視角來看,基礎研究與應用研究在技術系統內部呈現為共生關系,如果二者的發展速度與水平差距過于懸殊,將會對兩類研究的發展產生不利影響。對于我國而言,當前面臨應用研究“內卷化”與基礎研究薄弱的雙重挑戰,兩類研究的發展矛盾將會進一步導致技術生態內部的結構分化,阻礙技術生態整體的可持續發展。
(一)應用研究何以“內卷
“內卷”(involution)一詞最早可追溯至西方哲學史中的相關思想,但在學術界廣為人知的用法,源自美國人類學家格爾茨(GeertzC)對印尼爪哇島農業經濟的研究,用以描述一種難以向外擴張的農業發展模式。近年來,這一概念被廣泛借用和引申,主要形容在資源有限或機制、結構不合理的情況下,某一領域內出現的消耗性競爭。在“內卷”環境中,人們往往會通過擠占同行與對手的生存空間、違背客觀規律地提升效率等手段來獲取自身優勢。當今,隨著科技創新競爭的加劇以及科技與產業、資本間融合程度的加深,科技行業無疑也成為了“內卷”重災區。應用研究作為聯結技術與社會的橋梁與紐帶,與市場和行業發展緊密相關,因此也不可避免地會出現“內卷”現象。
應用研究中的“內卷”現象反映了多方面的矛盾,較為突出的有市場經濟的逐利性與技術發展的規律性之間的矛盾;現有科研體制機制內的評聘制度、資源分配方式和學術評審標準等,與科研人員從事科研所需的必要時間與成長空間之間的矛盾。除此以外,近年來,國際環境、政策導向、社會輿論等因素的新變化也直接或間接加劇了應用研究中的“內卷”現象。這一現象實質上依然源于社會環境對技術系統的過度干預與不當引導,是違反技術發展規律與片面追求經濟效益而造成的扭曲狀態。
維希留(VirilioP)的“速度學”(dromology)曾對技術進步所引起的社會加速問題展開批判,指出“事實上,沒有‘工業革命’,只有‘速度革命’…沒有戰略,只有速度學”[20]69。伴隨技術的不斷進步,人類的速度文明呈現為一場無制動的歷史加速競賽[21]。然而學者們往往停留于關注技術對社會的促逼,卻較少揭露技術促逼之下,社會對于技術的反噬,即為了促成新一輪的社會加速,社會又反過來促逼技術在更短的時間內實現進步與創新。相較于基礎研究而言,應用研究的周期較短,收益相對顯著,因而便成了社會促逼的直接對象。然而應用研究的創新與發展有其客觀規律,不可任由主觀意志隨意干預。吉爾(GilleB)的技術極限理論指出,技術系統在發展過程中會達到一個頂點,以致難以繼續在量變層面持續穩步發展與不斷擴張,從而會促成質變層面的突破與革新[22]23-29。這種階段性的極限以舊技術體系在一定階段內的平穩發展為基礎,以新技術原理的出現為關節點,不斷推動技術系統的進步與創新。為了實現特定的目標,社會主體會干預技術極限的出現時機,從而延遲或加速其到來。對于當前的應用研究而言,迫于市場競爭或科研壓力等因素,企業、科研人員等往往會加速乃至于捏造新極限的出現,以促使新突破、新成果、新產品的快速出現。然而,在創新動力十足的表象背后,應用研究實際上處于一種沒有實質性進展的虛假進步狀態,自身既沒有得到足夠的量變積累,也沒有來自基礎研究的有效支撐,從而呈現出一種“無效空轉狀態”[23]。在這種狀態下,應用研究會涌現出大量“短平快”和重復性項目,出現“追熱點”“扎堆式”的研究風氣,陷入低水平重復和內耗性競爭,導致研究成果往往重形式、輕內容、缺深度。
(二)推動兩類研究的協同演進
與應用研究的“內卷化”相對應的,則是基礎研究的長期薄弱。斯蒂格勒[11J3-4曾以“科學的技術化\"來描述人們在享受現代技術的便捷時,逐漸遺忘與忽略技術背后更為深刻的原理與意義的過程,而基礎研究和應用研究的失衡性發展與“科學的技術化”頗為相似。“內卷”之下,人們沉迷于指標的增速,使參差不齊的研究成果大量涌現,表面的進步與創新遮蔽了其內部的“空轉狀態”以及對下層基礎原理的真實需求。這種“遮蔽”既是來源于“內卷”的迷惑性,又是源于人們對基礎研究的刻意忽略與遺忘。因為從基礎研究的特性來看,其周期較長,不確定性高,前期投資較大,在競爭機制下,相較于應用研究而言更難獲得科研人員與企業的青睞。
從長遠來看,基礎研究與應用研究的兩極分化會造成技術內生態的結構性扭曲,從而增加技術生態整體的脆弱性風險。一方面,基礎研究是原始創新之源,如果處于根基位置的基礎研究長期薄弱,則難以為上層技術提供創新動力。一旦因外部因素導致核心技術環節缺失,研發與應用領域就會面臨“卡脖子”困境,成為缺乏自主創新支撐的“空中樓閣”。另一方面,應用研究不僅是基礎研究成果的具體實現,更是推動基礎研究不斷發展的重要動力,它既能為基礎科學提供需求牽引、方向引導與方法支撐,又能對基礎研究的可行性和準確性予以反饋。而一旦應用研究由于內耗性競爭而陷入同質化與空洞化的不良狀態,就會導致其對基礎研究的回饋機制失靈,從而造成惡性循環。基礎研究的發展不足與應用研究的“內卷”演化會導致二者融合不暢,甚至發生關系斷裂,難以維續正常的相互促進與協同共生。
只有實現兩類研究的健康有序發展,才能構建具有可持續性的技術生態內部結構,即不同層次、屬性、功能的技術之間能夠長期維持的一種相互激發、協同演進和良性循環的關系質態。當前,應采取系統性和整體性的解決方案,協調和整合兩類研究領域的研究旨趣與特質,著眼根基問題,補齊短板弱項,重塑科研體系結構。具體而言,一是要通過深化基礎研究體制機制改革、出臺激勵政策、建設支撐平臺等方式加強基礎研究,特別是要夯實基礎學科發展,推進基礎技術的原創性突破;二是要打破應用研究的內耗僵局,尤其是要革新科技與人才評價機制,推動構建多元化的評價標準體系,確保廣大科技工作者切實關注應用研究的創新性與實效性。總之,矯正技術生態內部共生關系的失衡狀態需要進行長期的探索與實踐,但在此之先,必須立足全局性視角,運用系統性方法,以生態理念來統籌規劃技術研究的發展。
四、結語
通過剖析技術生態中多重因素的矛盾關系,更清晰地揭示了技術生態失調困境的內部機理。在橫向的歷時性演化維度,存在傳統技術與新興技術的互促與共生;在縱向的共時性結構維度,存在基礎研究與應用研究的互促與共生;而在技術生態的整體層面,存在技術系統與社會環境的互促與共生,具體詳見圖1。圖1中,矩形表示一定時期內社會環境中所存在的社會規范、政策、市場等因素,其中嵌套著基礎研究、應用研究、傳統技術、新興技術等技術層次與元素,對它們既提供資源也進行約束。矩形并非位于坐標系的中央,而是處于偏右的位置,表示一個社會的一定時期內,較為合理的技術內生態結構展現為新興技術的充分發展和傳統技術的合理存續。伴隨新興技術的不斷進步及其對傳統技術的不斷賦能,矩形面積會不斷向右擴張,表示社會因素與新興技術的協同進步,但無論新興技術如何前進,始終應適度保留傳統技術的生存空間。從縱向來看,當矩形表示資本、政策等支撐技術發展的社會資源時,面積會分別向上或向下擴張,表示應根據社會的需求與技術發展的實際情況,采取動態變化的資源分配策略,確保基礎研究和應用研究的協調發展;而當矩形表示社會規范時,其面積會隨兩類研究的不斷深入而同時發生上下雙向的擴張,表示社會規范會隨技術的發展而進行更大范圍與更深程度的約束與管控。上述多重因素彼此作用、相互影響,共同維系著技術生態整體的穩定與發展。
對技術生態失調困境的剖析,實質是以整體論與有機論為底層邏輯,以共生與演化為視角,對技術系統的內部關系及其與社會環境間的關系展開批判性反思。隨著新興技術的深人發展及其與社會關系的不斷變革,技術生態會呈現出愈發復雜的質態,應不斷對其進行深入探析,以促進人與技術在當下與未來的互榮共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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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search on the Realistic Manifestations and Internal Mechanisms of Technological Ecology Imbalance
SUN Enhui1,WANG Bolu2 (1. Institute of Marine Development, Ocean University of China, Qingdao 266100, China; 2. School of Philosophy,Renmin University of China, Beijing l00872, China)
Abstract: The dilemma of imbalance in technological ecology is manifested in two aspects: first,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diachronic evolution,there isan imbalance between traditional technologies and emerging technologies.Second,from the perspective of synchronic structure,there is a synergy deviation between emerging technologies and the social environment in the external technological ecology,and there is a polarized development betweenbasic researchandappliedresearch intheinternal technological ecology.Multiple factors atdiferent aspects interact and influence each other, ultimately resulting in an imbalance in the overallrelationship of the technological ecology.Byanalyzing the contradictory relationships in the technological ecology, we can more clearly reveal the dilemma mechanism in thecurent technology development model,and then take targeted measures to promote the construction of a coordinated and sustainable technological ecology.
Key words: technological ecology; imbalance;manifestations;mechanism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