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洋與謝洋：沿海漁民的祈報節慶

舊時，我國東部沿海一帶的漁民有祭祀海神（簡稱“祭海”）的習俗：漁船出海之前要祭海，漁船歸來之后也要祭海。隨著時間的推移，這些原本以家庭為單位的個體祭祀活動逐漸演化為群體性的祭祀儀式，并最終擴容為區域性的民間節日，一直傳承到今天。2008年，作為集中展示傳統海洋文化和地方民俗的重要平臺，浙江省象山縣、岱山縣和山東省榮成市、即墨市（今青島市即墨區）、日照市等地的開洋節、謝洋節被列入第二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

節慶由來

所謂開洋節，是指漁民在漁船出海前舉行的一種祈求平安、豐收的節慶活動；與之相對應的謝洋節，則是漁船出海平安歸來后，漁民為感謝大海的恩賜而舉行的節慶活動。如果單從節期分布上看，開洋節在漁季開始之前，而謝洋節則在漁季結束之后，二者是兩個相對獨立的節日。但要從節日性質上看，前者是祈求的節日，后者是報恩的節日，又可以將二者看作一個生產周期的兩個相關聯部分。

事實上，開洋、謝洋原本是浙江象山、岱山等地對出海打漁習俗的傳統稱謂。舊時，象山、岱山等地的漁民出海打漁被稱為“開洋”，海上作業兩三個月歸來后再祭祀海神則被稱為“謝洋”。同樣入選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的山東的幾個地方并沒有開洋、謝洋的說法，因此也就沒有“一開一謝”的閉環活動，多被籠統地稱為“谷雨節”“上網節”“漁民節”等。為了申請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浙江、山東兩地相似的習俗才有了統一的冠名。

開洋節、謝洋節起源于沿海漁民漁業生產中的祭祀活動。假想某一領域或某一空間由某一神靈控制，為了獲取這一領域或這一空間的資源，就需要用特定的手段取悅掌管它的神靈，這便是祭祀。祭祀是古人與未知世界打交道的重要手段。對于傳統社會背景下的漁民而言，大海深邃而神秘，漁民們便將那里想象為由海神控制的領域。在漁民們的認知中，海神既可以掌控漁獲的多寡，也可以掌控出海漁船的安危，因此，他們需要祭祀海神。

祭祀海神的習俗廣泛分布于我國沿海地區，以被列入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的浙江、山東的上述幾個地方保存得最為完整。這些地區都曾是傳統的沿海漁?，自古以來就有祭海的傳統。

象山縣位于浙江省東部沿海中段，是三面環海的半島縣，屬“緣海而邑”之地。據地方志記述，舊時每年農歷三月至六月是當地的黃魚汛期。清雍正年間，東門島的漁民開始仿照福建船的式樣打造大捕船，于農歷三月二十三“媽祖誕辰日”或四月初八“佛祖誕辰日”，北上岱衢洋一帶洋面張網作業；兩三個月后，至農歷六月二十三前后，漁船返洋回鄉。這應該就是開洋、謝洋之始。

屬舟山市轄的岱山縣位于浙江省北部海域，地處杭州灣外緣的舟山群島中部，屬典型的海島縣。據文獻記述，岱山有著上千年的漁捕歷史，當地漁民出海之前要祭龍王，打漁歸來也要祭龍王，俗稱“謝龍水酒”或“行文書”。除了祭祀龍王，當地民間還有觀音、媽祖、關帝等神靈信仰。

舊時，山東開洋、謝洋活動主要分布于山東半島的榮成市、即墨市和日照市的一些沿海?鎮。其中，以榮成市人和鎮院夼?、即墨市田橫鎮周戈莊?和日照市兩城鎮等地保存得最為完整。這些地方都曾經是傳統的沿海漁?，改革開放以前，以搖櫓船為主的近海捕撈是?民最主要的生計方式。這些?子里幾乎??都有龍王廟，當地?民在一年之中的多個時間點都要去龍王廟祭祀。以院夼?為例，?民大年三十晚上要去祭龍王；正月十三也要去祭龍王，?民認為這一天是海洋漲潮的日子，稱其為“捎汛”；正月十五還要去祭龍王，?民在這一天要用豆面制作面燈，裝上燈芯、倒上燈油，點亮后放到自家門口，稱其為“上燈”……當然，最為隆重的祭祀還是谷雨節氣的龍王祭祀。

因為漁汛的差異，這些?落的祭海日期也有別于浙江的象山、岱山。舊時當地漁汛主要集中于春天的谷雨前后，俗語有“谷雨百魚近岸”“馬藺開花，鲅魚來家”“園里椿頭發，海里打加加（加吉魚）”“陸上柳柳綠，海里見刀魚”的說法，因此，周戈莊?將“上網節”定在谷雨前后，院夼?則將祭海日期定在谷雨節氣當天。在日照，民間傳說農歷六月十三是龍王的生日，因此當地祭海的“漁民節”就定在了這一天。

傳統祭儀

開洋、謝洋活動起源于漁民祭海，祭祀是這一習俗得以存續的傳統動因。傳統祭祀儀式一般有幾個基本的要素，包括祭祀的對象、奉獻的犧牲、祭祀的程序及參加祭祀的人員等。受地方文化傳統的影響，各地祭海儀式表現在上述祭祀要素上差異很大。為了更全面地了解傳統祭海儀式，筆者以浙江象山和山東即墨兩地為例進行簡單介紹。

象山祭海儀式

象山東門島祭海儀式在媽祖（天后娘娘）廟等地舉行，有廟祭、請神、唱戲、出洋等儀式。

祭祀前一天，參加祭祀的船主們要剃頭、沐浴、更衣。祭祀當天，他們帶上豐盛的祭品早早聚集到媽祖廟，祭品包括豬、羊、魚、蛋、面和豆腐等。祭祀活動以當天的漲潮時分為吉時，有“財源滾滾如潮水而來”的寓意。吉時一到，隨著主祭人的宣告，眾船主虔誠地上香、獻禮、跪拜、祈禱。祈禱完成，廟祭結束。

廟祭過后還要請神。所謂請神，即把廟中象征著神靈的木制、泥塑神像或三角形小令箭請到漁船上的儀式。船主先要在神像前求得這些象征物，恭敬地把它們放置在一個木盤中。一個船員提著燈籠在前導引，一個船員撐著傘護行。船主雙手捧著木盤，把神像請到漁船上，安放在船上的神龕中，請神儀式即告結束。用來引路的燈籠隨后要懸掛在船頭，據說能祛除邪祟、保佑平安。

之后則是各種形式的文藝表演。其中有地方民間游藝，如魚燈、馬燈、船鼓、抬閣、車燈等表演，也有各船主請來的戲班演出。戲曲表演日夜連臺，一般要持續多日。演戲名義上是為了酬神，因此，在開演前還要派人到廟中舉行請神觀戲的儀式，之后戲曲表演才能正式開演。表演活動結束之后，漁船就要出洋捕撈了，因此這些戲曲也被稱為“出洋戲”。

農歷三月二十三是漁船出海的日子，附近鄉鄰、親朋好友都會聚集在碼頭上。此時鑼鼓喧天、鞭炮齊鳴，漁船啟航遠行，開洋節結束。傳統一次出海捕撈，要兩三個月才能返航，回來后還要舉行謝洋活動。謝洋活動與開洋活動相同，只是沒有了請神的環節。

即墨祭海儀式

有別于象山的祭海儀式，即墨田橫鎮周戈莊?的祭海儀式形成了擺供、祭龍王、唱戲、聚餐等程序。

祭祀當天，參加祭祀的船主們會在龍王廟前的空地供桌上擺上供品，即“擺供”，供品有整豬、面點、魚類、糖果、點心、白酒、花生等。整豬以黑毛豬為佳，屠宰祭祀用豬還有很多講究，如刮毛時要在豬頭上留一撮黑毛，意為新鮮的整頭肥豬，以示對龍王的虔誠；還要在豬背上披上一層網狀豬油脂，寓意出海時捕到如豬般的大魚。面點必塑壽桃和盤龍，壽桃上塑“雙燕戲春”“八仙過海”等吉祥圖案，寓意長久；盤龍則多涂有油彩，人們稱其為“神蟲”“升蟲”，寓意順風順水、節節高升。

祭祀時辰一到，主祭人宣布開始，瞬間鞭炮齊鳴、鑼鼓震天。龍王廟內，善男信女焚香禱告；龍王廟外，船主們一邊爭相鳴放鞭炮，一邊拋撒糖果。俗信誰家燃放的鞭炮聲最大、持續時間最長，誰家當年的漁獲就最多；誰搶得的糖果多，誰的福氣就越大。

最后是唱戲和聚餐。戲班有京劇表演，也有地方戲曲演出，還有秧歌、龍燈、旱船、腰鼓等社火表演。娛樂活動結束后，船主會在船上招待親朋好友，此時祭品便成為聚餐的食品。

當代傳承

在傳統社會，開洋、謝洋活動發揮著多方面的功能。從務虛的角度看，出海之前向海神祈求，漁船歸來向海神報恩，通過群體的祭祀活動，可以用集體的行動和樂觀的態度平復人們出海前吉兇未卜的精神恐懼。從務實的角度看，群體祭祀中，?民共同參與、親友借此來訪，它又可以成為加強親族、?落群體聯系的紐帶，有助于增強群體凝聚力。

從文化傳承上看，開洋、謝洋活動又是集中展演地方民俗的重要平臺，展示出以祭品為代表的地方飲食民俗、以戲曲為代表的地方游藝民俗和以祭儀為代表的地方社會民俗等。在入選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的理由中有這樣的評語：“漁民開洋、謝洋節是傳統海洋文化的典型代表，在民俗學、宗教學、社會心理、地方歷史文化等方面的研究中具有重要的參考價值。”

另一方面，開洋、謝洋活動之所以能夠成為節期相對固定、內容日趨豐滿的文化節慶，也得益于國家實施的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政策。在加強相關保護的大背景下，浙江、山東的上述地區紛紛對傳統祭海民俗進行了文化改造，包括規范祭祀儀式、豐富節慶內容、融入現代元素等，以期借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的大潮流打造出一張地方文化的亮麗名片。

如即墨“田橫祭海節”，就是由當地祭海習俗發展而來。在傳統社會，每逢捕撈季開始的時候，周戈莊的漁民便擇吉日在廟宇或船前祭祀龍王、海神娘娘等神靈，?中的“會首”也會請來戲班為?民唱戲酬神。這是祭海習俗的開始，據說已有500多年的傳承了。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傳統祭海儀式消亡，改為漁民誓師大會。1987年，祭海儀式得以恢復。此后，在經歷了多次名稱變更后，最終定名為“田橫祭海節”（民眾習慣上稱其為“上網節”），日期在每年公歷的3、4月間。節慶內容也進行了重新的編排，除了祭海的內容，還移植了請財神、喝壯行酒、雜技表演、斗雞等民俗活動，另外增加了祭海民俗攝影、香餑餑面塑大賽等現代元素。2006年，“田橫祭海節”入選山東省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

象山“開漁節”也是以傳統祭海習俗為主要內容形成的文化節慶。舊時，象山的祭海活動多是以家庭為單位的民間祭祀行為。后來，當地的廟宇、神像損毀嚴重，開洋、謝洋活動由公開轉入“地下”。1984年，當地恢復祭海活動。1998年6月，象山縣政府舉辦首屆開漁節；1999年，開漁節中引入祭海儀式。自此以后，開漁節的兩大主體活動—祭海儀式與開船儀式被固定了下來。

傳承至今，開洋節與謝洋節已經發生了很大的變化：節慶的承辦主體由民間組織轉變為地方政府，節慶的主旨也由以娛神為主轉變為以娛人為主，節慶的內容也因此進行了重新編排……在這樣的背景下，如何更好地保護這一傳統民俗也面臨著不小的挑戰。簡單地復原傳統只會流于刻板且不會長久，只有讓節慶“活”起來才是最好的保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