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形象、敘述手法和美學風格

薛憶沏的長篇代表作《“李爾王”與1979》自2020年問世五年以來，已經在華語文學界獲得包括“中山杯文學獎”在內的許多贊譽。在不少評論家看來，這部作品不僅是薛憶為本人迄今為止最優秀的作品，也可以說是中國當代文學的扛鼎之作。本文將從人物形象、敘述手法和美學風格這三個維度對這部“人性的百科全書”做一次新的解讀。

一、人物形象

塑造人物是小說最重要的任務。在這個方面，中國古典小說《紅樓夢》可謂登峰造極。《紅樓夢》中，從主要人物到各個等級的次要人物給讀者留下深刻印象的不下百人。到了“現代小說之父”魯迅這里，他的小說開創性地塑造了大量的典型人物形象。這些人物形象經受住了時間的考驗，甚至已經滲透到人們日常的文化生活中，成為國人重要的精神財富。深諮小說創作精髓的薛憶汝對小說的人物無比看重。從中篇小說《通往天堂的最后一段路程》中有血有肉的白求恩大夫，到短篇小說《母親》中經歷婚姻和情感困擾的那位中年女性；從長篇小說《遺棄》中試圖遺棄世界的青年知識分子圖林，到長篇小說《空巢》中陷人電信詐騙困境的年老孤獨的母親迄今為止，他已經成功創造了大量的人物形象。這些獨特的人物形象給讀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也極大地豐富了中國小說經典人物的畫廊。

能成為薛憶沏的集大成之作，《“季爾王”與1979》在人物形象塑造方面可謂貢獻良多。小說中出現的人物不下百人。難能可貴的是作者在著力刻畫主人公一家四代人的同時，并沒有簡單化、臉譜化地去處理任何一個次要人物。哪怕是只在小說開篇出現一次的奶媽，作者通過這個奶媽短短的幾句話和簡練的動作、神態描述就讓這個人物活靈活現起來：

她剛準備朝前院方向走去，小妹妹的奶媽一邊朝她跑過來，一邊喊著說：“你婆婆來了。你婆婆來了。”她嚇得后退了兩步，扶住了書房的門框。奶媽跑過來，一把抓住她的左手，著急地說：“你媽媽叫你趕快過去見客呢！”她緊張地望著前院方向，右手下意識地抓緊了門框。“她說是從這里路過，順便來坐一下。”奶媽接著用挖苦的語氣說，“我看她是專門來的，是專門來看你的。”一種從來就沒有過的羞澀頓時就淹沒了她的意識。

在與奶媽的互動中，另一個人物一一母親，作為一個在當時剛定親的少女，其羞澀夾雜恐懼的情形躍然紙上。令人嘆服的是，《“李爾王\"與1979》這樣一部鴻篇巨制，其中的所有人物無論主次都保持了這樣高水準的寫作。

小說的眾多人物按照身份來劃分大概可以分為知識分子群體和鄉村民眾兩大類。知識分子群體又可按照家里和家外進行劃分。其中家庭內部的知識分子包括父親和三個女兒、外孫等。作者在凸顯作為主人公的父親的思想和行動之外，對三個女兒和兩個小外孫都進行了全面的敘述和深人的刻畫。這些人物的性格和人生選擇代表著整個家庭可能的發展方向，預示著這個大家庭的最終命運。家庭外部的知識分子集中出現在父親讀天學期間、在城里工作期間、1979回城后這幾個時間段里，他們主要是父親的老師、同學。其中最重要的幾個知識分子是大學里和父親一起排演《李爾王》的同仁們，這些人的出身、性格、追求和戲劇化的人生歷程在小說高超的敘述手法安排下穿插于小說中，和小說主人公一家的主線故事相互補充，豐富了小說的內涵和外延，給讀者帶來無限的遐想空間。而小說中的鄉村民眾主要集中在主人公的老家。這些鄉村民眾和知識分子群體形成了一種對照關系，這些人對主人公的態度大多是善意的，尤其是隊長一家，對他們照顧頗周。只有少數人因為復雜的往事扭曲了心性。小說中的父親和母親并沒有因為文化層次的不同而和鄉村民眾產生大的隔閡，因為正是這一群體在他們走投無路的時候接納了他們，陪伴他們走過了最艱難的十年。薛憶沏用一種平等、悲憫的眼光去書寫每一個人的煩惱和困惑。在他的眼中，所有人在災難來臨的時候都是無辜的，都只能隨波逐流，沒有人可以為歷史負責。

毫無疑問，薛憶小說人物中數量最多、塑造最成功的就是知識分子。在《“李爾王”與1979》之前的五部長篇小說《遺棄》（1989年）、《一個影子的告別》（2001年）、《白求恩的孩子們》（2012年）、《空巢》（2014年）、《希拉里、密和、我》（2016年）均以知識分子作為核心人物形象。這些知識分子有青年、中年和老年；他們所處的時代從新中國成立后不久到改革開放，一直延伸到二十一世紀的開端；他們所處的地域涵蓋了國內與國外。可見，薛憶為對知識分子形象譜系早已深耕多年，積累了大量寶貴的創作經驗。而《“季爾王”與1979》則是對知識分子形象的一次更為集中、深入和辯證的探討。作品中最核心的人物是父親。他出生在富裕的地主家庭，年輕時在新式的大學讀書。他在大學里因為戲劇表演，開始熱愛以《季爾王》為代表的西方經典藝術。他有一個來自鄉紳之家、熱愛中國古典文學的美麗妻子，也做過留學的美國夢。然而一個接一個的歷史事件和政治運動打破了他的平靜生活。在各地輾轉數年之后，他最終回到家鄉，并在“浩劫”之中被戴上了地主的帽子。隨著1979年的到來，中國社會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站在新與舊、過去與未來的交叉路口，父親的思想陷入了難以遏制的狂想之中，小說就是以這個時間為錨點開始敘述的。

小說花費了天量的筆墨去展現父親的內心世界。父親是一個善良、天真、矛盾，又有一些固執的知識分子，在人生的岔路口幾乎每次都走向了錯誤的方向。但無論如何輾轉逃離，他最終都會回到故鄉，回到他的祖屋。用父親自己的話說就是：“我的一生都走在回家的路上。”小說中的第二主人公就是母親，如果說小說中其他知識分子都是新派的學習西方的知識分子，母親則是一個中國式的傳統的知識分子。這個由傳統文化孕育出的秀外慧中的女子在和丈夫近半個世紀的婚姻中承擔了超出她承受范圍的苦難和家庭重擔，但她既不愿意提起也鮮少抱怨。她對丈夫、對婚姻都充滿了疑惑。直到小說的結尾，夫妻二人隔著生死的距離、在對《桃花源記》的共同吟誦中才最終達成了和解。作者把最多的筆墨給了父親，卻把最多的情感給了母親。她的敏感、聰慧、堅強都給讀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拋開小說中間的內容，僅僅是小說的開篇和結尾兩個章節就完整地展示了母親令人潸然淚下的一生。這足見作者對人物的理解已經深人骨髓。

二、敘述手法

敘述手法的成熟運用是塑造人物的必備條件。《“季爾王”與1979》完全擺脫了中國小說敘述以故事為核心的常規手法，而是把人物作為敘述的核心，以人物的回憶和思考等情感走向作為敘述的線索，通過意識流、自由聯想等手段將與主人公有關的各類人物和事件以無比自然的方式巧妙呈現出來。

《“李爾王”與1979》中的敘述手法堪稱教科書級別。小說一共三十三節。第一節是以母親的視角來看父親，通過母親對婚姻生活的回憶引出締結婚姻的整個過程，又在母親的回憶中不斷插入現在時中與父親的對話以及父親的行動，在看似漫不經心的敘述中將整個家庭的歷史和隱痛都勾勒出了一個清晰的輪廓。可以說，小說的第一節對整部小說來說起到了提綱挈領的作用，它提醒讀者在后面的閱讀中需要對哪些內容格外關注。

在這部小說中，父親和母親一共孕育了三個孩子。小說第二節就寫了三個外嫁的女兒依次回家的故事。但她們回家的順序和她們出生的順序恰好相反，依次是小桃、二桃和大桃。這當然是作者的有意安排。讀過后文可以發現，這個順序反映了女兒和父母情感的深厚程度。小桃是在家庭遭遇厄運時早產的，她享受到的家庭福利最少，卻是三姐妹中承擔了最多家庭苦難的人，也是陪伴父母最多、和父母聯系最緊密的人。大桃和小桃的情況正好相反。

這種用形式表達感情的方式在中國小說界極為罕見，但在《“季爾王\"與1979》中卻有不少。小說第一節的敘述視角以母親的視角為主，而小說最后一節的敘述視角卻變成了以父親的視角為主，變化的原因是母親已經病逝，父親要回到老家為母親送葬。在儀式中，父親竟然看到“水面上浮現出了新娘羞澀的面孔，就跟他在揭開她蓋頭的那一瞬間看到的一模一樣”。這恰好呼應了小說第一節中母親對新婚的疑惑：

那個瞬間是母親一生之中最頑固的記憶，也是一生之中最令她困惑的記憶。為什么揭開她的蓋頭需要那么長的時間，長得就像是蓋頭被揭開的那個瞬間本身不愿意從想象進入現實？將近半個世紀過去了，母親仍然沒有找到這個問題的答案。這既是困擾她婚姻的問題，也是困擾她生命的問題。

作者通過這種視角的轉換來表達父親對母親的深情。但是這種表達在時間上相隔了近半個世紀，在文本內容上隔了整整三十一節。薛憶沏像個有耐心的獵手，在無數次母親向父親逼問答案時，欲擒故縱地通過多種敘述手段幫助父親逃避母親的追問。他不是不想父親回答，而是在耐心等待最好的時機。他通過反復延宕的手法，直到小說的最后，在繁多又漫長的其他敘述之后，才讓父親回答，將父親醞釀一生的感情和回答“一網打盡”。

小說經常承擔起敘述的重任。在小說中出現無數次的《李爾王》衍生出了除父親一家人的主線故事之外的另一條敘述線索，這條線索串聯起父親在現實家庭生活之外的另一重生活 一與大學、友人、夢想相連的理想化的生活。這兩條線索一明一暗相互交錯，形成了小說的復調敘述。這種水乳交融式的復調小說對中國當代小說敘述來說是一項成功的創造。

三、美學風格

作為一部《季爾王》式的人物命運“大戲”，《“李爾王”與1979》中以中國一百多年來波瀾壯闊的近現代歷史走向為時代背景的主人公一家四代人的人生可謂命途多舛、巔沛流離，然而小說的敘述語言始終是沉靜感傷的。這種冷靜的態度是為了讓讀者始終和作品描述的世界保持一個恰到好處的距離，一種適合審美的距離。這個距離既不會讓讀者因為距離作品世界太近而陷入情感的旋渦，從而喪失獨立思考的能力，也不會讓讀者因為距離作品世界太遠而無法與小說人物共情。這種距離的控制說起來簡單，做起來很難。薛憶為通過不斷轉換敘述視角、不斷改變敘述視點、不斷加人新的敘述主題的方式，將核心事件反復地拉近又推遠，來讓讀者和作品中的世界始終保持一種動態平衡。這種審美距離讓作品的敘述始終能保持在一個感傷卻冷靜的情感溫度上。這也是《“李爾王”與1979》最重要的美學風格。

這一過程中，將讀者對主人公個人的關注引向對當時整個社會和歷史的關注是作者經常采用的策略。因為小說的錨點是1979年，所以小說中隨處可見時事新聞中的著名語詞。如\"《告臺灣同胞書》\"“摘帽”這些語詞除了展現主人公所處時代背景的細節，還指向社會轉型期的復雜歷史問題，更加凸顯了個人在歷史大潮中的渺小。

文學經典的引人對保持閱讀距離也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在這些作品中莎士比亞的《季爾王》是最重要的一部作品。這部父親在大學時曾經傾情演繹過的戲劇，像一束光照進了他的現實，讓他同時擁有了兩個不同的世界。小說在介紹完父親在現實生活中的三個女兒之后，很快就提到了他在《李爾王》中的三個“女兒”，這也巧妙地轉移了讀者的注意力，讓讀者暫時不對父親現實中的三個女兒“追根究底”，起到了間離的美學效果，同時也擴展了作品表現空間。戲里的內容和主人公所處的現實世界形成了一種絕妙的互文關系，虛構和現實之間的異同總是能引導讀者想得更多、更遠。

《“李爾王”與1979》中提到的文學作品不知凡幾，但《李爾王》是和作品聯系最緊密的一部，確切地說，《季爾王》已經和《“季爾王”與1979》融合在一起了，難分彼此。父親曾在小說第一節就得意地宣稱：“我就是季爾王啊。\"而在小說的結尾他才走出《季爾王》的世界。這是因為父親在為母親舉行的送葬儀式上與母親共同吟誦《桃花源記》的激情最終破除了他對《季爾王》的絕對信仰，他終于承認自己只是“李爾王的影子”。而立志成為大作家的小外孫將寫出更偉天的作品。在經典的破與立之間究竟要經歷多少痛苦和艱辛？這和國家、家庭、個人的蛻變過程之間形成了又一重的同構關系。此時，小說所能提供的意義已經超越了故事本身，進入到更高層次的思想空間。

批評界有一個共識：余韻是評價一部作品好壞的重要標志。余韻是指難以言說的美感或意境，并且這種美感或意境往往超越作品，哪怕在讀者結束閱讀之后仍然能讓讀者陷入回味當中。難以言說自然是有些玄妙的，但讀者卻能清晰地感覺到《“季爾王”與1979》就有這種余韻。小說精心設置的審美距離，以及常常超越表層故事的語句是這種余韻產生的重要原因。

在閱讀這部小說的過程中，細心的讀者可能會產生一種感覺，那就是作者經常使用一些詞語或句子表達多重的意義。當然，究竟能解讀出多少種意義要看讀者自身的能力。人們常用“言不盡意”來形容語言難以表達全部的意義。而在解讀薛憶汐小說的過程中，我們發現似乎用“意不盡言”來形容這種解讀更為恰當。“意不盡言”是符號學家趙毅衡提出的觀點，意思是“文本雖然靠批評展開，任何闡發出來的‘意'無法窮盡‘言'中潛在的意。”本文討論的美學風格也只是《“李爾王”與1979》的“言\"中之“意\"的一小部分。

責任編輯：羅小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