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廉·莎士比亞(William Shakespeare)作為英國文學史上杰出的戲劇大師和詩人,其創作生涯正值文藝復興運動蓬勃發展的關鍵時期。莎士比亞的名字已經成為文藝復興時期的代表,他的詩歌和戲劇直至今天仍在全球享有盛譽。德國作家、評論家G.W.F.黑格爾(G.W.F.Hegel)在《美學》中指出,英國作家擅長塑造人物形象,莎士比亞以其精湛的筆觸刻畫出立體豐滿的角色形象,堪稱這一藝術成就的最高典范;同時稱贊莎士比亞的作品能產生普遍的、深刻的持久效果,在動作情節中的實體性因素方面表現得出類拔萃[2。同時代英國作家本·瓊森(BenJonson)稱贊莎士比亞撼動了舞臺,他不只屬于一個時代,而是影響了世世代代。3]莎士比亞的作品深刻地剖析了16世紀至17世紀英國的社會現實,作品中對人物性格、行為及語言的描寫反映出莎士比亞的人文主義思想。他強調個性解放與人性自由的價值追求,倡導以仁愛為本、崇尚真善美的倫理準則。4《李爾王》的創作素材來自英國古老的傳說,20世紀資深的英國莎學評論家安·塞·布雷德利(AC.Bradley)認為《李爾王》是莎士比亞最偉大的作品,并稱贊在這部戲劇中,憐憫和恐懼的描寫達到了藝術的巔峰。這兩種情感元素與秩序感、審美體驗交融,最終使讀者獲得的并非精神上的桎梏或徹底的悲觀,而是在苦難中體悟到的崇高境界以及神秘性所彰顯的肅穆意蘊。5本文將從道德經濟觀的角度分析李爾王分割王國的決定和后果,揭示親情商品化、權力與道德沖突所導致的道德經濟的崩潰,并對新興的商品經濟進行批判與反思。
一、親情市場的形成:李爾王分割王國的邏輯
《李爾王》創作于莎士比亞寫作生涯的中期階段,恰逢伊麗莎白女王統治末期,社會各方面已出現明顯的衰落征兆。隨著莎士比亞對社會現實的深入觀察,其早期的人文主義理想逐漸被更為深刻的認識所取代:他清醒地意識到人性并非如想象中那般純粹良善。他為人世間的黑暗和丑惡而痛心,痛心親近的人相互疏遠、夫妻反目、兄弟相殘以及整個社會和時代的道德沉淪。正是在這種背景下,莎士比亞的創作氛圍由亮轉向暗、由輕松樂觀轉向沉重壓抑。《李爾王》作為這一時期的代表作品,對現實社會的黑暗與不良現象進行揭露和批判,也象征著莎士比亞的人文主義思想和創作藝術都慢慢趨向成熟。
在《李爾王》開篇,國王李爾由于年邁,決定擺脫一切事務的牽掛,將國土劃分為三部分,并打算將責任交給年輕力壯之人。而他分配土地的方式是要求三個女兒當眾表達對他的愛意來競價,這場荒誕的\"拍賣會\"揭開了整部悲劇的序幕。
你們中間哪一個人最愛我?我要看看誰最有孝心,最有賢德,我就給她最大的恩惠。7]
李爾王想用土地作為回報來獲得女兒們的愛和孝心,這一舉動將父愛和孝道變成了可以量化和交易的商品,將家庭關系轉變為金錢交易關系。這種將親情商品化的行為,暴露了他對親情本質的誤解。在李爾王的認知中,愛是可以被衡量、被交易的,這種扭曲的價值觀直接導致了后續的悲劇。戈納瑞敏銳地捕捉到了父親的交易心理,她用華麗的辭藻包裝虛假的親情。
父親,我對您的愛,不是言語所能表達的;我愛您勝過自己的眼睛,整個的空間和廣大的自由;超越一切可以估價的貴重稀有的事物;不亞于賦有淑德,健康,美貌和榮譽的生命我愛您是不可以數量計算的。[8]
里甘在聽到姐姐的回答后,隨之附和。
我跟姐姐是一樣的她剛才所說的話,正是我愛您的實際的情形。[9]
在巨大的財富面前,人們往往難以抵擋誘惑。戈納瑞和里甘的回答表明,真誠和忠實作為社會美德,在金錢和權利的誘惑下是可以被拋棄的。李爾王在聽信大女兒和二女兒的奉承與花言巧語后,將三分之二富庶、佳美的土地分配給她們。隨著英國早期現代制圖學在16世紀晚期和17世紀早期興起,英國貴族使用了最新的地產測量技術,從而保證他們可以準確地掌握其地產情況。制圖學的出現改變了人們對土地的態度,人們世代賴以生存的土地變為制圖學家計算和測繪的對象,同時土地成為可任意轉讓、買賣和交易的私有財產,傳統分封體系下的社會關系因此遭到前所未有的挑戰。0李爾王對土地進行瓜分一方面意味著自己的權力終將不復存在;另一方面意味著隨著資產階級的興起,封建社會即將瓦解。土地作為一種有限且不可再生的資源,在經濟學中發揮著重要作用:擁有土地則意味著擁有權力和財富,擁有權力和財富則意味著擁有身份和地位。土地所能生產的農作物也決定了土地的價值。就在李爾王準備將最富庶的、擁有法蘭西葡萄和勃艮第乳酪[的土地分給他最疼愛的小女兒科迪莉亞時,他卻聽到了出乎意料的回答。
我愛您只是按照我的名分,一分不多,一分不少[12]
李爾王在聽到小女兒的真實回答之后,勃然大怒,并宣布與她斷絕父女關系。這場鬧劇般的親情拍賣揭示了人性在金錢和利益面前的扭曲。李爾王根據自己三位女兒的語言表達進行土地分配的交易邏輯不僅將父女親情置于市場交易當中,也動搖了整個王國的道德根基。他分配國家領土的方式打破了傳統的政治倫理,也將王權置于交易的天平之上。
這種對道德經濟的破壞最終導致了個人、家庭乃至整個國家的悲劇。李爾王的決定不僅暴露了他作為統治者的昏聘,也折射出文藝復興時期英國社會道德經濟的深刻危機。在這個新舊交替的時代,傳統的道德倫理正在被新興的商品經濟所侵蝕,人性被異化為可交易的商品,親情淪為利益交換的籌碼。
二、道德經濟的崩潰:從親情異化到人性淪喪
在李爾王將土地劃分給戈納瑞和里甘后,他們的身份和地位發生了反轉。戈納瑞和里甘在獲得土地及權力后,迅速暴露出自己邪惡、自私的本性和對父親的冷酷無情。為了鞏固自己的權力和地位,她們將親情簡化為成本核算,不擇手段地削減、打擊父親的殘余力量,徹底將父親的勢力瓦解,如試圖將士兵的數量由原來的一百名減至五十名,進而取消,以期將父親完全控制于股掌之間。李爾王所擁有的士兵數量作為一種炫耀性消費,不僅代表了他的身份、地位和財富,同時也象征著他的尊嚴。戈納瑞和里甘將對父親承諾的愛視為獲得土地投資的籌碼,將她們應盡的責任和孝順視為負擔,這種極端的功利主義態度正是道德經濟崩潰的典型表現。她們用虛假的親情換取權力,最終導致家庭的破裂和國家的動蕩。她們的行為不僅是對父愛的背叛,也是對整個社會道德經濟的破壞。戈納瑞和里甘的權力欲望揭示了權力與道德的沖突。同時,她們的行為表明,當親情被異化為商品,人性中最基本的道德準則也將隨之瓦解。
道德經濟的基本原理是經濟活動不僅應追求物質利益的最大化,還應遵循道德原則和規范,如公平、正義、誠信等。古希臘哲學家亞里士多德(Aristotle)主張用理性節制欲望,在謀求財富的同時不應違反基本的道德要求。13]16世紀后期,英國的城市日益繁華,商品經濟快速發展,商人群體日益壯大。通過內部資本積累與外部財富擴張的雙重手段,商人群體在商品經濟蓬勃發展的歷史進程中逐漸形成了新的社會力量—資產階級。4隨著新興資產階級的興起,英國社會的經濟理念也同時發生轉變:自給自足的小農意識慢慢被新興的商業資本主義取代,重商主義隨之成為主導社會的經濟思想。在重商主義時期,財富是衡量一切的根本,資產階級在思想意識層里對黃金充滿渴望。重商主義逐漸擺脫了原有的泛道德主義體系,關注的焦點是經濟利益。15美德不再受到褒獎,擁有財富、社會地位和權力的人們是高高在上的。戈納瑞和里甘作為利己主義者,將個人利益置于最高地位,即便面臨道德規范的約束,她們仍會優先考慮自身得失。
李爾王在被戈納瑞和里甘趕出家門后,飽受顛沛流離之苦。他清醒地認識到,女兒們在國土分配時表現出的所謂“愛意\"實質上是對權力與財富的追逐,而非源自真摯的父女之情或為人子女應盡的孝道。在狂風驟雨、電閃雷鳴的夜晚,精神崩潰的李爾王沖向荒原,向蒼穹傾瀉內心的憤怒與絕望。他在暴風雨中的長篇獨白不僅呈現了一個飽受折磨的靈魂,也深刻展現了這位曾經被權力扭曲的統治者逐步實現人性復蘇的心路歷程。李爾王在荒野中的瘋癲象征著傳統道德秩序的徹底崩潰。他的瘋狂不僅是個人的精神崩潰,也是一個時代道德崩潰的隱喻。在暴風雨中,他看清了人性的本質,也意識到了自己將親情商品化的錯誤,但為時已晚。李爾王的瘋癲和覺醒揭示了道德經濟崩潰對個人的深刻影響,也為道德經濟的重建提供了可能。
當科迪莉亞獲悉父親的悲慘境遇后,義憤填膺地率軍征討兩位姐姐,卻最終兵敗身亡。與此同時,精神崩潰的李爾王也在極度哀傷中離世。莎士比亞以人文主義視角,通過細致刻畫王室成員間的權力斗爭與李爾王命運的巨大轉折,批判了資本主義社會中扭曲的人際關系,同時頌揚了真誠、善良等崇高的道德價值。這一悲劇結局不僅展現了人性的復雜性,也體現了莎士比亞對理想道德秩序的追求。同時揭示了如果人們的行為動機以財富和權力為導向,就會導致道德經濟的崩潰。
三、莎士比亞的道德經濟觀:道德的沒落必然引發經濟的混亂
莎士比亞不僅是一名成功的戲劇家,而且還曾從事過多種商業活動,如借貸活動和房地產買賣。莎士比亞處于資產階級興起的時代,參與了大量的商業活動,商業社會無情的競爭、殘酷的斗爭以及金錢對人的腐蝕作用在他的作品中留下了深深的印記。劇中科迪莉亞的回歸與死亡,象征著傳統道德價值的崩塌。她拒絕參與父親的交易游戲,堅持真誠地表達自己對父親的愛。黑格爾認為真正的悲劇人物是按照自己的個性把自己和真純的生活內容的某一特殊方面緊密結合為一體并且維護它。17]科迪莉亞的悲劇只是服從了自己個性而導致的必然結果。她的回歸和死亡象征著傳統道德在新時代的困境,表明個人的真誠和堅守無法改變整個社會的道德沒落。
李爾王濫用權力是他注定以悲劇告終的重要原因。首先,他的失誤在于錯誤地將國家主權視為個人資產,基于這種認知偏差,李爾王輕率地將整個王國劃分為三個部分。這種行為不僅嚴重違背了君主應當維護國家統一的基本職責,而且直接引發了領土分裂的危機,為后續的武裝沖突埋下了隱患。其次,李爾王對繼承權隨意進行分配。他在進行國家領土劃分時沒有理性地考慮問題,而是感情用事,聽信了戈納瑞和里甘恭維和奉承的話語,沒有接受科迪莉亞的良言。李爾王忘記了作為君王需要對人性道德作出考量,這就引發了他個人的悲劇,最終導致了英格蘭整個國家的悲劇。他將國家分割的行為,打破了傳統的政治倫理,將王權置于交易的天平之上,反映了他對道德經濟原則與權力背后道德責任的忽視。
從李爾王的悲慘結局中,我們可以看到道德的沒落必然會導致國家經濟的混亂和衰敗。在資產階級興起和重商主義的背景下,個人行為呈現逐利性,道德卻要求每個人要考慮自身行為對他人、社會、整體的影響。英國經濟學家亞當·斯密(AdamSmith)強調,道德情感所培育的個人品德構成了維系社會正常運行與經濟持續增長的重要基石。從理論建構的維度來看,道德情感通過“公正旁觀者\"這一機制的客觀化表現,逐步形成了維系社會運行的三大支柱:倫理規范、法律制度與德性要求。同時,人類與生俱來的共情能力所催生的名譽追求與成就動機則為經濟活動的持續開展提供了必要的心理動力。18]作為現代經濟學之父,斯密在他的理論中沒有將道德排除在經濟之外。相反,他在經濟活動中賦予了道德至關重要的地位。19雖然道德規范缺乏法律條文的剛性約束力和強制執行性,但縱觀人類社會發展歷程,各個文明形態和歷史階段都存在獲得廣泛認同的道德準則。正如法蘭西王認可科迪莉亞的誠實,他將誠實這種美德視為無價之寶。雖然科迪莉亞并未獲得李爾王所分封的國土,但是法蘭西王認為她的美德是可貴的。[20]
《李爾王》中的道德經濟危機不僅是莎士比亞所處時代的寫照,也具有超越時代的普遍意義。在當今社會,物質主義盛行,以商品為核心的思想意識讓人們將目光投向物質財富,物的關系掩蓋了人的本質與人自身的豐富內容,親情、友情等人際關系也面臨著商品化的威脅。2戈納瑞和里甘的行為揭示了在道德經濟崩潰的社會中,傳統的社會規范已經失去了約束力,人性中的貪婪和野心得到了充分的釋放,社會陷人失序狀態。而科迪莉亞對忠誠與真善美的堅守,象征著道德經濟重建的希望。她的存在為這個道德崩潰的世界保留了一絲希望,也暗示著道德重建的可能性。
四、結語
本文通過對《李爾王》中道德經濟觀的分析,可以看到莎士比亞對英國文藝復興時期人性、權力和道德的深刻洞察。李爾王劃分土地的決定和方式不僅導致了個人的悲劇,也反映了社會道德經濟的深刻危機。親情商品化、權力與道德的沖突以及社會秩序的崩潰與重建,揭示了道德經濟崩潰的嚴重后果。莎士比亞通過這部悲劇中主要人物的內心生活、人物沖突以及面臨抉擇時的堅定性和搖擺性警示我們:當道德經濟崩潰,人性將陷入無盡的黑暗。只有重建道德價值,恢復人性的本真,才能避免李爾王式的悲劇重演。在追求物質利益的同時,人們也要守護人性的尊嚴和道德的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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