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圖分類號:I207.22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7-6883(2025)04-0008-08
DOI:10.19986/j.cnki.1007-6883.2025.04.002
碑志文是中國古代重要的文體樣式,也是一種比較復雜的文體。這種復雜性表現在:一是碑志文文體功能、體制的形成受到銘、頌等文體的影響。碑文是一種“因器立名”的文體,由文字載體發展而來,與所承載的銘文、頌文,甚至是封禪文有密切的聯系,經歷了漫長的發展過程,體制規范的形成受到多種文體的影響。二是碑志文是一個龐大的家族,是多種亞文體的集合。按功能分可包括紀功碑和墓碑;按所施場所分則包括廟碑、山川碑、橋道碑等。另外,碑志文的發展還與統治階級的政策和好尚相關。魏晉朝廷禁碑,催生了墓志銘;南朝統治階級崇佛,寺塔碑銘興盛。歷史上有碑志、碑版、碑傳等合稱。本文所使用的碑志文概念沿用清代姚鼐在《古文辭類纂》中提出的“碑志類”的說法,包括碑文和墓志銘。漢魏六朝既是碑志文體獨立、體制規范形成的時期,也是其文體分化、生成的重要時期,同時,也是走向文章駢化進程的時期。漢魏六朝碑志文的駢化與其體制規范形成、文體的分化、生成錯綜交織,呈現出一種復雜的狀態。因此,本文考察漢魏六朝碑志文的駢化軌跡,要兼顧碑志文體演進與體制規范的形成,并以此揭示其駢化原因及對文體演進的意義。
一、漢魏六朝碑志文的文體演進與駢化軌跡
碑志文最早可追溯至秦代李斯的刻石文。其文以碑為載體,風格同于頌體,內容質實,文字古樸,缺乏文采,還未開始駢化。劉勰評其“疏而能壯”[1] 394、“亦有疏通之美焉”[1]194,遠不如《諫逐客書》鋪排揚厲、辭繁語麗。李兆洛指出:“秦相他文,無不佚麗,頌德立石,一變為樸渾,知體要也?!盵2]5班固《封燕然山銘》是繼李斯刻石文后,又一篇重要的刻石文字,標志著碑文體制規范的基本形成,并開啟了駢儷化的進程。從體制上看,此文為碑文形成前序后銘、序盛銘約的體制特點奠定了基礎。其駢化痕跡明顯,在對偶方式上體現出短句對與長句對相結合的特點,如“勒以八陣,蒞以威神,玄甲耀日,朱旗絳天”屬短句對;“將上以攄高文之宿憤,光祖宗之元靈;下以安固后嗣,恢拓境宇,振大漢之天聲。茲可謂一勞而久逸,暫費而永寧也”[2]8屬長句對。
東漢桓帝以后,樹碑表墓之風盛行。作品數量的激增、杰出作家蔡邕的出現,推動了碑文文體獨立與寫作規范的確立。劉勰用“碑碣云起”來形容這一盛況,并稱“才鋒所斷,莫高蔡邕”,高度肯定蔡邕的碑文成就,標舉其《陳寔碑》與《郭有道碑》“詞無擇言”[1]214,這兩篇碑文也被《昭明文選》收錄,至少說明蔡邕碑文的駢化增強了碑文的文學性,符合《文選》“事出于沉思,義歸乎翰藻”[3]2的選文標準。蔡邕碑文的駢化表現在多方面:首先,其序文往往駢散結合,在述及碑主行履之時,多出之以散,人物評價多用駢語,駢散相間,語氣疏逸流暢。如《胡廣碑》:“公寬裕仁愛,覆載博大,研道知機,窮理盡性,凡圣哲之遺教,文武之未墜,罔有不綜。年二十七,察孝廉,除郎中、尚書侍郎、左丞、尚書仆射。內正機衡,允厘其職,文敏暢乎庶事,密靜周乎樞機?!盵4]767其次,對偶句式多樣,多以四字、六字句為主,長句對、短句對、單句對、隔句對變換使用,形成一種流暢和諧的風格。蔡邕碑文的對偶句式一般能占全篇的三分之一以上,駢化程度大大超出了同時代的碑文作品。另外,在用典上少見成熟的事典而多用語典,融鑄《尚書》《詩經》《論語》等經典中的語句,體現出以儒家經典為本的特點。從用典角度考察,蔡邕碑文還處在駢化的初級階段。
魏晉時期,統治者實行禁碑政策,碑文數量相對較少,沿著蔡邕奠定的寫作范式繼續開拓,駢儷化的程度明顯加深,代表作家首推孫綽。據《晉書》記載,孫綽“博學善屬文”[5]1544,“綽少以文才垂稱,于時文士,綽為其冠。溫、王、郗、庾諸公之薨,必須綽為碑文,然后刊石焉”[5]1547。《南齊書·文學傳論》稱“孫綽之碑,嗣伯喈之后”[6]908,劉勰稱“孫綽為文,志在碑誅”[1]214,均指出孫綽是繼蔡邕之后又一位重要的碑文作家。其碑文的駢儷化程度較前代明顯加強,一方面表現為對偶句所占比重增加,另一方面更加注重藻飾。如《丞相王導碑》:“玄性合乎道旨,沖一體之自然,柔暢協乎春風,溫而侔于冬日,信人倫之水鏡,道德之標準也。”[7]647對偶工整,辭采華美。劉師培評價孫綽碑文:“其文筆之雅雖遜伯啃,而辭句清新,敘事簡括,轉折直接,皆得力于伯喈者為多?!盵8]164此語確實道出了孫綽碑文的特征及其與蔡碑的異同所在。孫綽碑文既有效法蔡邕的一面,也受東晉時期“玄風獨扇”的學術思潮與時代風氣的影響。孫綽身兼文士與玄學家的雙重身份,玄學家的妙悟與機辨促成了其作品“辭句清新”的特征。
南朝宋碑禁尚嚴,立碑表墓,須奏請朝廷,而墓志銘也處于初興階段,因此,流傳至今的碑志文作品十分少見,且多非完整的篇章。據嚴可均校輯的《全宋文》,其時有碑志文傳世的作家主要有傅亮與謝莊。齊梁碑禁稍弛,奏請立碑的情況屢見不鮮。如齊豫章文獻王蕭嶷薨逝,樂藹、劉繪與張稷最受禮遇,遂奏請朝廷立碑表墓。樂藹《與竟陵王子良箋》就論及奏請立碑事宜。同時,樂藹又給沈約寫信,請求沈約撰寫碑文,沈約回信推辭,后蕭之子蕭恪又請沈約與孔稚珪撰寫碑文??梢姡⒎墙^,達官顯貴仍可被批準立碑,延請名家撰寫碑志成為一時風尚。此外,齊梁統治階層崇佛,促成了寺塔碑銘的繁興,尤其是梁代,法師去世也作墓志銘。據《隋書·經籍志》記載:“《釋氏碑文》三十卷,梁元帝撰?!盵9]1086梁元帝輯有《內典碑銘集林》,當時釋氏碑文繁興的狀況可見一斑。南朝著名的碑志文有王儉《褚淵碑文》、王中《頭陀寺碑》、沈約《桐柏山金庭館碑》《齊故安陸昭王碑》、梁簡文帝《招真館碑》等。北朝碑志從早期的質樸無文發展到講究辭采,溫子昇《寒陵山寺碑》《常山公主碑》全為駢體,對偶精工,在駢體藝術上可與南朝碑志相媲美。在南北朝時期,以駢體為碑志的集大成者當屬徐陵與庾信。徐陵所存碑志文作品雖不多,但品類較全,有德政碑,如《司空徐州刺史侯安都德政碑》;有墓志銘,如《司空章昭達墓志銘》;有寺塔碑,如《齊國宋司徒寺碑》等。駢體宗匠庾信由南入北后創作了大量碑志作品,其作奉蔡邕為圭杲,又有創新之功。宇文道《庾開府集序》稱他“妙善文詞,尤工詩賦…誅奪安仁之美,碑有伯喈之情”[10]53。庾信將高超的駢文技巧融人到碑志文的寫作中,成為以駢體為碑志的高峰。
二、從“駢語雅潤”到“四六鏗鏘”:碑志文駢化的表征
碑志文的駢化進程肇自東漢,至南北朝時期,無論是頌德碑,還是墓碑、墓志銘、館碑、寺碑、釋氏碑志等均已實現高度駢化。其特征正如錢基博所說:“若庾信則猶守蔡氏矩矱;特蔡氏駢語雅潤,而信則四六鏗鏘耳?!盵]從蔡邕的“駢語雅潤”到庾信的“四六鏗鏘”,碑志文在對偶、用典、藻飾、聲律四個方面均體現出駢體技巧的不斷精進完善。
對偶是衡量文章駢化的首要指標。從東漢到南北朝,碑志文的對偶藝術漸趨精工、嚴密。從句式上看,由駢化早期的四字句、六字句為主發展至四六、六四句式為主;從對偶方法上看,由寬松向嚴格發展,主要表現為注重分別“事類”,也就是用屬于同類性質的概念相對,例如地名對地名,人名對人名等。如徐陵《司空徐州刺史侯安都德政碑》:
望杏敦耕,瞻蒲勸穡,室歌千耦,家喜 萬鐘,陌上成陰,桑中可詠,春鷓始鞍,必 具籠筐,秋蟀載吟,竟鳴機杼,或嘯拜靈 祝,躬瞻舞雩,去駕擁于風塵,還旌阻于飄 沐,京坻歲積,非勞楚堰之泉,倉廩年豐, 無用秦渠之水。[12]385
對比前引蔡邕、孫綽碑文,徐陵碑文對偶句式多采取四字句,四四、六六,四六的組合方式,句式整齊;對偶精密,嚴格遵守“以類對之”[13]的原則,如“望杏”對“瞻蒲”,“敦耕”對“勸穡”,名詞對名詞,動詞對動詞,詞性、詞義都相對。需要注意的是,盡管徐陵、庾信等人的碑志文駢化程度很高,但并非通體為駢,述及人物行履往往使用散句。孫德謙在《六朝麗指》中指出:“觀其每敘一事,多用單行,先將事略說明,然后援引故實,作成聯語,此可為駢散兼行之證。夫駢文之中,茍無散句,則意理不顯。故子山碑志諸文,述及行履,出之以散,而駢儷之句則接于其下?!盵14]此說指出庾信碑志文駢散結合的特點。這種駢散結合的方式是由碑志文的文體功能與體制特點決定的。
用典亦是考察駢體技巧的重要指標?!段男牡颀垺な骂悺分赋鲇玫浞绞接袃煞N,一是用古事,即所謂“斯略舉人事,以征義者也”。二是用古語,即“全引成辭,以明理者也”。[1] 614碑志文中,這兩種方式隨時代不同而有所變化。用古語的方式從漢開始一直貫穿于漢魏六朝的碑志文中。蔡邕碑文用古語較常見,這也是當時普遍采用的用典方式。劉勰指出:“至于崔班張蔡,遂裙摭經史,華實布濩,因書立功,皆后人之范式也。”[1]615魏晉以降,碑文“用古事”的方式逐漸增多,到了南北朝,更成為主要用典方式,這與當時文學創作隸事之風盛行有關。庾信的碑作大量使用典故,其中尤以事典的使用最見功力。與巍晉使事用典相比,庾信碑作表現出用典加密的特點,這既因其博學多才,同時也是駢文技巧高度發展的結果。序文中除了一些過渡性的語句和交待時間、官職的語句外,幾乎句句用典。如《周大將軍司馬裔神道碑序》有“程嬰之匿趙武,從役家臣;王成之藏李燮,為傭酒市…石上開松,仍求故劍”[10] 792。這篇碑文的銘詞部分重復使用了序文中的典故,如“山竄趙武,家藏李燮”“藏松寶劍”等[10] 806。譚獻評曰:“銘詞不獨意復,并仍用碑文中史事,他家所無。”①
注重藻飾是駢文技巧成熟的表現。從碑志文的駢化軌跡來看,駢化早期,還不甚講求藻飾,但到了梁代以后,對詞藻的講求比較突出,尤其表現在道觀、寺塔碑銘類涉及景物描寫的碑文中,如梁簡文帝蕭綱《招真館碑》:
高臺迥立,有類玉臺之山;長廊宛轉,還如步廊之岫。柱削芳桂,豈俟開陽木飛;材選海檀,無勞豫章神拔。黃庭司命之府,有類玲瓏;米陵赤石之觀,同符弘敞。遠望仲雍,而高墳蕭瑟;旁臨齊女,則衰垅蒼茫。蘚尋千仞之木,氣葉星晷;華飛五香之草,形圖宮室。帷葉彩花,卷舒蹊徑。陽桃候棗,榮落巖崖;樹息金烏,檐依銀鳥。鳳將九子,應吹能歌;鶴生七歲,逐節成舞。旭日晨臨,同迎若華之色;夕陽斜影,俱成拂鏡之暉。玉礎微潤,應山云于高牖;鳴籟徐響,引和風于空谷。[15]150
這段景物描寫運用賦的鋪排寫法,極盡夸飾之工,著力煉字、煉意,使用色彩濃烈的詞匯,如“千仞之木”“五香之草”“樹息金烏,檐依銀鳥”等,富艷精工。
講究用韻和聲律是駢文的又一顯著特征。碑志文的體制是前序后銘。銘文作為一種有韻之文,從先秦開始便以四言句式為主,一般押腳韻,或句句用韻,或隔句用韻。在碑文駢化后,銘文的駢化痕跡不是很明顯。序文才是考察漢魏六朝碑志文的駢化特征的重點。碑志序文對聲律的講求經歷了由自然到刻意的過程。在東漢碑文駢化的早期,蔡邕碑作的聲律便呈現出自然和諧的特點。劉勰稱“其敘事也該而要,其綴采也雅而澤,清詞轉而不窮,巧義出而卓立”[1]214,并認為這是其才華高妙、“自然而至”的結果。劉師培也指出蔡邕碑文高于普通漢碑之處在于:“伯啃則能涵詠《詩》《書》之音節,而摹擬其聲調,不講平仄而自然和雅,此其所以異于普通漢碑也。”[16]133如其《郭泰碑》:“先生誕應天衷,聰睿明哲,孝友溫恭,仁篤慈惠。夫其器量弘深,姿度廣大…貞固足以干事,隱括足以矯時。遂考覽六經,采綜圖緯?!盵4]765對偶句式中上下句末字平仄協調,如“衷”與“哲”,“恭”與“惠”,平仄搭配,自然協調。至“永明體”產生、沈約《宋書·謝靈運傳論》以及劉勰《文心雕龍·聲律》篇對聲律理論的探討,這些都表明齊梁時期對聲律的講求是主觀自覺的行為,而在此之前則是遵循漢字特點自然而然的行為,也就是“音韻天成,皆暗與理合,匪由思至”[17]1779。對聲律的講求在徐、庾碑志文中達到了高妙的境地,其碑文不只是押腳韻及注意對偶句末字的協調,還注意上下兩句中第二字與第四字的平仄協調,也就是講求章句之內的抑揚頓挫,聲韻和諧。如庾信《周大將軍懷德公吳明徹墓志銘》(圖1)。

這段文字不僅注意韻腳的平仄協調,并且對偶句中凡是處在上下句節奏點上的字都注意了平仄的協調,如“流落不存”對“死生慚恨”,“方且未期”對“竟知何日”,平仄完全相對;“足傷溫序之心”對“終有蘇韶之夢”,節奏點上的“傷”與“有”、“序”與“韶”、“心”與“夢”平仄都相對,這顯然是遵循聲律理論,刻意講求的結果,體現了齊梁碑志聲律運用的成熟。
三、漢魏六朝碑志文駢化的原因
漢魏六朝碑志文的駢化在文章駢化的大背景之下展開,受時代風氣影響與文章駢化趨勢的推動,同時也與碑志文自身的文體特性、杰出作家的影響以及人們對文體認識的變化等密切相關。
雖然漢魏六朝時期文章發展的大趨勢是由散趨駢,對文學形式美的講求愈演愈烈,但各體文章駢化的進程、駢化的程度并不一致。賦、頌等文體率先駢化,且駢化程度很深,而以敘事為主的史傳類文體駢化程度就不夠徹底。碑志文是相對后起的文體樣式,承擔了銘文的頌美功能,與銘、頌有密切的文體關系;體制上前有序后有銘,寫法上“其序則傳,其文則銘”[1]214。序與銘的分工不同,駢化程度也不同。以東漢興起的墓碑文為例,碑序一般交待碑主的名諱、祖先世系、官階履歷、德行、政績、立碑表墓情況等。銘文部分則通常以四言韻語綜括序文的內容。“序”與“銘”,原本是碑載銘詞,銘為主,序為輔;但在實際發展過程中,從班固的《封燕然山銘》開始就表現出“序盛銘約”的特點,序文篇幅長,內容含量大。此外,語言形式不同也導致二者的駢化程度有差異。序文原以散體為主,句式靈活,駢化之后,對偶句式多樣化,有整齊錯綜之美;銘文以韻文為主,且多以四言句式為主,句式比較單調,駢化主要表現在用韻上,或一韻到底,或四句一換韻,變化的空間較小。因此,銘文的起點頗高,可駢化的空間不如序文大,駢化特征反而不如序文明顯。尤其是當碑序的駢化程度增強后,序文更是反客為主,由附庸變為主體。
碑志文一經興起便伴隨著駢化進程的開始。一般認為駢體弱于敘事,那么,碑志的序文既然以敘事為主,為什么還會高度駢化呢?這首先源于碑志文的文體特殊性。從碑承載銘文的起源和碑文與銘文的分工來看,碑文承擔了銘文的頌美功能?!抖Y記·祭統》論銘:“銘者,論撰其先祖之有德善,功烈、勛勞、慶賞、聲名,列于天下,而酌之祭器,自成其名焉,以祀其先祖者也?!盵18]銘文服務于祭祀之禮,稱美是主要目的,敘事只是手段。劉熙曰:“銘,名也。述其功美使可稱名也?!盵19]從銘文傳統來看,其主要內容是頌美,而非敘事。以蔡邕碑作為例,可見其并不以敘事為主。如《瑯邪王傅蔡朗碑》:“君雅操明允,威厲不猛,履孝悌之性,懷文藝之才,包洞典籍,刊摘沉秘,知機達要,通含神契元和元年,征拜博士,舒演奧秘,贊理闕文,所立卓爾,度云縱。”[4]759此節以形容贊美為主,實敘的事跡很少。即便有“元和元年,征拜博士”這樣官階履歷的介紹,也只起提示作用,意在稱美碑主在這一官階上“所立卓爾,度躡云縱”的作為。劉師培指出這一特點是“化實為空,運實于空,實敘處亦以形容詞出”[16]141。以“形容”來完成“實敘”是蔡碑的特點,符合碑文源于銘、頌的文體特征。
劉勰評價蔡邕“其敘事也該而要”,是否意在肯定蔡邕碑文善于“敘事”呢?這里的“敘事”不能望文生義,而應當從此句的對句“綴采也雅而澤”來反推,“敘事”與“綴采”相對,強調對碑主德業功美的敘述完備核要。同理,對劉勰所說的“其序則傳”同樣也不能望文生義,認為碑文的序文等同于傳狀文體。劉師培指出:“碑前之序雖與傳狀相近,而實為二體,不可指出混同。蓋碑序所敘生平,以形容為主,不宜據事直書。未有據事直書,瑣屑畢陳,而與史傳、家傳相混者,試觀蔡中郎之《郭泰碑》,豈能與《后漢書·郭泰傳》易位耶?彥和‘其序則傳’一語,蓋謂碑序應包括事實,不宜全空,亦即陸機《文賦》所謂‘碑披文以相質’之意,非謂直同史傳也。六朝碑序本無與史傳相同之作法,觀下文所云:‘標序盛德,必見峻偉之烈’:則彥和固亦深知形容之旨,絕不致泯沒碑序與史傳之界域也。”[8]164-165無論從漢碑的寫作還是漢代的銘論來看,頌美而非敘事是碑文的主要寫作特點。碑以形容為主而非以敘事為主的寫法,實際上就是頌體“美圣德之形容,以其成功告于神明者也”的寫法。程章燦指出:“無論是從當時人的碑文觀念,還是就漢碑的實際文本來看,傳都不是碑文體的主要內容,記述身世也不是碑文的重點。碑文真正的重點是頌?!盵20]424這一看法切中肯綮。劉師培認為頌從廣義說籠罩群言,包括賦、頌、碑、贊等文體。碑文的序文之所以能在東漢體制初興時即進入駢化進程,是因為碑屬于頌類,寫法上亦以“形容”為主。因此,碑文在產生之初便開始駢化,與賦、頌走上大體一致的駢化進程。在碑文寫作中,也出現了碑賦合流的現象,如陸機碑文就體現了碑與賦的文體互滲。陸云《與兄平原書》指出:“碑文通大悅愉有似賦,愚謂小復質之為佳”[21]145。陸云指出陸機的碑文過度追求文采,與賦相類,建議質實一些。又說:“蔡氏所長,唯銘頌耳。銘之善者,亦復數篇,其余平平耳。兄詩賦自與絕域,不當稍與比較?!盵21]141由此推斷,陸機與陸云兩兄弟對蔡邕碑文的評價有所不同,陸機甚為推崇蔡邕,將自己的詩賦與蔡邕的銘頌相比較。陸機碑作因呈現出碑賦合流的特點受到陸云的批評。這些現象均表明碑文的駢化受到賦、頌的影響。
碑文的駢化除了源于文體特性之外,也與蔡邕奠定的寫作規范有關。蔡邕是碑文體制規范形成期的重要作家,為后世樹立了典范。劉勰稱“孔融所創,有慕伯喈”[1]214,強調了蔡邕在碑志文學史上的奠基地位。此外,他還提倡“自然而至”,突出表現便是在碑志文駢化技巧上的探索,后人在其基礎上踵事增華,碑志文的駢化程度逐漸增強。
漢魏六朝時期對碑文的理論認識也在不斷地深化,這為碑志文的駢化提供了理論基礎。蔡邕的《銘論》注意到碑作為載體承載的是銘文。劉熙的《釋名》分別解釋銘與碑,表明碑、銘分途,成為兩種不同的典藝。曹丕在《典論·論文》中提出“銘誅尚實”[22,以“尚實”來要求碑銘,針對的是東漢以來碑文稱功頌德、夸耀不實的寫作之弊?;阜丁妒酪摗ゃ懻D》批評東漢門生故吏私立碑表,導致內容失實。不僅如此,漢代私立碑表、私定謚號的行為,使“私稱與王命爭流”,構成了對“人主權柄”[23]的挑戰。因此,曹丕強調“銘課尚實”就不僅是對文體提出要求,更是出于政治考量,其背后的邏輯仍是強調碑文服務于政教的文體功能。
真正重視碑文文學性的是晉代陸機。陸機《文賦》指出“碑披文以相質,誅纏綿而悽愴。銘博約而溫潤,箴頓挫而清壯。”[24]對文體的分類愈發細致,將碑從銘文中獨立出來,將碑誅對舉、銘箴對舉,碑與銘的功能分化從創作實踐上升到了理論總結。更為重要的是,“披文以相質”作為對碑文體的規定,在“銘誅尚實”的基礎上,既強調了內容應質實,又強調碑應具有文采之美,內容質實與文采并重、實用性與審美性并舉,突破了此前論碑服務于政教的窠臼,既切合碑文的體制特點,又順應了文學形式美高揚的時代要求。陸機從文體論高度將碑文從服務政教的實用文體提升到了具有文學形式美與情感性的審美文體的高度,這為碑文的駢化及其講求形式美提供了理論依據。作為碑體的美學規范,“碑披文以相質”得到了廣泛認可。蕭繹《內典碑銘集林序》曰:“夫披文相質,博約溫潤,吾聞斯語,未見其人。班固碩學,尚云贊頌相似;陸機鉤深,猶聞碑賦如一。唯伯喈作銘,林宗無愧。德祖能誦,元常善書,一時之盛,莫得系踵。”[15]194一方面認可“披文相質”,另一方面也指出這是碑文的理想標準,與寫作的實際狀況仍有差距。從南北朝的碑志文創作情況來看,恰恰是對形式美過度講求,導致作品文勝其質。蕭繹提出:“能使艷而不華,質而不野,博而不繁,省而不率,文而有質,約而能潤,事隨意轉,理逐言深,所謂菁華,無以間也?!盵15]195蕭繹清醒地認識到碑文應當“披文以相質”,試圖從理論上將碑文從過度追求形式美拉回到文質彬彬的正路上來。
四、漢魏六朝碑志文駢化的意義
碑文從東漢開始駢化,至南北朝各亞類均實現了高度駢化。從創作上看,實現了“駢語雅潤”到“四六鏗鏘”的美學變遷;從理論上看,完成了從“銘課尚實”到“碑披文以相質”的認識深化。漢魏六朝碑志文駢化的意義主要在于無論是在寫作實踐還是理論認識上,碑志文都從單純的實用性文體走向了實用性與審美性并重的文體,文體地位獲得了提升。
雖然東漢碑文已開始了駢化的進程,但當時的碑文多為集體創作,表達的是群體意愿,實用色彩濃郁。碑“因器立名”的文體特殊性決定了碑承擔著傳播功能。碑所具有的同于金石的不朽屬性使其成為銘、頌等文字的載體,而銘文的主要功能在于不僅頌美還要傳播,因此,碑從產生之初就具有傳播的媒介屬性。早期的城池之碑、山川之碑、橋道之碑等,多因公用和集體事務而立,說明“漢碑在內容上所具有的‘表頌’傾向,使其在功能指向上表現出一種公共性和集體性的特點?!盵20] 424
東漢墓碑文也承擔著傳播功能。當時立碑表墓的發起者多為門生故吏,立碑的意圖不僅僅是彰顯碑主聲名,同時也是加強門生故吏之間的聯系。蔡邕碑文僅有五篇交待了為子孫發起所立,二十余篇均表明立碑表墓的發起者為門生故吏。程章燦指出:“《陳仲弓碑》碑文雖然出于蔡邕之手,實際上他代表的是一個大群體,包括碑文中提到的三公、刺史、官屬掾吏、府丞與比縣會葬者一千余人,因此,這篇碑文實質上可以看做是群體意愿的表達,在這個意義上,它是一篇集體創作。”①這在蔡碑中也能找到佐證?!跋嗯c”是蔡邕碑文中出現的高頻詞。如《太傅胡廣碑》:“故吏司徒許詡等,相與欽慕《崧高》《蒸民》之作,取言時計功之則,論集行跡,銘諸琬琰。”[4]767-768《太尉楊秉碑》:“于是門人學徒,相與刊石樹碑,表勒鴻勛,贊懿德,傳億年?!盵4]763不僅蔡碑如此,漢碑作品“相與”的出現頻率也很高,如《吉成侯州輔碑》:“論德比隆,君實越(闕)于是鄉人姻族,乃相與刊石樹碑,昭宣令問。”[4]998這都表明立碑表墓是群體行為,對碑主的稱美是群體意愿的表達。
魏晉以后,“相與”一詞不再出現在表明立碑意圖的文字中,立碑表墓的對象不再以門生故吏為主,而是以子孫為主。子孫后代延請名家手筆寫碑志文成為常態。碑志文由群體化的意愿表達轉變為個人化書寫,更加有利于個人才情的發揮。在文章駢化的大趨勢下,碑志文對作家才情的要求更高,尤其王公貴族的碑志非名家手筆不可。如《魏書·高閭傳》稱:“高允以閭文章富逸,舉以自代,遂為顯祖所知,數見引接,參論政治。命造《鹿苑頌》《北伐碑》,顯祖善之。永明初,為中書令,加給事中,委以機密。文明太后甚重閭,詔令書檄碑銘贊頌皆其文也?!盵25]《北史》記載庾信由南入北后,“特蒙恩禮…群公碑志,多相托焉”[26]。名家手筆又會進一步推動碑志文的駢化,增強文學性和審美性。在庾信的碑志文中,不乏情文相生的抒情之作,在為蕭太、吳明徹所作的墓志銘中,庾信融人了個人的羈旅愁懷與同病相憐之情,使作品感人至深,尤其是《周大將軍懷德公吳明徹墓志銘》被譽為“言哀入痛,志文絕唱也”[2]568
隨著駢化進程的深入,碑志文由單純的實用性文體發展為實用性與審美性、抒情性兼備的文體,成為作家逞才效伎的重要場域。此外,隨著統治階級的禁碑政策日益松動,至唐代,統治階級充分發揮碑志文的媒介作用,借其宣揚教化、彰顯治道:一方面表現為“奉敕”所作的碑志文大量出現;一方面表現為撰碑者往往被稱為“大手筆”,如燕國公張說,就以擅長碑志文著稱于世,其集中有大量奉敕所作的碑志文。另外,韓愈的《平淮西碑》被磨,改由段文昌新作,這一事件本身就足以說明碑志文受到朝野重視,上升到了“王言”的程度,其文體地位顯著提升。
從“碑碣云起”的東漢時期開始,駢化貫穿于碑志文體發展演變的歷程中,從蔡邕的“駢語雅潤”到庾信的“四六鏗鏘”完整地勾勒了漢魏六朝碑志文的駢化軌跡。碑志文的駢化在文章駢化的大背景下展開,又與自身重在頌美而非敘事的文體特性與文體功能有關。在駢化過程中,作家的創作與理論家的總結為碑志文確立了寫作典范與美學標準。蔡邕以杰出的才能確立了“蔡氏矩矱”,陸機以理論家的慧眼與敏感捕捉了“碑披文以相質”的美學標準。碑志文的駢化使得碑志文在實用性之外極大地增強了審美性與抒情性,碑志文的應用場域進一步擴大,文體地位顯著提升,但隨著唐代文學的展開,以駢體為碑志的寫作也將迎來變革與分化。
參考文獻:
[1]文心雕龍注[M].范文瀾,注.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2.
[2](清)李兆洛.駢體文鈔[M].長沙:岳麓書社,1992.
[3](梁)蕭統.文選[M].(唐)李善,注.北京:中華書局,1977.
[4](清)嚴可均.全后漢文[M].北京:商務印書館,1999.
[5](唐)房玄齡.晉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4.
[6](梁)蕭子顯.南齊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4.
[7](清)嚴可均.全晉文[M].北京:商務印書館,1999.
[8]劉師培.中古文學論著三種[M].沈陽:教育出版社,1997.
[9](唐)魏征.隋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4.
[10]庾子山集注[M].(清)倪璠,注.北京:中華書局,2006.
[11]錢基博.中國文學史[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216.
[12](清)嚴可均.全齊文、全陳文[M].北京:商務印書館,1999.
[13][日]弘法大師.文鏡秘府論校注[M].王利器,校注.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3:486.
[14]孫德謙.六朝麗指[M]//王水照.歷代文話:第九冊]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7:8450.
[15](清)嚴可均.全梁文[M].北京:商務印書館,1999.
[16]劉師培.中國中古文學史講義[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
[17](梁)沈約.宋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4.
[18]《十三經注疏》整理委員會.十三經注疏·禮記正義[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1362.
[19](漢)劉熙.釋名[M].北京:中華書局,2016:93.
[20]唐研究:第13卷[M].榮新江,主編.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
[21]陸云集[M].黃葵,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88.
[22]曹丕集校注[M].魏宏燦,校注.合肥:安徽大學出版社,2009:313.
[23](清)嚴可均.全三國文[M].北京:商務印書館,1999:389.
[24]文賦集釋[M].張少康,集釋.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2:99.
[25](北齊)魏收.魏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4:1198.
[26](唐)李延壽.北史[M].北京:中華書局,1974:2794.
The Trajectory,Causes,and Significance of Parallelism in the Inscriptions of the Han,Wei, and Six Dynasties
LI Gui-yin,LI Guang-chen (College of Literature, Liaoning University,Shenyang,Liaoning,110000)
Abstract:The inscriptions began to exhibit parallelism in the Eastern Han dynasty,reaching its peak during the Southern and Northern Dynasties.Techniques such as couplets,alusions,embellishments,and rhythmic patterns became more refined and sophisticated.The paralelism in the inscriptions was intricately intertwined with the development of the formal norms of the inscription genre, thediffrentiation of literary styles,andtheemergenceof variousforms.The trajectory,characteristics,and causes of the parallelism in the inscriptions from the Han,Wei,and Six Dynasties were closelyrelated to the stylistic originsand systematic features of the inscription style.Originating from the characteristicsof the genres of“ming”(inscriptions)and“song”(odes),the parallelism of inscriptions followed thepathof“song”,absorbing techniquesfrom both“fu”(rhapsodies)and “song”,thusachieving a parallel process generally consistent with“fu”and“song”.Both the creation of writersand the summary of theorists have developed inscriptions from a practical style to one that encompasses practicality and aesthetics.
Key Words:inscriptions;paralelism;the Han,Wei,and Six Dynasties;Cai Yong;Sun Chuo; Yu X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