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

王照科，中國散文學會會員，有作品發表于《意林》《小小說月刊》《微型小說選刊》《散文選刊》等。

午后，天熱得像下了火。

梁爽在自家蒸籠一樣的屋里，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自從妻子到縣城去給兩個孩子陪讀，梁爽就感到這曾經溫馨的屋里空落了起來，他不喜歡這種又熱又空蕩蕩的感覺。

梁爽在建筑工地做工，午飯后要到下午3點才開始上班，這是工地為避開高溫作出的改變。工地離家很近，因此午后這段時間，梁爽的時間很充足，但他今天在家根本就沒睡好午覺，心煩意亂，身上流著汗，就像一頭野驢，在屋里漫無目的地來回亂竄。

“去父母家看看父母。”梁爽每當心亂時就有這樣的念頭。

父母的家不遠，就在村東頭。梁爽披上衣服就走。

梁爽一出房門，就感到被熱浪壓迫得喘不出氣，雙腿也有點邁不開，就像洗完澡沒把身體擦干就穿上衣服一樣，褲腿牢牢兜裹住雙腿，任哪都不舒服。

梁爽手搭涼棚，瞇著眼看向天，感覺太陽比平日小了不少，發出的白森森的光卻比平時更刺眼。他又看了看房子前面的菜園，昨天傍晚才澆過水的幾壟茄子和辣椒，下面的土已經發干，頂上的葉子有的已經打蔫。

“這要命的天氣。”梁爽對著空氣罵了一句。

罵過要命的天氣，他忽然想起了自己家的老狗旺財。平日里只要梁爽從屋里出來，旺財總是從院子里的狗窩中沖出來，圍著他又躥又跳，大鼻子還在他的腿上又拱又蹭，仿佛在上面能搜尋出喜歡的味道。但是這次旺財沒出現，梁爽雙眼巡視整個院子，在院墻角落的陰涼下，他發現旺財正趴在那里伸著大舌頭無精打采地吐氣，熱得連眼皮都懶得挑一下。

“這要命的天氣。”梁爽又罵了一句。

梁爽想抽一支煙。他掏出煙盒，發現里面只剩最后一支了，他猶豫了一下，把煙放在鼻子下面聞了聞，就想把煙裝回煙盒，但手抖了一下，沒對準方向，煙掉在了地上。他急忙彎腰來撿，手剛接觸到香煙，就被滾燙的地面燙得抖動了一下。

“這要命的天氣。”他比剛才更加惡狠狠地罵了一句。

梁爽把煙裝進煙盒，咽了咽唾沫重新放回口袋里，然后出了大門來到大街上。

大街上空空蕩蕩，沒有人影。他感到今天的街道好像窄了很多。眼睛看向哪里，哪里都感到刺眼，看到哪里，心里都感到堵得滿滿登登。明明街上很是安靜，但仿佛很多聲音在耳邊聒噪轟鳴。

“這要命的天氣。”趁著街上沒人，梁爽又重重罵了一句。

走著走著，他拐進村里的春熙小賣店。

小賣店老板娘春熙沖著滿頭大汗的梁爽招手：“欸，我正要找你呢，你上次讓我給你捎的最便宜的煙到貨啦，普通方蓋，50元一條，夠不夠便宜？”

“50塊一條，不算太便宜，還有沒有比這更便宜的？”梁爽連答帶問。

“哪還有更便宜的，你凈想好事，從地上撿煙屁股抽吧，那樣不花錢。我可告訴你，我給你捎的這種便宜煙可真不好找，跑了兩個批發部才給你弄到，看把我腰都累成啥樣了，這煙你不買可不行。”春熙揮舞著一條香煙在頭上晃，胸脯像兩條躍出水面的胖頭魚在突突蹦跳。

在懟人這方面，整個村沒有人能勝得了春熙。梁爽自知再說下去不會討到半分便宜，就趕忙露出服軟之色：“我是給你開玩笑呢，你費這么大勁給我找到這種煙，真的是太感謝了。”

“別虛頭巴腦的，感謝我就趕快把煙買走，50元，一手交錢一手交貨，本店概不賒賬。”春熙伸出手等梁爽拿錢。

“實在是不好意思，你看我這回是打算來買涼茶的，身上沒多帶錢，既然不賒賬，那等我下次帶夠錢再來拿煙吧。”梁爽盡最大努力把語氣和表情都偽裝成萬分討好的樣子。

“你買涼茶？”春熙一個大大驚奇的表情，“哎喲喂，你平時摳摳搜搜屁股里插不進一根豬鬃，抽煙都挑最便宜的，今天太陽咋從西面出來，舍得花錢買涼茶喝啦？我可告訴你底細，這涼茶不是涼水，價格可不便宜，你買了可不要嫌貴半途退貨。”

“不是我喝，是給俺爹和俺娘買，天太熱，送給他們開開胃，涼快一下，不怕貴。”梁爽慌忙解釋。

“那就拿錢，74元一箱，一手交錢一手交貨。”春熙等著梁爽付錢。

梁爽把100元鈔票放到春熙手上，自嘲說：“這可是我這個月全部家底了。”春熙撇撇嘴，說了一句“你這個受氣包”，然后接過鈔票在手上搓了搓，又舉起來在亮光下仔細看了看，才讓梁爽搬起一箱涼茶。

“不會是假錢的，工頭給我們開支都是從銀行提的嘎嘎新的錢，銀行還能有假錢？”

“看你那傻兒吧唧的樣，工頭就是給你假錢你也不會知道。”老板娘春熙一句話把梁爽懟得沒有了聲息。

“涼茶74元，該找你26元零錢，不巧現在我這里沒零錢，就先不找給你了，等你來拿煙的時候一起算。”春熙把梁爽的100元錢放進收款箱，對著等待找錢的梁爽說。

梁爽明白春熙的小心機，不就是怕不來買那條香煙，就把剩下的26塊錢變相留作了押金，可真夠鬼的。但懼怕春熙的那張嘴，梁爽不敢當面說破，就只好點頭答應。

梁爽拎著涼茶，進了村東頭父母的家。

父母的家比梁爽的家涼快很多。

兩個月前，梁爽用在工地干活的加班費為父母家里安裝了空調。這件事至今還瞞著妻子，不是怕妻子不同意，實在是怕妻子無端懷疑自己藏私房錢，本來自己家的日子就過得緊巴巴的，委屈了妻子，梁爽實在不想因任何事情惹妻子生氣。

在父母家里，空調的冷風使梁爽身上的汗很快消了下去。

母親指著那箱涼茶責怪梁爽：“花錢買這干啥？供著兩個孩子上學多不容易，我知道你媳婦一個月才給你留一百多塊錢零花錢，買完這箱涼茶，剩下的恐怕連你這個月煙錢都不夠，更別說一個大男人在外面人情來往要花錢。”

“天太熱，擔心您和爸上了年紀，熱得吃不下飯，別人都說這種涼茶能開胃解暑，我就買一箱讓你倆嘗嘗，消消暑。”梁爽停頓了一下，接著說：“我錢夠用，晚上多加幾個班，零花錢就出來了，反正我有的是力氣。”

“兜里又沒煙了吧？”父親看到梁爽這次一直在板凳上干坐著，沒有像往常一樣掏出煙來抽，就猜到了。

“有呢，有呢。”為了證明自己有煙，梁爽從衣兜中掏出了唯一的那根煙點著了火，深吸了一口又吐了出來，煙霧遮住了他臉上的表情。

母親開始詢問梁爽兩個孩子在城里上學的情況，父親也見縫插針詢問梁爽在工地干活的情況。墻上的那臺老時鐘在“咔嗒咔嗒”走著，時間在和父母的嘮家常中一分一秒過去。

梁爽站起說：“我得回去啦，一會兒還得去工地干活。”

臨出房門時，父親把一包煙硬塞進梁爽的衣兜，梁爽掙扎了一下，接受了父親的香煙。

母親則急急忙忙打開那箱涼茶，撿出幾罐裝進方便袋，揉著眼放到梁爽手上，說：“留著干活時渴了喝。”

“我喝不習慣這甜水水。”梁爽把涼茶遞回到母親手上，“工地上有綠豆水，里面還放了白糖，免費喝，解暑得很呢。”

梁爽跨出房門，再次有了被火球壓住胸口的感覺。

梁爽抹著臉上的汗水走在大街上時，看到村里的二蛋站在一棵樹下，像一只無毛的公雞伸長著脖子，拉著長音在喊：“梁爽，梁爽。”

梁爽很詫異，問：“二蛋，你喊我干啥？”

二蛋笑著說：“我可沒喊你，我喊的是‘涼爽’，這似火的天，熱得沒辦法了，喊幾聲‘涼爽’看能不能給自己降溫。”

“那你使勁喊吧，不過不如喊‘冰塊’更讓人過癮。”梁爽開玩笑提議。

二蛋就咧開嘴笑。梁爽也咧開嘴賠著笑。

不管神神道道的二蛋是不是開玩笑，但想到自己名字的諧音能讓人在大熱天想到清涼，梁爽心里還是莫名升起了一種歡樂。

歡樂讓梁爽腳步輕快起來。

離開二蛋走了一陣，梁爽心底突然涌起了一種沖動，而且這種沖動無法抑制，那就是特別想學著二蛋也對著空氣喊幾嗓子。梁爽看了看四周，反正看不到人影，說干就干，于是他把雙手卷成喇叭狀，捂在嘴上，學著二蛋的樣子，鉚足力氣對著空氣喊：“涼爽——涼爽——”

聲音在午后的大街上彌漫，像草臺班子臺上敲響的破鑼。

突然，春熙小賣店的門“哐當”一聲打開了，老板娘春熙從屋里露出半邊腦袋罵梁爽：“你個大傻子，大熱天犯迷糊，在大街上裝瘋賣傻喊自己的名字！”

老板娘春熙的聲音一下子高過梁爽的喊聲八倍。

梁爽嚇了一跳，趕緊收了破鑼音。說實話，他在心里對老板娘春熙是很犯怵的，就像村上的每個男人都對春熙犯怵一樣。在全村男人們心中，老板娘春熙是美麗的，要容顏有容顏，要身材有身材，可就是這伶牙俐齒讓人招架不住，使人覺得她就像一枝渾身長滿刺的鮮花，既賞心悅目，又讓人望而卻步。

梁爽見自己的喊聲驚動了老板娘春熙，深怪自己太大意，不該不早不晚選擇在小賣店門前的路上喊這幾嗓子。他不敢理會，只想加快腳步快速從這里逃離，但身后傳來老板娘春熙一聲大喊：“你給我站住！”

梁爽感到心臟都被震得發顫，他腳下一軟，不由自主停了下來。

老板娘春熙打著遮陽傘從小賣店走出來，在午后的烈陽下，梁爽看到她像一只花蝴蝶一樣一步一扭向自己逼近。

“這下惹大麻煩了，興師問罪來了。”只好背水一戰，梁爽暗暗做好了吵架的準備。

“看你那熊樣，嚇尿褲子了吧？”老板娘春熙瞄了一眼梁爽的褲襠問。

“你才尿了褲子呢。”梁爽語言反擊，但看到老板娘春熙盯自己褲襠的眼神，他還是止不住暗暗抖了抖自己的褲襠，感覺褲襠真的沒有濕才放心。

“以后再敢在我的門前像野驢叫春一樣叫喚，看我不把你褲襠里的那東西給閹了。”老板娘春熙火辣辣地威脅梁爽。

“沒故意在你門前叫，就是嗓子癢癢了，想清清嗓子。”

“清嗓子還需要喊自己的名字，這臭毛病可是真稀罕，當笑話聽能笑掉大牙，回頭我就講給到我小賣店買東西的每一個人聽，讓大家都笑話你這個大叫驢。”

“別介別介，可不要亂對別人講，要不大家一定懷疑我得了精神病，工地就不讓我干活了。”

“向我服軟啦？那下次還敢叫喚嗎？”

“不敢啦，下次不敢啦。”梁爽裝作服服帖帖。

“嗯，服軟就行，我饒你這次。”老板娘春熙打了勝仗般點著頭，接著說：“也不枉我白等你這半天。”

“等我干啥？”

“等著你從你父母家回來說事。”

“說事？說啥事？”梁爽摸不準老板娘春熙的葫蘆里賣啥藥，反正感覺對自己絕對沒有好處，心里立刻產生了新的戒備：“那條煙和零錢都在你那兒押著了，涼茶的錢我也付了，怎么還有事呀，難道你的賬算錯了？”梁爽脖子上挑出了青筋，率先出擊，先發制人。

“算錯個屁，我等著你就是讓你麻溜把煙和錢拿走。”老板娘春熙把梁爽讓他捎的那條便宜香煙和那26元零錢一起丟在梁爽手上：“我這小賣店寸土寸金，可沒有多余地方替你保管這破煙，我也不稀罕留你那26元的小錢作押金，你快快都拿回去，別讓我看著心煩。”

原來是這事？不是來吵架。不按套路出牌，梁爽有些懵。

等梁爽腦子轉過彎來，老板娘春熙已經轉身開始往店里走了，梁爽只看到美麗的花遮陽傘和老板娘春熙秀美的后背、扭動的性感臀部、裙裾下走動的修長雙腿，當然還聞到了老板娘春熙留下的一絲絲體香。

這樣就結束了？梁爽竟然感到了一絲意猶未盡。

“我還欠你煙錢呢！”梁爽沖著老板娘春熙的背影喊，希望老板娘春熙能回頭。

“等你下月開支還。”老板娘春熙頭也不回，單手向后打著響指回答梁爽。

“不是概不賒賬嗎？”話一出口，梁爽就感覺自己問得很沒水平。

老板娘春熙忽一下停住了腳步，猛轉過身面對梁爽，想了幾秒說：“我的小賣店從開業那天起就概不賒賬，保持十幾年了，看在你在咱們村是個好男人，能吃苦、顧家還孝敬老人的份上，今天為你破例一次。”

說完這話，老板娘春熙轉過身繼續很優雅地走，把背影再次留給了梁爽。

午后的艷陽依舊很熱、很刺眼。梁爽望著老板娘春熙的背影慢慢消失在店鋪中，突然覺得有一種感動或者是幸福，像漲潮一樣從心底慢慢涌起，以至有了些許恍惚。他就這樣左手托著那條香煙，右手攥著那26元零錢，立在原地發愣了好大一陣子。等腦袋清醒過來后，他看了看時間，然后微笑著加快腳步朝著建筑工地方向奔去。

責任編輯：艾曉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