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殤

認識老江那天，正逢立秋。

小區里的銀否葉鑲了金邊，在晨風里漱簌作響。我抱著保溫杯坐在長椅上，看他在紅磚小徑上第五個來回。他黑色短褲下白生生的腿肚子晃得扎眼，腋下夾著播放國際新聞的手機，老式牛皮公文包在腰間蕩來蕩去，活像掛著塊風干臘肉。

我們第一次搭話是在假山后的涼亭。

他剛掏出黃鶴樓，我遞去的火苗驚得他眼鏡片一閃。“行政辦退下來的？”他吐出煙圈，公文包上的銅扣在石桌上磕出脆響，“巧了，我在紅星廠辦公室干了二十三年。”

到底是同行，煙沒抽完就熟絡起來。他說話時總愛用食指推鏡框，露出眉心被壓出的兩道深痕。當聽說我的退休金只有他的六成時，鏡片后的眼睛彎成月牙：“老哥你虧就虧在不沾酒。當年我陪客人，白酒當白水喝，這才…\"話頭突然卡住，他猛咳起來，脖頸青筋暴起，像是要把肺葉都咳出來。

我吃驚地望著他。

楚王食府的早酒攤支在梧桐樹蔭下。

老江熟門熟路掀開塑料簾，柜臺后的胖老板娘眼皮都不抬：“老規矩？”

話音未落，砂鍋已在電磁爐上咕嘟冒泡。紅油里翻騰著牛雜豬蹄，混著枸杞藥酒的氣味，熏得人發暈。

“滿上！\"老江把搪瓷杯往我面前一墩，“當年我要是像你這么端著，早被發配車間了。”

琥珀色液體漫過杯沿，他仰脖就是半杯下肚，喉結滑動得像生吞了顆棗核。晨光透過油污的玻璃窗，把他耳后那塊老年斑照得發亮。

第三次陪他喝酒是在暴雨天。老板娘捏著賬單欲言又止：“江叔，昨兒嫂子來…”

老江突然拍桌，震得筷子筒嘩啦作響：“她懂個屁！當年要不是我喝出胃穿孔拿下大單，她能在總工樓住著？”

酒氣混著雨腥味在屋里發酵，他撩起汗衫下擺擦鏡片，露出肚皮上蜈蚣似的術后疤痕。

霜降那天晨練，長椅落了層白毛。老江裹著加絨夾克，公文包換成了保溫杯。

“查出來肝硬化。”他擰開杯蓋，枸杞紅棗在熱水里浮沉，“閨女從澳洲寄來的護肝片，比黃金還貴。”

我正要勸，他突然咧嘴笑了：“上周溜去東門新開的酒館，你猜遇見了誰？三十年前被我喝趴下的采購科王禿子！”

最后一次見他是在ICU走廊。消毒水味刺得人睜不開眼，他老婆擦著病危通知單喃喃道：“昨兒還偷喝了半瓶二鍋頭．”

監護儀突然尖嘯，我看見他枯枝似的手指在氧氣面罩上抓了抓，像要握住什么。窗外飄起今冬第一場雪，紛紛揚揚蓋住了樓下的車位，那里總停著他擦得鋰亮的老年助力車，車筐里常年擱著半瓶牛欄山。

今早路過楚王食府，胖老板娘正往玻璃上貼“吉鋪轉讓”。

砂鍋還在爐上冒著熱氣，空酒瓶在墻角擦成寶塔。風卷著枯葉撲簌簌滾過臺階，恍惚間似乎又看見那個腆著肚子哼小曲的身影，公文包銅扣在暮色里一閃一閃，像墜落的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