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想吃頓砂鍋……”
父親氣息微弱,聲音顫抖。我低下頭,耳朵貼近他的嘴邊,才聽清了他的要求。我不敢看他的眼神,他的眼神不再犀利,不再咄咄逼人,凝重,無力,比他吐出的字句還要含混,近乎祈求。
父親性格倔強,甚至有些古怪,一輩子不愿意求人,與子女間,他更是時刻保持著父親的尊嚴,不曾說過軟話。他費盡心力表達出想吃砂鍋的意愿,這意愿一定在他心里占據了很久,也折磨了他很久。他本是心直口快之人,從不藏著掖著,心里有事是一定要說出來的。后來年紀大了,似乎刻意收斂,但他終于忍不住,不想留下遺憾。
我該滿足父親所有要求的。父親提出來,是我這個做兒子的在這段時間護理的疏忽,甚至是失職。我早應該想到,父親愛吃砂鍋,砂鍋是那個物質匱乏年代我們的家庭大餐。和餃子一樣,并非平日就能擺上飯桌,要逢年過節才能吃上。后來日子好過了,吃砂鍋的頻率加快了,也要十天半月才吃上一次。每次吃,都很莊重,有儀式感,只是再后來,日子更富足了,反而冷落了砂鍋。
父親習慣做主,即便臨近生命的最后階段,也不愿意按照別人的意圖做事。他在省城醫院檢查身體,住院治療,稍有恢復就執意回到自己的家中,兒女好說歹說,他才同意到女兒生活的小鎮調養。他怕我分心,耽誤我的工作。他不習慣大都市擁擠喧鬧的環境,也不喜歡大醫院的嘈雜和人滿為患。小鎮安寧,舒緩,他待得舒心。他似乎清楚自己時日不多,甚至為自己選好了墓地。他告誡我,若是真到他不行的那一天,要及早去醫院,別給妹妹家添麻煩。給國外的弟弟打電話,回不回來不重要。平時視頻跟見到真人一樣,弟弟在國外不容易,他不想給弟弟的工作和生活添亂。
我跑遍整個美食街、小吃店,竟然沒找到一家砂鍋居。有砂鍋粥之類的菜品,父親不喜歡吃。他問我,這么大的鎮子,就沒有一家做豆腐砂鍋的?
年邁的父親愛猜疑,他懷疑大夫的診斷,不相信我們的陳述,即便親眼所見也是將信將疑。一切都和他的愿望有著較大的距離。他懷疑,猜忌,嘮叨。我們又分頭篩查,依然是同樣的結果。在網上也沒有搜到砂鍋居。母親對我說,不如咱們自己做,你爸什么都舍得,就是撇不下那個砂鍋,他走到哪兒背到哪兒,好像他的命根子。
這是父親的虔誠,也是他的悲哀。砂鍋成了他的念想,成了他對過往見證的唯一物件。他舍不得丟棄,也不肯拿出來,很久了,我們沒有做過一頓砂鍋。
二
砂鍋,是父親心心念念的饕餮美食。
父親早年經常出差,他說出來的每一個地名我都覺得新奇,覺得是遙不可及的遠方。我還沒離開過縣城,一步也沒離開過,沒坐過火車,甚至連汽車都沒坐過。父親騎自行車上下班,有時候去托兒所接我,把我夾起來放在車梁上,喊一聲上車嘍,回家嘍!我就莫名地興奮,催爸爸騎快點,要像火車那樣快!
火車站在縣城的最東面,我家在縣城的最西面,偶爾會聽到火車的鳴叫,知道有火車開來,又有火車會開走。那個龐然大物在我的眼睛里很神秘,也很神奇。長長的,高高的,大大的,可以載很多人,想去哪兒就能去哪兒。火車一聲長鳴,噴出一串串煙氣,慢慢啟動,車上的人與送行的人就揮手告別了。我聽見汽笛聲,就會心跳加速,似乎那就是心馳神往的狀態。我每次嚷著要跟父親出差,他都不肯帶我。他說大人有大人的事情,等我長大了,縣城里留不住的。
父親一定品嘗過各地小吃。生活在偏僻的北方小縣城,物質不豐富,物流也不暢通,出差帶回稀罕的東西,讓別人家羨慕,是家庭添置物件、增添喜氣的特殊渠道。縣城里人口少,也相對封閉,缺少流動。我甚至能記住街面上每個人的面孔,如果有外地人來,不用打聽,不用介紹,都會認得出來。每每有人外出,有陌生人到來,是件令人羨慕的事情。親戚朋友、左鄰右舍、同事同學都希望幫助捎帶緊俏物品。但人們靦腆,既抱有幻想又難以開口。張口求人,總會給人帶來麻煩。那該是最樸實的“帶貨”原始模式,大包小裹,身背肩扛,火車汽運,輪渡步行,既費心費神費力,又未必討好。父親不開朗,給人很不隨和的印象,不易接近。我猜得出很多時候那些人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這倒也成全了父親,省卻了帶貨的煩惱。
男人很少做家務,挑水劈柴、掏炕抹墻這些體力活自然義不容辭,若是這樣的活計也推給女人,會被人戳脊梁骨。男孩長大了,身子骨結實了,長輩也會逐漸把這些活計過渡給晚輩。至于洗衣做飯、油鹽醬醋、縫補洗涮,都是女人分內的事。油瓶子倒了不扶,是舊時男人的特權,算不得稀奇。
父親沒有眼力,家里缺啥少啥他似乎心里沒譜,總要母親提醒。出差之前好些天,母親就暗暗地列出單子,寫上要買的生活必需品,然后兩個人逐項核對,統一認識。生活拮據,要計劃著花銷,一分錢掰成兩瓣花。列出來的單子總要勾勾抹抹,多半被否掉。有時候甚至整個單子都作廢了,父親空手而歸。出差一次要十天八天,半月甚至月余,父親也容易把母親的叮囑忘在腦后。沒有電話,地址又不確定,出差的時段基本等同失聯,母親盼,我們也在盼。父親回家,帶回糖果點心,數量不多,更顯珍貴。南方的食品精致,既能刺激我們的味蕾,更值得我們到處炫耀。
記不清是哪一次,父親出差回來已是半夜。敲門聲把我們驚醒,聽清熟悉的聲音,母親披衣起身,拉開電燈開關,打開房門,父親帶一團寒氣進屋,沖我們微笑。他卸下身上的包裹,伸展酸痛僵硬的胳膊,照例掏出我們愛吃的糖果點心。母親趕緊護住,三更半夜的,不能再喂肚子了,白天再吃。我們抓耳撓腮,興奮的情緒被澆滅大半。睡夢被攪醒,美味又吃不到嘴,一分一秒地熬時辰,該有多么殘酷。
父親還在翻騰包裹,拿出紙包紙裹的物件,拆開一層,又拆開一層,露出一個帶蓋的小鍋。鍋邊還有把手,油光錚亮的,涂滿了釉,我們都未曾見過。母親接過來,端詳了半天,告訴我們,這是砂鍋。
砂鍋有什么好?我們把嘴唇噘得老高。
父親說,豆腐砂鍋可好吃了。
母親說,記得那句話么,打破砂鍋問到底,指的就是這個東西。
三
早年間的家庭孩子多,絕少三口之家。若不是和老人住在一起,父親理所當然就是一家之主。日子不寬裕,生活壓抑,家庭氛圍便不輕松。父親大多不茍言笑,與子女之間也難言平等,彼此不可能成為朋友,或許有的父子還成了“仇人”。
我是家里的長子,與父親的關系并不和睦。父親繼續著他的威嚴,我也到了叛逆的年齡。父親常與母親爭吵,我覺得父親蠻橫,偏向母親。父親打過母親,我擋在母親身前,也被他痛打。那一幕一直印在我的腦海里。直到有一天,父親與母親大吵,他又要動手,我橫在他倆中間,死死地抵住父親。面對身板堅硬,高出半頭的我,父親拼盡全力也掙脫不開,終于在氣喘吁吁中消磨了他的怒火,放棄了動手。家里的爭端第一次由我來平息,第一次以父親的“敗落”偃旗息鼓。我看出父親悶悶的,心有不甘,似乎也無可奈何。家里一下子沒了聲響,死一般地沉寂,一連好幾天都很壓抑。
此后父親長時間與我冷戰,不理睬我。迫不得已說話,他也讓母親傳話,或者冷不丁吼我,臉漲得通紅。我則小心翼翼,生怕再次惹惱他,給他痛扁我的機會。我相信父親也一直記恨我,像我當年記恨他一樣。我讓他在全家人面前丟了面子,而且以后這樣的威嚴也不會再如從前了,突如其來,每個人都不適應。
母親勸我向父親認錯,我不肯,我找不到認錯的理由。母親說,你長大了,念初中了,成大小伙子了,翅膀硬了么?從小到大誰供的你,還不是你爸爸,他可是一家之主。你爸爸在外面風光,在家也一樣,誰都不可以搶了他的風頭。
我低著頭,不說話,母親見說服不了我,唉聲嘆氣,偷偷地抹眼淚。我也想跟父親認錯,只是遲遲張不開嘴。我遺傳了他的倔強,舍不下面子,更認為自己沒有錯。沒有錯去認錯,萬般委屈,萬萬不能接受。我嘴上不肯服軟,只肯用行動彌補。平日里缸里的水快見底我才去挑,那段時間我總是把缸里裝滿水,多出來的就放在水缸邊,母親洗衣做飯先可著桶里的水,不用抻長胳膊到缸底去舀。劈好的柴禾也碼得整整齊齊,我主動把柴禾抱到爐邊,跟著母親學引火。父親看見,裝作沒看見,扭頭躲開。母親就喊他,有水有柴,總像過日子的樣子,洗衣做飯就不用愁了,他爸,啥時候燉個砂鍋呀?
父親不吭氣,他懶得進廚房。
晚自習回來,我點燈熬油地復習,不給父親催促和訓斥的機會。母親早已與父親和好,暗地里也為我倆撮合,祈望盡早修復父子關系。
期末考試我的成績大幅度提高,平時位列中游,這次竟然考到了前列。我把成績單雙手捧給父親,他端坐在椅子上,沒有接過來,任由我擎在他眼前,居高臨下,乜斜著眼睛一行一行地往下看,毫無表情的臉也逐漸舒展,盡管是強忍著,還是露出了不經意的欣慰。母親開心,弟弟妹妹跟著雀躍,我清楚他們略帶表演般的夸張,為的是讓父親原諒我,解開凝結在我倆心里的疙瘩。父親終于接過成績單,低下頭,仔細地一行一行往下看,目光從成績單上移開,盯著我。我不敢直視,慚愧地低下頭。
你真行!把勁頭都用在學習上吧。將來考個好大學,給你弟弟妹妹做個榜樣。父親死死地盯著我,我的要求不過分吧?
我趕緊點頭,聲音比蚊子還小,爸你放心,我會的!
那就好!父親拍了一下椅子的扶手,正式“特赦”了我。我提心吊膽,隨時準備挨頓胖揍的擔心終于沒有發生,家里壓抑的氣氛徹底緩解。父親起身去了廚房,摩挲著翻出碗架上的砂鍋。母親沖我們笑,弟弟妹妹吐了吐舌頭,忍不住歡呼。
考入高中,我與父親再一次產生重大分歧。我的文科成績一直比較突出,作文經常被老師當作范文,征文比賽也常常獲得靠前的名次。我執意學文,父親卻堅決不同意,他篤信“學好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的全社會認知,絲毫不顧及我的興趣愛好,強硬地要求我選擇學理。盡管我極力抗爭,哭過鬧過,但父母之命終不可違,我不情愿地進入高中理科班。
命運與我開了一個并不幽默的玩笑,我高考語文成績比大多數考文科的同學分數還高,最終卻進入一所重點大學的數學系。本來我高考志愿填報的是剛剛興起的計算機專業,由于太過熱門,報考的學生多,終究無法如愿,被調劑到數學專業。從此四年間,不得已與數學分析、高等代數、理論力學、概率論、拓撲學等幾十門生澀難懂的課程零距離肉搏,我對這些知識沒有產生絲毫的興趣,只能考試之前臨時抱佛腳。更多的時間我都遠離數學,去圖書館借閱文學書籍,到運動場踢足球,在寢室下圍棋,參與系里板報設計,參加硬筆書法大賽,聽文科學生的詩歌朗誦,談一場轟轟烈烈的戀愛……
學校重新調整寢室,我自愿分出來與文科同學同寢,冀望沾一沾文科的浪漫,看到和聽到的卻是他們平時學習狀態的松弛和考試分數的高企,每一次都默默承受文理科之間巨大的無法彌補的差距。
我的大學讀得有些苦楚與傷感,父親看在眼里,似乎也在追悔當年的固執。之后弟弟妹妹高考,父親顯然吸取了我的教訓,干涉得不多,更多是遵從他們的意見。我的經歷改變了父親對弟弟妹妹選擇專業的態度,也算是有所值得了。
父親的歉疚在我高考沖刺時就隱隱開始。他幾乎推掉了所有應酬,按時下班回家,順路買肉買菜,挑最新鮮的,豬肉要五花三層,肥瘦相間。偏肥部分切成均勻的薄片,偏瘦部分要剁成肉末,汆丸子。電視里播過《大力水手》,一向對這類節目不感興趣的父親竟然對菠菜的神奇功能深信不疑。他沒有明確贊同,在砂鍋里加入菠菜的次數卻明顯增加,叮囑我務必要吃。不知道他聽誰說豆腐與菠菜不能同食,父親連平時最鐘愛的豆腐都不放了,寧信其有,不信其無。我每天學習到深夜,母親睡下了,弟弟妹妹也進入夢鄉。獨有父親陪我,早早備好食材,早早小火慢燉,等我放下書本,父親就不失時機地端上來,輕聲問,餓了吧?補充一下!
四
家里有人生病,父親也會拿出砂鍋,燉上滿滿一鍋。他也買黃桃罐頭,但總覺得黃桃罐頭是慰問品,慰藉的作用更大,不如美美的一頓砂鍋營養豐富。兩者都擺在病人眼前,自然能更快痊愈。
燉砂鍋費時費力,要在爐灶上燒很久,比平時炒菜浪費柴禾,母親不免心疼。父親不在意,計算著時間,一分一秒都不能差。他會不時看一眼腕上的手表,終于熬到時候,便起身,在桌面上墊上一塊小木板,拿著兩塊厚厚的抹布,抵住砂鍋邊沿的耳朵,嘴里念叨著別燙著別燙著,緊張快步地走過來,放在桌面的小木板上,看著我們,再次強調別燙著。然后揭開蓋子,熱氣升騰,香氣彌漫整個屋子。
父親矜持,砂鍋擺上桌子,才是他原形畢露的時刻。父親要等滾開的砂鍋完全安靜下來,示意急不可耐的我們,他先來“剪彩”,用羹匙撇去湯上的浮沫,一下接著一下,直到湯面清澈。再盛上一羹匙湯,滿滿的,隨時會漾出卻依然牢固地凝聚在羹匙里。父親探出脖頸,低下頭,輕輕地吹拂,既要給湯汁降溫,又生怕湯汁溢出。父親小心翼翼地噘起嘴唇,挨近湯汁,輕輕吸溜,湯汁的界面逐漸下沉,直至清空,湯汁在父親的口腔里回轉,徘徊,刺激味蕾。父親慢慢地品嘗,甚至在內心默默地品評,誰都不知道他對自己的杰作是否滿意,等待得讓人急迫。好半天,父親才緩緩咽下,吧嗒吧嗒嘴,點點頭,嗯,可以了,入味了,開吃吧!
我家就這樣改善生活。其實大多數時間砂鍋里的食材并不算豐富,甚至有點單一。不是每次都有白肉,沒有白肉的時候會多放些葷油。但蔥花、姜片、蒜頭、花椒、八角、陳皮、香菜等輔料必不可少,豆腐更是不可或缺,是永恒的主料。俗話講千滾豆腐萬滾魚。砂鍋煮燉的時間也是越長越好,長久了才能入味。父親還會拿出一個精致的小瓶,悉悉索索地抖一抖,撒上一點點味精提鮮,上升了一個檔次,吃起來才心滿意足。父親喜歡吃辣,用剪子把曬干的紅辣椒剪碎,舀一勺油澆在上面,香糊的辣椒油就好了。他會單獨盛出一碗,淋上一點辣椒油。或者更直接,拿一個在燒紅的爐蓋上烤得焦脆的紅辣椒,輕輕一捏,碎在碗里,再攪一攪,別有滋味。
多少年之后,生活條件改善,搬了若干次家,家里的陳設也逐漸更新,但父親一直舍不得扔掉那口砂鍋,只是燉砂鍋的次數越來越少,經年不用,束之高閣,近乎“古董”,淪為擺設。
去砂鍋小店吃,省卻自己烹飪的繁瑣,味道還純正。砂鍋的種類繁多,幾乎可以隨意搭配:豆腐丸子,蘿卜粉絲,酸菜羊肉……父親只點豆腐砂鍋,他保守,戀舊,一根筋,可著一樣東西進行到底。大概他覺得砂鍋就應該是白肉豆腐的,其他種類都不正宗。他認準就不愿意輕易改變。我們都想換換口味,也想感染他,但父親不為所動,一個人堅持。我們的美味先上,他不羨慕,耐心等待。等他鐘愛的豆腐砂鍋滾開著端上來,父親就開始興奮,同樣喊別燙著別燙著,怕端來砂鍋的服務員刮碰到我們,更像是埋怨他要的砂鍋不該姍姍來遲。父親用羹匙撇一撇湯里的浮沫,盛上一勺,入口,咂摸咂摸嘴,點頭,豎起大拇指,好吃,還得是豆腐砂鍋!
五
弟弟在國外生活,父母不免擔心他是否適應,也牽掛他的婚姻大事。弟弟處了女朋友,到了談婚論嫁的階段,父親堅持按照中國的禮儀先會親家。他預定西餐,廣征大家意見確定菜譜。父親熱情主動,彬彬有禮。客人開心,席間的氣氛也很融洽。
回來的路上,父親停住腳步,低聲告訴我,他好像沒吃飽。這些天迎來送往,安排食宿,奔赴景區,父親著實有些吃不消。在眾人面前他強打精神,酒席結束,忙碌過后終于顯現出疲態。
我說,我也是,還真吃不慣西餐。父親開心地問我,要不要去吃個砂鍋?
他照例要了豆腐砂鍋,問我吃哪種。其實我吃飽了,只是想陪父親吃一次砂鍋。我不想再選丸子,不想再選菠菜羊肉,也不想再選酸菜粉絲,所有的砂鍋,還是豆腐砂鍋最好吃。我對父親說,我和你一樣,要豆腐砂鍋。父親伸出兩個指頭,提高了嗓門,兩份,豆腐砂鍋!
每次吃砂鍋,父親的情緒、吃相和肢體動作都相差無幾:等餐過程的期待,端上砂鍋的熱氣繚繞,拿起羹匙撇去浮沫的從容,嘗試第一口湯時的小心翼翼,要一份辣椒油,淋在沸湯上……若是從前,還要單獨點上一點味精。父親吃砂鍋,就像是閃回的老影片,只不過他的容顏有了變化,逐漸變老,無需化妝。
比起之前酒席上的矜持和客套,吃砂鍋永遠是隨意、無拘無束的。父親問,剛才在酒席上我沒說錯話吧?我搖搖頭。父親納悶,我說的話,你弟弟好像沒完全翻譯給人家。我就笑,爸,你是為這件事沒心思動刀叉么?
父親盯著我,似乎非要我給他一個答復。
我說,弟弟又不是專業翻譯,難免會遺漏你說過的話。會親家是咱們中國的特色,也許人家還不習慣呢,有些話直譯過去也不一定能理解。弟弟簡化,其實挺好的。以后大家就是一家人了,家庭聚會圖的就是一樂,不能像國際談判似的,一字一句都需要斟酌。
父親琢磨著,好半天才認真地點了點頭。父親吃得很香,一掃剛才疲憊的樣子。在父親看來,砂鍋補餐,不僅頂餓,還有緩解疲勞、舒筋活血的功效。砂鍋于父親,早已超出了尋常菜品的作用。我夾出幾塊豆腐放在父親的砂鍋里,他竟然有些意外,沖我一笑。他輕輕攪動湯汁,舀起來淋在豆腐上。我的鼻子突然一酸,差點流出淚水。
六
父親最后的時光在醫院度過,我一直陪護他。在醫生延緩他生命的日子里,我僅能做到兒子對父親盡孝,完全順從于他。父親飽受疾病的痛苦與折磨,似乎也在享受老伴陪伴、晚輩繞膝的時刻。
父親是家里的頂梁柱,是強者,家里人順從他天經地義,他也養成了說一不二的性格,不容置疑。但那次刻骨銘心的沖突,我不經意占據了上風。這根本不是我的本意,但固有的平衡終于還是被打破了。其實隨著時間的流逝,每個家庭似乎都會有角色的轉變,只不過大多數家庭是漸變,順其自然,水到渠成。而我家是因一場沖突改變了格局。在那之后我也曾極力想恢復到以前的樣子,父親也想,母親似乎更想,但每一件事都不似從前的樣子,終究回不去了。
我和父親最親昵的動作,是他騎自行車去托兒所接我。他夾住我提起來,放到車梁上,我催他快點騎,像火車那樣快。他對待我,是父親對待兒子,是大人對待小孩,是一個男人對待另一個男人,有事說事,干凈利落,絲毫不拖泥帶水。等到我們長大,遠離家鄉,父母逐漸老去,經歷著常人都有的坎坎坷坷與悲歡離合,對于情感似乎依然難以啟齒,羞于表達。父親幫我揣著大學錄取通知書,坐上火車送我到省城,一夜的硬座,和鄰座的人攀談。那時候考上大學是稀罕事,周圍人羨慕,父親也由衷興奮、自豪,話比平時多,我倆卻相對無言。父親幫我提行李,買牙具、毛巾、臉盆、飯盒,找到寢室,幫我鋪被褥,安頓住處,和寢室的同學聊天,為了讓我更快地熟悉陌生的環境。
我眼見父親登上公交車的背影,眼見他轉回身沖我微笑,竟然浮出一絲悲涼。我也笑了,應該笑得很不淡定,很不自然,我其實想哭,我沖他揮揮手,公交車在大街上慢慢消失了,剩下我孑然一人。我要到寒假才能見到親人,那一刻,陡增傷感,我后悔沒和父親拉手或者擁抱一下,應該能緩解離別的悲傷。父親呢,他也這樣想么?印象里我與父親從來沒有拉過手,更沒有擁抱過。
再有肌膚接觸,父親已經病重了。我扶他過街,去衛生間,攙他問診,推他的輪椅。領他去做造影,為他脫衣穿衣,幫他接尿。他四肢無力,需要有人支撐,他的身體不再溫暖,手腳冰涼。他步履遲緩,情緒低落,好在頭腦還是清醒的,思維也還清晰。我陪護的夜晚,他常常無眠,和我說以前的事,有的是他第一次講,有的他已經講過無數遍。他記憶力好,繪聲繪色,滔滔不絕。或許是對往昔的依戀讓他重拾信心,他不再過問自己的病情,他清楚我們有所隱瞞,大家刻意回避,心照不宣。
與父母的血源傳承,卻因為遠離有陌生的感覺。陪護他的日子里,我才發覺父親變了,不似我腦海里刻板的記憶了。其實父親在我的印象里更多是舊時的模樣。是我阻止他打母親時的暴怒,是他執拗地讓我學理時的蠻橫。我清楚他在慢慢地變老,但他的胸脯依然挺直,腰桿依然堅硬,他的脾氣卻日漸溫和,像是在刻意地約束自己,忍不住時也會爆發,但爆發的次數和激烈程度明顯減少。我總覺得父親是強裝出來的,裝給我們看的。這樣很累,不是他的本意。我甚至有些心疼父親,很多時候我不敢直視他,我似乎隱約看到了若干年以后的自己,我漸漸有了父親的影子,我擔心自己終究會成為另一個他。
七
深秋,地上滿是落葉,踩在腳下發出“嚓嚓”的響聲,緊隨著我的步伐,時快時慢,一陣凄涼,一陣孤寂。忽而風急,落葉飄零,在半空中飛舞,依依難舍。此時,父親不也是如此么?單薄,虛弱,躺在寬大的病床上,單薄得像一片紙,虛弱得像那片搖搖欲墜的落葉。
父親見我端來砂鍋,突然就打起精神,挺起身子。我愣住了。此時的父親腮是塌的,嘴唇是癟的,完全是一個呆滯、干癟的老頭。我只盯住他幾秒鐘,慌忙躲開。父親忘記戴上假牙,一絲都不像我心中的形象。我的鼻子酸了,有些手足無措。父親也意識到他的疏忽,慌忙摸來假牙戴好,恢復原本的模樣,沖我一笑,像做錯事的孩子。
父親年輕時號稱“鐵嘴鋼牙”。我們都用酒瓶底兒或者小錘砸榛子,父親直接用牙嗑。榛子扔進嘴里,舌尖一舔,榛子就乖乖地鉆到大牙處,用力咬,“嘎嘣”一聲脆響,榛子瓤留在嘴里,榛子皮吐掉。過來人勸父親保護好牙齒,長時間嗑榛子對牙齒損傷很大。遞給他酒瓶子或者小錘,父親不屑,他說嗑出來的榛子瓤與砸出來的味道不一樣,更香。別人嗑不動的榛子遞給父親,他接過來扔進嘴里,照例能嗑開,他眼前堆積的榛子皮,總是比別人多。
父親背著我們治牙,他不想我們知道,也不準母親告訴孩子。人老了,牙齒松動與脫落是必然規律,父親打心眼里不愿意承認這樣的現實,以為修修補補還能維持幾年。去過幾家醫院,醫生都提出要大動干戈。父親年輕時過度“造害”埋下了伏筆,骨質疏松,牙周炎癥嚴重,已經滿口沒有一顆好牙。種牙耗時長,又價格不菲,效果也未必如愿,父親最終放棄了種牙,只能用滿口的假牙替代。
我與父母寒暄。我當姥爺了,找些外孫女的稚嫩童趣說給四世同堂的父母,他們聽得入迷,病房里就多了些許的輕松與歡快。我扶直父親,在他后背墊上枕頭和被子,端來砂鍋,用羹匙撇去湯上的浮沫,盛出一點,輕輕吹拂。父親目不轉睛地看著我,跟隨我的動作遲緩地轉動眼球。他的威嚴和倔強被病魔侵襲得幾乎消耗殆盡,倒是渾濁中帶了一絲溫柔和慈祥。
我燉砂鍋全憑兒時的記憶,學父親的樣子。我不想去網上搜索,不想看五花八門的做法,我想像父親一樣,做一頓原滋原味的老砂鍋。
找出砂鍋,洗涮,擦拭,晾干。砂鍋早已老舊,但保存完好,沒有明顯磕碰的痕跡。胎體圓潤,包漿厚澤。外表普普通通的廚具,塵封了多年,似乎被歲月賦予了情感和靈性,讓人愈加愛不釋手。早前一口大鍋,一個馬勺,支撐起一大家人的廚房。如今廚具繁多,高壓鍋、多星鍋、空氣炸鍋、不粘鍋、奶鍋、微波爐、電炒勺,應有盡有,反而讓人無感,沒有了烹飪的樂趣。我去菜市場買來大骨棒,鐵鍋里熬制,權當砂鍋的老湯。食材不必繁雜,只選父親鐘愛的豆腐,松軟,綿柔。切成細碎的小塊,便于父親吞咽。選擇略肥的五花三層,切成薄片,燉出來能夠浮油一層,再撒上姜末蔥末香菜末,當著父親面撇凈浮沫,這是父親特別在意的環節,能勾起父親對往昔的記憶。
大概是我的一招一式像極了當年的父親,讓父親看得仔細,看得專注,看得出神,就那么呆呆地盯著我的一舉一動。母親在一旁輕撫他的胸口,輕敲他的脊背。安慰他,述說兒子的用心,眼睛也跟著潮濕。父親漸漸安靜,平復了心情,他噘起嘴唇,微微顫動,觸碰羹匙里的湯汁,輕輕地吸吮,含在嘴里,口腔里滾動著含混的聲響,吃力地咽下,沖著我,鄭重地點頭。
母親無聲地笑。我看見父親伸出胳膊,高高地豎起大拇指,骨瘦如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