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肖睿,內蒙古作家協會副主席,曾獲夏衍杯電影文學獎一等獎。代表作《草原布魯斯》《生生不息》《太陽雨》,曾在《人民文學》《十月》《當代》等發表多部中長篇小說。
我一直在想,誰能真正地書寫當下生活,令人有切膚之痛,令人唏噓熱淚?最終得出的結論一定是年輕人。當科技和資本成為焦點之時,年輕人就被推到了生活現場的第一線,和一切戲劇沖突短兵相接。可年輕人究竟怎么寫,我毫無頭緒。直到看到冗談的幾篇文章,以《失焦》為主,讀完之后在感動之余,我有了一些感悟。
冗談的語言是冷的,帶有間離感,即使在小說中的情侶討論最隱私之事時,敘述也接近零度,仿佛一個局外人。在這篇名為《失焦》的小說中,有著近乎野獸捕獵般堅決的目的:描述一個年輕人在超級都市里如何被生活原子化。故事不僅意味著人對于存在的失焦,更寶貴的是寫出了一群不在當代敘事焦點之內的人。以小說中這位調侃女友想擁有的昂貴皮包是不是人皮制成的“我”為例,他們不在苦難敘事中的城市底層,也離影視文學中濾鏡化的中產生活非常遙遠。他們非縣城青年,也對回望往昔傷痕毫無興趣。他們受過高等教育,熟悉互聯網時代中虛擬的一切,面對生活卻束手無策。身體與見識像野草般蓬勃生長,卻只能依靠調侃躲避命運的沖擊,但在心里有著最深沉的熱望與無奈。
冗談的文學創作一直牢牢地關注著這個人群,這也是他的可貴之處。從《失焦》中在從事時下最火的網紅業務卻歷經失業、失戀的“我”,到《臍帶》(原載于《作家天地》2022年第11期)中回到老家之后卻發現連故鄉故人都失去的“我”,再到《命運交響曲》(原載于《野草》2021年第4期)中連生命都失去了還不忘脫口秀的死者。小說中的時代烙印不再是21世紀之初都市文學中商標式的表征,更是人物的生產工具與心理依靠。因此,《失焦》有了高貴的文學性。小說中的人物對二維碼、脫口秀和網紅經濟的利用,猶如《駱駝祥子》中祥子對自己那輛黃包車的依戀。時代通過它的特產,與它所包含的人在文學中緊密相連。
除去文化標識,《失焦》中的“我”也是他所身處的這個時代中特有的新人,我所理解的文學之所以成立,正是因為一代代的作者真誠地在挖掘和描摹自身時代特有的人。《失焦》中的“我”令我非常感動,因為我熟悉這樣的人物。在“我”的身后,北京這樣一座超級城市中千萬年輕人涌動于“我”那因失焦而模糊的視線和背景之中。他們在享受與承擔著中國高度城市化過程的人口流動性完成后的結果,如巖體上的青苔般附著在互聯網文明之上,絕大多數卻無法進入系統的核心,又要時刻觀察它的荒謬,以防被其剝離而成為浮萍。他們游蕩于城市的褶皺與溝壑之間,如同空氣中的電流聲。冗談小說語言的清冷、恍惚和令人猝不及防的心碎,就來源于這些人物的生存質感。也正因為這樣的語言,《失焦》中的人物在他們的北京生活中非常鮮活。
冗談在描述新人物形象時的文學手法也頗具新意。《失焦》的碎片化敘事,將一個個看似波瀾不驚的瞬間串聯起來,卻在戲中戲之后峰回路轉,用“失焦”將一個男孩的心碎象征出來,有一種“于無聲處聽驚雷”的震撼。描寫都市病的小說有很多,這卻是我讀過最心碎的一段。究其原因,我想是因為“我”的眼疾不是來源于“創意寫作”式的技術操作,也不是因為大量閱讀小說后的經典范式模仿,而是來源于作者對生活真切的觀察、感受和思考。
《失焦》讀到最后,“我”和女友認真地討論了愛,你究竟愛不愛我?我要如何向你表達我的愛?我們的愛一樣嗎?
雖然“我”的這場討論也僅是用電流完成,但在此時此刻我們誰又不是如此?我們又有多久沒有思考什么是愛,在一座城市上空飛翔的無數道電流中,有多少人討論愛,又有多少人相信愛,我不得而知。但《失焦》讓我覺得最可貴的地方,就是作者對語言的信念讓我這個讀者確認小說中的“我”相信愛,并愿意為它心碎——“失焦”。這讓我驚喜而感動,肆無忌憚地討論“愛”,是超脫一切技巧之外的事情,但卻是人不會被生活湮沒的原因,也是文學的本質。《失焦》的韻味因此而變得廣闊與豐富。它不僅是一篇手段新穎的都市世情小說,更是帶有作者特質的心血之作。
“我”在最后失焦了,但我認為冗談找到了他創作的焦點。這是只有他能寫出來的小說,我希望他能沿著這條路開心地堅持下去,繼續琢磨,一定能開出更豐碩的花。
責任編輯:楊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