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歡激情與超限行動

【中圖分類號】I106.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5-7009（2025）04-0046-06

Carnivalization of Consciousness and Deviance of Action：

An Analysis of Characters of M. A. Bulgakov's Novella Heart of a Dog

SHANG Yue-min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Peking Uniuersity，Beijing lOo871，China）

Abstract：Bulgakov's novella Heart ofa Dogoccupiesa special and crucialposition in his overalliterary creation.The seriesof actionscarriedout by the two maincharacters inthe novelhighlight thecarnivalesque identitycompositionand action patterns they possess.The“carnivalesque”natureof Sharikov isconcentratedly manifested in thereversed perspectiveof the“Nemo identity，”thereconstructionof individual discourse，and thedispeling fearin theoperationof the “slaughter of cats”，while the“carnivalesque”aspect of Preobrazhenskyis mainly embodied in his“supernatural”ability to rejuvenate others，the explorationof human bodyduring the surgical process，and thedual imageof God andtheDevil.

Key words：M. A. Bulgakov;Heart of a Dog ；carnivalization;character

布爾加科夫的《狗心》創作于1925年，是作家“從小品文寫作跨入高水平創作”的標志性作品[1］。小說講述了知名醫學教授普列奧布拉任斯基為探究人類腦垂體的醫學作用，借助手術將人類腦垂體移植到流浪狗沙里克體內，致使后者逐步脫離狗形，成為人類沙里科夫的故事。流浪狗進化為公民沙里科夫后，展開了一系列“鬧劇”行動，最終被普列奧布拉任斯基切除人類腦垂體，變為“無憂無慮”的家養狗。小說將諷刺的矛頭對準現實社會中的丑惡現象，借助荒誕離奇、預言式的科學幻想故事，將現實中的負面存在放大、夸張到某種極致，達到諷刺和抨擊的目的[2]

在界定小說文本特質、把握作品主題意旨乃至領會作家創作思想的過程中，人物形象分析占據有不可或缺的地位。《狗心》的文本敘事進程基于沙里科夫和普列奧布拉任斯基兩大主要人物的行動推進展開。過往文學評論中具有代表性的觀點認為，沙里科夫的人物形象凸顯出冥頑不化、有犯罪前科的流氓青年的劣根性[3]；普列奧布拉任斯基的人物形象則極具紳士風度，尊重女性、關心下屬，能夠與底層人民和諧相處并受到后者由衷的尊敬[4]。然而，在對《狗心》作全面研讀的基礎上，我們可以發現沙里科夫和普列奧布拉任斯基的現實行動及其內在動因呈示出明顯的“狂歡化”特質，有異于過往評論對作品人物形象的詮釋。

俄國文論家巴赫金的“狂歡化\"理論認為，作為社會文化現象的中世紀歐洲狂歡節反映出人類的原始制度和思維，以“狂歡化”的方式實現了對現實邏輯的顛覆與對崇高事物的拆解。巴赫金指出，在文化一文學論域，狂歡化促成突破不同文學體裁、思想體系及風格間的壁壘，構筑出獨具對話性與開放性的文本空間。這一理論以其對文化一文學歷史的深刻把握，對文化學、文藝學和社會學均具有闡釋力，并為西方后現代主義所借鑒[5]。鑒于《狗心》的主要人物呈現出鮮明的“狂歡化\"特質，在分析小說文本的過程中，需充分把握狂歡化理論的核心，方能對文本形象進行全面、深人的定性。過往學界并未從這一切入點對小說進行充分分析（科爾米洛夫曾提及《狗心》中存在有狂歡化色彩，但未進一步深入闡析[6]）。本文基于巴赫金“狂歡化\"理論及方法，對《狗心》的主要人物沙里科夫和普列奧布拉任斯基兩個人物形象行動所凸顯的“狂歡化\"特質給予系統的揭示和闡明，以期從新的視角為評論界提供關于《狗心》人物形象新的闡釋和認知。

一、沙里科夫形象：反轉視界與失范行動

（一）視界反轉：“傻瓜”與“涅莫”的命名

在《狗心》的小說文本中，沙里科夫半人半狗的生物性存在為其獨具狂歡化色彩的“涅莫”身份的合法性與合理性給予了有效前提。涅莫出自中世紀拉丁語文學《涅莫的故事》。在閱讀圣經經文時，故事作者拉杜爾夫將“涅莫”（拉丁語為“誰也不”，用于否定）錯認為人名，而非其原義，即否定詞。圣書中的“nemodeumvidit\"（“誰也沒有見過上帝\"），被拉杜爾夫出于其錯誤認知詮釋為“Nemodeumvidit\"（“涅莫見過上帝\"）。基于這一認知前設，圣經文本中任何人都沒有能力或權力做的事情，均被誤讀為涅莫有能力、有權力完成的事情。在《狗心》中，沙里科夫借由其半人半狗的怪誕樣態所給予的“涅莫合法理據”，展開種種違背常理、出人意表的行動：他隨地吐痰、隨手將煙頭扔在地上、使用洗手間后拒絕清理污穢、侵犯鄰居太太胸部后又因對方扇自己耳光而咬傷對方…人類現實的諸多法則與制度在沙里科夫的視界中僅作為一場不受拘束的狂歡節式游戲而存在，其所展開的系列行動對具有統治和壓制性色彩的限制與禁令實現了有效摒棄。經過沙里科夫對周遭世界“狂歡式”的誤讀與詮釋，一切吝嗇和陰郁的論調（“誰也不能”“誰也無法”“誰也不該”

“誰也不敢”）均被置換成具有無限生機與狂歡激情的“涅莫能”“涅莫可以”“涅莫應該”“涅莫敢于”。

在《涅莫的故事》中，涅莫全知全能，作為可以與上帝之子比肩的神圣形象在場，這一身份設定在《狗心》中成為沙里科夫百無禁忌、從心所欲的諸多特權的理據前提。與之相對，在《狗心》的小說文本中存在有大量對沙里科夫的貶抑性指代，如“瘋子\"“混球\"“小偷”“野蠻人\"等，這一操作旨在借助小說人物話語實現對沙里科夫“涅莫身份”的降格與脫冕，其中尤以普列奧布拉任斯基及其助手博爾緬塔爾的人物話語為甚。當二人一同叱責沙里科夫的越軌行徑時，普列奧布拉任斯基教授的人物話語直接凸顯出對沙里科夫“傻瓜\"形象的建構：“您還處在最低級的發展階段不過是個初具人形、智力低下的生物。您所有的行為都是野獸的行為，而您居然在兩個受過高等教育的人面前放肆透頂，也愚蠢透頂地提議\"[8]經由上述引例中普列奧布拉任斯基在言語上的打壓和壓制，沙里科夫獲得了其身份的二次命名一一“傻瓜”，從而使其人物形象在整體上愈發呈現出狂歡化特質。作為中世紀詼諧文化的典型人物，傻瓜呈現出日常（即非狂歡節的）生活中的狂歡節因素。這一身份認定指示出沙里科夫對官方世界諸種法則與程式的不理解和背離，使其人物形象成為官方統治性真理的反面和下部的象征。

概言之，在《狗心》中，半人半狗的生物性存在不僅賦予了沙里科夫怪誕的肉身，同時使其有效沿用了“非人”（狗）的視界及思維。值得注意的是，基于狗眼的視角可以從貼近地面、接近下部之處重新觀察、審視和考辯人類現實世界。而通過基于這一視角所完成的“顛倒的世界”，沙里科夫實現了對權威與真理嚴肅性的狂歡式歡快諷擬。

（二）語詞重構：廣場話語的生成

在《狗心》中，沙里科夫的反轉視界作為其話語行動的必要前導出現，前者對后者具有特定的規導作用。基于上述反轉視界，沙里科夫實現了其特殊言語類型——狂歡式話語的建構。博爾緬塔爾在日記中記錄，沙里科夫在由狗向人的過渡階段中“清晰地叫著‘A6bIp’，一再大聲重復，似乎相當高興…晚上，連叫八次‘AóbIp—BaJIr’‘AóbIp’。（鉛筆寫的斜體字）教授破譯了‘A6bIp—BaJIr’，這是倒著說的漁業總局簡直駭人聽聞.\"[8]61沙里科夫在過渡階段的言語樣態呈現出民間文學滑稽戲的典型形式一—“從公雞到驢子\"（coq-a-l'ane）。根據狂歡化理論，“這是一種存心說廢話的體裁，是一種被放縱的言語，任何準則，連起碼的合理準則都不顧及。\"[7]484由于商店招牌起首處（左端）通常會站有警察，身為狗的沙里科夫養成了小心翼翼從招牌右側竊取食物的行為模式，從而推演出其反向的語詞建制。基于違反邏輯、難成體系的“語料庫”，沙里科夫實現了對在邏輯和語義規則指導下的習慣用語的玩弄，將詞匯從規律的桎梏下解放出來，在字母與字母、詞匯與詞匯間重構出不同尋常的邏輯關系。這種“從公雞到驢子\"的狂歡化廣場話語實現了對日常語言表述力的有效擴張，形成了語言“陌生化”的文本張力，繼而拓展了定式思維的外延，揭示出反常世界的可能性與多義性。

《狗心》小說文本敘事采用多重聚焦視角、多重敘述主體協同完成，開頭部分采用第一人稱敘述模式，由沙里科夫與受述者進行直接對話。過往文學評論雖對該敘事模式予以了一定關注，認為敘述者在文本中“積極的存在”表現出布爾加科夫“同讀者親密友好的交談”9]，但未能就其廣場話語的狂歡化特質加以識別。廣場話語的基本表征之一為針對聽眾的對話[7]188。沙里科夫面向受述者展開的直接對話，如“你們沒被靴子踢過？”“真要是得了，先生們\"“你們看吶”，標示出特定的話語結構，即狂歡節上的戲謔商販與其四周觀眾之間不拘形跡的交談。

廣場話語特征還表現在沙里科夫對霅語的習慣性援用。在狂歡化理論視域內，“各種粗話集中了遭到禁正和從官方言語交往中被排斥出來的各種言語現象\"[7]20。須指出，除“小肚雞腸的畜生”“最下流的廢物”“最低等的貨色”等純否定性表述外，沙里科夫對他人的肯定性贊美同樣呈現出其廣場話語的狂歡激情。當普列奧布拉任斯基將沙里科夫反鎖在浴室中時，沙里科夫暗暗不滿道：“野蠻…簡直荒唐…好吧，您就等著明天穿膠鞋吧，最最尊敬的（MHOrOyBaKaeMbI）菲利普·菲利波維奇。\"[8]50此處的 MHoroyBaKaeMbI 在表層語義上指向夸張的廣場贊美，深層情感則指向反諷、狡猾的辱罵詛咒，標示出語言內部加冕與脫冕的共同運作，凸顯出沙里科夫廣場話語的狂歡特質。

（三）恐懼消解：“屠貓”與“洪水”作業

在小說《狗心》中，沙里科夫對貓的敵視作為其人物形象特質的重要表征貫穿全文。在言語行動層面，沙里科夫以“賊貓”“下賤的”等諸多霅語對貓進行指代；在現實行動層面，沙里科夫基于對貓的敵視引發了小說情節中的一大鬧劇——“水漫金山”。小說結尾，沙里科夫任職于莫斯科市流浪動物（貓及其他）清理科，專職負責消殺流浪貓。過往文學評論或忽略這一明顯特征，或將其簡單評定為狗對貓的天然敵意，或將其歸因于沙里科夫“成人\"后形成的暴虐性格[10」（然而沙里科夫對貓的敵視在其接受手術操作前便已存在）。實際上，貓在中世紀歐洲作為特定的文化代碼，其所指涉的文化場域與巫術高度相關聯。羅伯特·達恩頓指出，虐貓是中世紀歐洲狂歡節上的一種常見儀式，是通俗的娛樂活動。人們通過“弄貓”（Fairelechat，年輕人輪流揪扯貓毛使其尖叫）、“貓的音樂”（Katzenmusik，貓受到折磨時發出的哀嚎）戲仿對女巫的審判和行刑，從而實現對人們對巫術所抱持恐懼的有效消解。文學作品中殘害貓的描寫并非少數作家發泄變態欲求的幻想結果，而是表現大眾狂歡文化的一股暗流[11]

值得指出的是，《狗心》的小說文本中多次將普列奧布拉任斯基的助手博爾緬塔爾隱喻為貓，從而將其構筑為“貓一恐懼\"的象征符號。他屢次“就像一下子從地下冒了出來”，如同走路悄無聲息的貓；他和沙里科夫之間劍拔弩張的緊張狀態，也遠超實驗助手和實驗品間的正常關系，使人聯想到與貓狗之間的敵對狀態；此外，當沙里科夫宣布自己成為莫斯科流浪動物清理科科長，每天負責“清理\"流浪貓時，博爾緬塔爾忽然“沒有任何廢話，一個箭步沖上前，輕巧而又準確地掐住了沙利克夫的脖子\"[8]120，仿佛要為自己的同類復仇。博爾緬塔爾對沙里科夫言行的約束與囿限、沙里科夫對博爾緬塔爾雙眼（“黑洞洞的槍口”）的畏怯與忌憚，均預示出博爾緬塔爾與“貓—恐懼\"隱喻符號的對位關系，這一情節使其成為沙里科夫的狂歡激情所要戰勝的片面嚴肅性的極端表現。

為抵拒貓所標示的恐懼意涵，沙里科夫再次展開了失范行動——引發公寓浴室的“洪水”，大水彌漫了公寓的廚房、前廳、地窖。普列奧布拉任斯基的公寓本是“洪流中的諾亞方舟\"[10]151，在沙里科夫的狂歡化鬧劇中也未能幸免于創世紀大洪水般的“洗禮”。中世紀的狂歡節將洪水喻示為人類對宇宙變遷及自然災害的恐懼，多被宗教體系用于壓制人類意識[7]392-393。小說將敘事空間限定在區區一隅公寓之內，沙里科夫在浴室（這一場所又與物質—肉體下部形象高度相關）的“洪水\"作業實現了對宇宙恐懼的降格和與消解，以狂歡式的詼諧戰勝了宇宙恐懼。

二、普列奧布拉任斯基形象：超限身份與“怪誕”呈現

（一）身份超限：醫生與“靈丹妙藥”

傳統文學評論多從科技倫理層面對普列奧布拉任斯基的醫生身份展開分析和評價，認為這種職業設定旨在服務于作家的科技倫理觀念，即“如果科學研究中缺乏倫理道德的制約，缺乏科技倫理的理念，那么，科學研究不僅不會為人類服務，反而只會給人類造成無盡的傷害，甚至災難\"[12]“罔顧自然規律而濫用科學發現，不但會給人類帶來災難，并且科學家本人也難免成為犧牲品。\"[13]然而，從狂歡化角度考察，我們發現普列奧布拉任斯基職業設定的功能直接參與了其狂歡式人物形象的構建。

醫生同人體內生死間的搏斗有著本質的關系，同臨產和臨終的時刻也有著特殊的關系：他是誕生與死亡的參與者。須知與醫生打交道的不是完成的、封閉的和現成的肉體，而是正在誕生，正在生成，正在孕育，正在分娩，正在排泄，正在生病，正在死亡，已被肢解的肉體[8]201

經由普列奧布拉任斯基的手術操作，已然死亡的楚貢金的腦垂體與辜丸被置人流浪狗體內，孕育出“新人\"沙里科夫，上演著伴隨舊事物滅亡、新世界誕生的狂歡詼諧劇。醫生的職業設定賦予了普列奧布拉任斯基聯結生與死的“超自然”能力，使其成為沙里科夫和楚貢金肉體內生死搏斗的參與者和見證人。

普列奧布拉任斯基的超限身份與人類肉體的下部形象之間存在有諸多聯系，其患者的就診訴求均與性欲（即生育力、生命的更新）高度關聯：第一名男性患者意圖恢復性能力，第二名女性患者要求移植猴子的卵巢，第三名男性患者亟需擺脫戀童癖所引致的煩擾。巴赫金認為，性欲是“漫無節制地貪圖美食、佳釀、性生活的結果，因此本質上是與物質—肉體下部聯系在一起的\"[7]180。同時，就診患者均呈現出衰老與年輕相交織的怪誕人體形態：第一名患者“滿臉皺紋，但膚色紅潤，就像娃娃。左腿不能彎曲，在地毯上一拖一拖的，然而右腿蹦蹦跳跳，活像游戲的孩子\"[8]18；第二名患者“眼晴下有兩只可怕的黑眼袋，面頰卻像玩具娃娃似的緋紅\"[8]21。作為“舊歲”“殘冬”小丑般的“老國王”，患者們衰老的生理形態借由普列奧布拉任斯基的超限身份得以進發出蓬勃的生機，完成了對生老病死的自然生理現象的抵抗與顛覆，實現了對人類肉身在時間維度上的有效拓展。

值得注意的是，《狗心》中普列奧布拉任斯基所應用的諸多醫學技術經過了作者的夸張化處理，使醫生儼然成為狂歡節廣場上販賣形形色色特效藥膏的商人和江湖郎中，后者五花八門的藥物中有專門用于提高性器官生育力的“靈丹妙藥\"[7]208-209。在普列奧布拉任斯基“靈丹妙藥”的效用下，醫學的廣場贊美和吹噓元素得以展現：“教授，您真是魔法師！”

（二）肉體肢解：醫學操作與“怪誕”呈現

醫生這一超限職業必然推延出對肉體的處置與重構行動，普列奧布拉任斯基對沙里科夫植入人類腦垂體及辜丸的手術操作在文本層面直接由詳盡的肉體肢解描寫承擔。

菲利普·菲利波維奇又劃一刀。沙里克的腹部被兩人用鉤子、剪子和異形夾子，打開一個窟窿，暴露出滲血的粉紅色和黃色組織[8]54 。

菲利普·菲利波維奇咬著嘴唇，用鉆頭抵住沙里克顱骨，圍繞顱骨鉆出一個個相距一厘米的小孔…約莫過了三分鐘，沙里克被揭開頂骨。于是，露出沙里克圓頂狀的腦子，它呈灰色，上面布滿淡青色脈絡和紅色斑點，菲利普·菲利波維奇把剪子伸進腦膜，剪開口子[8]55-56

在上述描寫中，沙里科夫的軀體呈示出非封閉、非完成、非現成、超越自身界限的狂歡式怪誕形態。普列奧布拉任斯基人為構建出肉體內部向外部世界開放的兩個通道一—腹部和頭顱，他對沙里科夫頭部打眼、鉆孔、割鋸的行動揭示出對肉體無縫無孔的封閉平面的反叛與排斥，展現出對古典軀體美學的對抗和顛覆、對傳統標準審美準則的背離：“怪誕藐視那些將人體作為個別的、已完結現象加以封閉和限定的無生氣的平面。因此，怪誕形象不光表現人體的外觀，而且還表現人體的內貌：血液、腸子、心臟及其他內部器官。而在同一形象中，內貌和外觀往往混合在一起。”[7]363

須指出，普列奧布拉任斯基的肉體肢解行動多側重于對腹部的解剖。普列奧布拉任斯基為沙里科夫植入人類辜丸時“兩眼射出尖利的光，舉起手術刀，準確地在沙里克肚子上劃了一道長長的口子\"[8]54。隨后沙里科夫“整個世界翻了個底朝天，但下腹仍能感到一只涼快的手的動作\"[8]52。此外，普列奧布拉任斯基對其他患者的手術作業也多始于腹部。腹部作為承擔吸收、吞食、汲取新鮮養分等功能的器官，是人體生命力的源泉、肉體地形的中心、軀干上部與下部的相匯點。

怪誕現實主義最愛用這一形象（腹部）來表現既扼殺又分娩、既吞食又被吞食、具有正反同體性的作為物質一肉體的下部。怪誕現實主義的‘秋千’，上部與下部之間的游戲在這一形象上悠蕩得妙不可言[7]182

普列奧布拉任斯基對腹部的關注和肢解使軀體呈現出未完結和敞開的狀態；這種“解剖學式”的手術描寫，使腹腔內部同時運行的吞咽與排泄、分娩與死亡過程暴露在外部陽光下，進而凸顯出小說人物敘寫的狂歡特質。

（三）戲擬宗教：上帝與魔鬼

普列奧布拉任斯基處置生死的“特權\"使其地位上升至造物主的高度。手術開始前，小說文本選擇全知敘述者借用沙里科夫的視角，以“上帝”“祭司\"指代普列奧布拉任斯基。

燈亮得刺眼。燦爛的白光中站著術士（KpeⅡ，亦即祭司），嘴里哼著歌唱尼羅河神圣堤岸的曲子，只是憑著一股隱隱約約的氣味，狗才認出，此人便是菲利普·菲利波維奇。一頂主教帽形狀的白帽，遮住了他整齊的白發。上帝穿一身白衣，白衣外面，仿佛神甫胸前繡十字架的長巾，套著狹長的橡皮圍身[8]51

值得注意的是，在狂歡化文本世界中，“醫生哲學家與上帝是同等的…人們為睿智而尋求的一切，在醫學中全都具有，這也就是：了解一切于生命有益和必要的知識，否定對神祇的迷信恐懼，如神祇一般卓越\"[7]412普列奧布拉任斯基的職業設定原旨在消解對上帝的盲目恐懼，卻在無形中將其自身建構、加冕為另一意義上的上帝。繼而，敘述者在手術進程中將普列奧布拉任斯基指代為魔鬼，實現了對宗教“崇高性\"的徹底顛覆：

“菲利普·菲利波維奇的臉頓時變得十分可怕。他著白牙和金牙，在沙里克頭頂上劃出一個紅色的圓圈。刮光的頭皮被整個兒揭下，露出顱骨。\"[8]55“菲利普·菲利波維奇像吸足血的魔鬼，直挺挺地離開手術臺。\"[8]58此處描寫對宗教信仰和儀式實施了有效的諷刺模擬性改寫，既向森嚴的宗教信仰學說提出挑戰，也對維護、宣傳這種信仰的方式（即恐嚇、挑撥、威脅等）進行諷刺。手術過程對宗教信仰和儀式的狂歡式戲諷，將人們從官方虔敬和恐懼的桎梏中解放出來。

總體而言，普列奧布拉任斯基前后形象的懸殊與落差彰顯出狂歡式的張力，呈現出加冕與脫冕過程中地位流動、起伏的運動過程，充溢著對占統治地位的權力的否定的狂歡激情。

三、結語

綜上所述，在小說《狗心》中，沙里科夫和普列奧布拉任斯基所展開的一系列“超限\"行動，凸顯出兩個人物形象所秉有的狂歡化性格構成和行動模式。沙里科夫借由狗的視角對世界進行了“狂歡式\"的接受與闡釋，從而使其個體語詞和話語發生扭曲與變形，呈示出廣場話語的特質。他對貓的仇視態度作為一種隱喻，與中世紀歐洲狂歡節的通俗娛樂形式——“屠貓\"儀式存在關聯。基于對貓的敵視而發起“洪水”，沙里科夫實現了對嚴肅性恐懼的戲謔式消解。與之相應，醫生的身份賦予了普列奧布拉任斯基起死回生、返老還童的超自然能力，在這一能力的實現過程中，普列奧布拉任斯基的“肉體肢解\"行為則對人類軀體的邊界進行了有效的探索和拓展。而醫生在手術過程中所展現出的上帝與魔鬼的雙重形象，則實現了對宗教“崇高性”的戲諷，完成了對恐懼的有效抵抗。

《狗心》完稿初期（1926），作品書稿因其選題敏感性被蘇聯國家政治保安總局查禁[14]，卡緬涅夫表示：“這是對當今現實的尖銳抨擊，無論如何不能發表。\"[15]六十余年后（1987），《狗心》才得以在蘇聯正式出版。評論家指出，蘇聯之所以長期禁止該小說發表，是由于將小說解讀為對當局的諷刺寓言[16]。然而，縱觀小說全文可以發現，兩大核心人物形象基于特定的狂歡激情，展開多層次、多面向的超限行動；二者對既定權威的抵抗與推翻并非針對當局，而是對一切現存事物的相對性與可能性的肯認。正如巴赫金所言：“狂歡節不把任何東西看成是絕對的，卻主張一切都具有令人發笑的相對性。\"[17]正是在這一意義上，《狗心》獲具了超越當下、超越現實的普泛性審美價值。

布爾加科夫曾寫道：“國內報刊上對我十年來的文學創作活動總共刊載過301篇評論，其中贊揚的只有3篇，其余的298篇均屬敵視和謾罵。\"[18]在此背景下，他卻仍勇敢堅守其創作思想和原則，不屈服于外界壓力，拒絕修改作品。應當說，《狗心》是一部特殊的成功作品。它的特殊在于布爾加科夫是彼時孤獨、寂寞卻絕不“背起沉重謊言的包袱\"[19]的無畏作家。在某種意義上，布爾加科夫的一生，便是對狂歡化的最好注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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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王作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