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南方的夏天總是長長的，熱氣也散得很慢。已經9月了，桂花開了，風里傳來一陣又一陣香氣。

“路遲遲，你是駿馬，賽過獵豹…”廣播響起時，我趕緊用手尷尬地遮住臉，余光里，我的“龜蜜”一茄子女士正在觀眾席憋笑，仿佛在欣賞她的“杰作”。

我的起跑速度沒控制好，有點呼吸不勻，加上天氣太悶熱，呼吸道里好像塞了一根釘子，熱辣辣的刺痛感傳來。轉了彎，就剩沖刺的100米了，成功近在咫尺，我卻像只笨拙的企鵝一樣摔倒在跑道上。我的腦瓜子嗡嗡嗡的，只聽見茄子的呼喚，還有此起彼伏的笑聲。突然，視線里出現了另一只手，好像手的主人想要立刻把我拉起來…

“等一下，暫時別扶我！”

甩開那只手的瞬間，指尖觸碰到對方手掌里冰涼的水汽，感覺不像是汗液，沒有黏糊感，似是剛接觸了一塊冰。班主任這周請假了，疼痛讓我沒法顧著邊界，我還是再次握住了那只伸過來的手。我也不知道是誰背著我去了醫務室，只知道是一個男生。消毒水的味道很難聞，當校醫剪開我染血的褲腿時，那個送我來的穿著志愿者服的男生轉身面向墻壁。

“下次不要穿涼鞋跑步了。”他悶聲甩出一句話，不像是勸說，更像是某種明令禁止的語氣。聽到這句話，我心里頓時好感全無，悄悄嘀咕：連稱呼都不帶一個，好沒禮貌。想來我也真是水逆，昨晚忘記收運動鞋，被樓上的濕衣服滴濕了，只能穿涼鞋上場。但參賽選手受傷，志愿者有義務幫助一下吧，語氣這么兇干嘛。然后，他又補了一句話，竟然是物理味兒的：“摩擦力系數不夠。加上你起跑時的初速度有點大，就會產生相對滑動……”聽完這話，我氣不打一處來，真是一個物理憨子。高一還沒分科，要知道我早已被物理虐得體無完膚。

要不是看茄子太瘦弱，需要他把我送回班里，我鐵定把心里翻過的白眼全拿出來掛滿整個臉。但回到教室時，我還是好聲好氣地說了句“謝謝”。

可是，命運之所以被稱為命運，是因其不可預測。就像物理，我從來都預測不到物塊到底什么時候才能停下，加速度出現負號竟然是反向運動而這次的不可預測是，我們又相遇了。

2

午休時間，我借著寫數學作業的掩護，穿過明德樓，悄悄跑到一樓的圖書館看課外書。落地窗將秋陽篩成菱形光斑，我把《雪國》放回書架時，居然瞥見那個物理憨子坐在第三排木桌旁。他的下頜線很流暢，側臉倒是有幾分姿色，拿著筆的右手卻在草稿紙上停了好久，他似乎在發呆。看來那個物理憨子也有解不開的題自。

我準備報復他一下，悄悄走到他旁邊。“《奔跑與加速度》？”我趁他不注意，拿起了他桌上的作文本，念完標題我就開始后悔了，因為在作文末尾留著醒目的紅筆字：“缺乏感情，內容像寫物理題。”如果把他作文都念出來的話，估計會大仇得報，但我的道德感還是占據了上風——他的物理味發言或許叫無意中傷，如果我這樣做可就是落井下石了。不過，他可能真是一個憨子，被人抓住了弱點，第一時間竟然不是搶回筆記本，而是慌亂地拿書去蓋草稿紙。

“好吧！看來我們的物理大俠也有不忍‘拔劍相向’的科目呀！”我默默合上作文本放回桌子上。他沒理我，只是開始往書包里收拾東西。我心想：完了，他不會是生氣了吧！因為沒有人會因為暴露缺點而開心，我好像有點過分了。

“這里要用換元法。”他收完東西，從我身邊經過時，從桌上拿起我的“擋箭牌”說道，“就像川端康成寫雪景，函數也需要用比喻。”

真是憨子！不過，多虧了他的順嘴一提，那道題竟然出現在了周測上，我還因此被數學老師夸愛動腦筋。誰會知道，一個數學“拖油瓶”被夸的喜悅感是常人的多少倍。

第二周，我又穿過明德樓，繼續去看小說。其實，學校也開放了借閱功能，但班主任在后臺會看見記錄，如果讓老班看見了，那我偷摸不午睡跑去看“閑書”的事情就會敗露。我準備了自己最愛吃的巧克力，準備答謝一下他的提醒。可惜，這次沒有遇見他。

不過，那張書桌上倒是放著一本物理的競賽書。是他的？哎，不管了，我把巧克力塞了進去。能學明白物理的都是天才，這巧克力給哪個天才吃都挺好的。

第三周，我又去了圖書館。打開上一次沒看完的小說，竟然有一張紙條夾在中間，剛好是我上次還沒讀到的那一頁。“少吃甜的，會變笨。”我看見這張紙，不知為何就覺得是他寫的。往木桌那邊一看，他果然在。我氣勢洶洶地拿著紙條就走向他。即使我走到他的跟前，但他連頭都沒有抬一下。好吧，算你高冷。

“你寫的？”

“嗯。”不咸不淡的一句。

“我笨嗎？”

“覺得自己不笨的人從來不會問別人這個問題。”我一時語塞，他怎么能這么氣人，還讓人無法反駁。我剛想要走開，他拉住了我的衣袖。

“不過，你的作文寫得不錯。

“嗯？你怎么知道？

他沒有回答我的問題，而是繼續自顧自地說：“你可以教我寫作文嗎？作為交換，我可以教你物理和數學，一直到分班考試。”他這個轉折，倒是令人猝不及防。不過，算了一算，倒是不虧一一以一換二，穩賺不賠。

“好！郁塵老師，說不定，我高考還會超過你呢！”其實，他不知道的是我早就認識他了，學校光榮榜上，物理能考滿分的天才一一郁塵。天才一定都少一點情商和禮貌，不過無所謂，比起外面昂貴的補課費，在這個物理憨子手下頂多就慘遭一點毒舌，我還是能忍受的。

3

此后，我還是和從前一樣，穿過明德樓長長的走廊，踩著菱形的光斑，去到圖書館。我教他寫作文，他教我物理和函數解題。不知從何時起，他開始工整地摘抄起好詞好句，而我學會了運動分析。

我們的桌前，有一棵高大的銀杏樹。有天，我望著銀杏樹念道：“一窗銀杏遞秋聲…”

“路遲遲！”

“嗯？”

“其實銀杏飄落不是自由落體。”他手里的筆尖隔空比對著葉脈，“要考慮空氣阻力、風速，還有……”果然，這家伙怎么可能會轉性啊，一個物理憨子怎么可能會懂我那些文藝與浪漫？

我突然想逗一下他，挑眉問他：“如果你的作文上了50分，好徒弟，該給為師上盞茶吧？”

“好啊，你物理可以考到80分以上，我就給你敬茶。”

“80？你不如去文昌宮給我上炷高香吧！

“你可以的，我知道！”第一次，他沒有再損我，而是以一種十分認真的眼神望著我一一我發現他認真看一個人的時候，眼睛濕漉漉的。

窗外的風沿著窗戶悄悄溜了進來，貼在我們臉龐上，好像臉上的感官都變得特別靈敏，傳到鼻子里的還有他衣服上殘存的洗衣液香味。

第二日，我發現課桌里躺著一本物理錯題本。錯題整理得很詳細，基礎題、提升題兼備，這不像是他的錯題本，反倒像是為我量身打造的。翻開封皮，銀杏葉書簽的葉脈里藏著極小的鉛筆字：“競賽暫別，若考80，獎杯歸你。

分班考試分數公布那天，好多人都在談論郁塵為什么會缺考，而我暗自慶幸自己知道答案，這件事他好像只告訴了我。“只”這個字，像個秘密，而秘密是一件獨一無二的事情。考試很順利，試卷上有很多和錯題本上同類型的題，物理82分的“奇跡”讓我成功進入文科尖子班。

可是，之后我就沒見過郁塵，他好像失約了。

升了高二，我繼續穿過那條走廊，我不再看小說了，看的是一些時事素材。每次去的時候，我手里還是會不自覺地拿著巧克力放在桌上，卻沒人動它們了。巧克力越積越多，最終還是我自己吃掉了。從教室到圖書館，從圖書館到教室，這條路來來回回，我好像終于直觀感受到加速度是會反向的。

后來，茄子帶著我去他們班打聽他的消息，可還是無果而返。他學習那么好，或許是被其他學校挖走了吧！學習壓力一天比一天大，時間也壓縮得很快。我也學會了午睡，不再偷摸著去圖書館了。

高考前，我因為感冒錯過了學校組織的校內體檢，班主任特批我去醫院檢查。那天，陽光透過體檢大廳的玻璃窗灑在地板上，映出一片片明亮的光斑。我站在隊伍里，手里攘著體檢表，心不在焉地聽著周圍的人在閑聊。忽然，一個熟悉的背影闖入我的視線，盡管那個男孩穿了一件黑色的衛衣，戴著大大的帽子，但太像他了。當我看到他下頜的瞬間，心頭一震。

果然是他。

我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邁開步子，朝他走了過去。我的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輕飄飄的，帶著一種莫名的緊張。“郁郁塵同學？”我輕輕叫了他一聲，聲音有些發抖。

他緩緩轉過身，鏡片后的琥珀色瞳孔依舊清澈，帶著一絲淡淡的驚訝，但是面色有些憔悴。他看著我，嘴角微微上揚，露出一個淺淺的笑容：“路遲遲，好久不見！”

我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該說什么，只是愣愣地看著他。“嗯，好久不見。”我點了點頭，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一些，“我物理考了82分耶！你呢？物理競賽的結果應該挺好的吧？”“還行。”他笑了笑，目光落在我的臉上。我咬了咬嘴唇，鼓起勇氣問道：“你…你是不是轉學了？為什么沒有告訴我？”

他沉默了一會兒，目光微微閃爍，似乎在斟酌著用詞。最后，他只是輕聲說道：“高考加油！路遲遲。”眼神中帶了一絲復雜的情緒，我還沒來得及回答，他就被叫進了CT室。

郁塵，你記不記得你失約了，你的加速度可不可以反向一下，回頭看看我，我好像還有好多話沒有和你說。

責編：黃嘉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