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來川外籍學者游記中的都江堰書寫

摘 要：晚清時期，中西往來逐漸頻繁。而在中國人走出國門，開始“睜眼看世界”之時，亦有大量的外籍學者入川考察，都江堰在他們的來川游記中曾被多次提及，其中W·E·蓋洛在《中國十八省府1910》一書中的都江堰書寫極為典型。他寫都江堰首提李冰，重人文而輕地理，并試圖借此革新西方以往的中國觀。相較于清末傳統游記，其圖文結合、地方志式的書寫模式既還原了晚清時期都江堰的真實圖景，同時也對都江堰的人文意義進行了重新估定。

關鍵詞：來川游記；W·E·蓋洛；都江堰

坐落于岷江之上的都江堰水利工程，其始建于戰國，歷經2000余年風雨，留存完好，至今仍在使用。過去旱澇頻發的成都平原借其饗盡灌溉之利，遂得天府之名。都江堰不僅是川蜀地區的一張靚麗名片，更彰顯著中國古代勞動人民馴服江水、抗爭自然的卓越智慧，承載著深沉厚重的歷史底蘊與深刻的文化內涵，因此它也成為近代外籍旅華者心向往之的一個重要考察地點。伴隨著19世紀末20世紀初中國考察風潮的興起，他們紛紛以地理學家或社會學家的學者身份深入中國的西南腹地，歷經波折來到成都并在其紀游作品中記錄了自己的入川之旅，例如費迪南德·馮·李希霍芬的《李希霍芬中國旅行日記》、E·A·羅斯的《變化中的中國人》、W·E·蓋洛（即威廉·埃德加·蓋洛）的《中國十八省府1910》等，皆從各自的視角向讀者還原了晚清時期的巴蜀景象，并不約而同地對都江堰多有論及，其中又尤以W·E·蓋洛的都江堰書寫最為典型，他不僅較為細致地分析了都江堰的建堰思路、工程原理，還詳盡記錄了周邊地區的古跡形勝、風物人情。

W·E·蓋洛（William Edgar Geil）是美國著名的人文地理學者，曾經數次前來中國進行實地考察。在《中國十八省府1910》這本書中，蓋洛對都江堰的書寫意蘊深刻而又耐人尋味。在書中第二部分揚子江流域的省府“成都”章中，都江堰是蓋洛特意選入此章并予以詳盡描寫、闡述的一處重要地域。身為人文地理學家，蓋洛并不局限于只對都江堰水利工程的運作原理及“深淘灘、低作堰”的箴言泛泛而談，他還以較為開闊的視野談及了二王廟的修建、當地民眾對李冰父子的崇拜及祭水儀式，甚至以此放大聯想至整個中華民族的文化特質和精神面貌，并作出其極具個人色彩的猜想與論斷。盡管蓋洛在其游記中對都江堰的書寫糅雜著少許政治野心與文化比較的意味，然而確與《成都通覽》《蜀游聞見錄》等晚清傳統文人游記中對都江堰的描繪面貌殊異。這里通過分析蓋洛在《中國十八省府1910》中所論述的都江堰景象，試圖厘清其書寫中的異域眼光及獨到之處，并與傳統晚清游記作比較，探討蓋洛如何借都江堰這一典型的文化符號窺斑見豹，以補充建構其心中的中國形象，最終革新西方中國觀。

一、都江堰的人文氣候與地方感的形成

在《中國十八省府1910》這本游記的“前言”，蓋洛直言此書并非旅行指南，因此其游記中少有對于旅行過程的單純描寫。蓋洛注重從社會、文化等角度去把握人地關系的核心要義以及某個地域的人文氣候，而不僅僅局限于地理建筑層面。“所謂人文氣候……是文學地理學的一個基本概念。它是指某一國家或某一地域的文化狀況的多年特點，是一種可以感知的精神氛圍。它一方面由人們的文化實踐與文化觀念長期積淀而成，一方面又能對人們的生活和思想構成深刻而持久的影響。”[1]

僅就“成都”章的文本安排而言，蓋洛選取了諸葛亮、李白、李冰三位聲名卓著的蜀都古人為讀者勾勒出基本的成都印象。他們在蜀地的生平事跡和所作出的貢獻等人文地理事象成為蓋洛在游記中重點敘述的部分，而類似于《李希霍芬中國旅行日記》中關于成都的街道、客棧、古跡、城墻等地理物象的描寫，蓋洛反而在此章中著墨較少。都江堰水利工程及相關的二王廟是他在《成都》章中唯一詳細提及的一處名勝，其重要性不言而喻。這固然是因蓋洛此書在體裁上并非李希霍芬那種漫游雜談式的日記體且篇幅有限，因而需要對成都作一個總體性的把握，必須有所取舍而不能泛泛其詞；但更深層的原因在于蓋洛在“成都”章中對于研究蜀地的人文氣候有所偏重。其游記中對于都江堰的書寫同樣延續了這種思路。

蓋洛極為重視地理空間中人作為基本要素所應發揮的重要作用及其與人文氣候之關聯，故而他在《中國十八省府1910》中寫都江堰而首提李冰，并且站在李冰的視角對當時岷江沿岸西澇東旱的水文狀況進行還原，由此以通俗易懂的語言分析了都江堰工程的建堰原理和清沙舉措，之后介紹了二王廟并順勢引出了都江堰當地民眾對于李冰的狂熱崇拜和與其相關的祭水儀式，而這恰恰是都江堰最為重要的人文氣候之一。其書寫邏輯隱含著一種巧妙的遞進關系，即先描述都江堰地區的自然地理（水文、地質），繼而分析在自然基礎上所產生的水利工程修建等經濟地理活動，最后再描述當地的宗教、文教和風俗，即人文氣候。三者層層漸進，極富條理，基本符合人文地理學研究的基本規律。人文氣候是人文地理的深層結構，它往往有著更為深遠持久的影響力。蓋洛正是通過對都江堰當地這種獨特的人文氣候的把握，以塑造、增進所撰游記中的地方感。英國學者R·J·約翰斯頓在《人文地理學詞典》中將“地方感”這一概念定義為：“1.地方自身固有的特征。2.人們對一個地方的依附感。”[2]對于都江堰人而言，李冰和他所建設的這一水利工程已在情感寄托和文化象征的層面承載了一種非比尋常的意義，乃至衍生為一種獨特的人文氣候。因此相較于單純地從地理物象的層面去把握都江堰的地方特征，對當地的人文氣候進行深入挖掘無疑是一個更加巧妙的切口；而這同時也減少了蓋洛作為美國人在打量與書寫這片異域土地時所易給讀者造成的陌生與隔膜，既深刻地呈現了20世紀初都江堰地區的人情風貌和地域特征，也能夠令讀者印象深刻，引起其對都江堰的關注和向往。

二、比較思維之下由都江堰構建而起的“中國形象”

英國學者邁克·克朗在其著作《文化地理學》中指出：“我們不能把地理景觀僅僅看作物質地貌，而應該把它當作可解讀的‘文本’，它們能告訴居民及讀者有關某個民族的故事，他們的觀念信仰和民族特征。”[3]都江堰工程作為成都地區一處典型的文化景觀，自然屬性和人文屬性天然結合，較為深刻地反映出都江堰乃至整個川蜀地區的文化特性。而蓋洛則試圖在都江堰這一文化景觀上借斑窺豹，并將其文化意義在層級上由特定地域放大至整個國家，以便借此透視中國人及中華民族共有的精神特質，進而對西方的“中國形象”進行補充或革新，其所慣常的思路是進行中西方橫向性的對標和比較。

在談及如何解決興修水利所經常遇到的泥沙沉積這一難題時，蓋洛標舉了意大利波河、荷蘭萊茵河、美國密西西比河等國外的經典案例，以便和都江堰形成對比，并且認為：“一個簡單的方案可以解決這些困難……‘深淘灘、低作堰’就是李冰設計的原則……以保證整個水利系統再正常運轉十二個月。”[4]由此可見，蓋洛認為都江堰的意義并非僅僅只局限于某一地域，堪與國外那些聞名遐邇的世界級水利工程相提并論。以此作為鋪墊，蓋洛在李冰一節極少用“四川人”“蜀人”“成都人”等帶有地名前綴的偏正詞組來稱呼當地民眾。他暗換了一個更加具有統一性和概括力、更為世界所廣泛認知的名稱——中國人。因此在蓋洛的游記中，雖然他論及的多是都江堰地區的人事現象，然而其所得出的結論卻已在悄然之間突破地域限制，產生了更為廣義的意義指向。譬如蓋洛記載了當地政府將供奉李二郎的主廟用于建立水利工程辦事處一事，并且認為“這確實是最合理的宗教……一點都不魔幻和神秘，而是常識的勝利；這包含著中國人精神的特質。唯物主義，崇拜實體物質，尊重財富及其生產方式”[5]。在介紹炭工燒炭的方法時，蓋洛指出：“這一古老的方法或許能給西方的煤窯主們一些有益的啟示。可是約翰遜博士評述美國人的話經常被用到中國人身上：‘任何其他人都無法仿效的一個民族。’”[6]在此類評述性話語中，字里行間隱隱流露出一種比較的意味，包括中國和西方在經濟、文化、宗教等方面的多重對比。蓋洛以復雜的心態對其進行了深刻的審視與評判并提出了自己的見解。盡管由于時代局限性，他的某些觀點有失偏頗，然而其中不乏一些真知灼見。所謂的“中國形象”也正是在這一過程中逐步構建起來。蓋洛由都江堰而洞察到的中國人崇實的精神特質、極富創造力的民族個性大致可歸納于這一概念之中。雖然其中某些結論只是一家之言，但的確對20世紀的西方中國觀，即西方對于中國的認知和想象，起到了補充和革新的作用。

英國漢學家雷蒙·道森在《中國變色龍》一書中曾言：“中國更恰如其分的象征是變色龍，而不是龍。”[7]而20世紀上半葉，正是西方中國觀發生急劇變革的時期，蓋洛通過實地考察，在此書中重又構建起新的帶有積極色彩的“中國形象”，其所提出的某些論斷無異于對西方的警醒之語，而這同時也打破了當時的西方列強認為中國人庸弱無能的刻板認知。

三、與清末傳統文人游記中“都江堰”書寫異同之辨析

清末對于都江堰進行相關記載與描寫的本土游記并不少，例如《芙蓉話舊錄》《蜀游聞見錄》《成都通覽》等，其作者皆為傳統文人，且成書年代與蓋洛此書較為接近。《蜀游聞見錄》雖是徐心余在1929年所撰，然而此書“均系憶筆”，所記載的也是徐心余所回憶的他在1893年至1914年間及之后幾年在蜀地的宦游經歷和感悟見聞。由于部分游記中關于都江堰的記載較為瑣碎零散，用語簡略，且編排體例、選材取舍各有不同，故將3本游記一并選入以期增加對比的典型性與代表性，并分析中西兩種視域下都江堰書寫的異同之處。這有助于對都江堰的文化價值和人文意義進行重新厘定。

蓋洛對都江堰的描寫浸潤著西方所一貫崇尚的現代科學精神和邏輯思維，無論是對于都江堰水文地質情況的介紹，抑或是對整個工程運作原理的分析，其所用文字極為簡潔，講究學理而無藻飾，且注重實地勘探與數據引用，因而相較于3本傳統文人游記，其筆下的都江堰書寫實際上更接近理性的科學研究。除此之外，蓋洛在《中國十八省府1910》中將李冰及都江堰的相關論述單列一節，名為“偉大的水利專家李冰”，而“成都”章共有5節，其余4節各自論及的是諸葛亮、李白、物產、宗教。李冰及都江堰與諸葛亮、李白并列其中，其在書中的分量不可謂不重。而在《芙蓉話舊錄》等3本專寫成都的游記中，對于都江堰的記載則各自被歸入“農工”“都江”“成都的堤堰”一節。盡管周詢、傅崇榘和蓋洛等人都對李冰修堰的功績進行了肯定，譬如傅崇榘在《成都通覽》中寫道：“秦李冰鑿離堆，引都江堰水以利農田，迄今享其利用”[8]，周詢在《芙蓉話舊錄》中亦言：“而李冰之功，則實宜千秋永祀也”[9]，但是蓋洛卻秉持著西方一貫的對近現代科學精神和實用主義的推崇，對李冰作出了更高的評價，甚至認為其功績壓過諸葛亮、李白二人：“諸葛亮、李太白和李冰并列為成都三杰，但其中最偉大的人是李冰，他為四川增添了光輝——使得原來長一棵草的地方能長出兩顆草來，這樣的人才是人類真正的恩主。”[10]這一驚人之語無疑帶有典型的歐美審視的意味。蓋洛還指出：都江堰的修建反映了中國人的精神中除儒家教條外另有務實的一面，譬如當地村民常常是年復一年、心甘情愿地參與修繕水利并對李冰設計的“深淘灘、低作堰”的原則施行無誤，而即使是荷蘭、美國那些舉世聞名的水利工程也無法輕易地動員當地民眾做到這一點。中國人在現代科學領域所迸發出的創造力、執行力令蓋洛深感詫異。

值得注意的是，蓋洛在其游記中對都江堰的描寫更加近似于“地方志”式的書寫模式。所謂地方志“是一方之志書，它是以記載一方之事為內容的一種著作，因此全稱應為地方志書”[11]，也即是“記述地方情況的史志。輿地、物產、風俗、人物、掌故、事件等，都是地方志記述的主要內容”[12]。從分析都江堰的建堰原理、清沙舉措到周邊城鎮及二王廟的描寫，再到當地民眾對李冰父子、神靈的崇拜以及與其相關的祭水儀式和兩則求雨的禱辭，蓋洛以散漫的筆致和漫談的方式信馬由韁般地介紹了都江堰的風情掌故和文物古跡，力求為讀者呈現一個立體化的都江堰。他在著重揭示都江堰深厚的歷史文化底蘊的同時，又將其歸入“建構中國形象”這一最終的宏大命題中，從而在內容和體例上的廣博豐富遠超周詢、徐心余、傅崇榘等人的著作。周詢在《芙蓉話舊錄》中談及都江堰的“水旱無憂，不侍天時”[9]的原因及小春豆、麥、紅薯等物產，而徐、傅二人則只側重記錄了都江堰的祭水儀式，寥寥數百字，其內容上各有偏重，雖可與蓋洛所寫彼此互證，但終究只是一些淺嘗輒止的記載，書寫模式并不明確；在內容的翔實程度上亦有欠缺，多停留于傳統游記走馬觀花式的記載而較少深入思考，缺乏文化意蘊與思想內涵。

相較于周、徐等人在其游記中單一地以文字進行書寫、記錄的方式，蓋洛則在一定程度上向中國傳統志書取法。他本身便有大量收集研讀中國典籍和方志的學術背景。“中國方志最早是以圖為主、文字說明為輔的圖經、圖志、圖記等，其形式為歷代志書沿用。”[13]蓋洛有意采用了圖文結合的書寫策略，例如他在論及都江堰當地的神靈崇拜時附上了當時在灌縣李冰運河拍攝的一張老太太立于神龕前的照片。由于前后文字的語境框架與圖片內容并不直接相關，他便配上文字作為圖注，為補充之用，但并不與正文敘事形成明白關聯。盡管如此，這種圖文結合的方式還是可以彌補單一的文字敘事過于平面與模糊的缺陷，幫助還原一個更加真實完整的都江堰景象。

結 語

在W·E·蓋洛的筆下，都江堰儼然已經成為一個意蘊深刻的文化符號。它的意義表征早已跨越地域，甚至上升到了國家和民族的層面。對于“如何認識中國、中華民族”這一曾困擾西方多年的究極命題，蓋洛借由都江堰而提供了自己的論斷并對以往西方自18世紀以來所形成的早已根深蒂固的中國形象再一次進行了補充與革新。他對都江堰人文氣候的關注和對李冰的高度推崇，皆是為此鋪設。除此之外，相較于清末傳統文人游記中對都江堰浮光掠影般的記載，蓋洛圖文結合的地方志式書寫模式無疑為讀者構建起一個更加立體化的都江堰形象，有助于對都江堰所蘊含的人文價值進行新的審視與評估。

注釋：

[1]曾大興：《文學地理學概論》，商務印書館2017年版，第65頁。

[2]〔英〕R·J·約翰斯頓編，柴彥威等譯《人文地理學詞典》，商務印書館2004年版，第637頁。

[3]〔英〕邁克·克朗著，楊淑華等譯《文化地理學》，南京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51頁。

[4][5][6][10]〔美〕威廉·埃德加·蓋洛著，沈弘審譯《中國十八省府1910》，北京時代華文書局2021年版，第310頁，第311頁，第312頁，第309頁。

[7]〔英〕雷蒙·道森著，常紹民、明毅譯《中國變色龍：對于歐洲中國文明觀的分析》，中華書局2006年版，第12頁。

[8]（清）傅崇榘：《成都通覽》，天地出版社2014年版，第17頁。

[9]（清）周詢：《芙蓉話舊錄》，四川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47頁。

[11]倉修良：《方志學通論》，齊魯書社1990年版，第1頁。

[12]陳國和：《論賈平凹“秦嶺三部曲”的地方志書寫》，《文學評論》2023年第3期。

[13]汪磊：《影像傳播：地方修志的創新路徑——以廣西影像志的拍攝為例》，《文化與傳播》2014年第5期。

本文系文化產業發展研究中心項目“近代來川外籍學者游記文化資源整理與開發研究”（WHCY2022A05）、中華文化與西南區域文明互動研究中心項目“近代來川外籍學者游記與巴蜀文化對外傳播研究”（HDZX202303）研究成果

作者 唐小江：西華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碩士研究生

蔣林欣：西華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副教授、碩士研究生導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