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17歲的小鎮少女初次邂逅來自遠方的少年。她透過他的望遠鏡,看到了一個浩大的宇宙,也看到情竇初開的自己如何被“黑洞”吞噬。此后經年,執念日益發酵,她活在對他的思念和渴望之中,并努力成為想象中他可能喜歡的樣子。青春有悔,愛而不得,但那些沉浸在假想之愛的時光并不虛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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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莉莉十二歲這年秋天,她爸爸丁金南突然昏迷,查不出病因,醫生說不能累著。鎮子里都在傳丁金南“馬上風”,很快要死了。丁金南也把他“快要死”這件事掛在嘴上——赴死成了他的主業,他對這項主業愛恨交加。同時,他培養起一份特殊愛好,“研究空空蕩蕩的天空。”
在父母破碎的婚姻里,丁莉莉同情父親,也厭棄他。這個男人,年紀輕輕就在屋子里等死。丁莉莉偶爾也憤懣自己怎么會投胎到這樣的家庭。
十三歲那年春末,丁金南喊她過去。
“一顆行星正向地球撲來,誰也別想逃。”他帶著巨大的欣喜,欣喜里裝滿潛臺詞,若是行星真撞到地球,那就相當于全地球的人都為他陪葬。
丁莉莉說:“科學家有法子使我們免于一死。”
丁金南反駁:“那些人只研究行星的物質構成,他們沒本事營救地球。”
十四歲暑假開始,丁金南跟她探討如何將丁家族譜以一種外人不知的方式投放太空,以期在未知的時間長河里被外太空生物遇見這份難得的地球文明史。
“別想這些了。”丁莉莉跟父親這樣說。
“你在命令我。”丁金南語氣嚴厲,“你才過十七歲生日,就像大人一樣教訓我了。我丁金南讓你明白這些,不過是告訴你地球沒什么了不起。”
他點煙。丁莉莉說:“尼古丁傷肺。”
丁金南訓斥:“你讀了幾本書就跟我談尼古丁了。”
“丁金南馬上風”。丁莉莉在這樣的流言里長大,在小鎮,她沒有朋友。她剪出濃密的劉海兒,從頭發縫隙看世界。小鎮的人不解,他們說丁金南、麻發英這對夫妻生了個齊整的大眼姑娘,可這姑娘卻用頭發遮住了眼睛。
最近一個雨夜,她做了個觸目驚心的夢,難以描述的場景里,一襲黑衣,蒙面,佐羅劍,黑披風,鏟除陰暗斬殺一片壞人。那些死者全部翻過來,原來是她爸爸,每張面孔都是丁金南。當她意識到自己沒有爸爸了,一陣錐心的痛從身體里殺出來。夢境里的爸爸,黑發,面龐潔凈富有生機,眉眼堅毅充滿慈愛,像十七歲的她一樣年輕。她搖搖頭不去想夢里場景,可“我殺了爸爸”這個念頭像血液流過全身,她茶飯不思。
她忍受不了夢的折磨,就去縣城媽媽的裁縫鋪幫工,縫褲邊、釘紐扣。鋪子悶熱,床太小,母女倆只能睡地板,吊扇在屋頂打轉。縣城在她看來局促狹小。這時她想念丁金南的外太空理論,好歹她抬頭時,能產生空茫的感覺。
她想逃離,逃到離父母遠一點的某一處。她寫下留言:
不要找我。我會活在世上。
那是她第一次離家出走。為避人耳目,她沒去公交站坐車,她沿公路走。天黑時在鄰縣新建的電影院看了連場電影。電影院滿滿坐著觀眾,人們年輕、熱情、興奮,期待某個電影故事掀起愛情波瀾。她想象那些看電影的同齡人跟她一樣,都是離家出走的,她內心產生惺惺相惜的親切感。她將五塊錢一桶的冒牌爆米花慷慨分給鄰座觀影者,期待電影散場后大家分享叛逃心得。可片尾曲剛響起,人們急吼吼離開了,他們討論去誰家打游戲,去哪塊地里掰甘蔗,去溪流抓螃蟹捉泥鰍。丁莉莉的情緒還沉浸在電影里,故事如此跌宕起伏,銀幕上那個男人若是在生活中出現,在良鎮出現,丁莉莉愿意追隨他。丁莉莉得知這部電影是千禧年年度票房黑馬,這讓她驕傲,覺得自己也在世界的某一處,響亮著,熱切地活著。
出走失利。她昏沉沉回到良溪家里,床頭柜上的便簽還在,沒有人進過她房間。媽媽不會突然從縣城回來看她留言,她有很多活計要做。爸爸忙于他的“重大發現”(天空異象和人們不同凡響的面相),更無暇顧念她。拿著昨天凌晨留下的字條,丁莉莉有種奇怪的感覺,好像時間還在原地,她也像剛從自己的床上醒來。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夢游一樣呆呆看著這句話,不要找我,我會活在世上——倒像笑話,她來不及笑,有人在窗外喊“丁金南在老街暈倒了”。丁莉莉吃驚地想到那個可怕的“我殺了爸爸”的噩夢,她趿著拖鞋往老街跑,烏云在天空堆積,厚重、密不透風。她膽戰心驚,啊,難道我在夢里咒死了爸爸?
驚慌失措跑在良溪岸邊,她在心里發誓,只要爸爸活著,她愿意天天聽他發火,抱怨,甚至打她耳光,她愿意。真的。
真的,爸爸,只要你活著。丁莉莉想象爸爸死不瞑目,她被悲傷擊潰,跑不動了。她預感自己要死在爸爸前頭,她兩眼一黑,趔趄著往前撲過去。
她撞上一個人。
那人也打了個趔趄,丁莉莉慌亂中抓住那人衣袖,兩人一起倒在地。她像抓住救命稻草似的抓住他衣服,喊著“爸爸你不要死”。但她被一陣莫名的香氣震住了。在良鎮,她從未有過這樣的體驗,新鮮、和煦,比冬天陽光曬過的被子更叫人心曠神怡,像無邊無際的原野芳香。
隨后,他倆被眾人扶起來。丁莉莉仍然緊緊抓住那人衣服。
她嘴里還在念叨著,帶著哭音,我錯了爸爸。
放手啊。那人說,你在拍戲啊!
丁莉莉松開手。看到他蓬松的頭發黑亮黑亮,他高高的個子,他多干凈呀。丁莉莉不由吸口氣,那無邊無際的原野味道鉆進鼻孔,可她為自己的行為感到羞愧難當,掉頭跑開。
他一定來自另一個世界——丁莉莉只能想到這里了,因為丁金南迎面走來。他腳步沉穩,背著手,哪像剛昏厥過的人?人們好意提醒丁莉莉,要時刻關注丁金南的動向,“你爸他吃著良溪小地方的米飯,卻擔心著大地球的去向。”
丁莉莉頻頻回頭看那人,那人的背影。丁莉莉跟在丁金南身后,一路接受良溪人注目,羞恥、尷尬,恨不得立馬消失。等丁金南一進院子,她轉身往老街跑。那個人還在那里吧,他是誰?他從哪里降落到良溪,他在做什么?
丁莉莉脫掉拖鞋,赤腳跑去,她喘著粗氣來到老街。那人嫌憎地看著丁莉莉,愣了愣,又皺了皺眉。丁莉莉想跟他道歉,可她開不了口。
謝天謝地,丁莉莉知道了他的名字。
羅劼。
她心里念叨著這個名字。
羅劼正在擺弄望遠鏡,丁莉莉心里吃緊,難道他跟丁金南一樣關心外太空?
起風了,烏云罩著天空,可丁莉莉覺得自己的雙腳被釘住了,邁不開步子。她呆呆站著,看他收拾東西,望遠鏡折疊起來放進袋子,T恤帽子拉到頭上,他拎起碩大的袋子離開老街。
丁莉莉撿起他落下的耳機走在他后面,他拐進老街巷子。她遠遠跟著,他進了一間屋子。丁莉莉恍然,嗬,原來他住這里!我之前可從未見過他。
丁莉莉轉身跑回老街。當他發現耳機忘了,肯定會回來找。等待的焦灼增添了她的疲勞,才想起自己很累,昨天凌晨從家里出去,之后十多個小時,她走得疲憊不堪。那兩場電影,多半在半夢半醒中結束,她都快忘了主要故事情節。此刻,她需要一張涼颼颼的竹板床,放在通風的門口,她需要熱乎乎的飯菜和沉到地球深處一樣的睡眠。
然而,怦怦亂跳的心提醒她,拖鞋太舊,頭發太亂。她將腳趾往里縮了縮,再縮了縮,腳后跟就踩到了地上。剛才就該把耳機還給他的,只需在他身后說一句,喂,耳機。
可她不肯。是的,她剛剛完成一場出走,正被沮喪包裹,而他給了她另一個世界的想象。她坐在門檻上,很累,很困。
睜開眼,他站在面前,丁莉莉跳起來,她從他眼里看到自己有多狼狽。她逃了,他追上來。他蓬松的頭發跳躍著,丁莉莉想象自己被追殺,一種冒險帶來的刺激,使她心情愉快。他們就在良溪老街追逐,直到暴雨席卷,傾瀉的雨水濺到屋檐下,兩人喘著粗氣。
丁莉莉把耳機還給他。他拿衣角擦了擦,戴上一只,另一只他突然給丁莉莉戴上。
像創世之舉,讓丁莉莉全部的混沌消失。她驚駭地退了幾步,他拉住她,說,過來。丁莉莉感受著音樂之外的東西,像一根火柴劃破天空,照亮她心里某個角落。
很快,閑人們將這個場景傳給丁金南。她回到家,丁金南就給她當頭一棒,不要骨頭輕,在老街追來追去,你以為窗洞都瞎了。丁莉莉不想辯白,任由他貶損。但丁金南隨即說起羅劼家的事,丁莉莉竟從未知曉原來羅劼是良溪人!丁金南顧自說下去,大概是羅家早年沒大作為,后來羅家修葺祖墳時出蛟了,沒幾年,羅家兒子在京城居了高位,羅劼六七歲時羅家遷居京城。良溪只留羅劼姑姑守著,他姑姑離異后沒再婚,說是為了方便照顧羅家祖墳。丁金南最后說,羅家早晚要去別處。又加一句,看他們終老還念不念良溪一抔黃土。哼。
過兩天,羅劼背著天文觀察設備路過丁莉莉家門口。丁金南眼尖,趿著拖鞋出去跟羅劼搭訕,不一會兒,他進門說,這回,我掐準了。
丁莉莉問,什么。
丁金南說,麻衣相術我略知一二,你看羅家兒子額寬方峻、凈白瑩亮、天賜豐盈,看著吧,不上三十五他就功成名就。
功成名就,他要到天上去?丁莉莉嘟囔著。
但羅家顯赫不了多久,你看著吧。丁金南言語里的幸災樂禍逼著她逃出家門。
羅劼往老街去,丁莉莉遠遠跟在后面,見他T恤后背印了一行字,You have to go the whole way。勉力讀半天,拼不全,什么意思呢?她后悔英語課上讀小說。
羅劼忽然停下,說,良溪有星空。
丁莉莉說,你要去別處嗎?
羅劼說,這兒就是別處。
丁莉莉原想問羅劼以后會去哪里,但羅劼去哪里跟自己有什么關系?她抬頭看天,頓覺被屋檐割裂的天空狹窄而茫然。
羅劼支起架子,調整望遠鏡角度,招呼丁莉莉過去看。
她不知道大白天也能從望遠鏡里看到星云,和漫無邊際的黑暗。那些像細石子一樣散落在天際的亮點,她想象自己也是一粒細石,被扔進這空空蕩蕩又星辰密布的外太空,這讓她恐懼。
我怕。丁莉莉說。
羅劼聳聳肩,說,過來。盯著它們,它們不過是塵埃。
丁莉莉跳開去,說,不。
過了兩天,羅劼背著畫架在良溪老街,看到丁莉莉,他聳聳肩。丁莉莉生出勇氣,說,街道、木門、青石板,這些全是良溪,只要有畫筆,誰都能畫……有本事你給我畫個夢。
羅劼瞟一眼丁莉莉,在畫布上刷了一層黑,飽和度很高。
丁莉莉問,你要畫什么?
羅劼說,你的夢境比這個更黑?
丁莉莉嚇一跳,誰的夢?
羅劼不說話,顧自畫起來。她吃驚地看著他的畫筆,確切地說是一把刷子。
丁莉莉指著畫面,說,這里有個旋渦,有個人掉落旋渦,像是我,又不太像,總之在求救。河邊有個不明物體從天而降……我不確定,還有個小孩,小男孩……
他畫了不明所以的場景,最后一筆是隕石底部的陰影,隕石從畫紙上凸顯出來的一瞬,丁莉莉聽到一個聲音在心底炸響。她不肯承認心里的失落——他多么厲害!我要怎樣才能夠到他!
丁莉莉勇敢地想,若是羅劼也在良溪中學讀書,那我可以忍受很多難以忍受的事,比如丁金南的壞名聲,比如媽媽狹窄的裁縫屋,比如良溪長舌婦們沒完沒了的閑言碎語。
松節油刺鼻。丁莉莉說,難受。
可明明她喜歡這氣味,干燥里混雜著甘洌。她不愿承認有什么不一樣了。她想,羅劼你破壞了鎮子的平靜,破壞了我……她有些顫抖,發了冷似的。她在心里喊,無論如何,拉我一把吧,我可以跟松節油去任何地方。
羅劼進小店買了一摞棒冰。
吃了一根。
再一根。
丁莉莉吃了三根棒冰,從凍僵的嘴里擠出話來,你相信平行世界嗎?
什么?他將縛在腰間的襯衣扔給丁莉莉。
披上。他說。
不冷。襯衫散發著原野和松節油的氣味。
我爸爸……他寫過科幻小說,那些紙頭被我奶奶拿去包了咸菜。我爸每天都在找那些丟失的字。丁莉莉邊說邊走進雨中,她說,我爸以前不是那樣的!
過來。羅劼追上來,拉住她,我問你。
什么?丁莉莉眨巴著眼睛問。
用什么做的?羅劼問。
什么?丁莉莉又眨巴著眼睛問。
你的眼睛。他說。
丁莉莉紅了臉,說,放開我。
真難看。他隨即說,你的眼睛。
丁莉莉轉身跑開。我討厭,討厭從天而降的人。
這個暑假,丁莉莉跟羅劼時不時碰見,羅劼的天文記錄,跟丁金南的天象學說,都是地球之外的,可為什么羅劼的看起來高級,而丁金南卻像得了妄想癥?
羅劼說,當有一天,你收到一封非人類語言表述的信,那必定是我從時間之外寄來的。丁莉莉想到爸爸的科幻小說,她慢慢從心里頭佩服起了丁金南。
這天,丁莉莉去找羅劼。羅劼在他姑姑家的露臺上,望遠鏡架著,他長久地在望遠鏡里看著。
丁莉莉再一次在望遠鏡里看到了星云,她仍然不喜歡。它們在漫漫無際的深空,很美,是的很美。深邃、遠闊。可那些行星,像細碎的蟲子,撕咬著她,要把她吞噬。
他們來到樓下,桌上有一盆甜酒釀,羅劼舀了一勺甜酒釀吃了,又舀了一勺給丁莉莉吃。淡淡的甜,甜里有酒香。酒釀給她壯膽,她像被無形的魔力吸引,沉醉其中,他們喝了一碗,再一碗。她驚愕地在望遠鏡里看到前所未有的美,孤寂,永恒的孤寂。
她想跟羅劼說說感受,回頭看到他站在身后,定定地看著她。她心狂跳,像要跳出胸膛跟羅劼說就算星空再駭人,她仍然愿意跟他一起仰望。
腦海里浮現出很多動人的畫面,鳥語花香,青春飛揚,人們騎著單車在綠陰匝地的小路上,鈴鐺丁零零響。羅劼攬住她雙肩,過來。
他十八歲的胸膛寬闊,那里的心跟她的一起,怦怦怦。她慶幸十七歲的暑假,十七歲的暑假里有羅劼,她想我再也不會離家出走了。她希望永遠有暑假,永遠的暑假里有永遠的羅劼。他替她擦去淚水,她只記得他把她抱緊了,而她暈暈乎乎的。
他們醉了。
第二天,她去找羅劼,他姑姑家上了鎖。接下來的日子,她仍然見不到他。直到新學期開學前兩天,他姑姑帶來羅劼的畫,畫已經裝裱,粗糙的原木框子框住了她的夢境。隕石在畫布上顧自突兀著。
2
十八歲的暑期,丁莉莉提前回到良溪。羅劼沒有來。
十九歲的暑假。
二十歲也過去了。
沒有羅劼。
無法從他姑媽那里獲得絲毫消息,良溪之畔所有的可愛,被羅劼帶走了。熬過無望的日子,幸而開學后課業忙碌,懷揣大學新生的喜悅度過一個學期,空空蕩蕩的災難性的暑假過去大半,羅劼仍然沒有出現。同學給丁莉莉過二十一歲生日,真心話大冒險這個游戲毫無新意,談初戀。丁莉莉一句話說不出來,只疑心十七歲那個暑假是否存在。
她覺得自己被隕石控制了,或者被羅劼畫出來的夢境控制了。她意識到這不對。獨自跑步時她想,每個人面前都有一個時間,時間給予人們的空間是等量的,比如活著需要的空氣,時針嘀嘀往前移動的頻率。再比方,一天里,上午九點她在做一份心理學社會調查,在她之外,人們在同一個時間段里呼吸、工作、生活。羅劼呢,從上午九點到中午十二點,同樣是三個小時,這三個小時,他在做什么,她得知他在北京一所傳媒大學,再有兩年就大四了。他不想念良鎮嗎?熱心傳播新聞的良鎮人什么時候開始不再傳誦羅家消息了?丁莉莉以前討厭長舌婦,眼下她希望長舌婦的舌頭更長一點。
丁莉莉每天思忖如何去北京,坐什么車,地鐵,靠近北海公園哪個區塊住著羅家。羅劼,他姐姐羅海洋,他父母,請來做家務的娘姨,管家,社交名流在他家談笑風生,他們安寧又奢華地過著好日子。不管世界如何動蕩,多少疾風驟雨,都不能摧毀他們城堡里的童話。沒有人將丁莉莉飽受相思的苦傳遞給他。她嘗試給他發短信:You have to go the whole way。她引用這行裝腔作勢的印在他十八歲T恤后背的英文。羅劼抱住她又放開她的那個暑假里,她已知此句是某個作家的語錄。大學第一學期,她去圖書館找來所有這個作家的小說,她從小說里扒拉到這一句時,就像跟他重逢。原來戀愛的滋味就是一字一句地尋找啊。
她又用拉家常的句式發短信:你還在用望遠鏡看太空嗎。
他沒有回信。她料到結果。
她想到他收到她短信時的表情,譏誚、輕蔑,毫不猶豫地刪她短信,恥笑她幼稚。因她在良溪他才取消了度假嗎?在各種猜測里,她的時間過得極其緩慢。自取其辱。她罵自己。咬破的嘴唇結了痂,她撕掉舊痂,等待新痂長成的日子里,她做了一個夢,他穿著那年的T恤站在她面前,說,你怎么也逃不掉的。
狂喜的她結結巴巴問,什么?
羅劼說,You can’t escape。
夢境有多迷離傾心,醒來就有多暗淡。丁莉莉頓感靈魂出竅。
她決定考北京一所大學的研究生,刻苦的程度令自己吃驚,她舍不得浪費時間(只有相思是正當的,她安慰自己)。晚上九點一刻,她出門運動,跑步盛產多巴胺,多巴胺輔助不了她,但可暫且使她忘記那個暴雨的暑假,甜酒釀,和他狂跳的心臟。跑第三圈時,她已熟記三十個單詞。
雨后的操場,她在塑膠跑道的身影被陳子昂追上,我剛去外教大樓等你了,我記得你今晚有小語種課。她一直想象自己說一口流利的小國家語言,震懾到羅劼,使他不可遏止愛上青春又成熟的自己,和她流利的各國語言。她孩子氣地想,羅劼,你將后悔失去丁莉莉。
陳子昂遞給她毛巾,替她擰開礦泉水蓋子。大學校園里,陳子昂像一枚熱乎乎的小太陽,時不時出現在丁莉莉路過的圖書館門口、階梯教室走廊、樹陰繁盛的靜謐小道。他給她蜜餞、手帕(老派,使他看起來像鄉紳)。還有一次他給她卡夫卡自選集。扉頁上寫:他鄉遇知音。他約她看話劇,話劇里有幾個角色說上海話,良溪人大膽認為洋涇浜發源于良鎮。每次聽到上海閑話,也的確覺得跟良鎮方言不相上下,“只不過上海閑話虛脫一點”。這個有話劇的夜,在遠離故土的城市里,聽到仿佛的良鎮方言,陳子昂挨近丁莉莉,跟她說起縣城土話,丁莉莉聽得一身疙瘩——父母分居前的爭吵,鄰里粗聲粗氣的話語,寂寥漫長的良鎮下午,她不愿承認其實一點也不喜歡良鎮方言,她不敢相信自己在那里生活過。她有點不舒服,就不看了。兩人走出小劇院。
月色里,樹木、石條長凳、籃球架、秋千,整個校園都在竊竊私語。陳子昂說,我有件事想跟你說。
什么?丁莉莉問。
我想說……陳子昂紅了臉,說話也結巴了。
燈光球場傳來聲音,他們在打籃球。如果羅劼打籃球,她一分一秒都不會離開球場。她甚至嫉妒羅劼生活的那個城市的人,空氣、植物,他們都在羅劼周圍,他們多幸運啊。
我去買點心。陳子昂逃開去。丁莉莉看著夜空,見他急匆匆買回一紙袋吃食。
她碰到紙袋外面冰冰的,她說,不,不。
她最擔心陳子昂掏出一根棒冰,再掏出一根。她但愿他永遠不知道她吃完一摞棒冰的感受。
冰栗啊。陳子昂說,你愛吃的。
并不是。丁莉莉想。
對陳子昂的感受,是什么樣的呢?他們相識的經過尷尬、俗常,無羅曼蒂克可言——在她大學新生報到那天,他作為學長來幫她拎袋子,那個大袋子是做裁縫的媽媽自己縫制的,在良溪,怎么看都妥帖,可一到大學校園門口,這袋子渾身散發著土里土氣,羞恥感像兩個袋子一樣巨大,壓得她面紅耳赤。忙亂中手里的書掉落在地,這時,一只手伸過來,那么白凈,它撿起那本書,讀出書名。丁莉莉抓過書,不經意說了一句方言(在良鎮說普通話是要被譏誚的),對方立刻伸手,說,你也是迎薰縣的嗎?我陳子昂,計算機專業,大二。他彎腰替她整理物品。
報到,領資料。他將她送至宿舍門口。
帶了這么多東西,但女生宿舍需要的一些物品她仍然需要添置。
交給我。陳子昂說。
接下來半天時間,陳子昂送來一些物品,臺燈、手機架子。再接下來一周,兩周,三周,他替她置辦了寢室需要的物品(包括一床帳子)。直到年前,她收到一沓暖足貼。大學新生丁莉莉被他照料得風雨不侵。暮冬的一個周末,陳子昂說,我想跟你說件事……他告訴她,她很像一個人。
你很像我認識的一個人。作為搭訕寒暄的開場白,陳詞濫調,毫無新意。
丁莉莉耐著性子等他說出“你很像我的……”,陳子昂真的說了,你很像我……媽媽。媽媽年輕時,你們眼神、臉型、抿嘴的方式。他給她看照片,彩色生活照,黑發垂在雙肩,眼神、鼻梁。有那么一點相像,甚至,也跟縣城做裁縫的媽媽相像。但,這難道不是很多逆來順受的女子相類似的面孔嗎?
丁莉莉將照片還給他。她沒有如約與他搭乘同一班火車回縣城,她改簽到前一天,她沒回他的信息,掐掉他的來電。她內心里的空缺不想他來填補,她不要陳子昂給的這些。
可她動過心。陳子昂跟她談米羅,他說到的那幅畫——她報了西畫社團——因為羅劼,她去了解米羅。因為丁莉莉,陳子昂也報了社團。在羅劼的夢境畫之前,丁莉莉從來認為繪畫不過是畫蘋果像蘋果,畫梨花是梨花。羅劼之后,丁莉莉回憶起高中美術老師說過一個名字,胡安·米羅。陳子昂說米羅的一幅畫,超現實主義,多重視角,多重時間,空間轉換。她聽到陳子昂說,你記下夢境,每一次記一個空間,一朵凋零的花,席卷的狂風,被追趕的慌張,墜入深淵的絕望,這些,呈現在當下的時空……丁莉莉抑制住狂跳的心,看著他。他的話應該是羅劼說的才對啊!
陳子昂不再說話,看著她。隨后,他有點羞澀,拿出手帕擦擦額頭,說,多維度,超越這個維度后的另一個時間……我或許理解有偏差,姑妄聽之。她呆呆站著,良鎮突然退后,在理工大校園和良鎮之間,割裂的時間碎片,幻化成物質的形狀。硫酸紙書簽、眼眸、線條,疊加組合,這些,像她的另一個夢。羅劼畫出了她的夢,陳子昂呢,他高出她十二厘米,他眼神清亮、溫和無辜。他干凈,他像她那些無處可逃的夢境最終躲藏的一處亮著橙色燈光的空間,柔軟、體貼——呵氣如蘭。她被他打動了。她沒有拒絕他伸過來的雙臂,他在他安全的臂彎里感受到稀缺的在良溪從未獲得的平靜。
她默默想到陳子昂這樣一個高年級學長,模樣長得體面,室友說“他符合女生浪漫愛情的所有想象”。又不必論及嫁娶,單純地談戀愛,陳子昂是理想人選。
不,這不好。她對自己說。她不隨俗。主要是,羅劼眼里的她不是這樣的。她用幻想出來的羅劼的標準衡量自己。想象中,羅劼希望她成為怎樣的人。她以能匹配羅劼的標準在要求自己。羅劼是什么標準?
假期回到良鎮,她躲進媽媽的裁縫鋪,成功躲過陳子昂探訪。第三次陳子昂到良鎮找她,跟丁金南下了一盤棋。丁金南了解到陳子昂的部分信息,表示滿意。丁金南給丁莉莉建議,再等一年,拿著大學畢業證書去找一份好工作,衣服穿得高級一點。見到那個姓陳的,不要覺得配不上,他不過有個做生意的爸爸和一個不做裁縫的媽媽。
陳子昂給她發短信,說良鎮果真儒雅有底蘊。說他在良鎮棋逢高手。他盼望假期早日結束,那樣,他就可以跟她在“屬于我倆的校園里”跑步,聽稚嫩的音樂會,看同學們表演革命者。最后,他問她在縣城哪條街,他想去拜望她母親——謝天謝地,丁金南沒有將媽媽的住址透露給他,到底心疼她們母女,不使她們在人前寒怯。她跟媽媽租住的那個小巷子,那個待拆的弄堂,正對著陳子昂的家,那個臨江的樓盤,占據迎薰江畔最佳地段,一線江景,敞亮的大道的右側立著講究的石模,刻著“望玨府”。有一次,媽媽說,有人要對巷子動手了,因為站在望玨府樓上看下來,南面氣派的江景盡收眼底,對岸是煙村,是特意為望玨府做的視覺野趣。但北面大煞風景,舊樓、陽臺雜物、飄落在樹梢的衣服、斷線風箏,貧民窟的樣板。據說有個影視公司從望玨府俯拍到一些鏡頭,大為驚喜,極度吻合導演對貧民窟影像的需求。望玨府住戶斥責房產公司欺瞞,當初承諾“南面老舊區塊將夷為平地”,并未兌現。丁莉莉倒希望人們趕緊來拆散舊巷子,不至于讓陳子昂知道她媽媽棲身于此。
媽媽還說,對面公館里有人要找個保潔工,看她手腳麻利,托人來問愿不愿意去樓上做活。媽媽說,我想到以后你可能住高樓,我就不羨慕了。丁莉莉有一次在巷子口抬頭看對面的大樓,有點暈乎,她認定自己住不了高樓。她一邊幫媽媽做活,一邊說她不喜歡電梯沒完沒了地上升下墜,就像要到另一個世界去——她讀到一部外國小說,女孩莉迪亞坐電梯從頂樓下去,電梯一直往下,已無樓層,像斷裂的空間。電梯顧自下落,門開啟時莉迪亞發現自己來到另一個時空,那個時空沒有熟人。她再也不能離開那里,那里繁花似錦但成了地獄。丁莉莉沒有將這個小說故事跟媽媽說。
新學期開始,一切照舊,陳子昂進入實習期,畢業論文,離校了一些日子。她不問,他不說。回來后,他帶她去甜品店坐了一次。陳子昂說起了羅劼,還說到羅劼姑媽離開小鎮的事,丁莉莉不知道父親還跟他說了什么。總之是,她不愿跟陳子昂像往常一樣跑步,談論學業。她有點討厭他了,他入侵到她了,像當年羅劼入侵。他們見面少了。膠著,或者僵持。
有一天,陳子昂媽媽來了學校,她們在校門口見了面,陳子昂沒撒謊。丁莉莉也覺得自己跟陳子昂媽媽有那么幾分相似。他媽媽說,子昂跟我們說你,客廳、陽臺,吃飯時,他都在說你。
丁莉莉有一時的感動。但,又能怎么樣。她終究跳不出良溪,良溪有過羅劼。那就只能來一場地震了,轟隆隆,天崩地裂,高樓坍塌,道路斷裂,唯有這樣,他才需要拯救——羅劼被壓在廢墟里,呻吟著伸出手來。這么想著,丁莉莉內心藏了僥幸,如果需要誰去安慰成為孤兒的羅劼,她必須是那個手執長劍的仗義女俠,救他出廢墟。或者,陳子昂救她出廢墟,那樣,出于救命之恩,都將有一個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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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事情還是有了變化,陳子昂突然回到校園擔任臨時輔導員一個月。他們交往頻繁,吃飯,打球,到樓頂眺望遠方抒發惆悵。但很多時候都在同學們簇擁下,熱鬧喧囂。難得最后一夜,陳子昂第二天要離校了,他倆約在小劇院臺階上坐著說話,月亮圓得不太真實。陳子昂假期不打算回迎薰,先去一所偏遠省份的學校做志愿者。她知道他畢業后的新工作是合資公司芯片開發,端游,新生行業。不是丁莉莉喜歡的工作,但這跟她關系不大,那是他的事。飛機在空中閃爍,微火里帶著丁莉莉失望的情緒。陳子昂在眼前的大學生活,她被他照料得愚笨了,如今他要離去。她孩子氣地想到,這三年,他像幕布遮蓋了她的天空。這個念頭讓她生出惱怒。唉,跟他相識簡直是愚蠢的錯誤。
夜露落在地上,涼意生起。她無聊地聽陳子昂說著跟她完全無關的名字、事件,但陳子昂身上彌散的安全的氣息讓她平靜,她是愛這種氣息的。陳子昂手臂環住她,她被荷爾蒙熏得心煩意亂。她惱怒自己動情,也惱怒他懂讀心術。
月亮越發圓,傻里傻氣看著他們。陳子昂身上的檸檬酸甜正在俘獲她。
他們進了劇院。幕布將后臺的月光圍起來,被踩得光滑陳舊的木地板透出親切、溫和,像在邀請他們躺下來。一片月光從幕布后面掉在地板,丁莉莉抬腳在光束里晃,月光將她的小白鞋襯得雪白。小白鞋是她跟同學去學校邊上雜貨街淘來的,鞋底柔軟,小淺口,小鞋帶。她用彩筆將鞋帶染成青綠,兩只鞋的左右側畫了表情包,八十塊錢的小白鞋看不到寒酸了。陳子昂也抬腿晃進月光里,在他快速落下雙腳時,丁莉莉看到他運動鞋標志,是她新記住的品牌,價格是小白鞋的三十六倍。事實上,她難得被拮據困擾,即便物質不充裕,但她小心呵護這個叫丁莉莉的自己,她有時讓思緒游離出來,從另一處看自己。她覺得自己窮,她家里窮,良溪窮。她錯時去飯堂,節食使她保持清瘦,倒使女生們羨慕。有那么幾個星期,她快揭不開鍋了,恰巧寢室里掀起減肥熱潮,她積極參與,度過饑荒期。如今她重新回憶,陳子昂不動聲色對她困窘的維護,讓她不難堪。他有一次給她買的甜品她根本不認識,不知先吃上面的黑加侖,還是先吃千層。陳子昂跑到食堂要來一只碗,將甜品撲進碗里,混雜在一起,他接過她手里的勺子挖一勺吃,一嘴的奶油,再挖一勺給她,打破尷尬。
月色里,他倆并排躺著,陳子昂打開手機,給她看照片。
是一處普通的住宅區,她驚訝地聽陳子昂說北京羅劼家,后海的院落。拍照的角度在小區大門口,掩映在高大玉蘭樹里的窗戶,灰磚清水墻面,素樸。一只鳥被捕捉到鏡頭里。
暑假時,我們去那里看看?陳子昂說。
他指著建筑,你看,這里是他們住過的屋子,兩年前易主了。沒有任何跡象說明這家人在此生活過。他姑媽羅愛娟,你知道她更早一年就已離開良鎮。
丁莉莉驚愕地看著他,你在說什么?
羅劼。陳子昂說,他叫羅劼對不對?
丁莉莉跳起來,你做了什么?她立即想到是丁金南透露了。
我不相信一個人會消失得這么徹底。陳子昂說。
她不愿承認那是她十七歲的夢。事實上根本就是單相思。丁莉莉羞慚難耐,她剛還沉浸在他淡淡的檸檬香里,他自作聰明的討好,擊碎她投靠他的想法。
丁莉莉顫抖著說,你在窺視我。
陳子昂抱住她,對不起,我想給你世界上全部的好。
她重重咬他肩膀,他任憑她咬完左肩咬右肩。窺探,你有病吧。她說。她加重力氣咬他。他忍著痛又將下巴送到她嘴邊,這回她覺得下嘴重了,他下巴的牙齒印很深。她原以為自己要號啕,或者傷心傷肝抽泣,但她發現他的淚水滴在她臉上。她不認識愛,但她知道男人流淚有摧毀一切的力量,有愛的成分。關于羅劼,她承認,其實根本就沒什么,沒錯,只不過被窺破秘密,使她難堪。真的,羅劼……幾年來,他們,縱使她跟羅劼不荒廢暑假,每天都在良鎮,然后呢,不過就是活在各自的世界,便是這個結果。
四周寂靜,細麻襯衫被汗水浸透,月光透過窗戶,落到陳子昂結實的后背。明明是歡愉,因何有末日來臨的絕望。丁莉莉順著耳根流下的淚混雜著陳子昂的汗水,再次將木質地板浸濕。他健康干凈的胸前,全是她抓破的傷痕。
分手的原因,他倆都不能說出所以然,但千真萬確,他們分開了。沒有陳子昂的校園驀然空了,跟沒有羅劼的良鎮一樣荒涼。陳子昂偶爾給她發消息,告訴她他身處何方,比如,他在澳大利亞的什么地方;在地中海遭劫的經歷像一部劫匪電影;地中海的早餐具有強大的誘惑。比如,他的夢里,莉莉你剪去了長發,你的睫毛掉了,你是不是還在控制進食?
她覺得自己變得成熟一些了。她回復他,跟他說了想法,只是一個想法,還不成形。但當天,她寫下小說的第一章。她覺得生活可以繼續下去了。她連自己都不清楚怎么能寫下第一行字,資料室的電腦塞滿陳舊的數據,她匆匆吃下中餐饅頭,截住靈感,輸入字符。校園里青春的人們悉數入睡,她在小說情節里風生水起。
大四實習期到來,她積攢了一點錢。坐的是夜行班車,抵達北京南,從火車站出來,天色微明。她隨身帶的書忘在高鐵座位上了,喝了一半的礦泉水也沒帶,她的舊手機定位到了陳子昂在手機上指認過的片區,在地圖上看,很近。她不懂如何用比例算出實際距離。她茫然站著,高樓很遠,燥熱侵襲她,小白鞋——太舊但她喜歡的小白鞋終于脫了膠,鞋底后部跟鞋幫分開了,她不能自如行走。
她拖著小白鞋在陌生的街頭踟躕,噼啪響。有人看了看她的鞋,或者根本無意識瞟了瞟,她飽嘗囊中羞澀的難堪,但她自認已積攢起力量抵御。丁莉莉,滿不在乎一點!她告誡自己。熱心人幫她指路,告訴她幾號地鐵,轉哪路公交,到哪里再轉地鐵,說了長長一段。啊,北京比料想的大多了,車流淹沒她,她饑渴難耐,在一家便利店買了一瓶水。
她咕嘟咕嘟喝下大半瓶,卻不期然在冰柜里看到棒冰。
她在良鎮吃過的棒冰。羅劼買給她的。
那樣繁華大都市的棒冰跟良溪的一模一樣,她疑心那年暑假的棒冰是羅劼帶去良鎮的。或者從來沒有這款叫麗吉麗的棒冰,只是她丁莉莉想象出來的。她吃一驚,良溪真的有過羅劼?
過來,羅劼說。
可他的聲音過去那么幾年,仍然清晰,猶在耳畔。
她吃了三根,又吃了三根,牙齒發顫,全身發抖,店家一口京腔,問她是不是不舒服,請她坐下。她扶住柜臺,從發紫的嘴唇里擠出尋人啟事:羅劼,穿黑色T恤,背后有一行英文,You have to go the whole way……
那次出訪是個句號。結束了。十七歲的盛夏。她十七歲的青春在二十四歲時完結。
回迎薰是她拿到畢業證時第一時間想到的。她在大學的四年,迎薰迎來大契機,媽媽的裁縫鋪兩年前就拆了,街道曾發給媽媽一面“便民服務點”錦旗,媽媽拿到三萬元補償款,她在電話里跟丁莉莉說,是個意外。媽媽搬到城郊接合部一間平房繼續做她的裁縫活。丁莉莉跟畢業證書一起在良鎮過了一周,第二周,第三周,丁金南憋不住了。他質疑她大學四年在談情說愛荒廢學業,不然怎么不留在省城找個體面工作。丁莉莉逃到縣城裁縫鋪。撤縣設市三年,人們仍舊叫縣城。她憑著大學期間苦修得來的幾本證書,在一家文旅機構獲得工作,機構設立全城首家“第三空間”問詢室,通常意義上的心理疏導站。人們帶著各樣心理問題匿名打進熱線。每天,她將咨詢者姓名(一律是化名)、年齡結構、情感類別等數據輸入電腦,作為助理,她需要將當天的電話問詢做分析、榮格、弗洛伊德,寫出1200字的分析短文,在制表人一欄打上“丁莉莉”三個字,結束一天工作。
人類的心理究竟如何存在于身體?某種情感是在哪一根神經駐留?大腦如何發出這個指令?肌體哪一處曾收留過情感?手術刀劃破皮膚時,思想以怎樣的方式躲避戕害?有個問詢電話使接線員苦惱,威爾尼克區受損后還能不能獲得愛。
她沒有像另一些女大學生那樣去支教。丁金南覺得支教不過是大學畢業生借口離開父母獨自去過逍遙日子,簡直像叛徒一樣可惡。她的安靜讓麻發英放心。下班后,她回到平房坐在媽媽身邊做針線,有時她在扶手椅的夾縫里拿出薄本子寫點什么。她不輕易表露內心,但想到萬一羅劼寫信給她,她沒在小鎮家里,信封上印著“查無此人”退回;或者丁金南拆開信,看到“吾愛莉莉”,這個想象使她慌亂,針刺破手指。但如果要她繼續留在小鎮——小鎮離京城十萬八千里,偏僻到幾乎可以忽略它的存在——堅決不能。她樂意想到,她要離開羅劼看到過的那個逼仄守舊和閑言碎語組合起來的鎮子,她不忍讓羅劼想起她時跟小鎮的落寞聯系在一起。她有幾次回小鎮郵政所問有沒有丁莉莉的信。沒有。她的決心常常被自己的另一個決心擊潰。比如,她要忘記羅劼,然后,她更加想起羅劼的種種,做了很多有羅劼的夢,夢里,十八歲的羅劼給她買棒冰,有幾次她被冰得跳醒了。
她在夢里跟羅劼接二連三地見面,情節模糊,地點模糊,見多了,再醒來,她發現那些潛藏在心的想念,已不太刻骨。她的生活改變了。
隨后,生活中出現一個戀愛對象。那天,她跟同事走訪社區情緒障礙人員,她們走到樓下,跟上次走訪相似,二樓陽臺上仍然有人在讀英語,像播音員的聲音。那人面容安靜,又年輕,到底好聽。丁莉莉抬頭看他,他對她微笑,她就笑了笑。他們對視一會兒,丁莉莉一怔,陌生的情愫升起來,他的眉眼間竟有羅劼的痕跡。
走訪結束,她跟同事從樓里出來,二樓窗戶開著,她發覺窗口的他臉色跟窗簾一樣白,她幾乎產生前去安慰的想法。之后有個晚上,丁莉莉替同事代班接電話,電話里那個聲音瓷瓷的,丁莉莉一廂情愿地認為是陽臺上讀英語的男孩。他給她朗讀,她權當他在自我療愈。這中間她說了一句,You can’t escape。他接嘴說,I can dominate myself。他們的電話到晨曦初露才結束。她感覺到對方松弛一些了,學以致用讓她深感安慰。
再見陽臺上的男孩已是一個月后,冬日陽光照在頭頂,暖乎乎的,有點像那年她聞到的松節油的香。看到他站在陽臺椅子上仰頭曬太陽,回頭見莉莉,他揮揮手,你好。丁莉莉突然陷入愛情,臉唰地紅了。她壓制住喜悅,回應他,你好,I can dominate myself,她說。像在對暗號,她意識到有點輕佻,馬上補充一句,你是英語老師嗎?他側臉看了看盛開的玉蘭花,那些花朵燈盞一樣伸到他二樓陽臺,他摘一朵。
你能接住嗎?他問。
我試試。她說。
他的手輕輕一揮,花朵下來了,她小跑兩步接住玉蘭花。玉白、潔凈,她說真好看。他說,真好看。
她看到他站在水泥欄桿上了,她看著他。她說,你好,你在做什么?他回她說,我想飛給你看。
啊不,你沒有翅膀……她來不及說出話,他張開雙臂飛下來,她沒有看明白發生了什么,腳邊重重的聲音,她看到他的眼睛了,清亮清亮的,映出密密麻麻的玉蘭花。
干預治療期間,她每天做一個夢,督導讓她記錄夢境。她反復訴說那天她或許來得及制止悲劇發生,喜怒哀樂悲空驚,這些情緒輪番在她身上交替。她認定是自己滋生的愛意謀殺了英語老師。她聞知他與她同齡,過一年研究生畢業,持續數年在接受治療,歡喜抑郁癥沒有戕害他的嗓音。“我想飛給你看”前他已服下一瓶治療抑郁的藥片,目睹他身體的物質形狀改變這個事實,使她的治療持續到年底。這期間,人們好意告知她,英語老師活著,只不過聲音破了,他將在某個康復機構接受終身治療。之后,只需通過各項測試被判愈。那時,她已寫滿厚厚一本筆記。只有她一個人知道,她寫完了一個小說。她投了出去。
投稿于她而言,似乎是另一種揮別。不可遏制,她想到陳子昂。
陳子昂跟她說過很多藝術家自救的故事,驚心動魄又觸目驚心。如果真是那樣,治療期間那些夢境,就是修復。然后,她忽然想到,數年來,羅劼留在心底的痕跡越來越淡,淡到她不易察覺了。這真好。但她固執地讓自己時不時想一想他,翻出他給她畫的夢境,筆觸稚嫩,無疑是青春絮語。她固執,只不過想留住一個事實,她跟京城有不可分割的聯系。京城代表權貴、高級、富足,不可一世。她站在世界的某個角落,即便那個角落再遙遠,她仍然跟京城有關聯,她可以隨時關心北京是否下雪了,幾號線開通,環線繞到通州以北了。但她知道,青春終將逝去。
過來。羅劼最喜歡說這句。還有就是,什么?就像他對世界只有這個問題,或者所有的問題都在了。
陳子昂呢,那是實實在在的一個人,從青澀男孩,到畢業時的男人,她接受的是他的思想、情感、靈魂、愛,和身體。
她哭了一通,想給自己迷亂的時光畫個句號。她跟自己打賭,如果,繡球花開到第九朵時陳子昂給她電話,她就投降。
繡球花凋謝、枯萎,季節轉了幾輪。陳子昂沒有來找她。
隨后,在英語角——她漸漸能夠接受好聽的播音員似的英文朗讀。她甚至作為心理咨詢工作者到電臺跟人們聊天,她耳邊充斥著好聽的播音員的聲音,就像他還在陽臺上鮮活著。次年木槿花開時,她結交了一個男友,會幾句她也會的小語種。
她稱他八爪魚,的確,他以八爪魚形象出現,一次他們參加青年團體組織的露營活動,他將她抵到屋子外墻,手從上衣下端伸進去扯掉她胸衣,抬起她左腿。
脫去偽裝吧女士。八爪魚說。
誰說不是。丁莉莉用小語種回復他。不等他行動,丁莉莉撕扯他襯衫,一排紐扣撲簌簌掉落,又扯掉他皮帶,八爪魚嗷嗷叫著逃開去。
太生猛了我受不住。他發來短信跟她分手,強調他擔心自己受虐。丁莉莉看完短信,笑得淚水都止不住了。謝謝八爪魚。她回復他。
徹底治愈。萬幸。
晚上,就在跟八爪魚分手的那個夜間,她正在整理數據,同事臨時離開讓她代班,丁莉莉說,回來帶個甜品。甜品,她吃到的第一個甜品是陳子昂買來的,校園戀愛。她終于承認丁金南的指責,那三年她的確在談情說愛中度過,她被一份無果的呵護圈起來了。她不去北京讀研跟那次北上有關,她承認放棄尋找了。這會兒,她實實在在想念陳子昂。可他們為什么要分手呢?就像為什么他們會相愛一樣,沒有理由。丁莉莉不承認是陳子昂家的樓盤壓迫著她,或者,校園門口他媽媽給她肩頭一撫提醒了她自認的低微。不,都不是。電話響起來時,丁莉莉忽然想到了她的小說,一個關于時間和空間的小說。投稿石沉大海。也好,石沉大海似乎正好詮釋小說主旨。寫這個小說本就沒抱希望,只不過有了這個通道,將不該留在心底的東西清理了。電話里,是陳子昂的聲音。
時間在融解。陳子昂說。
丁莉莉一怔,想到之前跟他說過想法,關于小說主旨——事實上,并沒有主旨,正如人在世間活著,在時間里活著。猛地又想到羅劼,他給她的夢境呈現時,自言自語說,并沒有物質之外的時間,時間是桌子,或種子。植物,人的一生。還有,距離。
愿聞其詳。丁莉莉說。
我回迎薰了。陳子昂說。
4
陳子昂在城郊小平房找到丁莉莉,麻發英的裁縫鋪幾年前就已成了縫縫補補店,他西裝袖口破損,想請丁莉莉媽媽繡一繡。丁莉莉熟悉這件西裝,有一年他倆到學校附近博物館看展,博物館室溫低得令人發指,陳子昂用西裝將丁莉莉裹起來。另有一次,丁莉莉參加社團活動,借用這件西裝,寬袍大袖,在丁莉莉白凈膚色映襯下竟是颯爽英姿,一度成為她們寢室的時尚著裝。后來,他倆在校園散步時,陳子昂總要帶上西裝,像隨時給丁莉莉準備的礦泉水一樣自然。
是丁莉莉給西裝繡的針線,在媽媽熏陶下,她自學成才式的手繡,總能恰到好處給破損衣服以化腐朽為神奇的效果。她將繡好的西裝掛起時,心底突然冒出日常溫暖,就像尋常日子里她將愛人的衣衫熨燙,刷去灰塵、散毛絲。可是,為什么自己在抗拒,因何她要拒絕油然而生的親切感?
不要快樂,因為后面跟著悲傷。丁金南口頭禪常常帶著哲學意味。丁莉莉不自覺地認同此說。
陳子昂約了兩次,丁莉莉推說工作忙沒去。有一天,陳子昂進門拉起丁莉莉出了裁縫鋪,丁莉莉甩開他的手。都不說話,看著別處。媽媽出來看了下,又進去了,不一會兒,她將丁莉莉的包拿出來,告訴她手機在里面。
第一次坐在陳子昂的車里,高爾夫,不是豪車。陳子昂樸素,他新理的發,耳后根干凈,耳蝸肯定也清洗過了。指甲修得恰到好處,手指骨節有成熟男人的力度。離開城區,七彎八拐到了陌生的小鎮,陳子昂下車買飲料,小賣部有人招呼他,問他吃過飯沒,要不要吃個饅頭,來來來,吃碗番薯粥。隔壁飲食店老板娘端著飯碗,嘴里塞著飯,含含糊糊地說著,大約是說陳子昂跟小時候一樣,喜歡吃糖餃兒,拿塑料袋裝了糖餃兒給他。陳子昂當即抓起一根來吃,好吃。他笑著遞了一根給丁莉莉,丁莉莉學他樣大大地咬了一口,差點噎死。
原來是陳子昂出生長大的小鎮,距離良溪十七公里。
繼續往前,拐進一個山灣。
媽媽在那里,陳子昂說,我帶你去看媽媽種下的辛夷樹。
“找個有趣的人過一輩子吧。”丁莉莉后來回想起跟子昂媽媽的見面,只記住了這一句。
她在暗示什么?子昂是有趣的?還是雖然無趣但厚道?
陳子昂媽媽是在促成他們,還是在用力撥開他們,讓他們各奔前程?
第二天,她收到陳子昂發來的彩信,是一本雜志封面,和內文目錄。她的小說已發表,之前她已收到稿件錄用通知,但她將此事壓在心底,不知為什么,就好像這個好消息無人有資格與她共享。但陳子昂還是知道了。她不知道,自她投稿后,他訂閱了全部的在中國國內出版的文學期刊,他在最近收到的上百本雜志里尋找,找到丁莉莉的名字,他看到他們曾討論過的小說題目——《在時間里》。
丁莉莉不想讓同事知道她在寫小說。但發表小說這件事,她當作重大事件來看待,狂喜,是良鎮丁金南女兒的小說發表了啊,良鎮人該對丁金南刮目相看了吧。她也猶疑,雜志上的丁莉莉是這個喜不自禁的丁莉莉嗎。小說發表帶來的大喜悅沖擊著她,持續很長一段時間。
隨即,更大的沖擊來了,陳子昂送給她一枚鉆戒。
多少女人夢寐以求的“鉆石恒久遠”,為什么她會覺得是冒犯?
陳子昂不躲閃的眼神還是大學時期那樣。他是個厚道的人嗎?
我想過用易拉罐的環扣表達浪漫那真的很浪漫,可是莉莉,我是認真的。陳子昂說。
丁莉莉也覺得自己矯情。她承認是某種從良鎮帶來的東西,洗不掉、刮不凈、脫不去的心氣。
事實上,我媽媽過得并不好。十八歲后,我們家三個人,爸爸、媽媽、我,我們從未在一起度過除夕。我爸爸至今下落不明。陳子昂說。
什么?丁莉莉問,她覺得自己的口吻越來越像羅劼了。這讓她有種帶著羅劼一起生活的錯覺。或者,羅劼從來都在她左右。
陳家沒有發跡史,陳家本無根基。陳子昂說。不過是,爸爸利用人脈開了一家空頭公司,以公司名義替人擔保貸下大額資金,那人盤活事業后發跡,報恩似的給了我們一筆巨款。但很快事發了,爸爸去了外地,想必他隱姓埋名了,至今沒有任何音訊。但他是懸在我們頭頂的利劍,隨時可能毀掉我們的生活。媽媽從沒有在望玨府住下過,她像平民客人進了貴族家里,只要一走進屋子,全身不自在,上午進屋,下午她全身長出水泡。屢屢如此。
你跟我說這些,想告訴我什么?丁莉莉問,但凡我吃過你一顆冰栗,就是利用空頭公司貸款的幫兇,脫不了干系。你是告訴我,我并沒有比誰更干凈。是這個意思?
我花的每一分錢,都是我賺來的。高中畢業,我就替人做核算評估了。你知道,那是個高薪行業。我們,莉莉,你和我,我們不是幫兇。陳子昂說,但事實的確并不像你看到的那樣,我們也是平民。
所以你從哪里找到買鉆戒的錢?丁莉莉說,你想告訴我,鉆戒是干凈的對不對?
我已有積蓄了,相信我。陳子昂說。
丁莉莉說,讓我想想,我不知道我在追問什么。我覺得自己幼稚,大學四年智商稅并未提升我智力。
嫁給我。陳子昂說。
他終于不說“交給我”了。丁莉莉聳聳肩,問,子昂,我們會住到那幢高樓嗎?
陳子昂說,我想給你我能給出的好。
丁莉莉說,從高樓看得見我媽媽的平房嗎?
5
不久,丁莉莉收到一封信,寄信人地址為:新鄉藝術中心。郵戳上顯示寄自河南。
社交工具那樣豐富,有人寄來一封信,這讓丁莉莉心生好奇。她撕開封口看了看,原來是讀者來信。有趣。良溪丁莉莉有讀者了。
嗨,丁又一。不要強調你叫丁莉莉,你是作家。可你就是丁又一。
可笑!居然有這樣的讀者。丁莉莉正吃西餐,她已經學會如何使用刀叉,事實上這不難,左手拿叉右手拿刀,面巾抿嘴,雙臂打開幾度。這些常識她都學會了。但事實上,整個用餐過程,讓她最難以適應的是環境,氣息,和心無旁騖。眼神不漂移,不盯著侍者端著的托盤里的食物,自如交談時屏蔽食物的誘惑。她想起有篇小說:女傭得知年輕的男主人深愛自己,她拒絕求愛,迅速離開此地去了英國,歷經貧窮、落魄,后來在倫敦一戶人家當家庭教師,她在那里學習社交禮儀,一口流利的英語遮蔽了她的墨西哥鄉間土語口音,脫胎換骨后的她回到那個城市,接受男主愛情。她自然不再拘謹,他們生活在一起,他們情投意合,怎么愛都不夠。但女傭時不時從男主人皮夾子里偷錢,在他屋子里偷藏品換錢,她存下一大筆錢。男主放任她,他知道她骨子里的不安全,必須有錢拿在手里才踏實。他從來沒有給她安全,給她勇氣的是他皮夾子里的錢。童年生活在貧民窟帶來的不安全使她必須時刻掌握金錢——她只信奉金錢的力量。
讀者來信是陳子昂替她拿手機時看到的,她故意讓他看到那封信,那是來自外部世界對她的肯定。她這么認為,她總有一個優勝項,是他沒有的。
按理該對你的小說做出恰如其分的評述,正如我們對生活的評述。但此刻,我想跟你探討時間。沒錯,時間。之前有小說寫到時間是折疊的,《星際穿越》也詮釋了這點,事實上,人們對時間的無可奈何是基于對愛的不可企及。那么,時間它到底以何種樣貌呈現?
丁莉莉沒有接著往下讀,她覺得寫信者在炫技。但這讓她回轉到良鎮,在那個時空里,羅劼一邊作畫一邊自語:你以為時間是什么?流水、白發、死亡。難道它不應該是一張桌子、風里的笑,和淚水落下的時刻。
過來,羅劼說。
那些云,它們消散,新的云團來了。這難道不是時間?他在良鎮指給她看。
丁莉莉慌忙將信折起來,她又瞥到一句。
相信人們能找到通道,去到一個所在,那里的人們沒有關于時間這個詞。但仍然有出生、死亡、衰老。只不過死亡和衰老是在出生前一刻就存在。時間在不同人身上呈現不同速度、形狀。有的飛速,有的緩慢。不可控。
整個用餐時間,丁莉莉魂不守舍,陳子昂縱容她沉浸在自己營造的感傷里。
性別不詳。丁莉莉說,感覺像個年邁落寞的退休中學教師。
陳子昂將車轉了個方向,不如我們還是去劃艇賽?這之前,他們報了劃艇趣味賽,但丁莉莉臨時不想去了。她知道他正在努力適應她的多變。
丁莉莉未置可否。她閉上眼,又忽然問,你說,作者跟讀者能到達怎樣的交流?我是說,讀者到底能看出作者幾分創作意圖?就像我們做閱讀理解題,我們的答題,真是作者想表達的嗎?
陳子昂減了車速,說,我想,我就是一個讀者。
什么?丁莉莉問。
每個人都是讀者,針對任何一個他者。陳子昂說。
什么?丁莉莉問。
陳子昂笑了,沒——什——么。
停車。丁莉莉叫。
陳子昂將車停在路肩,已是鄉間道路,再往前就是海岸線皮劃艇基地。眼下,路坡下方,是一片難得一見的稻田,開闊的沃野,金黃的稻穗在風里發出輕微的沙沙聲。
陳子昂,我需要一些時間。丁莉莉說,我不能肯定我的手指真的符合鉆戒,那個環形白金,刻痛我了。
六年。對,這不算什么。時間總在那里的……時間它不會逃。我該早點讓你戴上指環的……校園門口第一眼見你時,我就該單膝下跪向你求婚。陳子昂轉頭看她。他是個有趣的人嗎?厚道而有趣?
陳子昂下車,他向丁莉莉招手,來啊,我們下去。丁莉莉站住了。陳子昂跳下坡坎,走進稻田,農人抬起身子,他們撩起衣服下擺擦汗。陳子昂從稻田撿起一把鐮刀揮動起來,很快他懷里就捧了一大把稻穗。他白凈的臉紅起來,汗水浸濕白襯衫。他回頭看丁莉莉,向她招手。丁莉莉很想下去,但她忽然轉身走回車邊上,開了車門坐了進去。她不會開車,對,麻發英說你可以先學會開車,以后有條件了就買一輛。事實上,她的薪水不低,她已在存錢,也可以按揭買車。但,哪個地方不對,她有一次警告自己,生命不是逆來順受。所有人,幾乎所有人,賺到錢就買車,賺到錢就買房,年歲到了結婚、生子。難道我們每個人都要接受這樣的安排!難道不是時間在安排一切?時間將安排她一點一點老起來,安排她在茫然的人世求索無門然后度過她的年壽。時間還將安排她那可憐的爸爸死去,安排她媽媽守寡,再安排她媽媽死去,她成了孤兒。孤兒丁莉莉跟另一個孤兒在時間的重新安排下死去——她跟陳子昂創造的生命最終仍然是孤兒。如此,循環往復……不要!不要接受這樣的安排。她忽然想到“不要溫順地走進良夜”。對著死亡咆哮——這一刻,她如此生動地接受了托馬斯曼靈魂深處的某些東西,即便曲解,但仍然有部分東西在那里了。她看作是讀者跟作者的心靈交匯。
陳子昂熱氣騰騰坐進車里,猝不及防倒進她懷里。說,莉莉,我知道你在找,你在找。將你交給我好嗎?你知道,我是空蕩蕩的全部,我不能獨自在人間苦熬。
陳子昂的空蕩蕩,跟她的不合作,是不是都是時間對峙下的不妥協?
接受彼此。丁莉莉想,并不困難啊。
接受即放棄。放棄追索,放棄思考。
海岸線皮劃艇基地,人們熱切地上岸、下水,船槳擊水。跟陳子昂雙人劃艇時她的船槳時不時被流水卡住——這讓她心驚肉跳,順水而下,船槳與水之間的摩擦如何產生?闊朗朗的江面頓時有了亙古之意。丁莉莉接受教練建議,那個叫阿欣的男孩這樣說,放心,水不會淹沒你,但時間會。
丁莉莉吃驚地盯著阿欣,無人知道,此刻,阿欣的“但時間會”跟丁莉莉想的完全一樣。注意,借助阻力,當你落水,屏住呼吸28秒,那時,你就能輕松浮到水面了——仍然是時間決定。
如果江面倒立,流水靜止,我的劃艇還能保持穩定嗎?丁莉莉問出口就覺得自己有點惡作劇的意思。
阿欣說,姐姐一身童話,寫個時間童話吧。
丁莉莉和陳子昂參加單人艇總分賽,在一定時間內,劃到規定的游標,摘取游標上的氣球……她跟陳子昂獲得情侶賽第一。陳子昂在岸上等她,而她任由小舟在水面晃蕩。
黃昏時,她的單人劃艇還在江面,她慢慢品味讀者那封信,文字透出叛逆氣息,她想象那是怎樣的一個人,男女、年齡、學歷等等,都未知。是不是羅劼?她心底忽然震顫一下。
我在荒原,給你寫信。
想到這一句,她有所警惕,文字具有蠱惑力量。她打算將信分享給陳子昂,一個厚道的人,他會為你擋住傷害。可她怎么就覺得那會是傷害?
教練阿欣打開手機音樂,丁莉莉辨認出那是一個樂隊,和聲唱得特別迷人。
浮世三千,吾愛有三。日,月與卿。日為朝,月為暮。卿是朝朝暮暮。
教練是年輕消瘦的十八歲青年,職高畢業后沒再上大學,他的理想是光明正大成為劃艇教練。他抵御父母老師親友的所有擊打,終于得償所愿。阿欣的聲音摻雜水波的瓷質,好聽。
好聽的聲音。
你好,我想飛給你看。那個陽臺上飛下來的播音員,他在哪個空間?是時間收回了他?
抗爭是有力量的。這樣,我便可在水上終老了。姐姐,我覺得我戰勝了自己。阿欣說。
幼稚。丁莉莉想,十八歲謀劃的暮年生活并不牢靠。等你待滿三年、五年,你再看自己。
隨波逐流。阿欣說,水面并不穩固,也不堅固,但我有槳,有上游和下游,有天上的月和水底的太陽。
阿欣你還寫詩啊。
阿欣笑笑繼續。
For the world you are somebody,but for somebody you are the world.
夠了阿欣!丁莉莉叫,You can’t escape。不期然,又想起這一句。
終于,她終于知道了,一切,這一切,所謂的抵抗、不妥協,都是因為這一句。然而,她的掙扎,她在北京回來的高鐵上險些被猥褻,這種事,羅劼知道嗎?丁莉莉用手舀水潑臉,夜晚的江水很涼。夜深了,岸上,陳子昂等著她。但是,她仍然被那件T恤上的該死的英文左右著,那句可惡的格言無論怎樣都是英雄主義的堅守。她恨一些事,甚至討厭起寫出這句話的作者,那個奧地利作家,做著銀行職員不好嗎?因何寫出這切割人心的語句。
羅劼,他已然某個階層的代表,用無形的力量控制著她左右著她,穿廉價衣服羞愧、戀愛羞愧,甚至活在小鎮也羞愧。他給她的涂鴉作品,細想起來,竟那么幼稚。
都在跟她作對!包括那封讀者來信。信末這樣寫:切勿回信。
不像讀者,像在做一個心理測試。
丁莉莉打算寫下長篇大論跟他辯論,他不明所以的話語,是另一種形式的挑戰,他隨身攜帶著某種優越感。對,就是優越感,羅劼帶著該死的優越感,來到小鎮,畫下該死的夢境后,消失不見,甚至他的消失,也帶著戲謔和高空俯視的譏誚。無形的明知力量不對等的較量,早晚會將她打入地宮,但他們仍然在實施掠奪、扼殺,而她只是個小鎮青年丁莉莉。
切勿回信?
偏不。你打攪到我了。她想。她自感某種情緒爆發,“啪”一下將船槳敲到水面,左右劃動,跟流水搏斗,用力過猛,劃艇翻了。
知道自己不會淹死,流水只會淹沒她。只有時間比流水直接,劈面就將你打暈,稍有猶疑,你就被消散。
屏氣,雙手抓氣囊,用力下拉,救生衣將她帶出水面。但她猶記得水中見月的情狀,水底往上看,透過破碎的水面,月亮被扭曲成恍惚縹緲一片白光光的紙片。她看見的,無千年萬年積攢的歲月之厚度、無浪漫,只有無邊的荒原上一盞無人認領的白熾節能燈,燈罩是破的。
阿欣抓住她伸出水面的雙手,給她船槳,她抓住,又讓她攀住他劃艇的船頭。
阿欣,你知道羅劼嗎?
上岸好嗎?阿欣說,你會游泳,你沒事的。
羅劼,那年……我十七,羅劼十八。丁莉莉喘著氣說,她的身子在水中沉浮,我的三魂六魄,十七歲時,已離我……去了。可我還活著。
阿欣沉默著一手抱她一手劃水往岸邊游,她知道落水事件將使阿欣扣掉安全獎、出勤獎,罰款數額不會低,人命關天的事,水上娛樂就是風險大。堪比人間娛樂,對不對?
不怕,我帶你離開這里。阿欣說。
阿欣你是何方神圣,專來撕傷口?
數年來,丁莉莉所有想到羅劼時,希冀的,就是這一句。沒錯,只有這一句。
不怕,我帶你離開這里。
并沒有。
丁莉莉暢快地流了一回淚。手機里的樂隊還在唱。一遍一遍,日,月,你。日是白天,月是晚上。你是所有。二十五歲的她,嘗試讓自己看起來深沉,愛用“思考”這個詞。抵觸平庸尚不知她就是平庸本身。啊,果真有愛情,日月,你我。時間,空間,都在助力你的庸俗愛情。庸俗愛情教人下沉,再下沉。
阿欣,救我!
繳械后的她像重生,無數次死去后的重生。
濕漉漉的她被陳子昂裹在懷里,分不清汗水還是淚水。她被陳子昂抱著往前,她感覺他的沉默,有力的臂膀將她塞進車里,他關上車門,隨即將手臂伏在車門,他頭抵在胳膊上,他甚至抽泣起來。他為什么要哭呢?以為她會死在水里,今生不能結為夫婦。他因自己不能成為時間的同謀而心有余悸,是這樣嗎?
6
平房的燈亮著,媽媽還沒睡。她最近接了一些嬰兒毛衫的活計,用純棉布手縫嬰兒衫。叫她情緒復雜的是,丁金南偶爾也到平房來了,他工作日白天來,丁莉莉下班前他就回良鎮。有點偷偷摸摸的。媽媽有時臉上泛起紅暈,莫名的亢奮,回良鎮也頻繁了。丁莉莉試想過丁金南和麻發英重歸于好,媽媽會不會搬回良鎮住?她不敢想象兩個陌生人重新在一個臥室就寢,在同一個屋檐下進出。她將替他們害臊。這對夫婦有個難能可貴的品質,講究實惠。但丁金南時不時跟她說,你以后到陳家過日子了,不要覺得是施舍,是平等的。甚至,丁金南對陳子昂偶有微詞,準女婿難道不應該跟未來岳父有更多交流,有適當的孝敬,一瓶酒一條煙不過分吧,或者兩瓶酒兩條煙,這點禮節總懂得吧。麻發英讓他不要在意這些,兩個年輕人好就是最好。他立即反駁,對女兒好不好嘛,從對她娘家人好不好身上看出來。一毛不拔的男人是要打折扣的。
丁莉莉聽街坊說過一些閑言碎語,就是十七歲那年,羅劼還沒來良鎮。他們說丁金南娶麻發英是一分錢也沒花,沒有給丈母娘肚痛包,沒有給麻發英買一件衣服,聘禮也沒有。在迎薰縣城春江飯店辦了幾桌酒席,還是欠賬,店家來催,是丁莉莉外婆湊了一點錢去支付的。
丁金南雙標。丁莉莉羞于說出丁金南這樣的人究竟靠什么活著。同情、可憐、厭棄,怎么都不過分。
但當她看到丁金南獨自盯著電視屏幕,脖子像鵝頸子一樣伸著,仰頭吞下碩大的藥片時,她的痛惜又是那樣真切。他偶爾回頭看到丁莉莉站在門口看他,問她有什么事,然后說,要做就做人上人。我算是完成歷史使命了,我們養大了你,以后就看你了。
媽媽半是安慰半是嘆息,你爸爸,怎么說呢?這個男人,想想他活在世上,孤單、冷清,我實在不忍心再說他。說起來又是一本不想翻出的舊賬,丁金南父親過世得早,臨終前將一間32平方的舊屋口頭遺囑給了丁金南——丁金南兩個哥哥早年就到迎薰縣城參加工作,戶口也從城西遷到各自的居委會,他們單位的房子房改時,他們的父親出了房改款。說好了的,丁金南最小,沒有正式工作。但丁金南兩個哥哥在丁老頭臨終前瞞著他寫下遺囑(老頭臨終進入譫妄,已無自知力),32平方三兄弟平分,一點可憐的血汗錢也分成三份。這樣,丁金南實際上在城西沒有完整的棲息處。丁莉莉猜想,這或許就是丁金南不愿回城西的原因,他恨自己不爭氣,恨兩個哥哥不要臉。媽媽初到城西開裁縫鋪,是在那32平方,說好的借住,后來兩個哥哥不肯了,要收租。媽媽在那里忍氣吞聲住了半年就搬走了,事實是被趕走的。
這個事情,丁莉莉是在傳言里一點點拼湊起來的,問媽媽,媽媽避重就輕,想維護丁金南的臉面。
你爸爸為難的。媽媽說。
所以,忍氣吞聲不是謙讓,是賤。賤是自己的錯。丁莉莉要哭了。
說話這么難聽,你高中生了莉莉。媽媽說。丁莉莉那時青春勃發,隨時準備橫掃一切不公,但在這些家務事面前,她無能為力。
不都這樣帶著遺憾度過一生的嗎?人間男女不都這樣糾纏著到老到死嗎?跟陳子昂結婚有什么不好,至少有個好去處了,她終于不用糾纏在丁金南的窩囊里。她再無理由故作清高裝腔作勢,“從前種種譬如昨日死……”好的子昂,我們明天去試婚紗,戒指我會戴到死。丁莉莉將頭埋進陳子昂胸前,陳子昂捧起她的臉,看著她,她避開他的眼睛,靠在他肩頭,她聞到松節油的香,仿佛看到畫布上的隕石,晶晶亮著。她一陣暈眩,囁嚅著,子昂,對不起,我希望自己有勇氣纏著你,到老,到死。陳子昂擁緊她,她在他肩頭,拼命揮手,試圖打掉畫布上的夢境。但無論怎樣,那幽深莫測的夜空,那望遠鏡里的星辰,密密麻麻在她眼前閃爍。又忽地想起那張便簽:不要找我,我會活在世上——像羅劼托星辰帶來的口信。她有一時的恍惚。
You have to go the whole way. 你必須走完全程。
會的。丁莉莉說,子昂,我們一起走完全程,無論在時間里,還是時間之外。
原載《飛天》2025年第3期
原刊責編" 趙劍云
本刊責編" 吳曉輝
你必須走完全程/方格子
很多年前,我客居一個古老的鎮子,安靜的鎮子只一條狹長老街,木頭房子,青石板路面。有一天,來了一個帥氣的男孩,他背著畫夾行走在老街。老街的少男少女們羨慕地看著男孩鼓搗那架闊氣的天文望遠鏡,和他T恤上那行英文:You have to go the whole way。當天晚上,人們開始談論這個不屬于小鎮的男孩,和望遠鏡里他們永遠看不到的星辰。
一種深刻的傷感襲擊我。便是《長風》的緣起。
十七歲的丁莉莉在小鎮邂逅十八歲男孩羅劼,她在羅劼的天文望遠鏡里看到繁星,廣袤的宇宙,像無法掌控的時間。他們在望遠鏡里觀測“空空蕩蕩的天空”,這短暫相遇,給丁莉莉打開無垠世界。暑假未結束,羅劼不辭而別,而他給丁莉莉帶來的震動像隕石撞擊,留下無法填補的黑洞。
丁莉莉帶著黑洞,求學、戀愛、工作。她心心念念羅劼的話,“當你收到一封非人類筆跡的書信,那是我在時間之外給你寄來的。”丁莉莉自認所有的努力,就是成為羅劼喜歡的樣子,并認定“羅劼的標準”是廣闊的人生,往來無白丁的社交名流,城堡似的曼妙生活。她勤勉,刻苦,甚至創作發表了一個科幻小說。她堅信她跟羅劼會再一次邂逅,那時,羅劼將愛上“出乎意料”的她。
無望的日子流逝,在她即將穿上婚紗與未婚夫陳子昂步入婚姻殿堂前夕,一封來自遠方的信件,改變了一切。
確切地說,《長風》并非僅僅鋪展一個少女的青春執念。那望遠鏡中偶然窺見的浩瀚星空,在丁莉莉靈魂深處撞出的并非尋常的深坑——它化作一個引力奇點,吞噬她所有努力與時間。求學、戀愛、工作,甚至她的科幻創作,無非是向著這無底深淵傾注生命之泉。
丁莉莉窮盡一生準備一場相遇,精心雕琢那個足以使羅劼驚異的自我,她所傾注全部心血的對象,或許亦不過蕓蕓眾生中的“某個人”。丁莉莉的“羅劼標準”,恰似當代人追逐的種種外在標尺——名望、財富、社群認同——它們看似廣闊,實則可能成為囚禁真我的藩籬。
此刻,“羅劼標準”的幻影終于如云散去。長風拂過,帶走舊日執念,只余一聲輕嘆——那是靈魂掙脫虛妄坐標之后,既痛楚又自由的呼吸。
作者簡介
方格子,在《收獲》《人民文學》《小說選刊》《小說月報》《北京文學》《花城》等雜志發表、轉載中短篇小說數十部。出版中短篇小說集數部,長篇非虛構數部。長篇小說《寂靜之聲》入選第八屆長篇小說年度金榜特別推薦(2023)。作品兩度入選中國小說學會短篇排行榜,數度入選各種年度讀本。
趙劍云:
小說講述了一個關于終生執念與追逐理想的故事。17歲的丁莉莉在小鎮邂逅了熱愛天文的男孩羅劼。羅劼不辭而別后,女孩畢生執念于成為他可能喜歡的模樣,她努力求學、工作、戀愛,甚至創作科幻小說,只為有朝一日以“出乎意料”的姿態重逢。丁莉莉的“黑洞”是她個人的執念,也是她迷失本心的牢籠,故事也映射著許多人在社會規訓下迷失自我的普遍困境。
吳曉輝:
大概很多人認為這個女孩愛而不得,是個悲劇。但這樣強悍的幾乎貫穿所有青春時光的暗戀和思念,早就超越了具體的人和事,而成為一種信念。這讓人想到茨威格的《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那個女人說:我愛你,與你無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