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陳子昂《感遇詩三十八首》的傷時憂世主題

【導讀】詩壇巨擘陳子昂留給后世的，除了卓越的文學革新理論，還有《感遇詩三十八首》組詩。這組詩歌以“鳳凰不識”“沸羹之聲”“厚民愛生”等豐富內涵彼此聯系，最終與傷時憂世的主題形成呼應。這種創作特征的形成，既源于當時的政治環境底色，也與其個人心性密不可分。詩人以筆墨書寫現實，展現出強烈的社會責任感和深厚的人道主義精神。

陳子昂（659—700年），字伯玉，梓州射洪縣人，生于名門，《唐才子傳》記述他少時“任俠尚氣弋博”，年十七八折節向學，二十四歲舉進士。此后仕宦十余年，兩次從軍，兩度歸隱，兩度身陷圖圖，顛沛半生。飽蘸了酸辛悲憫的《感遇詩三十八首》，是詩人浮沉生涯的總結。664年，武周集團逐漸開始把持朝政，一直到705年，武則天病逝、唐中宗李顯復辟，武周時代才結束。陳子昂一生都生活在武周政權之下，他的所歌所泣，都與其密切相關。

一、時代政治底色

陳子昂一篇《諫靈駕入京書》為民所憂，真摯動人，武則天能詩善文，自然對其才華大加贊許，甚至稱他為“地籍英靈”。陳子昂官拜麟臺正字，卻也因此被劃為“名教罪人”。武則天執政初期推行的某些政策確實合理可行，顯示出她治理國家的才干與雄心。這時的陳子昂，是一只急欲振翅的雛鷹，他雄心壯志，迫不及待地將新政比為“堯舜之政”。在此后的政治生涯中，陳子昂“詣闕上書、上表獻頌”，為國為民，殫精竭慮，全然不顧那些封建正統人士對武則天的議論。這恰好體現了他“吾往矣”的政治熱情與社會責任感。

可事件的走向讓他不得不改變態度。他意識到武則天“外有信賢之名，而內有疑賢之心”。武則天大肆鏟除異己，任用酷吏，人人自危。陳子昂發揚“文死諫”的精神，連上三封奏疏。這些奏章勾連古今，情理俱在，勸諫武則天“措刑”，否則必將導致民心惶惶不可終日。他還在多篇文章中強調選賢舉能對于國家的重要性，提出“得賢須任，既任需信，既信須終，既終須賞”“圣必借賢以明，國必待賢以昌”。究其根本，他是為了富國安民。

“富國安民”是陳子昂一以貫之的政治主張，早在未出仕時，他就曾寫下：“天地之道，莫大于陰陽，萬物之首，莫大于黔靈，王政之貴，莫大于安人。”這是其政治思想的基本觀點。他有理想，可那個時代并沒有燕昭王。詩人長期受到武氏集團的猜疑和迫害，未得善終。“感遇”二字說明，詩人是有感于不遇：不遇圣主，不逢明時。

二、傷時憂世主題探究

總的來說，陳子昂《感遇詩三十八首》繼承了漢代“士不遇”賦的主題。從內容上來看，該組詩大致包含言志詩、美刺詩、懷古詩等。聞一多認為，陳子昂的詩中富有宇宙意識、社會意識，“飽含著悲天憫人的深意”。子曰：“仁者愛人”，可為政者殘暴不仁，他怎能不傷時憂世？

《感遇詩三十八首》失落的多，快意的沒有。筆者按照詩人言說之意，將該組詩分為如下三類：鳳凰不識、沸羹之聲、厚民愛生。它們彼此之間有同調、交合之處，但都體現了傷時憂世的主題。

（一）鳳凰不識一“歲華竟搖落，芳意竟何成！”

傷時憂世主題中，包含了詩人對自身的哀嘆和自我形象的書寫。

其一，理想與現實的落差。他十七八歲折節向書，《陳氏別傳》稱他：“慨然立志…數年之間，經史百家，罔不該覽。”入仕后更以“感識思報國，拔劍起蒿萊”的赤誠投身國事，卻始終未獲重用。詩人在《感遇詩三十八首》（其三十）中，借“箕山有高節，湘水有清源”之句，展現了面對現實不公時的精神堅守。

在《感遇詩三十八首》（其二）中，詩人以“蘭若生春夏，芊蔚何青青”起筆，借蘭草與杜若自況。在春夏之際，這兩種香草茂盛美麗，搖電動人，最終卻“盡搖落”。此詩是詩人在歸田后所作，回想過往，深感壯志未酬、功業難成，恰似草木凋零、芳華逝去。詩人托物言志，暗含了“美人遲暮”的生命悲嘆。這種以蘭芷象征高潔品格的表現手法，與屈原的抒情傳統遙相呼應。

“但恨紅芳歇，凋傷感所思。”陳子昂多次上書都石沉大海，又遭打壓，深感仕途之幻滅。他通過寫芳樹由盛到衰，寄予了其從躊躇滿志到失意落寞的感觸。

其二，病體抱恙，愈感人生艱辛。古人并不諱言疾病，本組詩里陳子昂也談到了自己的病體殘軀。

“疲疴苦淪世，憂悔日侵淄。”這首詩同樣作于歸田之后，但閑適的生活并未讓詩人歡愉自在。憂、悔、疾病都使他感到痛苦。

楊守森曾說：“生命意識，是具有了意識活動能力的人類，對自我生命存在的感知與體悟，以及在此基礎上產生的對人的生命意義的關切與探尋。”詩人難覓用武之地，縱使無人賞識、無處依托，他亦不墮其志、不作小兒態，始終追慕高潔的品格，像屈原一樣堅守政治理想。

（二）沸羹之聲一“肉食謀何失，藜藿緬縱橫。”

“如蜩如螗，沸羹之聲”典出《詩經·大雅·蕩》，形象描繪了因統治者“疾危”（暴政）與“滔”（慢德，惡行）而引發的民怨沸騰之狀。《毛詩序》闡釋此詩：“《蕩》，召穆公傷周氏大壞也。厲王無道，天下蕩蕩，無綱紀文章，故作是詩也。”這正與陳子昂在《感遇詩三十八首》中針砭武周集團苛政、厲德的創作意圖相呼應。

美刺詩常被劃分為頌德與諷諫兩類，但在這組詩中，詩人并未對武周政權“說過好話”，而是著重揭露了其暴政，具體體現在以下兩方面：

其一，愚弄百姓，驕奢淫逸。“圣人密元命，懼世亂其真。”武則天為登上帝位，竭力乞靈于天，其心腹武承嗣甚至偽造瑞石，文云：“圣母臨人，永長帝業”以愚弄百姓。她還大肆揮霍民脂民膏，興建眾多佛寺與佛像，企圖麻痹民眾，這些都是陳子昂所唾棄的。一句“奈何窮金玉，雕刻以為尊？云構山林盡，瑤圖朱翠煩”直指武則天的奢靡與專權，使國家陷入混亂。此外，陳子昂還以三首同調詩歌，分別回顧了荒誕的周穆王、誤國的楚襄王以及奢靡的楚寧王，感慨“雄圖今何在？黃雀空哀鳴”，他主張開源節流、發展生產，如在《諫政理書》中便倡導勸農耕桑、興修水利。

其二，大興冤獄，實施恐怖統治。武則天為鞏固權勢，自天后時期起，便不斷制造冤案、濫用酷刑。《舊唐書·魏元忠傳》記載：“臣猶鹿也，羅織之徒，有如獵者，茍須臣肉作羹耳，此輩殺臣以求達，臣復何辜！”彼時朝堂之上，陰云彌漫，陳子昂在釋褐之后，以“誰見孤城蘗，青青成斧柯”抒發了入朝為官期間所承受的心理重壓。

《詩經》中不乏怨責朝政、傷憫時世的政治抒情詩，如《節南山》《正月》《十月之交》等，皆為“亂世之音怨以怒”的典范。陳子昂的詩歌不僅立足現實，更承襲了《國風》《小雅》美刺比興的文學傳統。

（三）厚民愛生一“圣人不利己，憂濟在元元。”

《現代漢語詞典（第7版）》將“悲憫”解釋為：“哀憐、憐憫。”陳子昂是一位系念國家安危與生民疾苦的詩人，抒懷質樸無華，真摯動人。他毫不掩飾自己對百姓的仁愛之心。

首先，陳子昂對于世人追名逐利乃至互相誹謗、爾虞我詐的行為，予以堅定批評。在其《感遇詩》（其十）中，詩人先總寫：“深居觀元化，悱然爭朵頤。饞說相啖食，利害紛凝凝。”隨后列舉了佞人和商賈的不正行為。“誰見鷗夷子，扁舟去五湖？”此二句是諷刺世人貪圖利祿，不能如范蠡一般全身而退。

“如何嵩公輩，詼謫誤時人。先天誠為美，階亂禍誰因。”宮嵩之流、盧生奏錄圖讖、夏賀良與王嘉的讖文，皆無法挽救時代衰亡。為一己私利妄自陳說、歪曲天命的人，只會給時代帶來禍亂。

其次，陳子昂對百姓充滿關懷。公元692年，武后下令“禁天下屠殺及捕魚蝦”，此詔令致使“江淮旱，饑，民不得采魚蝦，餓死者甚眾”。陳子昂痛批此舉是“矜智道愈昏”。

戰爭與禍亂致人流離失所，陳子昂極力反對窮兵武、蓄意挑起戰亂。他看待戰爭，首先著眼其對國家和百姓的利害關系，將戰爭分為“攻”與“誅”兩類，認為強國攻打弱國是不正義的戰爭，會造成田園荒廢、民生凋蔽、天下大亂。垂拱三年（687年），武則天欲征伐吐蕃，先由雅州進攻羌人，時為麟臺正字的陳子昂斷然上書，分析羌民平白受戮必生怨恨，又主張“計大不計小，務德不務刑；圖其安則思其危，謀其利則慮其害”，建議以德服人或恩威并施取代遠征。他在《上軍國利害事（三條）》中也痛陳，戰事一起，百姓將苦不堪言，家散人亡，天下不得安寧。

“但見沙場死，誰憐塞上孤！”邊塞之地，尸骸棄于荒野。逝者已矣，孤兒與老人卻無依無靠。“沙場死”與“塞上孤”構成對仗，詩人以有情之筆觸，抨擊無情的戰爭帶給人民的苦難。詩人借吟漢代史事，表明突厥叩邊給人民造成的深重災難，也提醒統治者應修備邊防，以遏制侵擾。

陳子昂心懷天下，以安民為旨歸。他以哲理詩、詠史詩，批判武則天任人唯親、忠愚難辨，也抨擊世風日下的社會風氣。陳子昂無愧于“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的贊譽，但他終究未能實現自己的抱負。“一繩將何系？憂醉不能持”，陳子昂掩面泣懷，他不斷呼喚明君、太平盛世，不過是不想讓更多的人遭受風雨的侵襲。

三、傷時憂世主題成因

陳子昂詩歌中流露的傷時憂世主題，既源于時代政治氛圍的熏染，更與其獨特的人生際遇密不可分。陳子昂心性慈悲。他性格中的忠義、善良、悲天憫人、嫉惡如仇等特質，十分鮮明。

好友盧藏用在《右拾遺陳子昂文集》序中提到：“至于感激頓挫，微顯闡幽則《感遇》之篇存焉。”陳子昂目睹萬民受苦，他內心黯然神傷，并借助文字將其表達出來，流傳后世。

陳子昂出生于蜀中的一個豪族。據《梓州封洪縣武東山故居士陳君碑》記載，陳氏家族田地廣袤，“家累千金”，且一直綿延了61代。其祖父陳辯“以豪英剛烈著…為郡豪杰”，父親陳元敬更是將家族的英雄豪氣發揮得淋漓盡致。“屬鄉人阻饑，一朝散萬鐘之粟而不求報。于是遠近歸之，若龜魚之赴淵也。”陳子昂生于斯、長于斯，身上自然也帶有豪俠之氣。《陳氏別傳》記載：“嗣子子昂，奇杰過人，姿狀岳立，始以豪家子，馳俠使氣。”他還受到家學中“賢圣遇合”觀念的影響，渴望在廣闊天地中大展宏圖。陳子昂十七八歲求學后，“數年之間，經史百家，罔不該覽”，樹立了“以公濟天下”的宏偉政治抱負，也促使他走出家門，踏上仕途。

陳子昂為人忠義，堪稱報國之士。他多次挺身而出，為民請命，絕非蠅營狗茍之輩。在《諫靈駕入京書》中，他曾言人臣當“實以為殺身之害小，存國之利大”。實際上，他一生僅先后擔任過麟臺正字（正九品下）、右衛胄曹參軍（從八品下）、右拾遺（從八品上）三任小官，期間還曾兩度入獄，但始終正直剛烈，正氣凜然，不改其志。《感遇詩三十八首》是一部詩人與時代共鳴的厚重命運交響曲。“詩圣”杜甫在《感遇有遺篇》中盛贊陳子昂“終古立忠義”，這正是心懷天下、憂國憂民之人的情感共鳴。

四、結語

陳子昂在《感遇詩三十八首》組詩中，圍繞鳳凰不識、沸羹之聲、厚民愛生等主題，寫盡世間百態、淋漓萬象。這組詩不僅體現出他厚重的社會意識、出色的政治思想與獨特的哲學觀，還映照出其追求理想時所蘊含的俠氣，以及功業未就時直面挫敗的內心獨白。“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此句無疑是陳子昂心憂蒼生、悲天憫人的最佳注腳。明代黃周星在《唐詩快》中評此詩道：“胸中自有萬古，眼底更無一人，古今詩人多矣，從未有道及此者，此二十二字，真可以泣鬼。”這般人生，何其悲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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