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要終生堅守我的崗位,因為守護患兒的健康是我的信仰”
首都醫科大學附屬首都兒童醫學中心外科急診室,深夜的寧靜被急促的腳步聲打破。一位4歲患兒因劇烈腹痛和便血——從初期“果醬樣”轉為鮮紅色——被緊急轉診至此,家長神情焦灼。
值夜班的小兒外科醫生劉雪來迅速接診。詳細詢問病史后,他立即為患兒查體。手指觸及腹部的瞬間,豐富的經驗讓他心頭一緊:嚴重的腸套疊——小腸已層層套疊入升結腸、橫結腸,直至降結腸。若再不緊急干預,套疊腸管甚至可能從肛門脫出。
空氣灌腸復位失敗之后,與家長充分溝通風險與緊迫性后,劉雪來當機立斷:必須立即手術復位。手術室內,他沉穩操作。40分鐘后,套疊腸管成功復位。然而,新的挑戰隨即出現:一段小腸因長時間梗阻導致局部血運障礙,呈現出令人揪心的瘀紫色。
“孩子太小,切除腸管創傷過大,必須全力保腸!”劉雪來與團隊迅速達成共識。他取來嚴格溫控的無菌生理鹽水紗布,多次濕敷在缺血腸管上……在持續的溫敷搶救下,腸管色澤逐漸由瘀紫轉為紅潤。術后,患兒順利排氣、排便,各項指標穩步向好。五天后,孩子康復出院。這一刻的圓滿,于劉雪來而言,遠勝任何成就。
這是首都兒科研究所生理學研究室主任、首都醫科大學附屬首都兒童醫學中心普通外科副主任醫師劉雪來無數個夜班中的尋常一幕。他精于兒童急腹癥、消化道畸形、臍尿管源性疾病、膽道閉鎖、梗阻性黃疸、先天性肛門閉鎖等復雜疾病的診治。160余篇學術論文、多項惠及患兒的原創手術器械專利,印證著他深耕小兒外科的執著。其精湛醫術不僅吸引著全國各地的患兒家庭,更有海外患者不遠萬里,慕名歸國求醫。
仁心與病痛催生的醫者理想
回望成為小兒外科醫生的漫漫長路,劉雪來心懷感恩,縱有萬難,此心不渝。而這條醫者之路的開啟,源于童年際遇的交織。
1974年,劉雪來出生于吉林延邊朝鮮族自治州。他的父親來自河北滄州,自長春中醫學院畢業后響應號召扎根邊疆,后在延邊結識了同樣志愿于此的愛人。
劉雪來的童年記憶中,家中常有鄉親登門求診,尤以因“睡覺受了穿堂風”導致的面癱(口眼歪斜)者居多。經父親連續多日悉心針灸,許多患者最終康復如常。目睹鄉親們對父親由衷地感激,劉雪來心中充滿了對父親的崇拜。
有時隨父親上街,偶遇認出父親并熱情攀談的路人,小雪來心底便萌生一個樸素念頭:“做醫生真好,能贏得人們發自內心的尊重。”然而,真正讓他對醫生職業產生深切向往的,是另一件刻骨銘心的往事。
彼時,劉雪來尚未上學,常與一位年長十余歲、極受孩子們歡迎的鄰居大哥哥玩耍。“非常喜歡那位大哥哥。”他回憶。但后來,這位哥哥卻久未露面。一次,他聽到母親與鄰居阿姨的談話,“媽媽滿臉焦急,而鄰居阿姨臉上的表情,我至今難忘,現在回想起來,那是一種交織著絕望、無奈與束手無策的痛苦”。幾個月后,母親告訴他:“人沒了。”年幼的劉雪來第一次聽說了“直腸癌”這個名字。這場殘酷的別離深深觸動了他。面對兒子的困惑,母親嘆息:“在疾病面前,人都是脆弱的。”劉雪來內心翻騰著一個強烈的愿望:“要是我們縣城里有個像華佗那樣的神醫就好了,大哥哥也許還能活。”為此他難過許久。也正是在那一刻,一顆種子悄然埋下:若能成為醫生,就能救命,救很多人的命。
隨著年齡增長,劉雪來愈發感受到家鄉醫療資源的匱乏,這更堅定了他學醫的決心。1995年高考,理工科成績一向優異的他,如愿考入延邊大學醫學院臨床醫學專業,正式踏上了醫者之路。
奮發向上成為兒外醫生
懷揣“成為一名優秀外科大夫”的志向,劉雪來的大學時光在勤奮中度過。他回憶:“每天清晨四五點,我就和同學去占座自習。即便這樣努力,男生成績還是普遍不如女生——班級第一是女生,不少女同學考試能拿滿分。我在男生里算好的,畢業時排男生第三。”這份刻苦讓他自豪:“回想起來,我們那批同學如此努力,沒理由成不了好醫生。”
學習之余,劉雪來熱愛運動,足球、籃球、排球、滑冰都是他的愛好。冬天晚自習完成所有的學習任務后,他常和室友背著冰鞋去滑冰,直至宿舍熄燈。運動的習慣,劉雪來保持至今,這為他后來高強度的科研、工作提供了堅實的體能儲備。
臨近本科畢業,憑借優異的人體解剖學成績,劉雪來獲得留校工作機會。然而,這段非臨床工作的經歷,使他在考研時面臨不小的壓力。2003年,筆試順利通過后,面試老師問他:“愿意從事小兒外科嗎?”劉雪來毫不猶豫:“只要是外科,能當外科醫生,我都行!”
雖對小兒外科了解不多,但他很快遇到了重要的引路人——貴州醫科大學小兒外科主任吳璇昭教授。吳教授引領他進入小兒外科世界,并指導他完成了第一臺手術。彼時小兒外科手術以開放術式為主,目睹年幼患兒躺在手術臺上,劉雪來暗下決心:必須掌握更加精細的技術!吳教授那句“沒有15年的刻苦訓練,成不了優秀的兒科醫生”的箴言,他至今銘記。
劉雪來延續勤奮作風,不斷精進。碩士期間在首都兒科研究所的課題完成經歷拓寬了他的視野,促使他決定攻讀博士學位。2010年,他成功考入香港大學李嘉誠醫學院外科學系小兒外科專業,師從黃格元教授,由此開啟了小兒外科微創技術及納米材料等前沿領域的科研與實踐。
在黃格元教授指導下,劉雪來的臨床思維、手術技藝和科研能力實現了新飛躍。讀博期間,他格外刻苦,僅用半年就在納米材料研究領域發表了第一篇論文。
論文發表前,黃教授逐字逐句幫他修改,坦言:“你英語差一點我能理解。”劉雪來追問:“差到什么程度?”黃教授直言:“我女兒上初中,我覺得她英語的靈活運用比你好。”這坦率的評價讓他啞口無言。“加油啦!”黃教授拍拍他。
很快,在菜市場、醫院食堂等日常場景的主動交流中,劉雪來意識到教授所言非虛。他抓住一切機會苦練口語。如今,黃教授到內地講學,常由劉雪來擔任同聲傳譯。“當時我特別希望導師能看到我的進步。”劉雪來描述那時的勁頭,“是把英文和學習融入了日常和生命中”。
2014年11月獲得博士學位后,劉雪來進入香港大學深圳醫院小兒外科工作。他不僅更清晰地看到了前路方向,更令他振奮的是,“那時微創手術日益普及,腹腔鏡、胸腔鏡、腸鏡、胃鏡、十二指腸鏡……創傷小、出血少,可以探及患兒絕大部分人體腔隙,這對患兒來說意義重大”。
小兒斜疝手術的求索與突破
在眾多小兒外科常見病中,腹股溝斜疝是其中之一,因先天性腹膜鞘狀突未閉而引起。從開始工作到之后的近五年生涯中,已經可以熟練使用腹腔鏡等微創手段為小兒開展手術的劉雪來仍然在精進醫術上步履不歇。“能不斷改進一個手術術式,讓孩子們更快下手術臺,更快出院,對孩子有益,對家長也是很大的安慰,對于醫療資源也是一種節省。”
劉雪來還記得,在自己作為主治醫師和總住院醫師生涯尾聲,河北醫科大學第二醫院李索林教授的一篇論文引起了他的震動。論文描述了一種創新的“單孔腹腔鏡輔助腹膜外內環套扎術”,通過在腹膜外操作雙鉤疝針完成先天性鞘狀突的閉合。這與當時主流的“雙孔腹腔鏡經腹腔內環縫扎術”形成鮮明對比。劉雪來對這項創新技術興奮不已,對李教授的論文更是愛不釋手。“李教授非常無私,我們之前也有過交流,當時李教授就把論文和手術視頻都給我看了,我仔細研究后就掌握了手術要點。”劉雪來回憶。
在港大深圳醫院工作兩年后,對技術精進的渴望與對遠在北京的妻兒團聚的期盼,促使劉雪來于2016年4月應聘至河北醫科大學第二醫院小兒外科,正式師從李索林教授。在河北,他開啟了小兒各類微創手術的系統性提升之路。
這期間,劉雪來不僅掌握了單孔腹腔鏡輔助腹膜外內環套扎術,更系統地開展了深入研究。他詳細對比了單孔術式與雙孔術式在手術時間、住院時間、術后腹壁瘢痕可見性、近期療效等方面的差異,并進行了兩種術式誘發全身應激反應的比較研究。大量研究結果表明,兩種術式整體臨床效果差異不大,但單孔套扎術在手術耗時、誘發全身應激反應方面具有顯著優勢。同時,他發現單孔術式臨床應用中會出現腹壁線結反應,可能會引起皮膚組織紅腫、疝復發風險等危害,而雙孔的術式則由于是在腹腔內操作則較少出現這樣的反應。這讓他不由感嘆:“這頗具哲學意味,任何事情都有兩面性。”
針對單孔術式仍可能出現的腹壁線結反應,劉雪來進一步優化了技術,通過比較和調整打結位置,成功解決了這一問題。在他后續主刀完成的1000多例單孔腹腔鏡輔助腹膜外手術,未再出現腹壁線結反應。關于單孔腹腔鏡輔助腹膜外手術的優勢,他表示:“整個手術過程可以做到完全不出血,術后患兒腹壁不留任何疤痕,這對孩子來說意義重大。”
深耕小兒斜疝這一領域,劉雪來先后發表了20篇學術論文,系統解決了手術中遇到的各類難題和復雜情況。“正是在河北醫大二院的歷練,如今面對疝氣和鞘膜積液手術,無論情況多么復雜,我都能從容應對。”在河北三年的勤奮工作結出了累累碩果,在李索林教授帶領下,劉雪來和團隊研究的課題榮獲河北省科技進步獎二等獎。
2019年9月,劉雪來選擇加入首都兒科研究所附屬兒童醫院(2025年更名為首都醫科大學附屬首都兒童醫學中心),終于結束了與家人長期的異地生活。三年后,他憑借出色的工作表現,順利通過考核晉升為副主任醫師。
小兒外科是前赴后繼的事業
不久前的一個夜班,劉雪來接診了一位三歲患兒——孩子誤吞多粒磁力珠,珠體在腸道內互相吸引、擠壓腸壁,導致小腸出現9處穿孔。情況危急,劉雪來果斷施行腹腔鏡手術。在微創視野下,他精準定位、逐一取出所有磁力珠,隨后屏息凝神,將九處腸穿孔一一精細修補,確保每一處修補牢靠準確。“一處都不能遺漏”,術后他密切關注患兒生命體征,患兒于術后第五天康復出院。
這是劉雪來負責的小兒典型病癥之一。無論是常規手術,還是需開腹的緊急大型手術,劉雪來始終心懷敬畏。“醫生若覺得某臺手術‘絕無問題’,那恰恰是最危險的時刻,麻痹大意是最大隱患。”十余年如一日,無論白晝黑夜,面對每一個患兒,他已形成職業習慣,能迅速將自己調整至工作狀態:“高度專注、審慎評估、快速而綜合決策。”
他深知小兒外科手術的獨特挑戰:操作精微、出血控制嚴格。“比如,小兒麻醉風險高,孩子的氣道結構與成人迥異,需要經驗豐富的麻醉醫師護航。可以說,每一臺成功的手術,都是整個手術團隊的智慧與協作。”
這份責任和使命延伸至每分每秒。劉雪來和同事們都是24小時保持手機暢通。“無論何時被喚醒,我都能在一兩分鐘內進入最佳狀態。尤其在急診夜班,必須在最短時間內做出最準確的決斷。這已經是多年專業訓練形成的本能。”
臨床之外,劉雪來從未停止科研探索的腳步。從博士階段起,他便在微創外科、納米材料領域、兒童消化道發育畸形等領域持續研究,已發表多篇論文。他堅信:“科研都是為臨床服務,不能只做‘手術匠’。”目前,他聚焦于膽道發育畸形與肛門閉鎖研究,特別是高位肛門閉鎖患兒術后的肛門括約功能恢復與并發癥防治。對于膽道閉鎖,他寄望于代代接力:“希望未來我們能揭示其發病機制,通過產前診斷、分子或基因治療,保障患兒手術后的遠期生活質量。”
身兼多家權威期刊編審、國家衛健委中國婦幼健康研究會項目辦副主任、北大醫學部授課教師及國際小兒腔鏡專業委員會委員等職,以及經常出國參加學術交流和互動的他深感推動學科發展的重任:“小兒外科的基礎研究仍需不斷加強,手術術式的創新空間非常廣闊。”
然而,醫學的疆域仍有未至之境。面對某些兇險的兒童腫瘤,或因高昂費用難以持續治療的患兒,劉雪來坦言常感個體力量的渺小。“醫學的進步,需要國家經濟社會發展的共同托舉。”這份清醒,更堅定了他前行的步伐。
古希臘醫學之父希波克拉底有箴言:“醫生有三寶,語言、藥物、手術刀。”而劉雪來則以仁心仁術踐行并豐富這一理念:“面對患兒,仁心與耐心是最基本的,需要將心比心。而最關鍵的,是永遠要穩穩握住那把手術刀。”
回望初心,劉雪來說道:“小兒外科曾是我的全部。”而今,歷經沉淀與成長,他對“醫者”的理解更為寬廣:“一個優秀的醫生,需要平衡多重身份,是醫者、研究者、師者,也是兒子、丈夫、父親。”他的秘訣唯有“擔當”二字:“精力有限,因此在每一個角色中,承諾的事,一定會全力以赴。”
從求學到行醫,師承多位前輩,輾轉多地深耕,劉雪來身上沉淀著深深的使命感:“是諸多前輩的指引與托付,讓我懂得,小兒外科是一項生命至上、薪火相傳、前赴后繼的偉大事業。我要終生堅守我的崗位,因為守護患兒的健康是我的信仰。”
責任編輯趙漢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