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高考錄取結果陸續揭榜,臨床醫學分數線普遍降低已成事實。
7月21日,浙江省高考普通類志愿投檔,浙江大學醫學院專業“爆冷”沖上高考話題熱搜榜首。
浙江大學醫學院所有專業錄取分數線和排位都有明顯下滑,一向最熱門的臨床醫學(5+3一體化)專業,分數線比2024年降了9分,排位線低了369名。降幅最明顯的是預防醫學專業,排位比去年低了1472名。
就連清華大學的臨床醫學專業也沒逃過,2024年還是浙江全省前59名才能考上的熱門專業,到2025年招生名額減少一個,錄取排位卻降至256名。
廣東、山東等地出現相似的降分情況,上海交通大學、中南大學、中山大學、南方醫科大學,多所知名高校的臨床醫學錄取名次都有所下降。
多地錄取分數排位降低,揭示了高分生學醫減少的事實。
不過,部分醫學院校的關注度依然很高。在北京公布高考成績后的第一日,6月26日,只有北京協和醫學院在百度高考大數據院校熱度排名中,比2024年下降了161名。熱度最高的首都醫科大學,上升了356名,北京中醫藥大學上升了67名,北京大學醫學部上升13名。
臨床醫學百度高考大數據熱搜趨勢顯示,從6月底高考成績公布以來,臨床醫學、口腔醫學的搜索熱度比2024年同期上升,基本維持在專業排行前五名。
一位北京高校醫學院招生人士的感受是,受新冠疫情的影響,前幾年學醫的熱情推很高,這兩年有所回落,但還是比疫情前要好一些。
高考志愿填報是年輕人對職業前景的一次重大選擇。醫學,這個在全世界都是從優秀學生里“掐尖”的專業,在全球都被視為“現在學霸、未來高薪”的標志,但學醫周期長、醫生職業風險高也是當下高考生家庭考量再三的。
當選就業比選名校都重要時,醫生這個職業性價比還高嗎?
吳騰在選擇是否做醫生時,糾結了很久。
差距顯現,是他從上海交通大學(下稱“上海交大”)醫學院臨床醫學“4+4”博士畢業后,進入醫藥企業的第三年,年收入達到近50萬元,而留在公立醫院的同學們,年收入不到10萬元。
吳騰這一屆的上海交大“4+4”班有13人,如今有6人做醫生。“4+4”博士畢業,即四年非醫學專業的本科教育+在醫學院四年醫學碩博教育,美國、新加坡都有此類醫生培養模式。包括北京協和醫學院在內,上海交大、浙江大學、福建醫科大學設置的“4+4”,都是以高分生為目標。
“我上的4+4在選拔、錄取、培訓上都是非常嚴格的。”吳騰是土生土長的上海人,本科就讀于上海交大藥學院,第一志愿是交大的生命科學,那年分數特別高,他沒考上,被第二志愿藥學院錄取了。
和大多數高中生一樣,吳騰對各種職業都只有模糊概念,家里沒有學醫的長輩可以請教,不過是看了白色巨塔、急診室的故事、實習醫生格蕾幾部影視劇,決定用自己的高分成就“救死扶傷”的理想。
中國的醫學院校經過相當長的一段擴張期,教育部統計,2010年-2020年,全國舉辦本科臨床醫學教育的醫學院校從158所增至192所,同時,本科臨床醫學招生規模從8.7萬人增至9.8萬人。
早年開設“4+4”的醫學院不多,上海交大從2002年試水,每年從“雙一流”的高校和學科招收非臨床醫學專業的本科生,報名基礎要求是有免推資格,經過四年培養后獲得碩、博學位。
吳騰是憑借專業前5%的成績,拿到申請資格。面試時,對著18位面試官,吳騰被震到了。他后來才知道面試官全是醫院里各科室主任或者學科主委,“上課的老師也都是這個級別,壓縮了學制,但不壓縮質量,就是壓縮休息時間,全英文教材,課程安排非常緊張,第二年進醫院實習,第三年定科室方向,人生最累的就是這四年了”。
從“4+4”第二年,吳騰就進入上海的一家三甲醫院開始科室輪崗實習,到第三年下學期定研究方向的時候,他沒有選擇收入高的眼科、骨科、心胸,而是主動選擇了兒科的導師,這個眾所周知工作難度大、獎金績效低、醫患糾紛多的科室。
“那時候沒經歷過社會的毒打吧,所以就跟自己犟。”吳騰被兒科吸引的原因很簡單,只有兒科疾病,大部分是可治愈的,他想做一個治愈疾病的醫生。他所在醫院的小兒心血管,業務水平在全國也是一流。
畢業的日子越近,現實離吳騰就越近。所有醫學生將進入為期三年的規范化培訓,按照上海衛生部門的統一標準,吳騰清楚地知道,每個月的基本薪資就是五六千元,獎金和津貼由醫院和科室酌情而定。
吳騰一位在三甲醫院影像科的同學,規培期間基本沒有獎金,偶爾被派去參加上海一些國際賽事的醫療保障任務,一次能補貼兩三千元。
吳騰在實習的科室,看到了自己的未來,規培結束到醫院工作,三十一二歲,能做到主治醫生已經算不錯的;35歲前,沖動貸款買房,位置大多離市中心比較遠,在上下班的路上耗費人生;40歲能到副高,生活算是能衣食無憂。
醫學界醫米調研的2024年度《中國醫院人力資源現狀調研報告》,近六成醫生本年度收入下降;28%的醫生計劃在未來五年內離職,而72%的醫生愿意繼續目前工作。
然而吳騰不想在寶貴的30多歲,生活過得束手束腳,“如果放在全國,醫生的收入水平其實還不錯。但在一線城市生活,很多是受了經濟上的沖擊,這些人本身成績都是不錯的,他會對比自己的職業發展和社會經濟發展水平的差異”。
吳騰后來遇到的放棄做醫生的朋友,大多來自北上廣。當這樣精心選拔培養的醫學生,在畢業最后階段,決定離開醫院去藥企的時候,吳騰的導師不免有些生氣。
導師苦口婆心,吳騰還是決定離開醫院,也沒有像其他同學一樣麻煩導師推薦工作,最終找到一家跨國醫療器械企業做技術支持崗位。
“規培制度升級、住院醫師考試與執業資格融合、醫學博士標準趨嚴,越來越多的家長和考生看到壓力。”同濟大學教育政策研究中心主任張端鴻在接受《財經》采訪時總結了醫學生的三個困境。
一是學醫“周期長、門檻高、淘汰率高”,5+3+N(本碩博)培養周期、規培年限、博士起薪偏低;二是醫生職業風險高、壓力大、訴求多,從醫不僅意味著掌握知識和技能,還要面對沉重的責任、激烈的節奏、繁雜的關系;第三基層就業壓力不減,高端崗位內卷加劇,雖然醫生總體就業率高,但優質崗位仍集中于大城市、大醫院,人才積壓現象出現,導致部分“中段考生”開始猶豫是否值得投入十余年培養周期。
在探討是否要學醫的網友評論中,常能看到“醫生不讓自己的孩子學醫”。吳騰個人的感覺也是如此,“醫院里的醫學世家在減少,越是高知家庭,會優先讓孩子選離摘桃子近的專業,醫學已經不是了。”
但,不乏一些學生以父母的職業為傲。2016年從南方一個省會城市醫科大學畢業的馮旭,父親是當地三甲醫院的一名普外科醫生,“高考選專業的時候,我沒有什么偏好,家里覺得醫生的工作還是更穩定,我也不排斥過父親那樣的生活,所以就學醫了”。
讀大三時,馮旭開始后悔,和他想象中大量的操作、手術學習不同,醫學生需要背誦、儲備大量的基礎知識,達到隨用隨取的程度,而且這樣的知識類學習,是終身不斷的。
即便已年過40,一家北京三甲醫院的醫生告訴《財經》,現在壓力最大的還是知識更新,“衛健委最近又發了很多的標準文件要學習,這比醫保控費算賬的壓力都大,有時開玩笑說寧可醫保罰我錢,也少發點文件學習吧”。
馮旭被這樣終身學習的壓力勸退了。他讀“大五”時,進入當地最好的省人民醫院實習,最感興趣的專業還是和父親一樣的普外科,“但是我要想留在這個醫院,就要考博士”。
醫學生找到一份工作不難。北京大學醫學教育研究所廖凱舉等人的研究論文顯示,2006年-2018年中國累計新增臨床執業醫師116.78萬人,臨床醫學本科畢業生累計111.47萬人,崗位比人還多。
但是想找一份理想的工作越來越難。2002年-2018年,中國高等臨床醫學畢業生數的年均增速為8.09%,其中碩士和博士畢業生的年均增速分別為15.80%、9.63%,明顯高于本科的7.34%。
在大醫院,學位早已卷到不能再卷。一些醫生出國再讀博士,就是為了回國能坐到好點的崗位。除了少數能讀上“4+4”“5+3”學制的高分生,大部分醫學生想要一份理想的工作,都要不斷考試、學習。
遠在德國的慕尼黑大學附屬醫院,有一個實驗室的博士研究生大部分都是來自中國。《財經》了解到,這十多位醫學生,都有在中國醫院工作過的經歷,除了一兩位畢業后想進入跨國藥企工作,其余全部計劃學成回國從醫,拿個海外博士學位有助于未來的晉升。
他們稱,在一線城市知名醫院找個理想職位不太可能,那里太卷,他們的目標是蘇州、青島這類中等城市的大醫院,有穩定的編制,離家人也近。
在一家二線城市民營醫院做行政管理的胡方,今年已經42歲,同班同學中只有一人成為主任醫師,大部分還是副主任醫師。
上述北京三甲醫院醫生感慨,“收入是一方面,在發達國家醫生的壓力沒有這么大,中國醫生的工作量太大,一天的門診量快頂新加坡醫生一個月的門診量。”
中國醫院的管理制度從“科主任負責制”正在轉向“主診醫師負責制”,讓一些熟悉此前制度的醫生一時倍感壓力。
“主診醫師負責制”也稱首診負責制,即指病人首先就診的科室為首診科室,接診醫師為首診醫師,他帶領的醫療小組要全權負責患者的門診、住院、手術、隨訪和會診等診療工作。
2025年6月,國家衛健委在醫療質量安全專項整治行動中將首診制度落實列為重點檢查內容,嚴查推諉拒診等問題。
每位主診醫師不僅全權負責病患的診療,還要關心本組的經濟運行情況,業務收入、成本消耗、人員結構、人員經費、績效工資分配等,即各級醫生“責、權、利”的統一。
清華大學羅家德、張雅娟等研究人員撰寫的論文“行動者變革動機與制度變革——以公立醫院主診醫師負責制的落地為例”寫道,“投入不足、資源少、民間資本介入難;醫政和醫事歸屬不清晰;制度執行往往流于口頭承諾,同時補貼與指標掛鉤的做法使得一些改革措施無法執行。如果需要在新制度下保障醫師都有足夠的變革動機去執行主診醫師負責制,則更多的財政投入可能是必需的,只是這方面的配套還不充分。”
馮旭本科畢業后工作已近十年,月收入約1.5萬元。馮旭的同學們大多讀完博士已正式工作,“約三分之二做了醫生,尤其男生都是一條路走到黑,能熬過前面幾年就行”。
在《財經》采訪的七位醫生中,僅有兩位醫生勸退學醫。東北一家三甲醫院神經外科剛畢業不久的博士認為,這一職業“投入極高、產出極低”。馮旭也不排斥自己的孩子學醫,在他眼中,這還是一份性價比不錯的工作。
河南一家三甲醫院腫瘤科主任醫師,孩子已經在美國成為執業醫師了。北京一家三甲醫院醫生表示,“學醫挺好,不能掙大錢,但憑技術肯定能過得不錯,也受尊重。家里人的健康管理、看個病都能受益。”
7月中旬,香港高中畢業升學考試DSE結束,據《文匯報》報道,16名新晉狀元中,有11人的計劃是學醫。
馮旭當年找工作時的一個目標就是“編制”,最終他回到實習的省人民醫院做行政工作。“我比較幸運,后面幾年,本科學歷就進不來了,現在行政崗都是研究生。”
當城市的醫院卷不進去,一些農村定向的醫學專業變得更搶手了。
定向考村醫最大的優勢是,“入學即入編,畢業即就業”,不僅上學期間免費,報考時已經明確就業所在地。
2025年,廣東省多所學校的農村定向醫學生一次性招滿。據《南方日報》報道,物理類招生中,多個專業組的最低投檔線超600分。歷史類考生,最高為596分,排位躋身6000大關。
廣東藥科大學定向招收臨床醫學、中醫學,2023年錄取最高排位為4萬多名,2024年最高排位上升到3萬多名,2025年首次達2萬多名。
在貴州省習水縣的一家村衛生室,一位2023年入職的本科生,是從考編大軍中搶到了這里的村醫崗位,簽約在這里工作至少八年。
以前村衛生室待遇低、晉升難、地處偏遠,年輕人不愿去。這位本科醫生來的時候,習水縣的醫生待遇剛剛好轉。四年前,因為經營情況不好,這個鄉鎮的在編醫生,工資只能發三分之二。
現在,這位本科村醫每個月的基礎工資有4000多元,完成公共衛生服務的績效,平均每個月約3000元。對本科生下基層做醫療服務人員,貴州省每個月還有1000元補貼,加起來有小1萬元。
國家衛健委數據顯示,農村定向免費醫學生,招生規模從2010年的5000人,提高到2023年的6150人,中央財政累計投入近26億元。
在工作第二年,這位村醫的待遇就漲了一些,因為他通過了初級職稱考試。后續評職稱也不用擔心,村衛生室現在已經納入鄉鎮衛生院的管理,以后可以通過衛生院申請中、高級職稱。
2025年各地定向村醫的錄取分數呈現出兩極分化,高分集中在經濟發達、待遇好的地區,冷門地區分數線能差個100多分。廣州中醫藥大學第三附屬醫院院長林興棟在媒體采訪時表示,2025年定向區域新增了廣州從化等熱門地區,因此分數線水漲船高。
張端鴻分析,考生和家長原來更看重“體面專業”,現在更看重未來的“確定性崗位”,尤其是非一線城市家庭更傾向于選擇“就業有崗”的對口專業。
對報志愿,上述北京高校醫學院招生人士說,“首先是以學生的興趣為主,學醫真的是不能勉強。但是要和其他熱門的計算機專業對比,優勢也很明顯,他們到了35歲有裁員風險,學醫到了35歲正是搶手的時候。”
對吳騰來說,任何一個職位都不能終老,關鍵是找到匹配現階段能力的工作,“選職業就是選人生,每個人有自己的路”。
(文中吳騰、馮旭、胡方皆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