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興間氣集》在后世的流傳與接受

【摘要】《中興間氣集》是存于后世的“唐人選唐詩”十七種重要選本之一，其在后世流傳過程之中，歷代文人對《中興間氣集》的評價褒貶不一。而探討選本在后世的接受問題不能僅從文人的評價這一個方面來考慮，更要關注到后世選本對《中興間氣集》選詩理念與編纂體例的借鑒以及后世文人作品對高仲武評語的引用，從而更加深入理解《中興間氣集》在文學史上的意義與影響。

【關鍵詞】《中興間氣集》；接受；版本流傳；后世評價

【中圖分類號】I207"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5）19-0041-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5.19.013

《中興間氣集》作為一部中唐時期的唐詩選本，能夠流傳至今世并且引起歷代文人的激烈討論，此種現象本身就凸顯了對其進行歷時性研究的必要性。隨著編選者高仲武所處的時代及歷代文人的閱讀、闡釋與評價，選本的內涵、價值及地位逐漸地被發掘、凸顯與確立出來。從詩評家的角度來看，他們每一個人的身份、地位、美學趣味與詩學思想皆不同，決定了他們對《中興間氣集》持肯定或者否定的態度。而歷代詩評家的差異又與其所處的接受環境密切相關，不同的社會環境與文化政治背景塑造不同的讀者心態與審美趣味。因此，本文將對《中興間氣集》進行歷時性的研究，以探究選本在不同時期的流傳與接受。

一、唐代：手抄本的難以流傳與以“貶”為主的評價

《中興間氣集》作者為高仲武，其序言有道：“唐興一百七十載”，可推測其成書時間大概為貞元三年（787）左右。自成書以后，大約以手抄本形式流傳，至晚唐時期已產生一定的影響。顧陶《〈唐詩類選〉序》言：“前賢纂錄不少，殊途同歸，如《英靈》《間氣》《正聲》《南薰》之類，朗照之下，罕有孑遺。”[11]3686《河岳英靈集》選錄標準嚴格，為歷代選家所看重，而作者將其與《中興間氣集》相提并論，可見《中興間氣集》在晚唐影響之大。但另外一位晚唐詩人鄭谷卻道：“殷鑒裁《英靈》集，頗覺同才得契深。何事后來高仲武，品題《間氣》未公心。”[8]229鄭谷對比了最為出名的兩個詩歌選本《河岳英靈集》與《中興間氣集》，認為高仲武在選詩過程中缺乏公正之心，品評不夠公允，對高仲武的品題提出了質疑。

但是，唐代作為一個詩歌創作氛圍濃厚的朝代，選本的閱讀者本人就是詩人，其對于《中興間氣集》的認識不免帶有個人的喜好情緒，很難做到客觀理智。加之，唐朝時期雕版印刷技術尚未成熟，唐詩選本的流傳主要是以手抄本的方式進行，直至唐朝末年，很多選本也未大面積流傳開來。因此，無論是從接收者角度還是文獻傳播角度進行分析，唐代尚未將《中興間氣集》作為一個可以研究的對象，其對選本的評價是否正確也有待考證。

二、宋元時期：中晚唐詩歌的盛行與未流傳開來的《間氣集》

宋朝初年的詩壇主要是延續晚唐五代的詩風，臺閣詩人皆效仿李商隱，推崇辭采華麗、對仗工整的“西昆體”。在此之后，宋詩另辟蹊徑，以文字為詩、以才學為詩、以議論為詩的江西詩派風靡一時，遂擺脫唐詩的束縛。直至南宋后期，江西詩派的弊端日益凸顯，文人墨客又開始學習唐代詩歌，尤為重視中晚唐詩人的近體詩，詩壇上流行起宗唐抑宋的詩學風尚，所編寫的唐詩選本也大多選錄了中晚唐詩歌。

《中興間氣集》在宋代仍有流傳，《崇文總目》成書于慶歷元年（1041），為宋代的官修目錄，此目錄書將其與《河岳英靈集》《唐詩類選》《才調集》等歸之于總集類。其后的目錄書《直齋書錄解題》《郡齋讀書志》《遂初堂書目》《新唐書·藝文志》中皆有記載，可見《中興間氣集》在宋代文人之間有流傳。且《郡齋讀書志》記其為“三卷”，《直齋書錄解題》記其為“兩卷”，可說明《中興間氣集》在宋代有不同的版本流傳。傅增湘于《藏園群書題記》道：清代武進費念慈刻本“仍棚本舊式”[6]942，由此可知，《中興間氣集》在宋代曾有書棚本流行于世，可惜未能流傳至今。

宋代的詩話類著作較多，但談及唐代的唐詩選本的情況并不常見，論及《中興間氣集》的就更加稀少。偶然談及，也基本持否定態度。陸游《跋中興間氣集》中的批判言論在后世流傳甚廣，曰：“評品多妄，蓋淺丈夫耳。”[1]2239又曰：“議論凡鄙。”[1]2239陸游認為高仲武的品評“多妄”、議論“凡鄙”，但選本中選錄的詩歌多為佳句，不能因為高仲武的點評而忽略所選入的詩歌，其肯定了高仲武所選的詩歌，但對其評品仍予以否定。嚴羽提出了“詩必盛唐”的主張，將盛唐視為詩歌的頂峰，而中唐則被視為詩歌的衰退期，其間接地表明了對于《中興間氣集》的看法。嚴羽評價《唐百家詩選》中所選詩歌“大歷已后，其去取深不滿人意”[2]705，而《中興間氣集》就是大歷以后詩歌的最主要來源之一，可以看出嚴羽對《中興間氣集》的評價并不高。

出現這種現象的原因主要在于宋朝文人對唐人選唐詩諸本并不熟悉，也不認同。如嚴羽在《滄浪詩話·考證》指出：“王荊公《百家詩選》，蓋本于唐人《英靈》《間氣》集。其初明皇、德宗、薛稷、劉希夷、韋述之詩，無少增損，次序亦同。”[2]705但明皇、德宗、薛稷、韋述的詩歌并不見于《河岳英靈集》《中興間氣集》之中，嚴羽很可能將上述兩部選本與唐人選集混淆，足可見宋代文人對于唐詩選本并不熟悉。

文人群體對于《中興間氣集》內容陌生的情況延續到了元代。元代與宋代的文學風尚相同，《唐詩鼓吹》與《瀛奎律髓》等著名唐詩選本，仍以選錄中晚唐詩歌為主。但仍有文人對《中興間氣集》并不熟悉，辛文房撰寫的《唐才子傳》中，將《中興間氣集》的作者誤認為是高適。

《中興間氣集》在宋元時期的流傳是以鈔本與刻本并行的方式流行于世。但因鈔本與刻本太過難得，選本在宋代與元代的流傳范圍不廣，文人群體大多對其陌生，很少有人對其有全面的認識與研究。因此，宋代與元代的詩論家對《中興間氣集》的評價皆不高。

三、明代：合刊本的流行與《中興間氣集》深入性的研究

明代的詩壇總體上是推崇唐詩，唐人選唐詩的學術價值得到文人的重視。但明代詩壇是重初、盛唐詩歌而輕中、晚唐詩歌。李夢陽、何景明大力提倡“詩必盛唐”，并且編有《唐詩選》，引起了明代詩壇的巨大反響，文人墨客紛紛響應李、何的主張，徹底改變了宋代、元代以來推崇中晚唐詩歌的風尚。

毛晉、毛扆于崇禎年間輯有《唐人選唐詩八種》，書中收有《中興間氣集》3卷、《中興間氣集補遺》，并于選本之后寫有后記。毛氏父子所刊的汲古閣本為《中興間氣集》的廣泛流行與文人評點、箋注提供了良好的底本，是《中興間氣集》傳播過程中極為重要的一筆。明代除汲古閣本之外，存于今世的還有萬歷本與嘉靖本，二者皆為合刊本。此外，明代曾有評點本流傳于世，徐武子評點《中興間氣集》，惜今不傳。

直至明代，胡震亨《唐音癸簽》將唐代的唐詩選本歸為一類著錄，并且對其做了一段綜合性的評價，曰：“殷璠酷以聲病為拘，獨取風骨。高渤海歷詆《英華》《玉臺》《珠英》三選，并訾璠《丹陽》之狹于收，似又耑主韻調……”[3]322胡震亨論述了殷璠、高仲武與姚合的選詩標準，殷璠重風骨，而高、姚二人主韻調。其從通變的角度探討了“唐人選唐詩”的價值及其得以流傳后世的原因。從中也可看出，作者并不認可晚唐詩人鄭谷對《中興間氣集》的貶低，反而認為《中興間氣集》與《河岳英靈集》之間的相互矯正其實是相互補救，肯定了《中興間氣集》的價值。并且，胡震亨所編撰的《唐音統簽》在收錄的中晚唐詩歌時也利用了《中興間氣集》，足見其認同的態度。

明代學者亦有對《中興間氣集》持否定意見的。許學夷在《詩源辯體》中對《中興間氣集》品評及所選之詩皆鄙棄，其言道：“所選二十五，詩一百三十二首，皆中唐詩也，而其人半不知名。錢、劉、皇甫，所選多非所長……”[4]357許學夷認為高仲武所選詩人大多為不出名人物，且所選詩歌也并非是詩人揚名之詩，對其所選之詩及其品題予以鄙棄。許學夷繼承了嚴羽、高棅的“四唐說”，較為推崇盛唐詩歌，認為其體制完備、風格渾成，而中唐詩歌雖有創新但不及盛唐詩歌正統。而《中興間氣集》卻是中唐時期的詩歌選本，不在許學夷的審美風格之內。

《中興間氣集》在明代的風評開始有所轉向。明代《中興間氣集》版本變多，尤其是毛氏汲古閣本的出現推動流傳范圍的擴大。并且，明代詩論家對《中興間氣集》的評價是褒貶皆有的。而胡震亨所做的綜合性評價及《中興間氣集》評點本的出現，表明明代文人對其已有了深入性的研究。

四、清代：唐詩選本的大發展與《中興間氣集》被

普遍性的認同

清朝初年是中國文學理論批評發展的一個高峰期，進入到中國文學批評的總結與發展階段。在這一時期，詩歌評論家對《中興間氣集》產生了一個評論的高潮。《中興間氣集》以前所未有的姿態在廣大文人之間流傳。

清代的何焯曾以明汲古閣本為底本，參校蔣文肅所收藏的述古堂影宋鈔本，有何義門校本兩卷，此書被《鐵琴銅劍樓藏書目錄》所收錄。此校本曾流傳至日本，楊守敬的《日本訪書志》記載此事，云：“何義門校舊鈔本不知何時流入日本，此日本人以汲古閣本過錄者……”[10]229至清末，又有武進費念慈刻本，由費念慈于光緒十九年影刻汲古閣影宋鈔本而成。

清代文人對高仲武《中興間氣集》的評價基本上持肯定的態度，并且有了較為深入性的認識。據統計，清代論及《中興間氣集》的著作多達29種，廣泛涉及公私目錄、總集、別集、詩話、札記、年譜等各類文獻，可見選本在清代流傳范圍之廣。其中，目錄書有7種，5本寫有提要，對《中興間氣集》的版本流傳進行了深入考證。并且，此29個文獻在論及《中興間氣集》時均持贊同意見，可見選本在清代的接受程度之高。

王士禎是論及《中興間氣集》最多的文人，其《居易錄》《漁洋山人精華錄》《古夫于亭雜錄》《帶經堂詩話》均有提及，可見其關注程度之高。王士楨于康熙二十六年開始編選《十種唐詩選》，選有《中興間氣集》一卷，至康熙三十一年正式刊行，是為初刻本，推動了《中興間氣集》的廣泛傳播。《十種唐詩選》的編撰表明王士禎對《中興間氣集》有較為全面的研究。王士禎對《中興間氣集》基本持贊同的態度，其于《古夫于亭雜錄》中道：“惟施愚山《藏山集》、葉讱菴《獨賞集》、陳其年《篋衍集》，卷帙不多，猶有殷璠、高仲武唐選之風。”[5]95王士楨稱贊了施愚山、葉讱菴與陳其年三人的選集，注重選本的質量而非數量，且有自己獨特的選詩標準，認為他們繼承了殷璠和高仲武的選詩風格，肯定了《中興間氣集》作為唐詩選本的價值。

《四庫全書》的編選者對《中興間氣集》極為重視，將其選入所收錄的八種唐人選唐詩之中。且《提要》對《中興間氣集》作了較高的評價：“仲武持論頗矜慎，其謂劉長卿‘十首以后，語意略同，落句尤甚’，鑒別特精。”[7]1689這段評價肯定了高仲武品評謹慎精到，其對劉長卿“語意雷同”的批評切中要害。同時也指出了高仲武個別評價的失當，比如對杜誦、張繼詩歌的過度拔高。此提要反駁了陸游與王士禎對《中興間氣集》的批評與指責，認為高仲武的品評雖然有個別疏漏之處，但整體上體現了唐代的詩學眼光，較為客觀看待《中興間氣集》的歷史價值。

五、結語

綜上所述，從歷時性的角度來看，《中興間氣集》在后世的流傳范圍慢慢擴大，文人對選本的態度呈現為由貶而褒的趨勢。《中興間氣集》自唐代成書之后，先以手抄本的形式流傳于世，難以流傳開來，因此唐代詩人對其缺乏正確的認知。宋元時期，書棚本與影宋鈔本出現，但選本仍未流傳開來。宋代文人群體對《中興間氣集》是不熟悉的。公私目錄著作雖對《中興間氣集》皆有著錄，但介紹仍較為簡單。詩話著作談及《中興間氣集》的較少，偶有提及，也多為貶低之意。直至明代，毛氏父子所刊行《唐人選唐詩八種》，此后各種合刊本紛紛問世，《中興間氣集》在文人群體中流傳開來。明代文人對《中興間氣集》褒貶不一，但胡震亨的認同是轉向的開始。清代更是《中興間氣集》被普遍性認同的時期，此時選本已廣泛流傳于世，文人群體對其的認知更加客觀，對《中興間氣集》的研究也更加深入。總體上來講，《中興間氣集》在后世的流傳與接受的是漫長而又曲折的，這個唐朝選本直至在清代才完成了經典化的全部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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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石金樂，鄭州大學，中國古典文獻學專業，研究方向：唐宋文學文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