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會創痕、家庭隱痛與自我療愈：《十四歲很美》的創傷書寫

【摘要】《十四歲很美》作為一部典型的創傷主題兒童文學作品，在講述青少年創傷之痛與提供療愈希望之間達成了某種平衡。本文聚焦《十四歲很美》中主人公姜佳的社會性創痕、家庭隱痛及其在面對一系列創傷時的情感體驗，探討姜佳在遭遇創傷時的情感掙扎與自我重構，揭示其自我療愈過程。通過對姜佳創傷經歷及其情感體驗的深入分析，文章揭示了主人公經歷創傷與修復創傷過程中的社會、家庭和文化因素的影響，為兒童青少年的健康成長和創傷療愈提供了一種系統性反思。

【關鍵詞】《十四歲很美》；創傷；療愈

【中圖分類號】I207"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5）19-0010-04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5.19.003

基金項目：2024年度武漢輕工大學校立科研項目“情感敘事學視角下湖北兒童文學中兒童自我認同建構研究”（項目編號：2024Y41）。

近年來，隨著社會轉型和家庭結構變革，青少年的成長問題與心理創傷逐漸成為學界和社會關注的焦點。國外兒童文學中的創傷書寫研究指出創傷敘事不僅是痛苦的呈現，更應是情感理解與修復的過程。有研究者認為創傷文學通過字面語言、比喻語言和有意模糊性等敘事策略，使兒童能夠在安全的距離中理解創傷的復雜性，指出兒童文學具有潛在的創傷治療價值。[1]

另有研究者也指出通過情感共鳴與創傷后成長的敘事，兒童文學為孩子們提供了希望與支持，幫助他們從痛苦中恢復并重新構建自我。[2]

近年來，國內研究者也深入探討了兒童文學創傷敘事的特點和意義。徐德榮、和瑤瑤的研究指出莫波格少年小說的創傷敘事不僅僅是描繪痛苦，而是通過象征性情節幫助讀者獲得某種情感慰藉，提示了兒童文學的治愈功能。[3]李學斌的研究揭示了近年來兒童文學創傷敘事中成人角色的退行，兒童成為創傷的自我療愈者等特征，指出近年來的兒童文學創傷敘事同時面向兒童和成人，一面把兒童視為創傷的療愈者，一面呼喚成人承擔責任。[4]

王璐琪的長篇小說《十四歲很美》通過對未成年主體創傷經驗的現實主義書寫，為兒童文學創傷敘事提供了一個重要的研究樣本。《十四歲很美》構建了一個多維度的創傷敘事譜系。作為一部典型創傷主題的兒童文學，其創傷書寫的現實主義精神已受到一定關注，然而對該作品的創傷主題研究仍顯不足。現有的研究大多集中于作品的事件和心理現實，研究者也分析了姜佳遭受創傷后的心理嬗變，指出其創傷源于社會、家庭與學校的“合謀”。[5]然而，這些研究往往未能深入探討作品中的創傷敘事與情感經驗之間的復雜關系。鑒于此，本文旨在從創傷書寫的視角出發，探討《十四歲很美》中的社會性創痕、家庭隱痛及姜佳在面對一系列創傷時的情感體驗，揭示其自我療愈路徑。

一、社會創痕與羞恥悲痛

在《十四歲很美》中，姜佳的創傷不是單一的，她經受著來自社會、家庭和學校的多重創傷，而其中的社會創傷也不單是遭受了身體侵犯所造成的身體傷害，這一重大創傷產生的緣由、他人對其創傷事件的反應，以及個人遭受這一創傷的痛苦與羞恥都與其所處的社會環境和文化背景密切相關。

因此，姜佳的創傷也深刻反映了社會結構、文化觀念以及人性弱點等多種社會文化印記，這種多重的“社會性創痕”，使她深陷羞恥、痛苦與孤獨的情感困境之中。

從家庭背景來看，普通職工家庭出身的姜佳社會地位相對較低，其家庭能獲取的社會資源較為有限，這導致姜佳和家人在面對復雜社會環境時的被動性。母親出于功利目的極力迎合張肅軍，試圖借由與上級的關系助力姜佳爸爸的事業發展，家庭空間在某種程度上淪為諂媚上級的場所。姜佳被卷入這種成人的權力關系中，成為家庭功利行為的潛在犧牲品。張肅軍憑借“施惠”行為，如推薦姜佳參加《超級大腦》節目選拔、利用人情網絡為其獲取賽事題庫并助力晉級復賽，構建起對姜佳家庭的權力制衡格局。在這種不對等的權力關系中，姜佳很難從表面上的恩惠與支持中察覺到其中潛藏的操控與侵害。

張肅軍的嫉妒與權力濫用則是姜佳創傷的直接導火索。他因自身女兒天生兔唇，對容貌正常的姜佳心生嫉妒，這種負面情感逐漸異化。在姜佳《超級大腦》復賽失利，情緒低落之時，張肅軍將其帶至家中，在她14歲生日鐘聲敲響之際實施了傷害。而作為一個未成年人，姜佳無力反抗這種傷害，這一創傷經歷造成的不僅是身體疼痛，還有安全恐懼和身體羞恥。在司法層面，案件處理過程中暴露出的問題進一步加深了姜佳的創傷。12點和14歲這種對犯罪時間和受害者年齡認定的評斷標準被利用，因法律體系和正義期待而產生的矛盾無疑加重了姜佳的痛苦。

學校環境同樣對姜佳造成了傷害。班主任牛洪亮追求“優秀教師”稱號和經濟利益，以極為功利的方式勸姜佳轉學，言辭中隱含著將姜佳的創傷經歷視為對自己教育聲譽的負面影響，暗示她的存在可能阻礙了自己職業發展的目標。這種來自學校的壓力，使得原本就因侵犯而受到重創的姜佳更加孤立無援，其內心對自我的否定與羞恥感不斷加劇。在學校里，她還要提防多嘴多舌的同學，忍受他們異樣的目光，這讓她在校園生活中充滿恐懼和不安，進一步惡化了她的心理狀態。在街頭，姜佳還要忍受陌生人詫異的目光。這些社會互動中的疏離與排斥，使她的自我認同與人格發展受到嚴重阻礙。她甚至主動斷絕與從小認識的好朋友小文的聯系，因為她擔心出于同情的安慰會徹底摧毀她最后的一絲自尊。種種社會互動境況讓姜佳陷入了極度孤獨的境地，她的情感世界日益封閉，走向內心的孤獨與自我消耗，羞恥悲痛的情緒在心中不斷蔓延。

羞恥是一種自我意識情感，聚焦于對人本身的負面評價。Gabriele Taylor指出羞恥包含以下兩個要素：第一，他判定自己為低于他所認同和期望的那一類人；第二，有觀眾的概念，即他認為自己以某種方式被觀看和評價。[6]姜佳在理解她所經歷的創傷時，甚至錯誤地認為：“我肯定哪兒有問題，要不然它怎么不吃別人？”[7]8這表明她認為是自己犯了錯誤，將施暴者的罪行扭曲為自身道德缺陷的明證。在母親“活該”的責罵、校園輿論的窺視與司法系統對“暗示”地追詰構成的“觀眾網絡”中，姜佳不斷將外部暴力凝視內化為自我審判的鏡鑒——她不僅判定自己未能達到社會對“好女孩”的純潔性期待，更在想象的全景敞視監獄中，將創傷遭遇異化為“被觀看的污點”，從而完成了對自身羞恥身份的建構。

赫爾曼曾指出，“創傷撕裂了原本應統合運作的自我保護系統”[8]31，這同時也意味著創傷摧毀了個人、社會和文化的意義體系，切斷了個人與社會原本的連接。姜佳的創傷以及這一創傷所攜帶的社會文化觀念加諸其內心的羞恥，讓原本尚未成熟的自我防衛機制被徹底瓦解。她不僅在身體上受到了無法挽回的傷害，更在情感上承受了難以磨滅的羞恥與悲痛。

二、家庭隱痛與孤獨疏離

家庭本應是創傷的緩沖帶，在《十四歲很美》中卻異化為創傷再生產的溫床。正如李學斌所指出的，在近年來兒童小說創傷書寫中，成人往往成為創傷的加害者和逃避者。[4]家庭本應是孩子最安全、最依賴的庇護所，但在姜佳的生活中，父母對姜佳的情感忽視導致了她的二次創傷，使她在面對社會創傷時感受到的不是家庭的關懷、疼愛、理解與支持，更多的是孤獨無助、痛苦與疏離。

當母親獲悉女兒遭受侵犯這一創傷性事件后，內心滋生出憤怒、自責與內疚的復雜情緒。然而，母親的情緒并未以理性的、言語化的方式予以表達，而是借由憤怒的攻擊性行為宣泄而出。“我媽狠狠扇了我爸一耳光。然后，她掄圓了胳膊，又扇了我一耳光……緊接著，她開始扇自己耳光，砸東西，打我爸，打我。”[7]42于姜佳而言，遭受侵害一事已然使其身心俱損，肉體承受創痛的同時，情感亦陷入創傷的泥沼。在此亟需關懷與撫慰的關鍵節點，本應給予其溫暖與支持的父母，非但無法共情理解女兒的痛苦，反而淪為創傷的二次加害者。

母親情緒失控，出手打人，把姜佳視為犯了道德錯誤的人，指責姜佳“活該”，并暗指姜佳不正經才跟人家上樓過生日。母親以辱罵將自身的憤怒轉嫁為姜佳的“道德錯誤”，加重了姜佳的創傷，破壞了姜佳在創傷中自我認同的重建。父親離家出走，并意欲伺機進行非理性報復，甚至父親為了減輕自己內心的自責，提出讓姜佳責罵他幾句，顯然父親的這一“受虐式”情感訴求并非是在共情和理解姜佳，而僅是為了減輕自己的負罪感。母親在憤怒之下，關注的也更多是姜佳的“錯誤”，而不是姜佳被傷害后的悲痛。姜佳經受了如此之大的創傷事件，本應在家中得到溫暖的撫慰和情感支持，然而她的情感需求被完全忽視，得到的僅有責罵與怪罪，這無疑加重了姜佳的孤獨、悲涼與疏離感。

姜佳的孤獨與家庭無法理性表達情感，無法承載情感傷害，家庭成員之間無法建立真正的情感連接有密切關系。其父母破壞或逃避的情感表達范式并不僅僅是姜佳家庭的個例。情感溝通、情感支持和情感照料的匱乏，反映了傳統家庭文化中的情感壓抑與隱忍。在傳統家庭中，家庭成員之間的溝通多以功能性、任務性為主，缺乏深層次的情感共鳴與支持；父母對孩子的養育也多以身體照料為主，忽視對孩子的情感養育。這種家庭文化使得家庭成員在面對創傷時，往往以壓抑、回避或破壞性憤怒的方式處理問題，而非通過理性的溝通和情感支持。這也導致姜佳不去刻意尋找幫助和支持，而寧愿一個人背負著所有痛苦在深夜里獨自悲痛流淚。

父愛的缺席是大多數中國兒童的成長體驗，這種家庭創傷不止發生在姜佳身上，姜佳的母親也因父親的早逝而未能得到真正的父愛，其與外祖母的對話中也夾雜著沖突與指責，這種家庭關系失衡的創傷正隱秘地傳遞給下一代。姜佳父親的離家出走同樣象征著姜佳的父愛缺席，姜佳與母親的溝通之間也隔著一層責罵而無法有情感的支持撫慰。

另外，姜佳出了如此重大的事情，卻沒有主動向父母訴說或求助，說明這個家庭親子溝通一直處于一種疏離的狀態，父母很少或未曾真正與孩子建立起親密的親子關系，未曾真正關注到孩子的情感狀態，嚴格來說這也算是一種情感忽視創傷。

《十四歲很美》通過父母應對女兒創傷的態度揭示了中國家庭生態中的一個普遍問題，即家庭情感養育的失能。父母無力面對自己的情感之痛，也無法滿足孩子的情感需求，這使得家庭無法滿足情感支持的功能，甚至將家庭這個原本應為孩子提供安全感和情感撫慰的空間變成了對孩子造成傷害的冰冷之地。

三、創傷修復與自我療愈

在經歷了慘烈的創傷與深重的羞恥之后，個體并非必然沉溺于無盡的痛苦中，而有可能在痛苦中孕育出新的生命力，實現創傷后成長（post‐traumatic growth，PTG）。而兒童文學能發揮其情感療愈功能的標準之一便在于它既真誠地展示了創傷又提供了充滿希望的修復可能性。《十四歲很美》在展示姜佳所遭受的身心雙重摧殘的同時，也為她提供了一條自我療愈之路。另外，她堅持真實的倫理選擇既顯現了姜佳沒有被創傷壓倒的力量和勇氣，也展示了她逐漸修復起的自我認同。

友誼是姜佳在創傷修復過程中不可或缺的情感支撐。Delanty指出，在后現代共同體中，友誼不僅提供了短暫的歸屬感，更構成了持久的情感資源。姜佳在與小文、榮老師、莊羽醫生的相處中，得到了真正的理解和接納，正是這樣的關系背景，姜佳獲得了修復創傷的重要情感資源。雖然小文與姜佳在現實交往上有所疏離，但那本承載著“我們一路奮戰，不是為了改變世界，而是為了不讓世界改變我們”的友誼筆記本，在姜佳的精神世界中持續發揮著激勵與穩定的功能，使姜佳在創傷修復的進程中得以堅守自我精神內核，避免被創傷吞噬。

榮老師與姜佳之間的友誼則更類似一種鏡像關系。榮老師與姜佳有相似的遭遇，深知創傷之痛，因而對姜佳產生了深刻的情感共鳴，這種同構性創傷共情讓榮老師提前考取心理咨詢師證書以便為姜佳提供心理輔導。在庭審等關鍵場合中，榮老師堅定地站在姜佳身旁給予支持，并協助姜佳轉學。這一系列行為構成了一種創傷修復的情境性陪伴與引導，幫助姜佳逐步走出陰霾，并有勇氣選擇了自己內心所堅守的真實和善良倫理。作為一種鏡像關系的存在，榮老師對創傷的成功修復也預示著姜佳被治愈的可能。

莊羽醫生在姜佳的創傷修復敘事中扮演著心靈接納者的重要角色。他不僅通過調整藥物為姜佳提供必要的醫學支持，更重要的是，他以專業且溫情的態度聆聽姜佳內心的吶喊，幫助她逐漸打破心理防線，開啟了自我救贖的進程。姜佳在與莊羽醫生的對話中，擁堵于內心深處的創傷情感得以轉換為話語符號，從而找到了梳理、理解、接納和調整這些情感的理性出口。

創傷敘事的目的不只是要揭示創傷的成因和表征，更重要的是尋找創傷療愈的方法。[9]“從本質上看，創傷敘事具有創傷治療的本質屬性，這也是創傷敘事目的所在。”[3]重建創傷故事利于恢復患者當下與過去的連貫感，當創傷患者開始訴說她們的創傷故事，實際上即是在將創傷進行理性化轉譯，使之融入并成為創傷患者生命的一部分。[8]124

此外，夢境在姜佳的創傷再現中也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由于創傷患者的自我保護，會極力避免談及創傷經過，然而被壓抑的創傷記憶會在意識退場的睡眠中，以夢境的形式卷土重來，這就使受創者不得不一遍又一遍地重復體驗創傷事件，包括當時無比真切的感受。”[9]姜佳在夢中反復出現被豺吞噬的畫面，便是一種潛意識中的象征性轉譯：巖羊作為隱喻性符號，象征著她本應得到保護的純真，而豺則隱喻著施暴者張肅軍對她的殘酷侵害。通過夢境，這些壓抑的記憶得以重現，也為姜佳提供了一個重新審視和處理創傷的契機，使她逐步學會如何與過去達成和解。

《十四歲很美》這一充滿象征意味的書名，成為姜佳創傷敘事與自我重構歷程中的一個重要文本符號。盡管十四歲時姜佳遭遇了肉體與精神的雙重劇痛，但這一書名卻蘊含著其對創傷經歷的深度反思與超越性認知。在案件處理方面，姜佳在重復體驗創傷的進程中逐步達成了創傷個體的自我重構。其在內心掙扎中形成了對壞人憐憫相較于懲罰更具力量的獨特價值判斷，并在兩次庭審情境中堅守內心的真實意愿，即便撒謊可能致使壞人遭受更久懲罰亦秉持無愧于心的道德抉擇。這一系列行為與認知演變，重塑了姜佳的個體倫理觀。

四、結語

《十四歲很美》不僅在文本層面呈現了青少年在創傷中掙扎與求生的真實情感，也在文學創作與社會現實反思方面展現了獨特的價值與啟示。在文學創作層面，《十四歲很美》以第一人稱敘事的獨特視角，為讀者講述了一種難以言說的創傷，突破了現實主義兒童文學的主題禁忌。小說再現了姜佳遭受侵犯的悲痛，以及家庭對姜佳的二次傷害，同時又描繪了姜佳的修復之路，并為故事提供了一個極其光明的結尾，在再現創傷與給予希望之間維持了某種平衡。

小說所揭示的創傷不僅是個體遭遇的不幸，更映射出當代社會中某些結構性問題的復雜性、家庭功能失調等問題。張肅軍濫用職權、家庭成員之間的情感隔膜，以及同齡人和社會對受害者的疏離態度，構成了一幅觸目驚心的現實圖景。這種現象不僅挑戰了傳統的道德和倫理底線，也折射出社會風氣與家庭環境對青少年成長的深遠影響。姜佳的故事無不在呼喚社會為保護兒童和青少年成長承擔更多的責任，不僅要營造安全成長的社會環境，也提醒父母關注兒童情感和心理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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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何錦儀，武漢輕工大學人文與傳媒學院，漢語言文學專業，研究方向：兒童文學。

周圣男，武漢輕工大學人文與傳媒學院，講師，現當代文學專業博士，研究方向：兒童文學。